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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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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宾大嚼。凡是做交际明星的女子,无非是爱男子的招待。任毅民虽然和这班女子
不认识,但是由杨曼君从中介绍,她们也就不必客气,大家饱啖一顿。吃饭已毕,
喝咖啡的时候,邱丽玉说道:“今天中央戏院的戏太好,有人去听戏吗?”杨曼君
道:“诸位若是愿去,我可以奉请。”便吩咐西崽道:“你给我打一个电话,问还
有一级包厢没有?若是有,叫他不要卖,我这里就派人去买票。”西崽果然打电话
去问,说是还有一个包厢。任毅民要在各女宾之前,表示好感。连忙站起来,拿着
帽子在手,说道:“我马上坐了车去买好,不要让别人捷足先得了。请诸位等一等,
大概有三十分钟,我就回来了。”邱丽玉笑道:“那就劳驾得很。”其余几位小姐,
也是不住的叫谢谢。任毅民听一片颂扬之声,不由得眉开眼笑,连忙就走出公园,
坐上自己的包车,去买包厢票。买了票之后,又怕女宾惦记,赶紧又回来,果然来
去不过三十分钟。这些女宾,见任毅民花了许多钱,又是这样殷勤,异口同声的把
密斯脱任叫得山响。在来今雨轩闹到夕阳西下,大家便簇拥着任毅民在公园里散步。
到了电灯上了火,大家又一阵风似的,一齐到中央戏院来。大家坐在一个包厢里,
任毅民越发是和衣香鬓影接近,自有生以来,真没有享过这种艳福。一直到散了戏,
各女宾纷纷散去,还依次的向任毅民道谢,说声再会。
任毅民见人都去了,便对杨曼君道:“这儿不远,有家二美堂咖啡馆。我们同
去喝点水,吃点蛋糕,你看好不好?”杨曼君今天见任毅民花了七八十块钱,于本
人很有面子,这一点小要求,当然依允。两人同走到咖啡馆去,找了一副雅座坐着
吃喝。杨曼君轻轻的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放我回去吗?我今天可陪了你一天。”
任毅民道:“你今天要多陪我一会子才好,因为明天我要到天津去了。”杨曼君突
然听到这话,心里倒觉得若有所失,第一件,从哪里再去找这样慷慨的游伴?便道:
“我不信你这话。你好好的要到天津去作什么?”任毅民道:“这是不得不去的。
在天津我有几千块钱的款子,摆在那里,有好些日子了。我自己不去拿,那款子别
人拿动不了的。我早就想在天津玩玩,总没有玩成功,现在我倒想趁这个机会,到
天津去玩几天。”于是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玩一个,好吗?”杨曼君笑道:“我
在天津,又没有一个熟人,我去作什么呢?”任毅民道:“我又何尝有什么熟人。
我这一去,打算住在国民饭店,并不住到人家去。你要去的话,逛起来有个伴,就
不寂寞了。”杨曼君道:“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呢?”任毅民道:“你别问我
多少时候回来,我要问你去不去?”杨曼君端起杯子来,喝着咖啡,笑道:“你几
时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说这话时,杯子举得高高的,将它高过鼻梁,眼珠
刚打杯子上源过来。可是那种害臊的笑容,却看得出来呢。任毅民知道她愿意去了,
又接上夸赞了天津一阵。杨曼君笑道:“让我考量,明天再说罢。”任毅民道:
“不必考量了,我决定搭四点半钟的车去天津,早一个钟头,我在西车站食堂等你,
你看好不好?”杨曼君听说,也就点点头。当晚两人高高兴兴的分手。到了次日,
便一同到天津去了。
原来任毅民的父亲,在天津做了一笔生意,约莫有三千块钱的股本。早两个月,
打折扣退了股,还存在店里。曾写信给任毅民,叫他放假的时候,到天津取了款子
带回家去。这时交了杨曼君,很想和她结婚,杨曼君总是没有切实的表示。任毅民
因为父亲的吩咐,住在学校寄宿舍,又不便要杨曼君去,两人总是公园戏园饭馆几
处会面,很不方便。所以他就想到上天津去取款,两人好在旅馆里逗留些时候,解
决这个婚姻问题。现在杨曼君果然和他到天津去,任毅民的计划,总算成功。在天
津玩了一个礼拜,两千多块钱的款子,也拿回来了。任毅民在杨曼君面前,不肯说
是父亲退股的钱,只说是随便拿了一点款子。杨曼君见他随便的就把钱拿来了,很
是方便。用钱又挥霍,并不计较。对他说的话,倒很相信。任毅民就和她商量,回
京去,可不可以宣告结婚?杨曼君笑道:“我们在天津住了这久,回去还结什么婚?
我们回京去,干脆就说结了婚得了。”任毅民道:“那也好,可以省了许多麻烦。
不过我们一说结了婚,回京就得赁房子住下了。你同意不同意呢?”杨曼君这时一
点也不高傲,极端的服从。任毅民说赁房,就答应赁房。二人同回北京的时候,在
火车上看报,见小广告里,登了有一则洋房召租。上面说明有房十间,电灯电话自
来水俱全,并且有地板,有车房,极合小公馆之用,只租四十块钱。杨曼君就说这
房子很好,而且价钱不贵。下了火车,便一直去看房子。进门一看,果然是洋式的
房子,而且院子里有两棵洋槐,一个花台子。地下不铺石砖,有块绿毡子似的草皮。
任毅民看了很是满意。问了一问看房子的,并不打价,倒只要交两份半,就可搬进
来。任毅民手里有的是钱,既然愿意,也不再说二字,就付了定钱。接上就买家具,
制新帐被,忙个不了。因为任毅民很急于成家,只五天工夫,便一律办妥。到了第
六天,任毅民和杨曼君,都搬进新房子去住,他们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一
个厨子,又是一个听差,如火如茶,家里很热闹。老妈子们,自然也老爷太太的叫
得嘴响。任毅民既成了家,又有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一所很精致的小公馆,他不肯
埋没了,因此接连请了两天客,帖子上大书特书的“席设本宅”。任毅民请了客,
杨曼君又请客。
那些女宾,见她房子既好,屋子里家具,又全是新式的,大家都极其羡慕。对
于任毅民也格外的亲热一层。其中邱丽玉、赵秋屏、林素梅三人,和任毅民尤其是
好,任毅民瞒着杨曼君,曾请过她们好几回,她们并不推辞,就受任毅民的请。赵
秋屏于装束时髦之外,又会跳舞,常常和任毅民到华洋饭店去参与跳舞盛会,不到
两个礼拜,任毅民也会跳舞了,觉得这种地方别有趣味,常常的来。礼拜六这一次,
无论如何总要和赵秋屏到的。跳舞场中的时刻,极是易过,不知不觉,就会到了半
夜。杨曼君也问过几次,何以常回来得这样晚?任毅民只推在朋友家里打牌,她也
不深究。有一晚两点钟回来,杨曼君也不在家,问老妈子太太哪里去了,却说不知
道。这样一来,心里好个不痛快,抽着烟卷,背着两只手,只管踱来踱去。抽了一
根,又抽一根,末了,打开那银的扁烟盒子,里面竟是空的。一直快到四点钟,知
道杨曼君不回来了,这才去睡。到了次日两点钟,杨曼君才慢慢的回来。任毅民憋
了一夜的气,少不得问一声,她也说是打牌来。任毅民道:“既然是打牌,为什么
事先不通知我一声?”杨曼君道:“你在外面打牌,通知过我吗?我打牌为什么要
通知你哩?”这理很对,任毅民不便驳回。便笑道:“我打牌虽不通知你,可是当
晚总回来的。”杨曼君道:“我怎能和你打比哩?三更半夜,好在满街跑吗?我在
外面打了一夜牌,你就这样盘问,以后我的行动,还能自由吗?”任毅民见她这样
说,便不敢作声。
原来任毅民手上两千多块钱,经这样一铺排,就用去了三分之二。尤其是杨曼
君的衣饰,没有力量担任,只好要个四五样,答应办一样。杨曼君由这上面,慢慢
看到他的钱也不怎样多,心里大不高兴。任毅民越见她这样,反不敢说有钱,但是
也不好意思说没钱。若说有钱,怕她要东西,若说没钱,又怕她赚穷。因此只好遇
事将就,打算双方感情好了,再把实情告诉她。可是邱丽玉那几位女朋友,又新自
认识,舍不得就这样扔下。因此在家应酬新夫人,出外应酬女朋友,逐日还是流水
般的用钱。那有限有几个死钱,哪里禁得住这样用,看看钱要用光。也不知杨曼君
怎样得了信,逐次把用人辞退,最后只剩一个老妈子。一天任毅民不在家,她把老
妈子也辞了,把所有细软东西,竟席卷而去。任毅民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检查
东西,还好,所有自己用的衣服,她没有拿去,随后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乃是杨
曼君留下的。信上说:
毅民先生:我向你道歉,我告别去了。我们本来没有结婚,自然也不算夫妇,
各人行动,都可以自由。我虽然在名义上,暂时认为夫妇,但是我自己定了一个标
准,没有五万元家财的男子,我是不能嫁的。你因为要图你个人的肉欲,就拿话来
骗我,说是有十几万家产,我一时不察,上了你的当,被你破了我的贞操,我实在
后悔不及呀。但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没有主张,受了男子的蹂躏,也要负些责任。
现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应当以法律解决。因为念你起初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只
好算了。你所为我制的东西,俗语说送字不回头,你当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誉都
被你牺牲了,我拿去,不能赔偿万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过,我走去,没有当面
和你说声再会,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杨曼君启
任毅民看了这一封信,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气得两只手抖颤不已。
这时,一个人陪着一所空洞的屋子,静悄悄也没有一点声息。一看厨房里,煤
炉也灭了。提了一把水壶,在斜对门小茶馆里,要了一壶开水回来,关上大门,沏
了一壶茶,坐在空屋子里慢慢的喝着想办法。喝了一杯茶,不觉又斟上一杯,茶干
了,又沏上,就这样把一壶开水沏完了。这一壶开水喝完,心里依旧象什么燃烧着,
不能减脱那火气。心里一烧人,肚子里也不觉得饿,天色刚黑,电灯也懒扭得,便
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电话,找了两个熟人来,把行车收拾一番,便搬
到平安公寓来住。所有木器家具,就交给拍卖行里拍卖。热热闹闹的组织了一番家
庭,到此总算过眼成空。
不过杨曼君虽然去了,赵秋屏这几位女友,感情还不算错,还和她们往来。可
是赵秋屏见他用钱,不能象以前慷慨,也就疏远许多。任毅民有一天打电话约赵秋
屏到来今雨轩去谈话,赵秋屏回说对不住,有朋友邀去听戏。后来自己一个人到中
央公园去,见他和一个男子并排在酒廊上走着,说说笑笑。任毅民知道她们交际广,
并不在意,老远的取下帽子和她点一个头,不料她竟当着不看见,偏过头去和人说
话。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玩了,便走出园来。到了园门口,又遇
见林素梅。她也是出来只和任毅民点了一个头,却和一个小胡子,嘻嘻哈哈同上一
辆汽车去了。任毅民气上加气,哪里也不愿去了,闷闷的口公寓来。心想这世界全
是金钱造的,有了钱,就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没有金钱,一切全都失
掉了。这时我手上若有个几万块钱,我一定要在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摆
一回阔。那时,她们来就我,偏着头和人说话的,我也用偏着头和人说话去报她。
见了我以坐汽车来摆阔的,我也以坐汽车摆阔来报她。但是,我哪来的那些钱呢?
任毅民这样想着,觉得积极的办法,已是不可能。于是又转身一想,看起来,爱情
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钱,就买了那些人来假殷勤我,我虽然很得意,人家也会把
我当个傻子,我又何必争那一口气呢?从此之后,什么女子,我也不和她来往,我
只读我的书了。从这天起,他果然上了两天课,上了课回来,就闭门不出。但是自
己逍遥惯了的,陡然间坐起来,哪里受得住。自己向来喜欢做新诗的,便把无题诗,
一首一首的做将下来。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犊儿游行在荒郊,狮子来了,对着
它微笑。我不知道这一笑是善意呢?还是恶意呢?然而小犊儿生命是危险了!”他
作诗作到得意的时候,将笔一扔,两只手高举着那张稿子,高声朗诵起来。
这一天,天气阴暗暗的,没有出门,只捧了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看,看了几页,
依旧不减心里的烦闷。一见网篮里,还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赁小公馆的时候,买了
和杨曼君二人同饮的。看了这瓶酒,又不免触起前情,便叫伙计买了一包花生,将
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剥花生,喝闷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亲一封
快信。那快信上说:“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经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
家中现被兵灾,荡然一空,所幸有这三千元,还可补救万一,你赶快寄回,不要动
用分文。”任毅民接到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个干净,
父亲叫我分文不动,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样办的到?但是家里遭了兵灾,等钱用也
很急,若不寄钱,父亲不要怪我吗?信扔在桌上,背着两只手,只在屋里踱来踱去,
想个什么办法。心里尽管想,脚就尽管走,走着没有办法,便在床上躺着。躺了不
大一会儿,又爬起来。足这样闹了一下午,总是不安。后来伙计请吃晚饭,将饭菜
开到屋子里来,摆在桌上好半晌,也没有想到要吃。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又来了一
封电报。任毅民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开电报纸封套,抽出电报纸来,上面却
全是数目字码,这才想起还要找电码本子,偏是自己向来不预备这样东西的,便叫
了伙计来,向同寓的人借借看。伙计借了一遍,空着手回来说:“有倒是有,一刻
儿可又找不着。”任毅民只得临时跑到书馆子里买了一本电码回来译对。译出来了,
除了地址外,电文说:“款勿汇,予即来,敬。”这敬字是他父亲号中一个字,正
是他父亲要来。他此来不为别的什么,正是因为家里遭了兵灾,不能立脚。在他父
亲快信里,已经微露此意,不料真来了。不用说,父亲的计划中,总把这三千元作
为重振事业的基本金,现在把它用个干净,他这一层失望,比家里受了兵灾还要厉
害了。他想到此处,又悔又恨,心想父亲来了,把什么话去回答他呢?两手一拍,
不觉把脚一顿,于是坐到桌子边去,将两只手撑着脑袋,不住的抓头发。公寓里的
伙计,送饭收碗送水,不住的进出,看见他起坐的一种情形,便问道:“任先生,
您晚饭也没吃,身上不舒眼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
去买瓶药水回来喝。”说毕,取了一顶帽子戴上,就向外走。伙计道:“任先生钥
匙带着吗?我好锁门。”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锁门作什么?东西丢了就算了,
管他呢。”伙计以为他说笑话,也就没留意。不一会儿工夫,他拿来了一瓶药水,
脸上红红的,倒好象酒意没退。他进房之后,就把门掩上了。伙计因为他有病的样
子,不待他叫,水开了,就送到他屋里来,先隔着门缝向里一张,只见他伏在桌上
写信,那眼泪由面上直掉下来,一直挂到嘴唇边。伙计也听他说了,家里受了兵灾,
想是念家呢?就不进去,免得吵了他,又走开。过半个钟头,伙计再送水来,又在
窗户缝里一张,只见药水瓶放在一边,他手上捧着一只瓷杯,抖战个不了,两只眼
睛,望着一盏电灯,都定了神。脸上是惨白,一点血色没有。半晌,只见他把头一
摆,说了一声:“罢”。一仰脖子,举着杯子向口里一送,把杯子里东西喝下去了。
伙计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于是惊动了满公寓的人。此一惊动之后,情形如何,
下回交代。
第七十四回 描写情思填词嘲艳迹 牺牲色相劝学走风尘
却说伙计一阵狂喊,叫来许多人,大家拥进任毅民屋子里去,只见他满床打滚,
大家一看情形,才知道他服了毒。于是一面请医生,一面找他的朋友,分头想法子
来救。无如服毒过多,挽救不及,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当日陈学平把这一件事从头至尾对杨杏园一说,杨杏园也是叹息不已。说道:
“他和那位杨曼君,前后有多久的交情呢?”陈学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认识了,
冬天便散伙。由发生恋爱到任毅民自杀,共总也不过十个月。”杨杏园道:“于此
看来,可见交际场中得来的婚姻,那总是靠不住的。”陈学平道:“自有这一回事
而后,我就把女色当作蛇蝎,玩笑场中,我再不去了。”杨杏园道:“年轻的人,
哪里能说这个话!我们这里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为花钱还受了欺,也是发誓不
亲坤伶。这一些时候,听说又在帮一个朋友的忙,捧一个要下海的女票友。将来不
闹第二次笑话,我看是不会休手的。所以说,年轻人不怕他失脚,只要一失脚就觉
悟,就可以挽救。但是个个少年人都能挽救,这些声色中人,又到哪里去弄人的钱
呢?所以由我看来,觉悟的人很少。”陈学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吗?”
杨杏园道:“我不敢这样武断,但是根据你以前的历史,让人不放心呢。”陈学平
仰在沙发椅上,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事不久自明。今天说话太多,再谈罢。”
陈学平说完话,告辞出门,杨杏园送到大门口。回转来走到前进屋子,只听见富家
骏屋子里有吟咏之声。便隔着门帘问道:“老二很高兴呀,念什么书?”富家骏笑
道:“杨先生请进来,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杨杏园一掀门帘子进来,只见他那
张书桌上堆了许多书,富家骏座位前,摊了一张朱丝栏的稿纸,写了一大半的字,
旁边另外还有一叠稿纸,却是写得了的。前面一行题目,字体放大,看得清楚,乃
是“李后主作品及其他”。杨杏园笑道:“又是哪个社里要你作文章?这样费劲。”
富家骏道:“是我想了这样一个题目,竟有好几处要。倒是樱桃社的期刊,编得好
一点,我打算给他们。”杨杏园道:“你不是说了,摒绝这些文字应酬吗?怎么还
是老干这个?”富家骏笑道:“他们愣要找我做,我有什么法子?我要是不做,他
们就要生气,说你搭架子,不是难为情吗?”杨杏园道:“做稿子不做稿子,这是
各人的本分,他为什么要生气呢?”富家骏道:“若是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
也不能说这个话。无奈我也是他们社里一分子,我不做不成,因为他们做的稿子,
或是散文,或是小说,对于文艺上切实些的研究文字,常常闹恐慌。所以我的稿子,
他们倒是欢迎。”杨杏园道:“你既然还是各文社里的社友,为什么又说要摒绝文
字应酬?”富家骏笑道:“因为他们要稿子要得太厉害了,所以发牢骚说出这句话
来。其实做做稿子,练习练习也是好的。”杨杏园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将那一叠稿
纸拿起来看,开头就用方角括弧括着两句,乃是“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不幸作君
王”。下面接着说,这就是后人咏李后主的两句诗,他的为人,也可知了。杨杏园
笑道:“你不要赚我嘴直,这样引入的话来作起句的,文字中自然有这一格。但是
每每如此,就嫌贫。你这办法,我说过几回,不很妥当,怎么这里又用上了?”富
家骏笑道:“的确的,是成了习惯了,但是这种起法,现在倒很通用。”杨杏园道:
“惟其是通用,我们要躲避了。”富家骏笑道:“管他呢,能交卷就得了。我为了
找些词料,点缀这篇稿子,翻书翻得我头昏眼花,这样的稿子,还对他们不住吗?”
杨杏园道:“那就是了。找我又是什么事呢?”富家骏笑道:“因为杨先生极力反
对我作新诗,我就不做了。这几天我也学着填词。偏是有一天翻词谱,樱桃社的人
来看见了,就要我给他们两首。我想着总可以作得出的,就指着词谱上的《一半儿》,
答应给他们两首。不料一填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简直不能交卷了。”杨杏
园道:“象《一半儿》《一剪梅》这一类的小令,看起来极容易填,可是非十二分
浑成,填出来就碍眼。你初出手,怎么就答应给人这个呢?”富家骏听说,便深深
的对着杨杏园作三个长揖。杨杏园笑道:“此揖何为而至?”富家骏道:“就是为
了这《一半儿》,我向来是不敢掠人之美,这一回出于无奈,务必请杨先生和我打
一枪。”杨杏园道:“不成,我哪有这种闲工夫填词?”富家骏又不住的拱手,说
道:“只要杨先生给我填两首,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唯命是听。”杨杏园道:
“你为什么许下那样重大的条件?还有什么作用吗?”富家骏道:“并没有作用,
不过是面子关系。”
杨杏园见他站在门帘下,只是赔着笑脸,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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