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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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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吃她家的,实在不好意思再花她家的了。况且瑞香姐只有二十块的月钱,自己
都常闹饥荒呢。”李冬青道:“我不信,他们老太爷只给她这几个钱。”史科莲道:
“你有所不知,阔人家的小姐奶奶正项用途,是用不着拿钱出来的。绸缎店里有招
子,鞋子店里有招子,洋货店里有招子,就是在熟馆子里吃顿饭,也可以记一笔,
她们除了看戏看电影,花什么钱呢?所以家里并不多给。”李冬青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不愿意用余家的钱。她在亲戚家里住着,似乎就有难言之隐,这会子更叫她为
学费的事,去连累亲戚,她自然是不肯。自己想了一想,便对史科莲道:“远久的
话呢,我是不敢说,若论目前,二三十块钱我还可以筹得出来,现在已放暑假,下
学期开学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也不必忙,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学费书籍费你
到我这里来拿得了。”史科莲道:“天理良心,你苦苦的挣来几个钱,撑着这个门
户,就不容易。我怎好意思连累你?我宁可不进学校,决不能要你的苦钱来做学费。”
李冬青见她说得这样决断,不便硬往下说,便说道:“日子还长呢,过日再说罢。
我或者可以和你想一个法子,请那学校里,免除你的学费。”史科莲道:“这倒可
以。不过据我看,恐怕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李冬青道:“那也再说罢了。我们且
不要说这些,昨天晚上,下了几阵大雨,路上的浮士,都已湿透了。今天又天晴,
空气很好,我们何不到北海去玩玩?”史科莲从来没有听见过李冬青提议出去玩的,
而今她先说要到北海,决不能不凑趣。说道:“很好,我就爱那一片水。好久没去,
倒想去看看呢。”李冬青和她母亲说了,换了一条裙子,两个人便雇辆车子到北海
来。
进了大门,走上那道石桥,只见桥底下,一片是绿,重重叠叠的荷叶,这着不
看见一点水,好像这一座桥,就架在荷叶上一般。李冬青道:“许久没来,荷叶就
长得这样茂盛了。”史科莲道:“无论什么地方,总要偶然去一回,才觉得耳目一
新,若是天天来,就不觉为奇了。你说对不对?”李冬青道:“极对,就是交朋友
也要这样。所以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啦。”说着话,走到琼岛的山下,只见那
满山的青草,长得格外蓬勃,而且因为都在大树底下,既青且润,正是昨天晚上被
雨洗了,还没有干呢。李冬青道:“我们不要坐船过湖,漪澜堂那个码头上太乱。
沿着海东岸,走到北岸去,你看如何?”史科莲笑道:“只要你走得动,我没有不
赞成的。”两个议定了,沿着湖岸在槐树林下走。那偏西的太阳,晒着靠水的一排
树枝,树的高处,前前后后,都是知了在那里喳喳地叫。从树底下看到满海的荷叶,
中间露了一道白水,几只画艇在那里来往。有一只小船划到荷叶边去折莲花,惊起
一只水鸟,在荷叶里飞了出去。李冬青笑着说道:“白水满时双鹭下,碧槐高处一
蝉吟。”史科莲道:“你这好像又是做诗。”李冬青道:“不是做诗,是古人的诗,
我看着现在的景致有些像那两句诗,所以念起来了。”史科莲道:“我们那姑丈,
也会做诗。我看他做起诗来,皱着眉毛在廊檐底下,踱来踱去,口里不住地哼,比
人家管家婆婆算柴米油盐账,还要难受,你为什么偏爱这个?”李冬青笑道:“你
要懂得这个好处,恐怕还要读两三年书。不过你姑丈是做官的人,而且又有钱,他
学这个,是学不好的,那倒真是找罪受。”史科莲道:“照你这样说,这诗是该穷
人学的,阔人没有分。”李冬青道:“大概如此吧?’脱时不觉走到濠濮涧的门口。
史科莲道:“这里面很曲折,我们由这里绕了过去好不好?”李冬青口里没有答应
出来,脚已经由大道上走去。翻过小小山坡,走到池子水榭边,卖茶的桌子上,有
个人迎面站起来。李冬青一看,却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个头。史科莲和他见面多
次了,自然认得,也点了一点头。李冬青看他坐的桌上,还有一个人,有些像官僚
的样子,彼此并没有交言,就走过去了。杨杏园看着李冬青的背影,直过那道石桥。
过了石桥,李冬青也回头望了一望。
杨杏园同桌的那一个问道:“杏园兄,你怎么认识这两个女学生?”这人是筹
捐局里一个分局长,叫朱传庚,是杨杏园来自田间的一个同乡,脑筋十分顽固的,
你要说是女朋友,那他就要生出许多议论,杨杏园因此扯了一个谎,随口答应道:
“是朋友的家眷。”朱传庚道:“现在这些小姐们,都是行动自由,不要家里长辈
领着,就可以出来的,我家里那些侄女,也是这个样子。我初次看见,是有些不以
为然,后来一看其他亲戚朋友家里,都是这样,我也就不管了。”杨杏园道:“你
有几位侄小姐任少爷?都在读书吗?”朱传庚道:“各房都有几个,说起他们读书,
太享福了,有的包车送,有的马车送,上起学来,路也不用走一步。”杨杏园道:
“像你今兄在外交界上这多年,怎样汽车也没有一辆?”朱传庚道:“家用太大了,
不敢再加开销了。况且他虽在外交界多年,不过是守着一个老缺,又没有大阔过,
怎样能和别人打比呢?”杨杏园道:“听说庚子年,令兄在外交界上很出一点力。
怎样这一场功劳,就这样埋没了?”朱传庚笑道:“这就难说。”杨杏园见他不愿
说,心里想起一桩事,也就不问了,眼睛望着池子里的水,默然了一会。因问道:
“朱先生要不要回会馆。”朱传庚看他这样子,是要走了,马上就要会茶账。便道:
“我还要到大家兄那里去一趟呢,先走一步罢。”说着戴起草帽子,把桌上的烟卷
拿了一支(口卸)在嘴里,手上又抓了一把瓜子。便敲着茶壶盖,要叫伙计算帐。杨
杏园拦住道:“我还要坐一会儿呢,请便罢。”朱传庚倒真不客气,拱了一拱手就
走了。
杨杏园在这里,又默然坐了一会,觉着一个人坐在这里无聊得很,不如出去走
走罢,会了茶钱,走出濠濮涧,沿着北海东岸直向北走,信步所之,不觉已到五龙
亭。只见亭子外面,靠东第一张茶桌上,便是李冬青和史科莲。李冬青看见,早站
了起来,和他微笑点头。杨杏园走了过去,说道:“还没有走吗?”史科莲也站起
来,微笑一笑,脸上似乎带着一点儿红晕。李冬青道:“这地方很好,靠着水草,
有点意思呢。这里又有树荫,请坐一坐。”杨杏园和李冬青已经是文字之交了,坐
着谈谈,自然不妨。不过和史科莲还不十分面熟,心里觉着还有点受拘束。史科莲
自然也不能默然无声,便对杨杏园道:“请坐。”杨杏园身子站在桌子边,就在他
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李冬青便斟了一杯茶送了过去。杨杏园伸手一扶,身子起
了一起。史科莲想道:“据我所知,他两个人的友谊,大概很深,何以见面还是这
样客气?这也叫着耳闻不如目见了。”李冬青搭讪着喝了一口茶,说道:“濠濮涧
似乎没有这边好。”杨杏园道:“各有不同,那边是幽静,这边是旷爽。”李冬青
道:“杨先生就只和一个朋友来的吗?”杨杏园笑道:“我是喜欢一个人出来玩的。
今天到北海来,也是一个人,那个朋友,是在园里会到的。”李冬青道:“我刚才
和密斯史说,那个人好像一个官。密斯史更说得妙,说他像文明戏里的老爷。”这
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李冬青道:“我仔细想想,真有些像。”杨杏园笑道:
“你二位说他像演戏的,不知道他就是优伶世家。”李冬青道:“他不是个官吗?
我们看走了眼了。”杨杏园笑道:“没有看走眼,他本是个小老爷,不过祖宗是唱
戏的罢了。”史科莲坐在一边,觉得一言不发,又显着小家子气了。也问一句道:
“唱戏的后代,也有做官的吗?”杨杏园道:“怎么没有?不但后代作官,本人就
可以做官。二位大概知道唱小旦的常小霞,他就是一个参事上行走。还有那个唱老
生的徐九胜,还兼着好几个挂名差事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免羊头烂了。”
杨杏园道:“其实呢,官本来就多,少几个戏子,也不见得减少政府的负担。”李
冬青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以为官场中何必要用戏子?”杨杏园道:“这
也无非捧角。你想满清时代的阶级多严,我这位敝同乡的叔父,他是戏子朱白星的
儿子,他在那个时候,就做了候补道了。”史科莲默念着道:“朱白星……呵!我
想起来了,这不是很有名的人吗?我们在什么杂志上报上,常常看见提到他。”杨
杏园抓了几粒瓜子,放在面前桌子上,然后一粒一粒的嗑着,笑道:“这话要说起
来,是一段很有趣的逸事。这朱白星和我是个最近的同乡,因为他们的家庭,说他
唱戏有辱祖先,把他驱逐出境。那个时候,北京有了皮簧班子了,他就一直跑到北
京来唱戏,不到两年工夫,就出了名。后来自己做老板,升到内庭供奉,专和公子
王爷来往,就发了财了。敝县那个地方是极注意家谱的。朱白星虽在京唱得像做了
京官一样,他总是怕上不了谱,和家族还时常通信。有一年,他家里有一个举人到
京里来会试,他花了整千的银子,款待那举人,想借此和家里人恢复感情。这位举
人先是想走朱白星的路子,弄个翰林进士。偏是朱白星有几分憨直,没有和他运动。
这举人受了他的钱,一点不见情,回得家去,写信将朱白星痛骂一顿,说他唱戏唱
得做了宰相,也是一族人的羞耻。朱白星见同乡的人有这样不讲交情,以后就在北
京娶妻生子,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他有两个儿子,一个依旧让他唱戏,一个替他捐
了个候补道。据朱白星对他儿子说,唱戏不是正业,替国家办不了什么事,替祖宗
增不了什么光。还是在读书上巴结一点功名的为是。但是本人是个穷汉,现在发了
大财,也不可忘本,也把一个人去唱戏。”李冬青笑道:“这虽然是旧时人物的话,
一个唱戏的人,有这样的见解,就也难得。”杨杏园道:“所以他死了这多年,人
家还是念他。到了儿子手里,靠着王爷贝子贝勒的交情,他当真就做上一个道台了。
后来不知道哪一个管闲事的人参了他一本,说他身家不清白。他早也知道这一着是
不能免的,老早的就派人回乡去,和族下一个穷汉商量,在家谱上,彼此对调一下。
把乡下人调着做朱白星的儿子,自己便去填他的缺。等到清室下旨查办,他把老早
刻的家谱呈上,说是朱白星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回家务农,一个在京唱戏,哪里会
钻出第三个人来?本人不错姓朱,和朱白星同乡,但是疏远极了。清室也明知道是
一种把戏,念起朱白星在内庭供奉多年,是一代名伶,不忍难为他的后代,只要官
样文章可以敷衍过去,也就不问了。所以朱白星的后代,就留下了一支做官的,一
支唱戏的。”史科莲道:“杨先生怎样知道得有这样清楚?”杨杏园笑道:“敝处
文风最坏,专出不通的秀才。可是戏好,许多有名的戏子,都出在那里。若是要像
太史公一般,做起优伶列传来,那还要到我们那里去,找木本水源呢。刚才和我同
座的,他的父亲,就是和朱白星儿子对调名分的那一位。朱白星儿孙作官,他实在
有点功劳,所以他到北京来找朱白星的孙子。”李冬青道:“有一次去听戏,有一
个四五十岁的生角出台,密斯余告诉我,那就是朱白星的孙子,大概那是唱戏的那
一支下的了。但不知道作官的这一支,又是些什么官?”杨杏园道:“有文官,也
有武官,说起来,还是二三班的西洋留学生呢。”史科莲见杨杏园坐在这里说得滔
滔不绝。心想你在这里陪朋友谈话,那边的朋友,你就扔开不管了。心里好笑。李
冬青未尝不知道杨杏园有个朋友在那边,但是他不说走,不能催他走。而于杨杏园
呢,他是送走了朱传庚,才到这边来的,心里更是不会想到走了。史科莲一想,要
他走,先得止住他的谈锋,便对李冬青道:“在金鳌玉蟀桥,望北海里边的景致,
非常之好,到了这边来,又不过如此了。”李冬青道:“正是这样。将来你要上学,
应该走这桥上过,你天天可以看一两趟了。”杨杏园道:“密斯史,要进哪个学校?”
李冬青便代她答道:“打算进修德女子学校学图画呢。”杨杏园道:“很好,不过
我听见说,学费恐怕不便宜。”史科莲听了这话,立时脸上加了一重忧色,不觉失
神叹了一口气。李冬青对她笑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慢慢的筹划,这是什么大事,
解决不下来?”史科莲道:“我倒不是为我自己打算,我是替一般没有钱的人着想,
他们都应该做光眼瞎子的了。有钱的人,真是占便宜,吃好的,穿好的,读书也可
以造高深的学问。这样一说,教育也是不平等的事了。”杨杏园道:“要说没有钱
的人,赶快要先找个职业,倒不在乎求那个高深的学问,但是中学以下的教育,政
府是应该尽义务的。现在许多穷人的孩子,没有书读,这倒是政府的责任。”李冬
青听了,很是赞成,两人就由此谈到教育上去。这个说:应该实行强迫教育,那一
个说,不妨试行道尔顿制。越说越有味,又把史科莲搁在一边了。
第四十四回 对影三人夕阳无限好 依山一笛高处不胜寒
史科莲在一边看见,心里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们若在一处,总是讨论学说,
争辩主张,没有一个说到私事的。自己觉得好像不着痕迹,其实是太深了。像余瑞
香表姐她和她的情人,隔着重洋,万里迢迢,彼此通信,似乎只要说些慰藉的话,
也就可以了。可是他们一封信,写上七八上十页纸,无非什么主张,什么学说,你
赞成我,我也赞成你,稀松的了不得。而今再看杨杏园和李冬青那样客客气气的高
谈学说,正是一样。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时候,免不了常常相见,
相见又不能不矜持一点,就只好借重这一块学说的招牌,做两个人相见谈话的引子。
而且两个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张出入,丝毫没有关系,所以你赞成我,我也可
以赞成你。史科莲自以为冷眼旁观,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边,默然不语,反觉得
有味,看他们是怎样一个结果?后来李冬青谈得久了,觉得把史科莲扔在一边,很
不过意,也就常常回转头来,问她一两句。她当然点头答应,完全同意。坐了一会,
那太阳望西偏着,已经只有几丈高了。史科莲她是瞒了出来的,便对李冬青说要回
去。李冬青以为两个人同来的,她一个人先走,似乎不妥,说道:“我也走罢。杨
先生大略还要到贵友那边去。”杨杏园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
也没有什么趣味哩。”说时,便掏出钱来,会了茶钱,一路离开五龙亭。依着杨杏
园便要替她们雇船,史科莲道:“我不用过海,我就走这后门出去了。”她和李冬
青并排走着,杨杏园稍后有两尺路,说着话,慢慢的走去。杨杏园听说史科莲走后
门,就和史科莲李冬青点个头,说一声再会,自己一个人走上过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澜堂,走上岸去,信着脚步向西走。过了回廊,一带柳岸,背山
面水,很是幽静。因为这个地方,来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边的荷叶,直伸
到岸上来。岸边有一株倒着半边的柳树,横生在水面上,恰好挡住西下的太阳,树
荫底下,正有一块石头,好像为者钓鱼之人而设。杨杏园觉得这个地方,很有趣味,
便坐在石头上,去闯荷花的清香。水面上的微风吹来,掀动衣袂,很有些诗意。由
诗上不觉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这样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时候,她做
的诗,十分清丽,我决做不出来。杨杏园坐在这里,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有一个
人喊道:“杨先生你一人在这里吗?”杨杏园回头看时,正是李冬青。笑道:“我
爱这地方幽静,坐着看看荷花。”李冬青道:“难道不怕晒?”杨杏园这才醒悟过
来,太阳已经偏到柳树一边去了,从柳条稀的地方穿了过来,自己整个儿晒在太阳
里面。笑道:“刚才坐在这里,看水面上两个红蜻蜓,在那里点水,就看忘了。”
李冬青和他说着话,慢慢也走到石头边,撑着手上的花布伞,就在杨杏园刚坐的那
块石头上坐下了。杨杏园遭:“密斯李怎样也走到这边来?”李冬青道:“我送了
密斯史出后门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来的。到了这边,我也爱这西岸幽静,要在这
里走走。”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还没有什么趣味。到了秋天,这山上满山乱草,
洒上落叶。岸边的杨柳疏了,水里的荷叶,又还留着一小半,那时夕阳照到这里来,
加上满草地里虫叫,那就很可涤荡襟怀,消去不少的烦恼。”李冬青笑道:“杨先
生这一通话,把秋天里的夕阳晚景,真也形容得出。这是幽人之致,人间重晚晴啦。”
杨杏园笑道:“幽人两个字,不但我不敢当,在北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当。有几个
幽人住在这势利场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样说,‘冠盖满京华,斯
人独憔悴’呢?”杨杏园记得《随园诗话》中有一段诗话。一个老人说:“夕阳无
限好,只是近黄昏。”一个就解说:“不然,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正和这
段谈话相似。这正是她读书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随便的说了出来。觉得
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严格的态度,没有三言两语,可以说得他死心塌地的。这时
李冬青轻描淡写的说了这样几句,他就心悦诚服,完全同意。虽然有人说,情人言
语,无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这句话。他便对李冬青道:“这话自然可
以驳倒我所持的论调,但是我也无非是个糊口四方的人,怎样敢以憔悴京华自命。”
李冬青笑道:“我并不是驳杨先生的论调。”杨杏园也怕她误会了,连忙说道:
“自然不是驳我。”两个人都这样忙着更正,倒弄得无话可说。李冬青收起了伞,
扶着石头,慢慢的走到水边下,回转头来,不觉一笑。对杨杏园道:“你看岸上一
个影子,水里一个影子,这正是对影成三人啦。”说时,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
连忙往后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杨杏园站在身边,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抢上前一步,
伸手将她一扶,便搀着她拿伞的那只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这才站立住了。当时
在百忙中,没有在意,这会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两脸像灌了血一般,直红到脖
子上去。杨杏园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海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谅解,岂不要说我轻
薄?自己退了一步,也站着发呆。李冬青抽出纽扣上的手绢,在身上拂了几拂,又
低头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杨杏园也笑道:“所
以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两人说了这样几句陈书,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过
去。杨杏园又道:“密斯李刚才说对影成三人,我想要上头是月亮,下面是水,中
间是人,这才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面上的斜阳照到人身
边来,却另有一种趣味。说到这里,我就要回套杨先生刚才所说的,是秋天的斜阳
好。金黄色的日光,一面照着平湖浅水,一面照着风林落叶,才是图画呢。”杨杏
园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李冬青对于这话,好像没有听见,打开她手捏
的那柄扇子去扑草上飞的一只小黄蝴蝶。这蝴蝶往南飞,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见了,
她才算了。杨杏园看见,也从后慢慢跟了来。李冬青扇着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
的汗。”提着手上的伞,将伞尖点着地,一步一步望前走,慢慢的已绕过西岸,便
对杨杏园道:“杨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杨杏园道:“我还想在这里面走走呢。”
李冬青道:“那末,我就先走。”说着她弯腰鞠了一躬,便含着笑容,向大门口走
去了。
杨杏园望着她的后影,直等不见了,便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心想这样个
年轻的人,何以对于一切世事,都这样十分冷淡,我真不解。她的家庭似乎有一幕
不可告人之隐,所以她处处都是强为欢笑的样子,但是我想她本人身上,总没有什
么问题,何以也是这样疏疏落落的?就以她交的女友而论,人家敬爱她的很多,她
却只和那位顾影伶什的史科莲要好。也就可怪。一个人坐在露椅上,发了一会子呆,
忽见地下,有些东西移动。定晴仔细看时,并不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太阳落下去了,
月亮的光,便渐渐亮起来。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树,月亮的光,从树叶里穿
着落到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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