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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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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这时,陆无涯把房门一关,笑嘻嘻的对陈国英道:“你等着我要好好的和你
打一枪(口虐)。”这时的陈国英,只好由陆无涯摆布,就照他的计划,如法炮制。
等到把卷子誊好,冬日天短,早是灯火满街了。依着陆无涯,还要留陈国英晚饭,
陈国英道:“天已不早,拣日再来罢。”陆无涯笑道:“你这拣日再来一句话,还
是口头语,还是真话?要是真话,我才让你走。”陈国英只得说道:“实在是真话。”
陆无涯听了这话,也不能再逼,只得叫伙计替她雇了车子,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
陈国英红着脸轻轻的对陆无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
生这里来的这句话,也不能告诉人的。”陆无涯笑道:“这是自然的道理,请你放
心得了。”陈国英这才放心回去,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陈国英满想这个问题过去了,谁知不到上午十二点钟,陆无涯就来
了一封快信,拆开一看,不说字多少,数一数,有十二张八行。劈头劈脑一句,就
是国英学姊爱鉴。陈国英看了这封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就像小鹿撞钟一
样。心想,“这些男子,真惹不得,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这封信
有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话,是要我陪他到公园里去。照理说,他帮了我这一个大忙,
我不能拒绝他,但是仿佛听见人说,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园的程度,
那是很有问题的。难道他也想把这个手段对付我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他真向我开
口,我又怎样答复他呢?”陈国英这样一想,倒弄得没有了主意,翻来覆去,把十
二张八行,看了好几遍,心里还是跳个不了。心想这一封信,要是被同学看见了,
那还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烧了,却又转回来一个念头,这也是平生一桩奇
遇,何不留着做个纪念。便把十二张信纸和一个信封,在一处叠了,放在床上枕头
边,垫褥子底下。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呆,好像有个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心
慌意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这边芳心撩乱,那边的陆无涯,更是不堪言状。
他自从信发出去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像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老是起坐不安。
心想:“我这封信,写得也婉转,并没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对于我的态度,
当然不会拒绝的。但是有一层,我是约她在游艺园里踏月,这踏月的程度,似乎还
没有到,她未必肯去吧?况且我信上,友爱的字样,好像写的不少,这不太露骨了
吗?倘若她一翻脸,把信送到报上去公布起来,那我还能在北京混饭吃吗?”越想
越觉得这封信写得太鲁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横睡在床上,把信的词句,从头
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
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的时候,低着头,红着脸说话,叫我保守秘密。
那种神情,过后思想,好像吃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这里,
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一跳不打紧,只听见噗咚咚一声,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吓了他
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他在床上跳下来,用劲过猛,把床上的藤绷子,摇动得坍下来
了。出其不意,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伙计进来,把床铺
理好。顺便吩咐伙计,说是外面要来了我的信,你招呼账房先生,赶紧送进来,不
要搁在外边。伙计答应了几个“是”。陆无涯又问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饭?”
伙计道:“刚才我不是请陆先生吃饭,您说不吃吗?”陆无涯道:“你来请过我吗?”
伙计道:“唉!怎么这一刻儿工夫的事情,就会忘了。我来请您的时候,您躺在床
上。我说陆先生请吃饭,您把头摇着说,不吃了。”陆无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
的,笑着说道:“我倒忘了,你去罢!”伙计笑着去了。陆无涯觉得心乱的很,便
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来看,谁知看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的,
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却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随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壶,眼睛
望着书出了神,也没有理会,只抓着茶壶,就壶嘴于喝茶,却是越喝越没有,只觉
得衫袖里面,一阵滚热。睁眼一看,原来茶壶嘴高高的望上翘起,自己喝的是茶壶
把,茶从壶盖上流出来,由他的大衫袖里,直奔胁窝。陆无涯想道:“这是怎样一
回事,今天我老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再要这样过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
想,跌着脚道:“管他呢,我再写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牺牲
名誉,当一个诱惑的罪名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想毕,便又提起笔来,写了
一封信,末了,却用英文签着名,是“你诚实的朋友某某。”这在他意思,是先把
先生的名份牺牲了,好来谈爱情。信写毕,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写着
“即送平等大学女生寄宿舍,陈国英女士台启。”左边上面写了四个字“敬候回示”,
在这四个字底下,加了一个感叹式加重语气的标点,每个字旁边,又画上一个三层
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写“要言内洋”四个字。信已写好,便叫一个伙计进来,
给他三吊钱坐车,叫他送去,并且要带回信回来。
    伙计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里来。这时,陈国英正好没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
标点的《红楼梦》,在那里解闷呢。她接了这封信,倒愣了半天,没有法子摆布,
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却老写信来,倘若给同学们知道,那真是一桩笑话。干不
该,万不该,不该想这个第一,和他办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闹得受了他的挟制,
不敢声张。要不然,我却把这两封信,送给校长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现在
是没有法子,只有当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写信来。他既要我到游艺园去,我就索性
依允他,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那时,看他怎样?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
什么手段的。”想罢,便在钮扣边,取下自来水笔,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纸,写了一
封回信。她这封信,正和陆无涯的来信,成了一个反比例。内容极其简单,只说今
晚六点钟,在游艺园电影场候驾。伙计将这封信拿回,陆无涯已经等得二十四分不
耐烦,心想,“这个公寓里的伙计,实在可恶,我要是做了警察当局,对这班东西,
必要从严处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养局,关他个周年半载。”等到伙计进来,
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将出来。这时
也不要送伙计到教养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过那封信来。拆开一看,这阵欢
喜,那是不必说。一看手表,已经三点钟了,便打开箱子,把藏着的十块钱拿出来。
这十块钱,原是他一点孝心,想留着买一点洋参寄给他母亲的。因为事耽搁了,洋
参没有买,不料倒留着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从人愿。又在箱子里,取出干
净的一套小衣,忙着换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钟,事
情完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觉的精神焕发,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
密的长,很觉讨厌。心想,“我也该理发了,现在还只三点多钟,不如先到
香厂去洗个澡,带着理发,然后到游艺园去,正是六点钟,岂不甚好。”主意想毕,
便雇了车子往香厂来。谁知他雇车子的时候,贪图一个快,一说价钱,就往上一坐。
这个车夫,正是一个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阶级,他拉起车来,还忘不了公
子哥儿的气派,走起路来,一是一,二是二,大开其四方步。陆无涯踢着车子道:
“他也赶快一点呀!”车夫听了这话,躬起腰来,拉着车把,把脑袋冲也冲的,跑
不到二三十步,又数着脚步走了。陆无涯骂道:“浑蛋!像你这样子拉车,什么时
候把我拉到香厂?”那车夫听了,索性把车把放下来,在腰里掏出一块破布,只揩
他头上那油浆也似的汗。气吁吁的说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
陆无涯一看这车夫,脸上长的鸡皮鹤皱,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
堪。他今天受了爱情的冲动,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吊钱,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
辆车向香厂清华园而来。
    他洗了澡,刮了脸,已经五点多钟。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桩事,便在洋货铺
里,买了一条水红色的绸手绢,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里,这才到游艺
园来。他怕陈国英先到了,老戏场,新戏场,杂耍场,影戏场,统统找了一遍,都
还没有。他虽然没找着陈女士,却体贴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进门的
总口上,找个椅子坐了等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一个也不放松,都要看他一遍。
他坐的地方,正是宪兵驻扎的所在,有一两个宪兵,对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
好,他们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来,装着看墙上挂的相片,搭讪着走了。但是他
等候陈女士,却是至诚,决不肯轻易自误的。所以他走不了几步,仍旧走了回来。
约摸等了三十分钟,好容易陈女士来了。陆无涯看见,早是笑容满面,对她鞠了一
躬,便对她道:“这里人杂得很,倒是电影场里清静一点,我们到那里去坐罢。”
陈国英微微向他笑道:“随便。”陆无涯看见她这一笑,真如醍醐灌顶,说不出来
的这一种愉快。便引着陈国英到电影场来,拣了一张桌子,请陈国英坐下,自己也
脱下大衣,坐在一边。茶房泡上茶来,陆无涯拿了一只杯子,先用手绢擦了一擦,
然后斟了一杯茶,放在陈国英面前,脸含着笑道:“这远的道,要密斯陈走了来,
我很不过意。”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陆先生的,先生这样说,反叫我过意不
去了。”陆无涯笑道:“你太客气了!我还有一句话,你一声一声的叫我做先生,
我实在不安。我们在课堂上,是教员学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况区我除了懂得几
句英文,哪一样比得上陈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还怕你不肯呢,哪里敢以先生自
居哩。”说到这里,陈国英斟了一怀茶,放在陆无涯面前,陆无涯赶紧站起来接着,
就他接茶的时候,看见陈国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冻,微微的带一点红色,真
是像新诗人拿来就用的一句话,“如玫瑰般的娇艳。”加上陈国英脸上手上擦的雪
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这个逼近芳泽的陆无涯,怎样不神魂颠倒?在陆无涯
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爱陈国英的话,从肺腑里都倒将出来,并且陈国英能同他
今夜正式订婚,尤其是好。但是“我爱你”这一句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想说,
又不能说,只好找些闲话来敷衍了。在陈国英一方,对于陆无涯这样的勾引她,本
来很不高兴,但是一见面,又不愿给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随着敷衍了。他们坐在一
处,闲谈许久,还是没有提到正文。而且电影场这个地方,耳目众多,也不好怎样
谈爱情。陆无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陈国英道:“密斯陈来得早,大概
还没有吃晚饭吧。这里观英的大菜还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陈国英道:
“不必,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陆无涯笑道:“你吃过,我还没有吃过,我是要去
吃的。那末,我顺便请密斯陈坐坐,也不要紧啊!”他这样一说,倒弄得陈国英没
有话说了,只得随他到番菜馆里来。这游艺园的茶房,都是乖巧不过的,看见一男
一女进来,早把一个小单间的帘子卷起,让他们进去。这时,自然陆无涯坐了主席,
把菜排子一看,便递给陈国英,问她要掉什么不要。陈国英道:“这个烂水鸭,掉
个火腿鸡蛋罢,先生看好不好?”陆无涯道:“好极好极,密斯陈的脾气,竟和我
一样。大菜里面,这些什么鸡,什么鸭,我总觉得切它不动,反而弄得刀叉盘子乱
响,要是遇着什么大宴会,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这时陆无涯的话匣子开了,
说是欧洲的宴会怎样,日本的宴会怎样。又说欧美男女社交公开,宴会多系女子作
主体,中国恰成一个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开谈到两性恋爱,说是恋爱分两种:一
种是形式上的恋爱,一种是精神上的恋爱,而精神上的恋爱,又有一致的,或片面
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像我现在的情形,就是片面
的……”陈国英不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早是一红,便低着头,只把刀叉去分盘子
里的烧牛肉。陆无涯转过脸,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陈,我听见说,同班的学生吴
国良是你的同乡,这话对吗?”陈国英道:“不错,是同乡,但是同班里的同乡,
也很多啊。”陆无涯道:“但是我听见说,他和你,还有其他的关系呢。”陈国英
把嘴一撇道:“这都是同学造的谣言,像他那样的学问,我是不放在眼睛里的。”
陆无涯道:“那么,就照密斯陈的眼光而论,同班里的学生,你对哪个表示赞同呢?”
陈国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们都未必好似我,我对谁也不钦佩!”
陆无涯斜乜着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进一步问你了。学生里面,都不如你,
那么,教员里面,你也一个都看不起吗?”陈国英听了这话,一时倒不好答复,便
在钮扣上,取下一条手绢,捂着嘴笑。陆无涯道:“你说呀!难道你默认了都好吗?”
陈国英把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说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
的。”陆无涯道:“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陈国英笑
道:“陆先生正是把话来倒说,要是连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学。那就没有好教员了。”
陆无涯眯着眼睛笑道:“这话真的吗?”陈国英道:“真的。”陆无涯道:“蒙你
抬爱,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钦佩的是谁呢?”陈国英一面抿着嘴笑,一面
摇摇头。陆无涯道:“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不要装呆,你总应该知道的。”陈国
英道:“这话奇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猜得着呢?”陆无涯道:“你就随便说一
个,看对不对。”陈国英道:“应该是俄国的列宁吧?”无涯道:“啊哟!太远!
太远!”陈国英道:“那么当是孙中山,或者是……”陆无涯道:“还是太远。我
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在平等大学里,而且还是女性。这算说穿了,你应该知道吧?”
陈国英道:“难道我们女同学里面,还有你钦佩的吗?是密斯刘呢?还是密斯王呢?”
陆无涯把刀轻轻的敲着盘子道:“你这个人,真会作曲笔文章,我想把大观园伶牙
俐齿的林妹妹请来,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谁会说话?像我们这一张笨嘴,
只好宣告失败了。”陈国英道:“你把这个难题,教我猜,还说我会作曲笔,这不
是冤枉吗?”陆无涯道:“你真猜不着吗?我就告诉你吧,我最钦佩的这个人,她
的姓是东南西北的东字,加上一个耳朵旁,说得这样清楚,你当然明白了吧?”陈
国英笑道:“难道说,先生还钦佩的是我吗?这就奇了,我这个人,哪样可教人家
钦佩呢?”陆无涯道:“这是你太客气了。你的学问性情,在同学里,已经是不可
多得,加上你……”陆无涯说到这里觉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
功,旁人我不晓得,就我个人而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密斯陈,我要说句鲁莽
的话了,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着你作内助哩。”陈国英听了这句话,脸上不
免一红。陆无涯道:“我这是真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却有点非分的希望,很
想和密斯陈作一个讨论学问的朋友,常常找个地方谈谈,不知道密斯陈赏光不赏光?”
陈国英先听他说有点非分的希望,心里不免一跳,后来听见他说,不过要常在一处
谈谈,却又是没有料到的事。心里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处,不能没有下文,是
不可答应的。况且今天到游艺园来的本意,原是想把两个人的交涉解决,从此摆脱
关系。照他这样说,不但不能脱离关系,反多一层接近的机会了。但是人家说得冠
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人家呀。只得说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陆
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讨论两个字,我还不配说呢!”陆无涯道:“这些客气话,我
都不必说,密斯陈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么,我们要不要订一个时
间呢?”陈国英想道:“好啊,又进了一步了。”便说道:“那倒不必,我随时可
以到陆先生那里去请教。”陆无涯想了一想,说道:“也好。”说着话,茶房已经
是端上咖啡来了,陆无涯便拿钱会了账。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先生,反而叫
陆先生请了我,这话怎么说?”陆无涯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们既然是至
好,还拘形式吗?”说着便在大衣袋里面把一瓶香水,和一块红绸手绢拿了出来,
笑嘻嘻的递给陈国英道:“这东西,不过聊表寸心,作一个纪念,密斯陈可不要嫌
少?”陈国英又没有料到他有这一着。受下呢,这个东西,送得太尴尬;不受呢,
又给人家下不去。只得说“多谢多谢”,倒说不出别的什么来。陆无涯道:“我刚
才不是说过吗?我们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东西望陈国英身上乱塞,一定要她收
下。她没有法子再推却,只得收了。陆无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
我们在场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陈国英道:“可以的。”陆无涯听了这话,便在
衣架上,将陈国英的大红毛绳围巾,取在手里。这时茶房正送过手巾来,陈国英当
着人家的面,又不好拦住他,只得罢了。陆无涯却亲亲热热的替她把围巾围上,然
后自己穿上大衣,带着陈国英到外面场地上来。
    这时,一轮寒月,照着满地雪白,由这边朝东南望去,看见先农坛里面,一片
旷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着,都是老柏树。那座钟楼,在这荒凉的月
地上,巍然高挺,很有画意。陆无涯道:“密斯陈,你看这月色多好啊!在北京这
个地方,一个冬天,像这样的良夜,可没有几回呢。”说着话,两个人并排走着,
已经走到荷花池的那边,只有些枯树远远近近在月亮底下,杈杈桠桠的立着,一个
人影子也没有。路旁草亭子里的玻璃灯,挂在亭子柱上,一摇一荡,发出些似黄不
白的亮光,照得亭子里,暗一阵,亮一阵。陆无涯指着老戏场那边道:“你看!那
里电光灿烂,锣鼓喧天,却越显得这里冷静的了。我想游艺园里的游人,能抛了那
种热闹,来领略这种冷静,也不过你我。你看对不对?”这时,陈国英坐在路旁一
张露椅上,陆无涯也不知不觉的坐下来。陆无涯又道:“我和你,有许多性情相同
的地方,奇怪不奇怪?而且我们今晚坐在这里谈天,更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人说有
缘,我们也总算得有缘了。”陈国英听了这话,并不做声,陆无涯笑道:“和美人
在月下谈天,是人间第一种艳福,今天密斯陈能和我在一处谈天,我不知几生修到,
我希望可一而可再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还是不做声,扭转身去,低着头弄围巾
上的穗子。陆无涯道:“你们穿这个短袖子的衣服,露出白的手来,好看是好看,
就是冷得有一点难受哩!”说着,便伸手过去,握着陈国英的手道:“可不是冰冷
的吗?”陈国英把手一缩,把陆无涯的手一推道:“不要胡闹。”陆无涯笑道:
“这就算胡闹吗?还有比这更胡闹的呢。’脱着话,又伸手把陈国英的手,紧紧的
握着,只是格格的笑。陈国英一点儿也不推动,她索性扭转身子来,朝着陆无涯道:
“你为什么忽然不老实起来?那末,我以后不敢和你交朋友了。”陈国英嘴里虽然
还强硬,可是心里乱的了不得,脸上热得像火烧一样。陆无涯道:“我老实告诉你
罢。”正要往下说,远远的一个黑影子一闪,慢慢的就走了过来。听见他走的脚步
声,得得的响,好像他穿的是皮鞋,不用说,这是那最爱多事的警察。陈国英机伶
不过,早离开陆无涯,坐在椅子的那一头。那警察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对他们看了
一看,没有说什么,也就走了。陆无涯倒吓了一跳,其实这样的事,游艺园里面哪
天不有十几起。尤其是夏天,满花园的露椅上触目皆是,警察精神有限,也管不了
许多咧。陈国英和陆无涯,在游艺园里面,又犯了几个圈子,各处的玩艺儿,都已
散场,已经十二点以外了。陆无涯道:“糟了,我只管和你说话,却没有留心时候。
密斯陈回到寄宿舍里去,里面还能开门吗?”陈国英道:“寄宿舍里哪里得进去,
我只有到姑母家里去寄宿了。”陆无涯笑道:“半夜三更,到亲戚家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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