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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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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家还俗,不愿意见他们。若要到那里去住,那是很容易。光住房子,每个月给他
十块钱,那道泉寺和尚,就眉开眼笑。”杨杏园道:“今天我们无事,何不去玩玩,
看看有相当的房子没有。”吴碧波见他说得高兴,当真就和他到道泉寺来。偏偏不
凑巧,走到庙门口,就碰见那可厌的席后颜。那席后颜对二人一拱手道:“二位哪
里去?”又指一指杨杏园道:“第一次我们是在这里见面,第二次我们又在这里见
面,真巧啦。嗳哟!这几天为我们湖南水灾筹赈会,忙得头脑发昏,他们因为我对
政学各界,熟人很多,就推我为干事。二位也知道这桩事吗?”吴碧波道:“倒也
未曾听见。”席后颜又对杨杏园道:“以后我们有交换消息的机会了,兄弟现在兼
了一个小事,当了上海中报的通信员了。”杨杏园随口答应他道:“很好!很好!”
吴碧波不让他再说话,拉着他就往里面走。到了里面,法坡和尚恰好在家,便请他
二人在客厅里坐,先说了几句闲话。吴碧波对法坡道:“我今天来,不为别的事。
我现在暑假,没有事,打算在宝刹里借间房子养养静,读读书,不知道有没有?”
法坡道:“有是有的,但是我这里,究竟在城里,还不算幽静。我可以介绍吴先生
到一个顶好的地方去住两个月。”吴碧波以为这和尚要钱,所以推诿,便说道:
“这里有地方呢,很好!我可出点香火钱。若是没有就算了,不要法坡师为难。”
法坡听了这话,把他那一双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朝上一耸,又望下一落,合着掌
道:“阿弥陀佛!哪来的话?吴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有个师弟,释号法航,
他是西便门外欢喜寺的方丈。那地方,前后都是柳树林子,门口还有个荷花池,十
分的幽雅,寺的东边是一所黄将军的花园,寺的右边,是奔西山的大道,一出门,
西山就在面前,景致非常的好。我的意思,是要介绍吴先生到那儿去住,并不是推
诿。”杨杏园道:“那地方,自然好,但是香火钱要多出一点吧?”法坡道:“不
但不要钱,并且可以好好的招待。因为我这师弟,昨天写信来,秋天要作佛事,要
请一个文墨好的,抄一点经。我正找不到人,吴先生若要肯去,又避了暑,又做了
功德,那是再好没有了。”吴碧波笑道:“我又没有出过家,怎样抄得来佛经。况
且我原是要找地方读书去,照这样说,我倒是练习做和尚了。”法坡和尚听了这话
也笑了。说道:“这个吴先生不必顾虑的,并没有多少经卷文件要抄,不过请吴先
生修饰稿件。好像各衙门请的洋顾问,虽然不可少,却是没有多少事。”杨杏园道:
“老师父是出家人,倒善于词令,碧波何妨试试,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法坡和
尚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是很大的功德,不算是趣事。”杨杏园也极力主张他去。
吴碧波也就答应了,约定下星期一,和法坡一路出城到欢喜夺去。把话说完,吴碧
波便和杨杏园告辞出庙回去。
原来这欢喜寺,是西便门外,最大一所古庙,庙里的产业,有十几顷地,城里
还有许多房子,每年收入很好。这庙里的当家和尚法航,是法坡的师弟,他所以能
把这所庙弄到手里,也是全靠法坡借着熊总长的势力,运动来的。这法航和尚,不
过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皮白肉,很像一个读书的人。他虽然是湖南人,在苏州许
多年,学得一口好苏白,城里有许多江苏省的太太少奶奶们,常到这里来进香,都
说这法航师父人和气,说得好苏州话,可惜年纪轻轻的出了家。不过他是在绸缎铺
里当小伙计的出身,虽然念得来几句经文,会唱几句好风流焰口,可是文字差的很,
所以他要找个文理好的帮忙。又因北京城里,尽管有不少文字好的和尚,可是他们
和尚,也有派别,一派是湖南帮,一派是北京帮,北京帮有好的,他也不敢要,湖
南帮又人少,所以只好找个俗家来承办了。
时光容易,转眼就是一星期,法坡和尚已经把吴碧波介绍到欢喜寺来。这法航
和尚看见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倒很欢迎,便在西边配殿上,给他收拾了两间房子。
这房子外头有一个走廊,走廊外面,便是葡萄架。这个时候,正长得绿油油的,连
窗户桌椅,都映着成了绿色。那和尚又拣了几盆大红洋绣球,大红海棠的小盆景,
放在窗户台上。绿荫里头,摆着几盆小小的红花,越发显得娇艳动人。隔壁正殿上,
焚着檀香,有时候被风吹着过来,又微微的夹着一阵木鱼声,正是别有一种境况。
吴碧波很是欢喜。况且这庙里,除了法航而外,只有两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常
在佛堂上念经,其余还有两个做粗事的和尚,只在厨房里,不到前面来的,所以这
庙里格外清静。吴碧波也曾问那法航,说是这一所大庙,何以只这几个人?法航道:
“这庙里本来有七八个人,只因为他们不守清规,我都把他们辞走了。我们要不在
外面张罗斋醮,这几个人尽够管理这所庙的了。”吴碧波心想,出家人本来要清静
的,这话也有道理,也就不以为怪。他在这庙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也替法航抄
写了些经文。倒是法航招待的很好,餐餐的素人食,办得很精致,什么口蘑啦,面
筋啦,那都不算希奇,只有那本庙菜园里,摘来的新鲜菜蔬,茄子觅菜白菜之类,
现摘现煮,这种口味,住在北京城里,是永久想不到的。那法航又把他们湖南寄来
的雨前茶叶,天天给他泡着喝,也是不易得的。吴碧波坐着烦腻的时候,也常常踱
出庙去,找个树荫底下乘凉,看看西山的山色,或者找老和尚谈谈天,问些佛门的
规矩,也很有趣。这老和尚名叫性慈,年壮的时候,各大名山都已去过,现在年老
多病,而且耳朵又有些聋,所以只跟着法航,管管佛殿,其余一概不问。吴碧波倒
觉得这和尚是个有根底的人,很喜欢和他说笑。
有一天正午的时候,吴碧波走到正殿上来,又来找性慈,却不见他。就是两个
小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他就由正殿上踱过阶檐来,忽看见那东配殿,往常不开
的院门,已经虚掩着了。心想:“我到这庙里来了许久,这东配殿还没有进来过,
却要看看这里面,比西配殿如何?”便顺手将门推开,侧着身子进去。这里面一样
是一架葡萄,左右厢房,都是空的。上面三间配殿,供了三尊佛,中间是观音大士,
左边送子娘娘,右边是个须发俱白的月老。大士面前两枝红蜡干子,还是油汗淋淋
的,中间插了一把半截的茄南香,香烟缭绕,绕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儿,慢慢大,慢
慢往上绕,一直绕到屋顶去。这配殿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但是看这个样子,好像没
有多久的时候,这里有人来进过香似的。他正在这里猜想,忽然低头看见蒲团旁边,
有一块鲜红夺目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条大红织花亮绸手绢。他拿在手里,
只觉一阵浓馥扑鼻的香气,沁入心脾。这分明是妇女们所有的东西无疑了,何以落
在这个地方呢?他又想道:“哪个庙里,没有太太们进香!这大概是敬香的太太们
丢下来的,也不算一回事。”便把那手绢叠起,揣在口袋里。因为看见佛龛后面,
还有个小门,里面射出光线来,好像这后面,还有出路,便推开这门进去。转过佛
龛,果然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摆了许多花盆,和一只金鱼缸。上面三间住房,两明
一暗。吴碧波正要进去,只听见东边房里,有一阵男女嬉笑之声,他好生奇怪,赶
快缩住脚,退了回来,藏在金鱼缸后面。这金鱼缸上面,正长出了几十秆伞大的荷
叶,叠起一座翠屏一般,正好把他挡住。他就把上半截身子钻在荷叶背后,侧着耳
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我好几回要请你教我念大悲咒,
总是没有工夫,今天你可好好的教给我。”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笑着说道:
“你要学这个作什么?”这人正是法航说话。这女的说道:“我听见说,大悲咒是
最灵的佛经,一天念上几十遍,有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搭救我们。”法航笑道:
“你们吃好的,穿好的,出来坐的是汽车,在家里住的是高房子,风不吹,雨不洒,
有什么灾难。”那女的笑道:“呆瓜,我也应当修修来生哪!今生给人家老贼作姨
太太,来生还替人家作姨太太吗?”法航笑道:“那末,你是望来生嫁个好丈夫,
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要是来生,我还是这个样子,又没有出家,你嫁我不嫁呢?”
那女的道:“来生你要不出家,是个小白脸儿,那又不要我了。”法航道:“阿弥
陀佛,像你这样的人作老婆,还说不要,那个人也是没长眼睛珠子了。我是伯你家
大人利害,要不然,我就还俗带你逃跑,我也是情愿的。”那女的笑道:“贼秃,
你打算拐带良家妇女,我要到警察厅告发你。”法航笑道:“你舍得么?”就听见
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那女的道:“别啰吵,太不像样子。”又听见她说道:“小
桃,你到院子里去玩玩,我不叫你,你不许进来。”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答
应着走了出来。吴碧波原想走开,免得撞破,大家难为情,他忽然又转一个念头,
想道:“既然到此,索性看一个究竟。”便依旧藏在荷花缸后面。这时,屋子里走
出来一个小女孩,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梳两条辫子,身上穿了一套半新不旧水红洋
纱的短衫挎,钮扣边也挂着一条白纱手绢。小小的白胖脸儿,配着一头漆黑头发,
却也玲珑可爱。大概是个很得意的小丫头。吴碧波也不去惊动她。听那上面屋子里
时,先还是平常的声音,在那里说笑,后来声浪越久越小,一点儿也听不清爽。那
个小丫头倒也听话,只在院子里玩,却不进去,也不离开。吴碧波看到这里,已猜
透了十二分。等那小丫头玩到院子那边去了,轻轻的由荷花缸后面,退了出来。依
旧走配殿上绕到前面,打那小院子门出来。刚一出门,顶头就碰见那两个小和尚。
这两个小和尚,一个叫慧风,一个叫慧月。这慧月年纪大点,很懂世情,他一见吴
碧波从东配殿出来,吓了一跳。吴碧波却装着没有事似的,笑着道:“我指望东配
殿很深,原来像百配殿一样,也是一进。”慧月见他没有往后去,心里才落了一块
石头。也笑着说道:“我正想找吴先生下象棋,原来却在这里。走走走,我们下棋
去。”说着,拖了吴碧波就往西配殿来。吴碧波被他逼得没法,只得和他下了一盘
棋。那慧月走来就下当头炮,吴碧波又没有起马,只几着棋,就下得大输特输了。
其实他哪有心下棋,一心要侦探那边肉身布施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便把棋盘一推
道:“算我输了罢。我身体不很舒服,要去睡午觉呢。”慧月巴不得他去睡,并不
拦阻他,只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他等吴碧波睡了,走出院子去,将院门随手一关,
就在外面反扣上。吴碧波听得关院门的声音,一骨碌就爬起来,由门缝里望外张看,
那慧月和慧风交头接耳,正在那里说什么呢!吴碧波都看在肚里,丝毫不去惊动他
们,便搬了一张睡椅轻轻的拦门放下,自己躺在睡椅上,只把眼睛对门缝里张看c约
有一个钟头,东配院的院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共走出来三个人,第一个是那法
航和尚,第二个是那小孩子,最后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梳了一个如意头,前面
的覆发,直罩到眉毛上,擦了一脸的胭脂,穿了一件葱绿色的单褂子,下面也系了
一条黑纱裙子,下面是一双半大脚,穿着绿缎子平底鞋,水红丝袜,把一只手扶着
那小女孩子,慢慢地走出大殿来,却由大殿道上往大门口去,走到院子当中。那妇
人对法航道:“你不必送了,我们花园里那些花儿匠,正浇水呢。”法航道:“我
们对施主,应当客气,总要送到大门口,才是道理呀。”那妇人道:“你不要说这
些客气活,你留神替我找找那条手绢是正经。东西值不了什么,我可个愿意外人捡
去。”法航道:“除非没丢在这里,丢在这庙里,一定可以找到的。”那妇人才没
有说什么,扶着那女孩子走了。吴碧波看了这幕趣剧,才相信鼓儿词上所说和尚设
地窖的话,很有来历,绝非信口诬蔑佛门弟子。只是这个妇人,却是谁呢?也亏他
忍耐的调查,两三天的工夫,他在老和尚性慈口里,话里套话,也知道一点来历。
原来这妇人是北班子里出身,后来被她大人爱上了,就讨她做了第三房姨太太。她
的大人姓黄。只知道他做过很大的武官,离这庙不远,是他们在城外盖的别墅。因
为这三姨太太好静好佛,只带了几个随身使唤的人,住在别墅里。她隔不了两三天,
就到欢喜寺里来敬香,说是年青的时候,作孽太多,要这样烧香念佛,才好修修下
半辈子啦。他们大人,常常夸奖她,说她是好心眼儿,很放心的教她在城外住着,
只恨那几个姨太太,喜欢打牌看戏,一点儿也不能学她。以为天下的姨太太,都要
像这个样子,这个多妻制,也就不成问题了。
吴碧波听了老和尚的话,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一桩事,其罪也不在法航一人。
不过他发现这桩事,就不愿再在这里住了。勉强住了一个礼拜,借着别的事故,依
旧搬进城来,就住在杨杏园一处。杨杏园这里,本有两间屋子,吴碧波住在这一处,
也不算挤。吴碧波就现身说法的,把欢喜寺那桩风流案告诉杨杏园。杨杏园道:
“现在是人欲横流的时候,这很不算一回事。你还不知道呢,陆无涯这家伙,他还
闹了个大笑话,拆平等大学一个大烂污,几乎闹得人家关门呢。”吴碧波道:“大
概是他和那位令徒一重公案,已经发作了。是也不是?”杨杏园道:“可不是吗!
他们两个人,本来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没有结婚的机会。但是恋爱
的热度,又到了沸点了,大家丢不开。结果,就在暑假前,一个背夫,一个弃妇,
相约而逃。他们总算一走了之,这女家还有亲戚在京,不能答应,和平等大学,大
办交涉,说‘你们今日也提倡男女同学,明日也提倡男女同学,却原来招了女生,
来当你们教员的小老婆,这还了得!在这男女社交公开,刚刚有点影子的时候,不
料破坏的人就是你们提倡的人,从重处言,你们是窝藏拐犯,从轻处言,你们也是
管理不严。’这一篇大议论,真教人无言对答。依女家那方面的主张,一定要起诉。
后来平等大学的当事人,托人出来调停,说是‘要这样一闹,大家没有面子,你们
投鼠忌器,那又何苦?况且我们学堂里请教员,只以他的学问为去取,他个人外面
的行动,我们哪里管得着。从此以后,我得了一个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不准男教
员和学生接近。’女家方面,起初不依,一定要起诉。无奈平等大学,再三托人恳
求,说是你一定要起诉,我们只好先关门,免得事情弄糟了,到后来不能招生。女
家想想,也不能专怪平等大学的当事人,大家叹一口气,只得罢了。你说陆无涯这
个乱子,闹得还小吗?”吴碧波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呢?”杨杏园道:“有人看
见他们从东车站出京,有的说他们到日本去了,有的说还在奉天,人海无涯,这一
对野鸳鸯,浪花风絮,恐怕没有好结果呢。”吴碧波笑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
双蝴蝶可怜虫,谁也不笑谁,不过各人的机遇不同罢了。”杨杏园道:“我没有同
命鸟,也不是可怜虫,不要无病而呻。”正说到这里,长班进来说道:“外面有一
个姑娘,说要见杨先生。”杨杏园道:“奇了,谁到这儿来见我呀?”吴碧波笑道:
“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言末了,只听见外面莺声呖呖的叫了一声
“杨老爷”,杨杏园一听,并不是梨云的声音,掀开窗帘子往外一瞧,原来是何剑
尘要好的花君。花君梳了一个爱丝头,穿了一套夏布衣裙,穿了一双白番布高跟鞋,
冉冉而来,真是玉树临风,洗尽了繁华习气。她胁下夹着一包东西,远远的瞧去,
不知道是什么。她背后跟着一个车夫,手上捧了两个大西瓜,一道进来。杨杏园看
见,一选连声的嚷着道:“请诸!”便自己撑起帘子,让她进来。花君一进屋子,
将手上拿的东西放下,车夫把两只西瓜,也搁在地下。杨杏园看这样子,一定是送
他的东西,便在衣袋里,掏了一块钱,给那车夫,那车夫请个安,便和长班退出去
了。花君四围一看这屋子,两面都垂下门帘,中间这屋,裱糊得雪亮,只有几项藤
竹器具,和几盆晚香玉玉簪花,笑着对杨杏园道:“蛮清爽,哪是你住的屋子?”
杨杏园便掀开门帘子道:“请进来坐。”花君一进门,看见吴碧波,是一个面生的
人,未免略停了一停。杨杏园道:“这也是剑尘的朋友,还到你那里去过呢。”吴
碧波便笑着迎了起来说道:“你还记得有个喝醉了酒的人,打破了一只茶杯吗?”
花君把一个指头,按着嘴唇想了一想,笑道:“你贵姓是吴,是不是?我太没有记
性了,对不住。”吴碧波操着苏白笑道:“勿要客气(口虐)!请坐请坐。”花君笑
着坐了。这时,长班提着一壶开水进来泡茶,杨杏园在书橱里,拿出一把仿古宜兴
茶壶,交给长班,先用水烫了一烫。又在柳条篮子里,取出一只白木盒,盒子里面,
是洋铁瓶盛着碧螺茶叶。杨杏园抓了一把,放在壶里,叫长班沏上,又在书架上,
拿下一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窖的海杯,亲自用手巾揩了一揩,然后倒上一杯
茶,送给花君,花君站起身来,两个手接着海杯,眯眯的对杨杏园一笑道:“折煞!
折煞!”方才坐下喝茶。吴碧波笑道:“老五,这茶的味道怎么样?”花君道:
“好。”吴碧波道:“茶倒罢了。”说着用手一指那茶杯道:“这是杏园家传的一
种爱物,平常只是摆着,自己也舍不得用。我和他是五六年的朋友,没有给我喝过
一回,今天为了你,亲自斟上,这个面子不小呀。”花君笑道:“那末,谢谢杨老
爷了。”杨杏园道:“你不要听他瞎说,我倒要先谢谢你哩。”花君忽操着京话笑
道:“你瞧,我这人多糊涂,不知道来干吗的。”说着便在外屋里,把那一包东西
拿进来。一面说,一面打开来道:“昨日我到瑞蚨祥去剪衣料。看见这种湖水色的
直罗,做长衫挺好,我就想起你来了,特为剪一件料子送你。”又拿出一包字纸来,
笑着说道:“这是你那位女学生写的,叫我带来,请你给她批改。”杨杏园因为花
君送他的衣料,口里只是谢谢,花君说请他改字,口说得溜了,还是说谢谢,惹得
吴碧波和花君都笑起来了。花君又道:“那两个西瓜呢,也是你的学生交给我的钱,
托我买了带来的,并没有别人知道。你见了面,可以不必问她,大家心里明白就是
了。”吴碧波早听得呆了,等花君说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说道:“币重而言甘……”
吴碧波不等杨杏园说完,便止住他道:“不然,我看她是一个散相思的氤氲使。”
花君听他们说话,虽然不懂,很知道他们是俏皮的话,便说道:“你们不要瞎三话
四,老实说,我是因为杨老爷帮了我的忙,谢谢他。梨云送他的礼,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说到这里,对杨杏园笑了一笑,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我说不要
我说?”杨杏园道:“你尽管说,不要紧。”花君道:“梨云说,她写的这一卷字,
比送你一百块钱的礼物还重,叫我告诉你,不要让别个人看见,我不知道写的是什
么,大概是一碗很浓的米汤吧?”吴碧波听了这话,就要去拿那一卷字,花君手快,
一把抢了过来交给杨杏园道:“这没有我的关系了,你好好收起来。”杨杏园当真
接了过来,往书橱里一塞。在袋里掏出钥匙,顺手一把锁了。吴碧波笑着摇摇头道:
“这其中大有问题,不可说!不可说!”花君笑道:“本来人家秘密的表记东西,
外人也不应该过问啦。”说到这里,抬起这只雪藕也似的手,翻过手背,看了一看
手表,便站起身来道:“我本来是到中央公园去的,因为要到你们这儿来,绕了一
个大圈子进城,我姆妈还在那里等我,我不能再坐了。”说着起身就走。杨杏园知
道她这回来不是公开的,就和吴碧波一直送到门口,才回转来。吴碧波道:“梨云
送来的东西,那是情理中的事情,我不懂花君,无缘无故,为什么送你这一份厚礼?”
杨杏园道:“这里面还大有作用呢,你想,靠我们襄边的朋友,她却送上十七八块
钱的重礼,这决不是偶然的事。况且这个事,她又是瞒着人的呢。”吴碧波道:
“那末,其用意安在?”杨杏园道:“她虽然没有说,我却猜中了一半。她和剑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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