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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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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拜伦说,“我知道咋办。”

   “知道咋办什么?”但他没有回答。他离开警长办公室,走到面对广场南边的圆柱门廊下站定。一根根石头圆柱从不高的石铺台面升起,顶上形成拱道,日晒夜露,石柱已被一代又一代在此抽烟聊天的人们弄脏。拱道门廊下一年四季总有不少人,带着一种庄重的漫无目的的神情(而且东一堆西一伙地呆站在那儿或者在懒洋洋地闲谈;有些人较为年轻,本镇人,拜伦知道其中有店员、年轻律师,还有商人,他们总是带着一副相应的权威神气,像是乔装的警察,却又不在乎那身乔装能不能掩盖警察的身份),穿工装的乡下人走动着,那神气像是在修道院的游廊上缓缓踱步的修士,他们彼此窃窃细语,谈庄稼谈钱财,不时默默地望一眼顶上的天花板,那上面大陪审团正在秘密会商剥夺一个人性命的问题,因为这个人杀害了一个女人,他们之中认识这人的不多,见过那女人的就更少了。他们进城时乘坐的马车和溅满泥土的汽车停在广场周围;街道上,商店里,随同当家人进城的妻子女儿三五成群地走着,漫无目的地悠哉游哉,像牧场上的牲口,像天空的浮云。拜伦呆呆地在那儿站了好一阵,既不倚墙也不靠柱;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镇上生活了七年,然而乡里人知道他姓名或习性的人比知道那杀人犯或那被害者的更少。

   拜伦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现在他完全不在乎,虽然这要在一个星期前会大为不同。要在那时他根本不会站在这儿,让大家有机会见他,也许认出他:拜伦·邦奇,到别人的作物倒伏的田地里去干活,半份收获也没得到。这家伙去照顾另一个人的臭婊子,而那家伙却忙着捞一千块钱赏金。他却一无所获。拜伦·邦奇去维护那个女人的好名声,当她的名声还好时却跟了另一个男人,结果两人都丢丑;拜伦自己掏钱保那家伙的杂种平安出世,得到的报酬只是听见婴儿的一声啼哭。他白忙了一场。还答应把那家伙带到她身边;而一旦他把那一千块钱弄到手,拜伦便不再有啥用处了,拜伦·邦奇“现在我可以走开了,”他想。他开始深深地呼吸。他能感到自己在深深吸气,像是每一次呼吸他的内脏都担心下一次不会有这次深,而且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同时他一直埋头看着自己呼吸,看着胸部,却看不见任何动静,这情景像炸药引信开始点燃,愈燃愈近要爆,要爆,爆!他的外部神情没有显出变化,从他面前经过瞧见他的人不会见到任何变化。这个个子矮小的人,你不会再次瞧他,你决不会相信他做过的那些事,他有过的那种感觉;他自己原来满以为:远在那边刨木厂里,又是星期六下午,他独自一人在那儿,遭殃的噩运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人群中走动。“我得去个地方,”他想。他还来得及去那里:“我得去那个地方。”那会使他继续往前走。他还在这样念着已经来到寄宿舍。他的房间面向街道。他情不自禁地往那儿瞧,然后又移开目光,他想:“也许会看见有人在窗边读书或抽烟。”他走进门厅。他一上午都在耀眼的阳光下,进门后一时看不清东西,但能闻到潮湿的亚麻地毯和肥皂的气味。“还是星期一,”他想,“我已经把时间忘了。也许是隔了一周的星期一,看来应当是这样。”他没有呼唤。过了一会儿,他看得清楚些了。他听见厅后,也许是厨房里,有拖地板的声音。映射着长方形光线的后门敞开着,他看见比尔德太太的头伸出来,接着现出她全身的整个侧影,她正朝前厅走来。

   “嘿,”她说,“是拜伦·邦奇先生呢。拜伦·邦奇先生。”

   “是是呀,”他说。一面在想:“一个胖女人罢了,她的麻烦绝不会比一只洗拖把的水桶装的更多,犯不着做得像个……”他又一次想不起要用的一个词,而这个词海托华准知道、准会脱口而出的。“这好像没有他我什么事也干不了,而且没他帮忙我甚至不能思索。”“——是是呀,”他说。这时他站在那儿,甚至说不出口他是来向她告别的。“也许不是,”他想,“我相信一个人在一间房里住了整整七年,不会一天之内就搬走。只是我觉得这不该影响她出租那个房间。”“——我想还欠你一点儿房租吧,”他说。

   她瞧着他,露出一副认真的面孔,却也轻松自在,不乏善意。“啥房租?”她问,“我以为你已经安顿下来了。决定住帐篷过夏。”她瞧着他。然后她轻言细语、关怀备至地对他说道:“我已经收过那房的房钱了。”

   “噢,”他说,“是的,我明白。是的。”他静静地望了一眼擦干净的楼梯,梯上铺着有他自己一双脚磨损发毛的亚麻地毯。三年前新地毯刚铺上时,他是第一个踏脚上楼的房客。他说:“唔,我想我最好……”

   对此她也立即答话,和和气气。“我已经给料理好啦。你留在房间里的东西我统统装进了你的旅行包,放在我的房里。你要不要自己去看看,呃?”

   “不,我相信你把每一件……唔,我想我……”

   她注视着他。“你们这些男人,”她说,“难怪女人有些对你们没耐心。你们糊里糊涂,连自己会不会干坏事都不知道。我看你们的鬼心眼不比针眼大。要不是总有女人来帮你们的忙,你们个个都得倒霉,不到十岁就哭哭啼啼上天堂去了。”

   “我猜没谁来同你说她的坏话吧,”他说。

   “没有,我不,我不需要嚼舌头。需要嚼舌头的女人也没来过。我不是说女人家不爱东说西说。可是你除了男人的见识之外还多少懂得点儿的话,你就知道女人家说的那些都是废话。只有男人家说话才正儿八经的。没有哪个女人相信败坏你和她的话。因为女人个个都明白她犯不着同你使坏心眼,甚至没把那生孩子的事看得有什么大不了。男人现在也没啥说的。她自己绝不会那样干。难道不是你和那个牧师还有知道她的人帮了她所有的忙吗?她干吗要不学好呢?你说给我听听。”

   “对,”拜伦说。他此刻不再看她。“我只是来……”

   不等他讲完,她又立即答道:“我猜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们。”她注视着他。“今天上午他们在法院干了些啥?”

   “我不知道,他们的会还没完呢。”

   “这个我敢肯定。他们会尽量拖时间,瞎忙活,花费县里的公款;而收拾这种事,我们女人家在星期六晚上花上十分钟就办好了。简直是个傻瓜蛋。不是杰弗生镇少不了他。没有他不行。只是蠢透了,他会相信杀死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好处会比杀死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处要多一些……我猜他们现在会放另一个人了吧。”

   “噢——嗯,我想会的。”

   “他们有阵子相信他帮了忙。所以要给他那一千块钱来表明善意。然后他们就可以结婚了。那倒还像话,对不对?”

   “噢——嗯。”他感到她在注视他,却没有任何恶意。

   “所以,我猜你就要离开我们了,你有点儿觉得像是在杰弗生镇呆腻了,是不是?”

   “有点儿像。我想得换换地方。”

   “哟,杰弗生可是个好镇子哩。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但像你这样到处流动的人,到别的镇子照样会有怪事和麻烦事叫你搅不清的……你的旅行包可以先放在这儿,等你要走以前来取,要是你愿意的话。”

   他一直等候到中午过后,直等到他相信警长已用过正餐。然后他朝警长家走去。他没进屋,等在门口,直到警长出门——一个胖子,两只聪明的小眼睛像云母片嵌在肥实沉静的脸上。他俩朝路旁走,走进庭院的一片树荫下。那儿没有凳子,他们也不蹲在脚后跟上,要在平时他们准会那样做的(他俩都是在乡间长大的)。警长静静地听小个子讲话,七年来这个不声不响的年轻人在镇上是个小小的神秘人物,而在过去七天里却几乎成了众矢之的,遭人攻击唾骂。

   “我明白了,”警长说,“你认为现在该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那是他和她的事。不过,我认为他顶好去那儿看看她。我想该是那样做的时候了。您可以派个人跟他一块儿去。我对她讲了他今晚会去那儿。那以后他俩咋办是他和她的事,与我无关。”

   “当然,”警长说,“那不是你的事。”警长瞧着对方的侧面。“现在你有啥打算,拜伦?”

   “不知道。”他的脚在泥地上缓慢地移动,并且看着自己这样做。“我早就想上孟菲斯去。这样想已经有一两年了。我也许会去的。这些小城镇没啥意思。”

   “还用说。孟菲斯不坏,在那儿生活会有城市的味道。自然,你没有家室拖累妨碍你。要是退转去十年,我还是单身汉那阵子,我多半也会去,说不定在那儿还会多挣几个钱呢。我猜你打算马上离开。”

   “很快吧,我想。”他抬头望了一下,然后又埋下头。他说:“今天上午我辞去了刨木厂的活儿。”

   “嗬,”警长说,“我猜你不是十二点后赶了不少路来这儿的,也不打算在一点钟前赶回去。哎,看起来——”他住口了。他知道天黑前大陪审团就会对克里斯默斯的罪行起诉,布朗——或者说伯奇——会成为一个自由人,除了在下个月还得作为目击者出庭作证。克里斯默斯既然毫不抵赖,他的出庭也无绝对必要,警长相信克里斯默斯为免受绞刑会乖乖服罪的。他想:“这没什么坏处,让那可恶的家伙去面对上帝的威严,哪怕一辈子就一次也好。”他说:“我看你说的那事就算定了。当然,像你说的,我得派一个人跟他一块儿去,就算他不会逃跑,还抱有希望得到那笔奖赏的一部分。不过,他到那儿之前,不得让他知道是去见谁。他还不知道这个吧。”

   “是的,”拜伦说,“他不知道。还不知道她到了杰弗生镇呢。”

   “所以我想派一个人押送他去。别告诉他理由:就送他去那儿。除非你愿意亲自带他去。”

   “不,”拜伦说,“不,不。”但他却站着不动。

   “我就这么办。我猜那时你已经离开了。我派人跟他去,四点钟行不行?”

   “行,谢谢您,您的一片好意。”

   “嗯。她到杰弗生镇后,除了我之外,不少乡亲都待她挺好。好啦,我不对你说再见的话。我想,说不定哪天你会再到杰弗生来。从没听说过有谁在这儿住过一阵便一去不回的。也许得除开关在那边牢狱里的家伙。可是我想他会服罪,免遭绞刑。对杰弗生镇来说,这个案子也可以了结了。那个自认为是他外祖母的老妇人可真够呛。我回家时那老头儿在市区又叫又闹,大骂乡亲们是胆小鬼,不敢把囚犯抓出监狱当场处以私刑。”说着他开始放声大笑。“他顶好小心点儿,不然珀西·格雷姆会派他手下那伙人把他抓起来的。”他收住笑声,平静下来。“真太难为她了。当女人可不容易呀。”他瞧着拜伦的侧面。“这桩事使我们许多人都受了不少苦。好啦,你不会过多久,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回来的。说不定下次回来杰弗生镇待你会好一些。”

   当天下午四点钟,拜伦藏在一旁,看见一辆汽车开到后停下,押送人和那个他知道名叫布朗的人从车里钻出来朝小木屋走去。现在布朗没戴手铐了,拜伦看着他们走进小木屋,押送人把布朗往前一推,推进了门。然后门在布朗背后关上了,押送人在台阶上坐下,从衣兜里掏出旱烟袋。拜伦站起身。“我现在可以离开了,”他想,“我可以走了,就是现在。”他隐藏的地方是先前那幢大屋子耸立的草坪旁边的一处灌木丛。树丛对面拴着一头骡子,从小木屋和大路上都看不见。旧马鞍后边绑着一口破旧发黄的仿皮革的箱子。拜伦跨上骡背,转身上路,头也没回。

   在斜阳照耀的宁静下午,略带红色的大路向一座小山爬去。“唔,我可以翻山越岭,”他想,“我可以翻山越岭,男子汉能够办到的。”周围安宁沉静,他在这地方生活了七年,一切都很熟悉。“一个男人似乎什么事都可以承受。甚至他没干过的事也能承担下来。他还能忍受这种想法:有些事他简直就无能为力。甚至干不了躺下哭泣不愿再干的念头他也能忍受。他能忍着不回头看一眼,尽管他知道回不回头对他无足轻重。”

   山势往上升,直升到山顶。他还从未见过大海般的景象,因此他想:“这像是一片虚无飘渺的边沿所在。我要是跨越它,便会掉进无底的深渊。在那儿树木看上去像是别的东西,也被叫作别的名目,不叫作树木;人也一样,不称作乡亲们,而被叫作别的名字。而拜伦·邦奇不一定还是拜伦·邦奇,也许不再有拜伦·邦奇了。拜伦·邦奇和他的骡子摔下去会粉身碎骨,如同海托华牧师讲的那样,会像往下滚的石头,愈往下速度愈快,快得着火爆炸,末了连一星半点渣儿都溅不到地面。”

   可是到了山顶后他开始看见山边呈现出熟悉的景象:树木仍是树木,前面还有望不尽走不完的路,他这血肉之躯,还将永远永远走下去,走在不可改变的大地上,走在逃避不了的两条地平线之间。这一切慢慢呈现在眼前,既不怪诞也不可畏。就是这样。他算什么,在它们面前他渺小得等于零。“它们不知道我,也不把我当回事,”他想,“它们仿佛在说好吧,你说你受了苦。就算是吧。可是首先,我们听到的全是你自己说的没有证据的话。其次,你只是说你是拜伦·邦奇。第三,你只是今天,现在,这一分钟,把自己叫作拜伦·邦奇的人……唉,”他想,“如果这便是一切,我何必掉回头去看,不看心里更坦然。”他带住骡马,在马鞍上转动了一下。

   他没意识到已经走了这么远,山岭会如此高。七十年前新开垦出来的一片广阔地面呈现在他眼前,看上去像个浅碗,就隔在他与对面的山岭之间,而杰弗生镇恰好坐落在对面山上。可是如今,这片平地已被零散的黑人小木屋、一块块菜园和死寂的荒地分割得七零八落,水土流失之后显得坑坑洼洼,杂乱地长着橡树、檫树、柿树和带刺的灌木丛。然而在它的正中央地带耸立着一圈橡树,尽管圈内当初修建的楼房没有了,橡树还同楼房在时一样耸立着。他从站立的地方,几乎看不清火烧的痕迹,要不是那些橡树、马厩的废墟和那边的小木屋,他甚至辨别不出楼房往日所占据的地面。他正朝那个小木屋眺望。小木屋静静地坐落在夕阳余晖里,像个小玩具,坐在台阶上的押送人也同玩具相仿。拜伦正眺望着,忽然看见一个人像玩魔术似的从屋后蹦出来,一出小木屋就摆出跑的姿势,拔腿就跑,而坐在屋前台阶上的人仍毫无疑心,呆坐着没有任何动静。拜伦侧身坐在马鞍上,好一会儿没有动弹,只看着那小小的人影越过屋后光秃秃的山坡朝树林跑去。

   这时,像有一股寒冷强劲的风穿过他,既猛烈又平静,像吹走糠壳、枯枝败叶一样也刮走了所有的意愿、绝望、灰心以及悲惨的一厢情愿的憧憬。在这股风的吹刮下,他仿佛又回到过去,空虚的往日,毫无牵挂,像两个星期之前还没有见到她的情形。他这时的心愿不仅是心愿而已,而且是沉着镇定的信念。在他意识到这个之前,大脑已经指挥他的手拨转骡马,离开大路,沿着与逃跑者钻进树林的路线相平行的山岭奔驰。他还来不及向自己道出那人的名字,还没有揣测那人要往何处去以及逃跑的原因。他脑海里压根儿没想到布朗又会逃跑,虽然他早就预言过。要是他真想一想,也许相信布朗正以他自己的方式从事完全合法的事,一定与他和莉娜的离开有关。可是他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一点儿没想到莉娜,像是她完全不曾在他脑际出现过,他从未见过她或者听说过她的名字。他在想:“我为他照顾他的女人,为他接生了他的孩子。现在还有一桩事我可以为他效劳。我不能主持他们的婚礼,因为我不是牧师。我也许抓不到他,因为他先开跑。也许我不能用鞭子抽打他,因为他个儿比我高大。然而我可以试试。我可以竭力去办。”

   当押送人到监狱去叫他,布朗立即问要去哪儿。押送人说去访问。布朗后退了一步,扬起那张清秀的假装无畏的面孔注视押送人。“我不想在这地方访问谁。我在这儿是个陌生人。”

   “你到哪儿都会感到陌生的,”押送人说,“甚至在家里。来吧。”

   “我是美国公民,”布朗说,“我认为自己享有权利,就算我的吊裤带上没挂星章。”

   “甭说啦,”押送人说,“我这会儿做的就是帮你获得权利。”

   布朗脸上一亮,掠过一道光:“他们已经——他们就要付——”

   “那笔赏金?当然啰。我这就亲自领你去那儿,要是该你得什么赏金的话,你准会得到的。”

   布朗冷静思索了一下。但他还是动身了,尽管仍然怀疑地盯着押送人。“这儿办事真怪,”他说,“把我关进监狱,那些龟孙子又想靠我弄清真相。”

   “我想算计得过你的龟孙子恐怕还没有生出来,”押送人说,“走吧,人家在等咱们呢。”

   他俩从监狱出来。布朗走到阳光下眨巴着眼睛,东瞧瞧西看看,然后扬起头,又像马似的转过头来往后一瞧。汽车等候在街边。布朗看看汽车又瞧瞧押送人,十分镇静,非常警惕。“咱们乘车到哪儿去?”他问,“今儿早上走路去法院我并没有嫌远。”

   “瓦特派了辆车帮你运赏金,”押送人说,“上车吧。”

   布朗咕哝道:“他倒突然对我的舒适特别关心起来了。有汽车乘,还不戴手铐。只派他妈的一个人跟着怕我跑掉。”

   “我才不是来防止你逃跑的,”押送人开始发动汽车,却又停下说,“你想现在逃跑吗?”

   布朗注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态度阴郁愤懑,充满狐疑。“我明白了,”他说,“这是他玩的圈套。引诱我逃跑,然后他自己好得那一千块钱。他答应给你多少?”

   “我?我会同你得的一样多,分毫不差。”

   布朗更长时间地盯着押送人。他不得要领地咒骂,声音不高却很凶狠。“走就走吧,”他说,“要是咱们得去就动身吧。”

   他们开到了纵火和谋杀的现场。几乎每隔一会儿他就要扭头回顾一下,那动作活像一头任其自由的骡子跑在一条狭窄的路上,后面跟着一辆汽车。“咱们到这儿来干啥?”

   “领你的奖赏,”押送人说。

   “到哪儿领?”

   “到那边小木屋。在那儿等着你呢。”

   布朗四下张望,看了看房屋烧毁后的黑灰烬,瞧了瞧那静静地晒在阳光下的褪色的小木屋,他在里面住了四个月。他的面容十分严肃,非常警惕。“这事有点儿怪。要是肯尼迪以为他能践踏我的权利,就因为他娘的戴了一枚星章……”

   “走吧,”押送人说,“如果你不想要这份奖赏,我会等着随时送你回监狱,你爱在那儿呆多久都行。随你便。”他推着布朗继续往前走,开了小木屋的门,一把推了他进去,随后把门关上,坐上台阶。

   布朗听见门在背后关上了。他继续往前走。接着,当他迅速扭头回顾之际,目光往屋内一扫,突然愣住不动了。莉娜在床上看见他嘴边的白伤疤突然消失,好像血液顿时下沉揭掉了疤印,像从晾衣绳上突然取下一块布。她没有吭声,只是躺在那儿,上身靠着枕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沉静的目光里什么也没流露——欢乐、惊奇、责备、爱情——与此同时,他脸上却掠过震惊、惊讶、愤恨,然后充满恐怖,每种神情都能从那块白伤疤里显示出来;与此同时,他一双困惑绝望的眼睛不住地朝空屋内四处打量。她盯着他,镇住他的目光,像两头受惊吓的动物,强迫对方正视自己的眼睛。“哟,哟,”他说,“嗬哟,嗬哟,嗬哟,是莉娜。”她注视着他,盯住他,要他把目光转向自己,像两头动物分离前对视的情景,他似乎明白这次一旦分手,他再也看不到这双眼睛,他自己也会消失不见踪影。她几乎能看穿他的心思,见他神不守舍,困惑不安,十分害怕;他在努力搜索字句,他的声音——他的舌头,能够吐出的字句。“这不是莉娜吗。是的,不错。原来你得到我的口信了。我一到这儿,上个月一安顿下来,就给你捎了个口信,我还以为口信没有带到呢——那捎信的家伙我不知道名字,可他说他要带——他看上去不可靠,但我只好相信他,我带给你十块钱当路费,我想他……”他的声音在那双绝望的目光背后消逝了。然而她仍旧看得见他的心思东游西荡,她凝视着他,没有怜悯,什么也没有,她冷峻犀利地瞧着他,眼也不眨一下;她见他支支吾吾,躲躲闪闪,直到他残存的得意神情、枉费心机的狡辩、难以自圆其说的沮丧——统统从他身上消失,露出他自身的原形。这时她才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不高,沉着冷静。

   “站过来,”她说,“来呀。我要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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