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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3-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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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石守威忙倒退了几步,到门边时才想起转身,临出门之际,他又望向邓紫玉。邓紫玉却仍瞅着镜子里的发髻,微皱起眉,轻声说:“有些偏了,往左一些。”
石守威沮丧无比,却不敢停步,愧闷闷离开了那小园,从院东边那后门穿进前厅。刚才那绣衣妇人正在抹桌子,听到脚步声,扭头瞅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含着嘲意。石守威不敢看她,埋下头,快步走了出去,怕自己若走慢一些,会收拾不住,不成模样。
邓紫玉听着石守威的脚步出了园子,便让丫头先出去。
“头还没梳完呢。”
“出去!”
丫头忙松开手,放下梳子,快步出去了。邓紫玉呆坐在桌前,想着刚才石守威那落魄窘样儿,心里又厌又怜。这样的痴男人,她见过太多。再痴又能怎么样?他不过是个营中旗头,在百万禁军中,只如草芥一般。多少官阶远高过他的人,也对自己这么痴过。等你真心想要嫁他时,真痴的,往往没钱也没力赎你出去;假痴的,只要觉察到你的心意,就再不见人影。又真痴、又有钱的,就算真接了你出去,不过娶回去做个小妾,一世都直不起腰来做人。
本就是个见钱生欢、见景生情的风月地,扮什么痴心种?吃什么相思藕?因此,她从来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留这个没用的念想。尤其是石守威这般实心人,心软一分,就是造孽十分。石守威抓错了人,正好给了她一把刀,不如顺势一刀切断,各寻自在。
她介意的不是石守威,而是自己。她虽没有扭头看石守威,却能感到他的目光,那目光镜子一般,照出她的面目。那不是个好面目。
她闷闷望着桌上的镜子,才束起来的云鬟斜塌在头顶,像是一只着了病的黑鼠趴在头顶,她心里一阵烦,一把将云鬟抓散,任头发披散在鬓边。再看镜里的自己,像街市上失心疯的妇人一般。她越发嫌憎起自己。
其实,从小她就没中意过自己。单看起来,她样样都不差,但只要和姐姐红玉一比,样样就都欠了一两分。只要父母说“瞧你姐姐如何如何”,她心里就会腾起一股怨火,不知多少回哭着嚷:“姐姐好,你们生她一个就够了,又生我做什么?”
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又不禁喃喃问道:是啊,你们生我做什么?生下来,又丢我一个人在这冰窖毒窝一般的地方。你们总说姐姐这般好、那般好,为何不把姐姐丢下,把我带走?到了阴间,你们仍嫌弃我,只疼姐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落下泪来。她并不擦掉,任由泪滴大颗大颗从眼里滚出,沿着脸颊雨溜一般滑落。等泪水流尽了,她才叹了口气,取过帕子拭干眼睛、脸颊。而后,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们都嫌弃你,那你越要好好生生活给他们看。
她收拾起精神,从桌上取过那把犀角梳子,自己重新细细梳起头来。
第四章 孤命、救命
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
——《武经总要》
曾小羊逃离了杨九欠家,身后杨九欠妻子的哭声仍飞刀一般不住追割而来。
他却已听而不闻,停住脚,急急寻思起来:那不着边的远房表哥杨九欠从河里捞出个铁箱,把空箱子留给了米家客店店主。据那个醉鬼老厢兵窦老曲说,清明那天搬那箱子时,里头不但装了东西,而且至少上百斤重。窦老曲酒后不会编谎,箱子里的东西自然是被杨九欠偷偷搬走了。然而杨九欠接着竟又死了。难道是分赃不均,被同伙杀的?
沮丧之余,曾小羊又隐隐有些庆幸和惊喜。之前,他还担心杨九欠耍油使赖,不容易掏出他的钱来。如今多了条性命,那便再无须担心,只要找见那凶手,多少钱都掏得出来。
他离开杨九欠家,站在街边想了想,见对面那家木料铺的老店主坐在门边瞅着自己,便走了过去。
“这位老伯,我是对面杨午的表弟。我才知道表哥竟殁了,嫂子又只会哭,老伯,我表哥究竟是咋死的?”
“不清楚。”
“不清楚?”
“昨天清早,我才起来,才要开门,却听见对门杨大嫂猛然哭叫,我忙打开门,就见杨承局躺在他家门前,杨大嫂跪在他身边哭叫。我忙赶过去看,见杨承局一动不动,嘴角淌着白沫。我问杨大嫂,杨大嫂却哭个不住。我只好壮着胆摸了摸杨承局,身子冰硬,心也不跳,脉也没了,早死了。”
“官府没来查?”
“查了,说是中了毒。”
“谁下的毒?”
“公差问了一大转儿,那天谁都没见杨承局,不知他去了哪里,会了啥人。”
洪山在双杨仓和梁兴告别后,就往城里赶去。
刚才在双杨仓碰见梁兴,知道他也在追查“鬼搬粮”,洪山很是欣喜。凭他自己,他实在没有多少把握,只能试着查一查。不用旁人说,他自己也知道恐怕查不出任何东西来。之所以这么执意奔走,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如今有了斗绝这个大帮手,他顿时添了许多底气,忙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细讲给了梁兴。梁兴和他约好,一起分头去查。
这时独行在路上,夜幕已经垂落,前后都没有人,只有河水声和树叶声伴着他的脚步声。后背吹来一阵凉风,他忽而又涌起一阵孤寂之感,随即又转为悲凉。莫非自己生来就是个孤命?本该和家乡的兄弟朋友们一样,安分种田,老实度日。可偏生心里有许多不甘,非要抛家离乡,出来闯荡;好不容易入了禁军,有了程得助这样一个知己,程得助又偏生把妻子十七娘接来京城;十七娘若是样貌平庸、性情冷淡也好,可她偏生又让人不得不动心;若自己动了心,十七娘却不动情,也诸事都好,可偏生程得助又有那种残疾……当年他听乡里长者常说,“一条命,一根链,一环扣一环;别想长,别想短,到死把你牵。”那时他不肯信,才执意想挣开这链子,如今想来,这“执意”恐怕便是他命中那条链子的第一环,由不得他不执意。而正是这执意,让他始终跳不出这一环扣一环的孤命。
头一次和十七娘有了那事,若及时躲开,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可他偏生要执意想着念着,命运便来成全他。不但十七娘,连程得助,甚而那茶肆的刘婆,都来成全他的执意,他也便越发执意起来。
过去四年,总是在这夜幕时分,他偷偷溜到刘婆的茶坊,刘婆坐在茶坊门边替他们把风。他和十七娘就在那半间小屋里私会。虽说鱼水欢洽,但两人各怀愧疚,又心惊胆战、碍于面皮,何曾真正畅快过?连话都没有好生说过几场。十七娘也曾低声劝过他许多回,让他好生寻个娘子,正经成个家室。他也曾无数回这么想过,可心底里那执意偏生放不下、割不断。
一年后,十七娘生了儿子。他们两个照答应程得助的,让孩子姓了程,做了程家的儿。直到孩子被食儿魔掳走,他们都严守誓言,没透过一丝口风。他只是实在忍不住,去相国寺买了一个银项圈,挂着福寿两个小银铃,求高僧开了光,拿给十七娘,求她给儿子戴上。十七娘不愿瞒着丈夫,又拿着去求程得助。程得助没有说话,却点头应允了。于是,这福寿银圈便挂在了孩子脖颈上,成了他作为生父仅有的标记。
这时回想起来,这银圈也像是他命里那执意的环,将儿子也套进了孤命链。孩子才被掳走,十七娘接着丧命,程得助也被关进死囚待刑。他则从孤命回到孤命,如今只剩一点执意,执意要救回程得助的命,以赎自己执意之罪。
他不由得长叹一声,仰头向天,心里哀祈:苍天在上,你既然一回回成全我的执意,就求你最后再成全我一回,哪怕因此孤独到死,我也毫无怨言。
蒋冲躺在楚家西院那间小厢房里,屋里没点灯,也没有一点声息。
他也如同这屋子一般,又空又静,被夜色充满。从小到大,他从没这么舒泰过,寂黑中,甚而觉不到自己的身子,身上那些伤痛,更是无影无踪。空空荡荡,若有若无,觉着自己已与这夜融而为一,没有边际,没有死生。只能觉察到自己的呼吸,但那已不是从自己喉管中发出,而是一阵没有来由的风,在天地间轻拂往还。
少年时,他曾和堂兄蒋净一起去道观里玩耍,偷听老道士给众人讲道。那个老道士瘦得跟枯枝一般,声音却洪亮,说什么“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堂兄蒋净听了偷笑说:“他若脱光了,躲到柴堆里,鬼都寻不见,的确和天地同瘦。”他听了,噗地笑出声,惹得众人都怒望过来。
想起这段旧事,蒋冲在黑暗中不由得又笑起来。堂兄当年说得其实没错,人若能把自己脱光,不止脱掉衣裳,连身躯、心意都脱尽,便成了无。莫说躲进柴堆,便是行到闹市街头,也没形没迹,如同天光清风一般。
他已成了无,无所求,无所念,无所往。
躺在这里养病也好,起身回乡也好,或者从此四海漂流也好,已没有分别,只需随性而行,随性而止。行或止,也已没有分别。
不过,神思飘荡中,他隐约觉到有一个念头,像是风鸢线一般牵扯着他,不肯让他飞走。他在意念中回身寻视了片刻,随即发觉,这牵扯来自堂兄蒋净。堂兄的生死存亡仍是个谜,自己来京城正是为了这桩事。他想,这恐怕是我在这尘世间最后一笔未了的债,那就结清它。
于是,他凝神细想。之前他心念纠结、神志淤塞,想任何事都偏执一角,难得周全,更难看清事情来龙去脉。这时,心无所挂,神思清明,再看堂兄蒋净的谜案,竟像是对着日光看树叶的脉络一般,丝丝缕缕,皆清晰如画。加之这两天从那个男仆凌小七口中又听到了许多,与堂兄相关的那些人、事,他虽然未亲眼目睹,其中的因由,却也像是顺着河流寻源头一般,皆有理可据、有脉可依。
半晌,他自言自语道,线头恐怕在对面堂兄住过的那间房里。
他缓缓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身上的伤虽仍在扯动,却似乎并不碍事。他伸脚在床下钩寻到自己的鞋子,慢慢蹬好,缓步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扇,月光顿时涌泻进来。
他走出门,小院极宁静,三面几间房全都黑着。他走下台阶,轻步走到斜对面堂兄住过的那间屋子门前,伸手轻轻推门,推不开,响起一阵铜铁碰击声,低头一看,门上挂着锁。
他微微一笑,看来今晚不成,再想办法。
深夜,梁兴躺在床上,将所有事件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清明那天假蒋净之死、钟大眼船上消失的两人、双杨仓鬼搬粮、楚家两兄弟之死,这几桩事他已经分别有了大致判断,也相信自己并没有猜错。只是目前尚缺了几环,还没法完全看清。眼下只能先等等石守威和曾小羊,看这两人是否能探出些信息。不过,这两人都让梁兴有些不放心。
曾小羊心思太多,恐怕没法专心尽力。至于石守威,那天夜里在虹桥桥洞下托他查探崔家客店时,他虽然立即满口应承,但那语气间似乎另有一层欢喜。这两天,梁兴细细回想,觉得那欢喜似乎含着些解恨的意思。也难怪,我接连两次在众人面前折了他的威风,他虽看着是个爽快人,心里恐怕对我始终有些记恨。若真是这样,他答应去崔家客店查探,恐怕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借机报复我。
梁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想起《六韬》中那句“战攻守御之具,尽在于人事”。姜太公曾言,“聚不聚,为孤旅”,无法同心相聚之人,即便人再多,聚到一处,也只如孤旅一般。孙子也说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吴起一生用兵谨慎,却也说有八类敌军可击之勿疑,其中一类便是“行孤涉险”。
想到这个词,梁兴不由得又笑叹了口气,自己现在便是行孤涉险,对手若熟知兵法,完全可以击之勿疑。不过,他转念又想,这回事情太仓促,敌手又太诡诈庞大,一时间哪里去寻那么多称心帮手?若不行孤涉险,也没有其他办法。若时时都能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又要智谋勇力做什么?眼下只能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于是他细想《三略》中“察众心”那一段,黄石公一共列举了二十类人心,曾小羊大致属于“贪者”,他其实极贪钱,却碍于黄鹂儿的面,不敢表露,而且相比贪钱,他显然更贪念黄鹂儿的赞赏。黄石公说“贪者丰之”,借黄鹂儿的力,多赞他两句,便极好调遣。不过,梁兴随即想到,曾小羊原本就与这事无关,更不欠我什么,这事又暗藏凶险。我虽然急需帮手,却也不能用这般手段。他若打问不到那个叫盛力的人,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至于石守威,则属于“怨者”,黄石公说“怨者原之”,原谅宽恕他,便能得其心。但是我折辱他在先,他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哪里谈得到我去原谅他?倒是怨我自己,失于熟虑,不该请他来帮忙。
而且,关于崔家客店,梁兴早已有了一条计策在心里,只是暂时还不能惊动。另外,这事关乎情谊,梁兴宁愿自己看错想错了,也不愿真的用到这条计策。为这事,他已经犹豫了几天,一想到,心里便极不是滋味。
他正在感慨,忽听到外头有一声响动,连着又是几声,他忙侧耳细听,是人从墙头跳到院中的声响。脚步声极轻微,各个武艺都不俗。他数了一下,一共五个人。
桑五娘天不亮就起来忙着煮饭。
她听人说,吃鸡肉有助伤口复合,昨天晚上跑到南郊农户家里,求着买了一只老母鸡。游大奇嘴皮上有刀伤,不能大动大嚼,她便连夜慢火炖在坛子里。今早起来一看,鸡肉已经煮得软烂烂的了。这一向,她没有工夫自己捕鱼,便赶早去草市上买了一尾鲤鱼、一把荠菜回来,剔下净鱼肉,剁得碎碎的,煮了一锅荠菜鲜鱼粥。
成亲以后,世上所有事情里,她最爱的便是煮饭和裁衣。每回煮好饭菜端上小饭桌,再烫一小瓶酒,看着丈夫吃得爽惬,她都像饱喝了一碗甜水,满心畅慰。只可惜丈夫一直穿军服,不需给他裁衣,她只能等丈夫衣衫破了口,才能拈起针线,细细慢慢替他补一回,每个针脚都不肯轻忽。丈夫衣衫若长时间不破,她甚至恨不得撕破了,好替他补。
直到儿子出世,她的针线才算有了用场。从怀孕起,她就到处寻好绢、好绸,从帽儿、小衣直到鞋袜,从一岁直到三岁,全都欢欢喜喜剪裁缝制好,齐齐整整叠放在柜子里。这样嫌不够,还分了男女两套。丈夫笑她多事乱费钱,她却说又不知道生男生女,若生的是男孩儿,就把女孩儿的衣服送给人家,就当贺礼,也不算枉费。
可是,自从丈夫战死、儿子被掳,再也没人要她煮饭、缝衣。缺了这两样,这世上任何事她都再没有心气去做。营生也撂下了,只靠着那点薄蓄度日。每天只胡乱买些馒头干饼吃,也只为留住命好寻儿子。谁承想,半夜竟从河里捞出个弟弟来。
她从河里把游大奇拖上来后,在月光下一眼看到那满脸的伤口,固然惊心,更让她心里一颤的,是游大奇身上透出来的透骨悲意。当时游大奇其实醒着,眼也半睁着,却对自己、对周遭全然没有知觉,浑身上下似乎布满了灰心和求死之念。她从游大奇那死沉沉的目光里,似乎看见了自己,更看见了天地无情、作虐众生。
她跪在月下船头,这个半死之人的身边,不由得哭了起来,先是哽咽,继而失声痛哭。直到再哭不出声,她才擦掉泪水,把游大奇拖到船篷里,早已忘记男女之别,脱掉了他身上的湿衣裤,替他擦干身子,把他安放到睡褥子上,盖好了被子。又跑回家,捣碎了干蚂蟥,找来现有的药草,调好药膏,端着药碗回到船上,烧了温水,小心替他拭净脸上的血污,把药细细敷了上去。
她虽然也信佛烧香,那时却丝毫没想过积德行善、以求福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是一般孤苦人,老天不怜他救他,我来。
当游大奇缓过来,开口要认她做姐姐时,她心里猛地一阵灼烫,像是有些大夫用烙铁烧合伤口一般。她尽力忍住才没哭出来,却瞬间明白,不止是她救了游大奇,游大奇也救了她。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和那么多妇人一起,四处寻找儿子,却没有丝毫踪影,游大奇竟给她指了一条出路:明慧娘。
那个明慧娘明明没有子女,却也装作孩子被掳走,混到她们这队妇人中间。她想做什么?游大奇更说,明慧娘的丈夫姓盛,行踪更加可疑。难道孩子被掳走,和这对夫妻有关?
无论如何,她得找见那个明慧娘。
第五章 手足、夫妻
然则善制战者,必先审于己。
——《武经总要》
郭沉雇了辆车,去收敛兄嫂的尸身。
进到三槐巷,他顿时有些局促起来。及至走到哥哥郭深宅子的门前,见门上贴着封条,他心里一阵翻腾,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宅子他已经有几年没来过了,巷子并没有变,宅门院墙也都照旧,只是那白纸黑字红印的封条,像是一道显豁的伤口一般,刺眼刺心。
去报知他来收尸的那个府吏等在院门前,见他来,小心揭下了封条,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郭沉一看那云雷纹的铜环,便知道是哥哥郭深的,心里又一刺。环上有好几把钥匙,那府吏连试了两把,都不对。郭沉低声说:“那把梅花柄的。”那府吏忙挑出那把拧开了锁,推开了院门。随后把钥匙交给了郭沉:“这钥匙就交给您了。”
郭沉伸手接过钥匙,眼睛却望向院里。院子也没有变,只是左墙边种的那株石榴,当时才是棵小树苗,如今已经有杯口粗,绿蓬蓬一人多高了。他费力迈步,慢慢走了进去,堂屋门大开着,桌椅陈设仍如从前,只是似乎暗旧了不少。
他一低眼,猛地看到红木雕花方桌旁边的空地上,并排摆着两具尸首,都蒙着白布。他身子一颤,随后僵住,再挪不动脚。
“您来认一认。”那府吏小声说着,走近那两具尸首,蹲下身子,先揭开了左边那具头上的白布。
郭沉不敢靠近,却又不愿那府吏多话多想,只得咬牙走进了堂屋,强忍着畏怕望了过去,是哥哥郭深。面色青灰,嘴微张着,脸有些扭曲,像是心里在恼恨,要骂人一般。
这神态郭沉再熟悉不过,哥哥脾性不好,常爱骂人,要骂人之前,便是这副模样。然而,哥哥再骂不出一个字了。
郭沉这才切实感到,哥哥郭深真的死了。心里猛然冲起一股悲酸,眼睛随即发热。他不愿在人前落泪,忙转开了眼。
哥哥脾性不好,他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从小到大,每回哥哥骂他,他虽骂不过,却会拗着脖梗儿狠瞪回去,一直瞪到哥哥再骂不出。哥哥被他瞪得恼怒,总要挥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他却从来不躲,反而迎上去,逼得哥哥进退不是,只能狠狠甩下一句“这辈子再不想见你!”随后恼冲冲地走开。这场戏,他们兄弟两个从小到大不知演练过多少回,回回都是这么收场。
那个府吏随手盖起了哥哥脸上的灰布,郭沉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哥哥的脸仍凝在那个表情上。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哥哥自幼就跟着父亲学武,脾性又躁,常和人动拳斗武,随意一拳就能将他打翻在地。哥哥却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手。自己之所以一直敢和哥哥瞪眼斗气,仗的便是哥哥的不忍心。快三十年了,他竟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父亲过世早,哥哥自小便肩过父亲之责,教他武艺骑射,一直护他、纵他,才养成了他这不肯示弱服输的性子。
想到这,他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忽然碎了,是极贵重、极要命的东西,看不见,甚而觉不到,但这一碎,便永难复原。
他身子顿时颤抖起来,若不是有那府吏,他恐怕要立即叫出来或哭起来。
“再看看这具?”那个府吏小心说着,揭开了嫂嫂庄氏脸上的灰布。
他强抑住颤抖,一眼望去,嫂嫂面色青黄,神情倒是和常日无别,紧抿着薄唇,一样冷傲傲的。只是从头顶到额一大片血痕,已经发黑,大损了她生时的白净端庄。
他们兄弟自小虽然时常斗气,但真正反目,正是哥哥娶了这个妇人之后。郭沉那时虽已经募入内殿值,做了御前亲兵,但一直跟着哥哥过活。这个嫂嫂似乎一开始便不喜欢郭沉,却又从来不明说。郭沉也有些看不惯她那冷傲样儿。两人极少言语,哥哥夹在中间,也是百般不顺意。他也曾想过搬出去另住,但心里始终气不过,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吃的住的,都是哥哥的,不能平白便宜了你。于是,他便硬是住了三年多。
直到有一天,哥哥到他房里,坐下来郑重其事跟他说:“你已经长大成人,该自己成家了。你嫂嫂相中了步军万捷营一位都指挥使的女儿……”他听到这里,“腾”地站起身,收拾起衣裳被褥,打了个卷儿,就离开了哥哥家。去外面赁了一间房住,住址也不告诉哥哥。哥哥来班值里寻他,他也总是避开不见。
他自己托媒人相看了许多女子,却始终没有高过嫂嫂说的那个,直到寻见一位马军都指挥使的妹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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