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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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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走,不觉就到了莲花河,只见三个一群,两个一党的人,嘻嘻哈哈,在胡同里自
由自在走,只有杨杏园和华伯平,倒像到了外国,失了主宰一般,二人尽管往前走
去。华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样不进去?”杨杏园笑道:“算了罢,我们就
在外面看看得了。”华伯平道:“胡说,到了这里来,哪还有不进去的道理?就是
这里罢。”说着把手对北一指。杨杏园一看,是一方白粉墙上,开了一个假的西式
门。门里面黑洞洞的,倒是门外面,撑着一个铁架子,架上挂了盏闷气玻璃煤油灯,
发出一点淡黄的光。玻璃罩上,用朱笔写了“三等来喜下处”六个字。华伯平推着
杨杏园,就要他进去,杨杏园一闪,华伯平扑了一个空。华伯平道:“不好,只怕
踩了屎了。糟糕糟糕。”这里离街上的公用电灯又远,昏昏暗暗的,又看不清地下。
杨杏园略微低了一低头,笑道:“倒不是尿,你闻,还有一股酸臭气,这是喝了酒
的人,在这里吐了。”华伯平走到街中心,将脚顿了两顿,发气道:“到底怎么样?
不去就回去了。”杨杏园笑道:“你瞧,倒发我的气。你要是进去,我还能不跟着
走吗?”华伯平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进去,我又不跟着吗?”二人说着话,又
走过了两家,这地方亮些,上手是家烧饼铺,下手是家大酒缸,中间一个小门缩进
去,门口挂了一个尿泡灯笼。华伯平道:“就是这一家罢。”杨杏园笑道:“可以,
你先进去。”华伯平道:“我的北京话,说得不好,你先进去。”杨杏园道:“这
与北京话有什么关系?”说时,有两个人挨身而过,走了进去了。华伯平笑道:
“我们跟着进去。”杨杏园笑了一笑,站着没有动。华伯平望着那两个人进去了,
说道:“你看,人家都自自在在的进去了,我们怕什么?你怕走得,我就走前。”
说着一鼓作气的,很快的走了两步便到了门边。杨杏园心想,这不好半路抽梯的,
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小胡同,对面照墙上,挂着一盏斗大的小玻璃罩子,里面也有一盏
煤油灯,照得胡同里,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墙下,一阵尿臊味,直冲将
来。杨杏园连忙将手握着鼻子眼,原来这地方,一拐弯,一扇小屏门。屏门左边,
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摆着三只泔水桶,屏门右边,是个小夹道,夹道那边,
一间茅房,正半掩着门呢。两人刚要过屏门,一个女人的喉咙,嚷了过来,说道:
“孙子呀,别走,乾妈,你把他拉着呀。”原来一个痢痢头老妈,伸着两只手,正
拦住两个短衣的工人,不让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子,纸窗户眼
里,射出灯光来。东南西北,人语嘈杂,闹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两个老头,
一个小脚妇人,一只手扯住一个,前仰后合,一摇三摆,扭成一团。说道:“站一
会儿,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儿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妇人是什么样子,
只觉头发下面,红一块,白一块,大概那就是人脸了。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
身上一股大葱味,又是关东烟味,问道:“你二位有熟人吗?可没有屋子了。”杨
杏园笑着对华伯平道:“我们两人,没有被拉的资格,走过一家罢。”两人走出门,
到大街上笑了一阵。华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马看花,有室迩人遐之感。”
杨杏园道:“有的是,我们再找得了。”说着大家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接连走了三家,乱嘈嘈的,都是没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间,有一根
铁丝,铁丝上挂着煤油灯。两个穿半截蓝长衫的人,就在淡黄的光下唱大鼓书。那
个弹三弦子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响。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
里唱着,“公子当时上了马啦,转眼进了大东门呀,”最后一个语助词,拖得极长,
听得浑身难受。他们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个大个儿走过来,拖了一把大辫子,倒
是胜朝遗民的样子。一件短平膝盖的蓝长衫,全是油腻,人还没上前,早有一股汗
气冲过来。他一副酒糟脸,又全是红疙瘩,对着华伯平问道:“您啦,谁是熟人啦?”
华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杨杏园怕露出马脚,反让他们见笑,便说道:“没有熟人。”
那大个儿喝了一声,各屋子门口,就钻出一个妓女来。他便指着道。“东边屋里排
七,西边屋里排二,北边屋子里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说时,一个妓女提着裤腰,
由右边夹道里走过来。大个儿便指着她道:“打茅房里出来的这个排二。”那妓女
伸着脖子,对大个儿呸了一声,说道:“打你妈屋里出来,打你姥姥屋里出来。”
华伯平看见,也就忍俊不禁。这个当儿,啪的一声,背上着了一下,倒吓了一大跳。
华伯平回头一看,只见一张通红的脸,两个麻眼珠子直转,在他身边,原来是个妓
女啦。这妓女一张雷公脸,抹了一层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
巴为止。她的脸色究竟如何,实在看不出,脑袋上又挽了一个脚鱼头,那泡花水刷
得又光又湿,头发就像膏药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块。她身上穿套绿色印花布的裤褂,
裤脚吊的高高的,露出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倒穿着水红线的袜子,花布鞋。她眼珠
在长的覆发里一转,嘴唇皮一掀,露出黄根牙一笑,说道:“别装孙子,你打算我
不认得你哩。”华伯平道:“怪呀,你怎么认得我?”那妓女仔细一看,说道:
“呵呀,可不是错了。他不像您说话,这样怯,您是南边人吧?”说着又笑了一笑,
说道:“给你沏茶,屋子里坐。”杨杏园成心给华伯平开玩笑,说道:“得,就是
那么说罢。”那妓女听说,横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进屋去。杨杏园进得屋内一看,
一张大土炕,炕上铺着一条旧席子,炕头边,叠着两床棉被,用红布掩盖了。窗户
边摆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靠墙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些洋
铁瓶绿瓦盆之类,倒是有一个瓷碟子,用水养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
二三寸长。墙上挂着两张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两边配着红纸对联,写着“生意
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杨杏园心里想,别看旧东旧西,倒也有三分雅趣。
杨杏园在这里观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华伯平一推,推在一张有圈无靠的椅子上坐
了。回头就对杨杏园说道:“您也坐下。”杨杏园生怕她也站过来,气味罢了,若
是沾上不干净的毛病,岂不是笑话,连忙退一步,在门边下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
走进一个梳跷尾巴头的人,拿了茶壶出去,一会子工夫,把那茶壶送进来,塞在桌
上的煤油灯下面。那妓女便斟了两杯茶,先递给杨杏园,后递给华伯平。她很不客
气,随身一屁股,便坐在华伯平大腿上。坐了还不算,把身子还颠上几颠,瞅着杨
杏园道:“过来过来,坐在一块儿。”这一下真把华伯平急死了,连忙用手去推。
那妓女笑道:“你别忙动手呀。”华伯平这比大庭广众之中,碰了上司的钉子,还
要窘十分。杨杏园先是好笑,后来看见他受窘,正要过去拉那妓女,忽然呜哩呜啦
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对唢呐,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儿戏。
那妓女听见响,走过去掀开门帘子,探头张看,华伯平这才脱了危难,接连吐了两
口唾沫。那妓女张望时,一个卖羊头肉的吆唤着过来,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门
槛上买羊头肉吃。华伯平和杨杏园丢个眼色,知会他要走。杨杏园靠在那张桌子,
偏着头向壁子听呆了。华伯平听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小翠喜儿,老子今天豁出
去了,多花三吊,来!给大爷多上点洋劲。”就有个女子道:“你爱花不花!”那
人又道:“什么揍的,你冰老子。”杨杏园一回头,笑着对华伯平道:“好文章。”
华伯平轻轻说道:“走罢。若再不走,我要死在这里了。”杨杏园听了,未免笑起
来。一句回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见一阵皮鞋得得之声,接上人的吆喝声,桌
椅打倒声,瓷器撞击声,闹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里面跑,坐在土炕上,口里说道:
“他妈的又出乱子。”杨杏园华伯平听了这种声音,还以为是人打架。只见门帘子
一掀,一群穿制服的人,手上托着枪,伸头进来,对里面人仔细看了一看。就在这
个时候,对面屋里,钻出许多人,捆绑着两个短衣汉子,簇拥着走了。所幸那些人
掀开门帘,并没有对人问什么,依旧放下来。华伯平哪里看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身
上的热汗,如蒸笼里的热气一般,一阵一阵往外直冒。杨杏园也就不像刚才幸灾乐
祸的,把华伯平开玩笑,半晌不能作声。这个时候,蹦蹦儿戏不唱了,卖羊头肉的
不吆唤了,卖硬面饽饽的,唱话匣子的,唱莲花落儿讨钱的,全都没有了声息。院
子里隔壁屋子里的男女叫骂声,也都不听见,立刻耳根清静起来。华伯平问那妓女
道:“这是怎样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儿晚上不干了,他妈的在这儿拿贼呢。
这一同,谁还来啊?”华伯平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问
这里是什么规矩,也不问杨杏园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放在桌上,一掀帘子
就走。杨杏园看见他走了,也跟着出来。那妓女不料华伯平这大的手笔,坐坐就出
了一块钱,心里想这两个南边人,是一对傻瓜,不可轻易放走,飞奔了出来,拉着
华伯平一只手往后就拖。华伯平忘记了他是三等下处逛客,说道:“你拖我做什么?”
那妓女笑道:“嘿!你瞧,还端起来了啦。忙什么?还坐一会呀。”杨杏园用手对
她一挥道:“今天这个样子,能久坐吗?”那妓女将头一扭,望杨杏园扑了过来。
杨杏园赶紧将身子一闪,她没有扑住。她于是一只手扯着华伯平的衫袖,一只手扯
着杨杏园的衣服。笑着说道:“你们明天要来,不来……”杨杏园连忙止住道:
“别骂人,我们南方人不信‘打是疼骂是爱’的那句话。”那妓女笑道:“你真矫
情,明天可得来,不来我要骂哩。”华伯平杨杏园满口里答应来,这才脱身而去。
    两人出得大门,据杨杏园的意思,以为调查所得,材料太少,还要走一两家。
华伯平吃够了亏了,死也不肯,一人在头里往前便走。杨杏园拉不住,只得笑着在
后跟随。走了一阵,杨杏园喊道:“走慢些啊。”华伯平道:“我浑身不舒服,急
于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两辆车子,雇了车便到澄清池来。伙计见着是笑吟吟地。
华伯平走进房间,将衣服脱下,连忙叫伙计放水。杨杏园笑道:“你也特做作,何
至于急到这一步田地。”华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
阵狐骚气引起了我的恶心,我浑身作起痒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心理作用,不
洗澡不舒服罢了。”说时伙计将水放好,华伯平披了围巾,走进浴室,便跳到澡盆
子里去。这时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间,华伯平忽然记起了一桩事,
不觉“嗳哟”一声。要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同谢解囊人还劳白发  笑看同命鸟惋惜青春

    却说华伯平“嗳哟”一声,杨杏园在这边屋子里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
怪的。”华伯平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丑东西,坐在我大腿上的时候,伸手在我
衣裳袋里摸了一把。我因为是人家的衣服,随她去摸,钱放在小褂子袋里,她摸不
着呢。现在我记起来了,我走的时候,嘴里还咖着烟卷。烟抽完了,那个烟嘴子,
就放在袋里,现在一定没有了。那衣服伙计拿去了没有?”杨杏园道:“还在沙发
椅上。”华伯平道:“你摸摸看,里面还有没有?”杨杏园当真拿起来摸了一摸,
笑道:“没有。”华伯平道:“那个烟嘴子,是五块钱买的呢,丢了可恼得很!”
杨杏园道:“那不值什么,花几吊钱再去看上一回美人,就拿回来了。”华伯平道:
“罢罢罢!慢说拿不回来,就是拿得回来,宁可丢了,我也不去。”杨杏园道:
“你怕得这样,为什么先又要去?”华伯平道:“先要去无非是看看而已,谁知会
是那个样子。”杨杏园笑道:“明天告诉熟人,说华伯平还有一个贵相知在莲花河
啦,也就是你生平的风流佳话了。”华伯平也笑道:“你不要以为花钱少,洗澡费
烟嘴子完全在内,算一算,也就快十块啦。我又算学了个乖,到这里面去,还得小
心扒手呢。”杨杏园笑道:“你出这大的价钱,人家叫什么名字都没有问,实在阔
得很,这算得是莲花河的王金龙,可以高比‘见面银子三百两,吃杯香茶就起身’
了。”华伯平笑了起来说道:“也不算冤。我们总算到了一回另一世界。说起此事
来,也可做于侪辈了。”说着话,华伯平已经披了围巾,自浴室走出来。杨杏园道:
“何以洗得这样快?”华伯平道:“我是昨天洗的澡,身上并不脏,不过水里泡一
泡,除去秽气罢了。”杨杏园道:“果然,我也是昨天洗的澡,可是今天要不洗,
恐怕去睡觉也睡不着呢。”说毕,自去洗澡,也是在热水里睡一下,就起来了。依
着华伯平,一定要到胡同里去一趟。杨杏园因为许多稿子没有料理,却要回家。两
人各穿了自己的衣服,分道扬镳。
    杨杏园回得家来,进得自己屋子,扭着电灯,只见桌上放着一个西式信封,上
面写着自己收,旁书“史寄”两个字。心想这是史科莲来的信,我上星期,曾写一
封信去,答复她的来信,了一段应酬,难道她又答复这封信来了吗?将信拿起,并
未封口,拿出里面的信纸来,却是一封请柬。上面约的就是次日下午,在英丽番菜
馆晚餐。在那候光的光字下面,另有两行红墨水钢笔写的字。是:“家祖母欲与先
生一谈,务请驾临,不必客气。”杨杏园想道:“我说呢,她哪有钱请客,原来是
她祖母拿钱出来。这位史老太太,有什么话和我谈呢,无非是道谢罢了。我若去了,
分明是受人家的道谢,那有什么意思。不过不去呢,史科莲又特意注上了两笔,意
思是很诚的,太拂人家的情,也不好。”想了一会,将请柬扔在一边,自去料理稿
子。偏是这类不要紧的事,又会老放在心里,编了一会儿稿子,又把请柬拿起来,
将那两行字看了一看。杨杏园一想,她若是请我,一定也请了冬青的,我不如先问
一问冬青,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把那请柬依旧插进信封,便塞在一叠书里。
    次日,下午四点钟,杨杏园算定李冬青教书已回来了,自己走出大门,沿着胡
同,一步步向李冬青门口踱来。走到门口,见小麟儿正夹着一个书包,从外面回来。
杨杏园笑着道:“这两天怎么不到我那边去玩,我那边的菊花,全都开了。”小麟
儿道:“你的花开了吗?我的花都开了呢。”杨杏园道:“前天我看见了,只开了
几朵小的。”小麟儿道:“你哪里看见了。客厅里的不好,好的全在上面屋子里呢。”
杨杏园笑道:“你这话是瞎说的,我不相信。”小麟儿一伸手拉着杨杏园的衣裳,
说道:“你不相信,就进去看一看。”杨杏园道:“不必去看,我知道了,总没有
我的好。”小麟儿听他这样说,死拉活扯的,把杨杏园拖了进去,一路嚷道:“不
信,非要你看不可。”杨杏园也就一路笑着进来。
    李冬青买了一条鳜鱼,正自高兴的在院子里收拾,要煮作晚餐。看见杨杏园来
了,笑道:“在我们这里吃晚饭吧?请你吃红烧鳜鱼。”杨杏园一想,这个样子,
分明是准备在家里吃晚饭,没有预备出去,大概史科莲竟没有请她。随口答道:
“一来就要叨扰。”李冬青一面洗手,一面让杨杏园在小书房里坐,随后也进来了。
笑道:“随口就是戏词,这都是近来看戏的成绩。”杨杏园道:“我快有一个月没
看戏了,这话不对。”李冬青笑道:“我是有证据的,并不是瞎说。其一,在你们
那里,看了两份小报,我想,大词章家和大学生,决没有要看那种什么‘讲演聊斋’,
‘土话西江月’之理,一定是看戏单子。其二,我在贵字纸篓里,发现好几回天乐
园的戏单。那晚香玉的戏,我也看过几回,也还不错。”说着,笑了一笑。杨杏园
心想,她以为我捧坤角呢,真是黑天的大冤枉。说道:“证据是不错,可是你误会
了。这是富家那位大少爷,得来的成绩,我向来就不很大看坤角戏。晚香玉还是初
起来的一个坤角,我更不要看。”李冬青见他辩之甚急,也就不再往下说。便问道:
“这个时候,正是撰稿子的时候,今天怎样有工夫来谈谈。”杨杏园道:“今天的
稿子,因为省事,早已办好了。只没有发。刚才在胡同里散步,遇到令弟,他拖我
来看菊花呢。”李冬青道:“说到菊花,我记起一桩事。中央公园,年年是要开一
回菊花会的,不知道今年陈列出来了没有?”杨杏园道:“听说就是这一两日之中,
陈列出来的,同去看看如何?”李冬青道:“今天也晏了。”杨杏园约她同去看菊
花,原是顺口说出,并未指明是今天。李冬青一说今天晏了,知她很愿去的,便道:
“就是明天罢。这两天去,正是菊花茂盛之时呢。古人说:‘有花堪折直须折’,
又说:‘人生为乐须及时’,所以机会倒是不可失的东西。”李冬青笑道:“看一
回菊花罢了。何必引经据典,这样郑重说起来。”杨杏园见她明天的约会,又没有
答复,也不好再说,谈了几句话,说要发稿子,就要走。李冬青道:“刚才不是说
了,请在我们这里吃便饭吗?”杨杏园道:“实在说,我愿意在这里吃鱼。偏是今
天五点钟,有人约了吃饭,我又是先答应了,不能不去。”李冬青笑道:“那边一
定是满汉全席。”杨杏园道:“何以见得?”李冬青笑道:“这个典故出在《孟子》
上,怎样不知道?孟子说:‘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既然舍了这里
的鱼,一定是去吃熊掌。现在有熊掌的酒席,只有满汉全席,所以我根据三段论法,
断定了是满汉全席。”杨杏园听了,脸上不觉红了起来,心想她难道晓得史科莲请
我。也笑道:“不过是吃西餐,其实西餐是不如中餐好吃,因为这个朋友请这餐饭,
是有作用的,若是不去吃,好像存心躲避,也不好。从前有人说,在应酬场上吃饭,
是尽义务,不是享权利。我起初不肯信,如今看起来,一点不错。”说时,看李冬
青脸色如常,又笑道:“这一段说法,大可以和尊论见个高下吧?”李冬青觉得几
句无心的笑话,一时高兴而出,倒惹起了杨杏园疑心似的,大非本意。便收了笑容
说道:“这倒是阅历之谈,我很承认不错。”说到这里,便说别的,将这事引了开
去。杨杏园分明要走,也就故意安闲起来,多谈些闲话。一直快到五点钟,才告别
回家。
    



    一到家,听差便说,英丽番菜馆,已经催请来了,我知道您在隔壁。杨杏园连
忙问道:“你怎样回答的?”听差道:“说就来,原打算过去告诉您呢。”杨杏园
对他这个措词,很是满意,点了点头,急急忙忙换了衣服,就到英丽番菜馆来。一
进门,伙计点着头招呼,问是哪一位请?他这里本是一个小番菜馆,一进门,就是
个饭厅。这时大小桌上,人都坐满了。伙计这一问,他要说是一位史小姐请,未免
令人听了注意,便说道:“是位姓史的请。”伙计道:“是位小姐吗?在楼上呢。”
杨杏园也懒得理那伙计,自上楼来。下面伙计吆唤了一声,楼上的伙计,将一个雅
座的门帘掀开。史科莲早伸着头向外望了一望。看见杨杏园,笑道:“请里面坐。”
杨杏园见她没有梳辫子,头上挽着双髻,陡觉得除了几分稚气。头前面的覆发,她
已剪了,露出头上雪白的头皮,灰色的制服,短短的领子,整个儿的脖子,都露在
外面。长头发理的齐齐的,在那黑头发与白脖子分界的所在,有一圈细若蛛丝的毫
毛,疏疏落落的,长可半寸,这越显出那青年处女的本色,竟不像是从前那个女孩
子相了。也就含着笑道:“久候久候。”走进雅座来,上面坐着一位老太太,约摸
有六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扶着桌子,要站起来的样子。杨杏园一想,这一定是史科
莲的祖母,便取下帽子鞠了一个躬。史科莲便从旁介绍,说道:“这是家祖母。这
是杨先生。”史老太太道:“科莲屡次对我说,杨先生人好。蒙杨先生的情,帮助
她考进学堂去,我实在不过意。”杨杏园道:“因为听到李老太太说,史小姐有志
求学,很是钦佩,所以帮一点小忙,其实并不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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