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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领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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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午岑寂的花园里,姑娘睡了过去。
  她醒来,抬眼看见白女人又站在面前,她又来问着什么。姑娘回答说:马德望。白女人走了。姑娘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她已从树阴下移出来,躺在小径上面。手里还握着上午那枚皮阿斯特。人家没有再来找她,让她安静地待着,不过,她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但是,马德望将保护起她来,她将就说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就是她的藏身所,就是她与世隔绝的家。然而,既然她还将信将疑,为何不赶紧走?她还要歇一歇吗?不,不全是这样,她还不急于离开这地方,在上路之前,在找到归宿之前,她要再等一等,这就是她的当务之急。
  就在这个下午,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既然走到了这种地步,她怎么能再退缩回去呢?
  她醒来时,正是夜幕降;临。在那边的亭廊下,灯光亮了起来,白女人又在那里俯身看着孩子。这回,只有她一人和孩子在一起。她是不是想再一次弄醒孩子?不。好像是有别的什么事。姑娘仰起脖子,白女人将孩子在桌上放好,离开亭廊,很快端着一盆水回来。随后,她捧起孩子,一面对孩子轻声细语,一面将孩子放在水中。她不再发火,不再那样对待这一对骨瘦如柴的母女。姑娘这时确信,孩子一定还活着,她给孩子洗澡就足以证明。难道还会给一个死婴洗澡吗?这一点,她的妈妈,她知道。现在这个女人,她也知道。两个女人。此时此刻,院落格外岑寂。没准人家已经忘了她还在小径上。事情自然在那里发展着。在她的脚前,紧挨着树身,有一大碗汤已经凉了,那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人家在那儿的,人家并没有踢她一脚叫醒她。在汤碗的旁边,有一瓶药是治脚伤的。
  她吃着。她边吃边看,白女人的手正上下抚摩着孩子,口里一面说着什么,孩子的小脑袋上,覆盖着白色的泡沫。姑娘不由得偷着笑起来。她站起身子,朝那边走了几步,看着。从上午到现在,她还是头一回走动。她停在那里,没有再走过去。她看见孩子在水盆里睡着,白女人不再说话,正用浴巾擦去孩子身上的白沫儿。姑娘不禁又朝前走了几步。就见孩子的眼皮微微地颤动,紧接着细细地叫了一声,又在那浴巾里睡着了。姑娘又看了一会儿,便离开那个地方,回到树下。番荔枝树树影浓密,她坐在下面,以免被人注意,也好再等下去。
  满月当空,马路清晰可辨,她捡起身边的一个番荔枝果,送到唇边,乳白色的果肉,像奶汁一样,甜丝丝的,但想要呕吐,原来是一种坑人的东西。吃不得,她又将果子放在地上。
  她不饿。
  房屋的轮廓及影子清楚分明,院落圆无他人,想必外面的马路也是。栅栏门一定是关起来了,但从篱笆那一边准会轻而易举的。
  忽然门铃声响。一个仆人跑过去,打开了栅栏门。就见一个白人先生,挟着一个包,走了进来。栅栏门又关上了。仆人领着白人先生,打姑娘旁边走过,却没有看见她。白人先生见到女主人。两人说起来。女主人从浴巾里抱出孩子,让他看过,又放回浴巾里。而后,他们进了别墅。亭廊里的灯火仍亮在那里。院落重归岑寂。
  家乡的歌谣,有时我睡在牛背上,肚里吃得饱饱的,那是妈妈给的大米饭。那个妈妈,肝火很大,她干瘦的样子站在那里,猛然一下,击碎了回忆。
  这里,在这个花园里是不可能唱的。在砖围墙和木桂花篱笆的外边,马路四通八达。别墅在这一边。那一边还有一些房屋,一个挨着一个,很有规则,都是一扇门,三扇窗。原来是一所学校。在校舍的前前后后,有大门,有砖墙,有木楼花篱笆。在马德望,也有一所学校。在马德望真有一所学校吗?她忘了。地上放着纱布和一瓶药水,放在汤境的旁边。姑娘用手在脚上那么一拐,蛆出来了,她将药水倒在上面,把伤口包扎上。几个月前,在一个卫生站里,人家也这样给她治疗过。那只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尤其当她歇下来的时候,但却不觉得疼痛。她站起来,望着栅栏门。从别墅里不时传出话声。再回到家乡,再见一见这个干瘦的女人,她的妈妈。她打孩子。孩子们在斜坡上四散逃开。她在骂。她呼喊孩子们过来,分给他们米饭。姑娘的眼泪掉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再见一见这个女人,就一次,在她长大之前,在她又一次出发之前,也许在她死之前,再见一见这个肝火大的女人。
  她将永远认不出回家的路。她将再也不想认出回家的路。
  微风轻拂,树影婆婆,马路似一条丝绒长带,通往家乡洞里萨湖。她脚底在那儿旋转,两眼环视一周——从哪里出去呢?——她挠了挠痒痒的胸,因为今晚,又有几滴奶在那里酝酿,她不饿,她伸伸胳膊和腿,多么神奇的青春活力,啊,星夜启程,奔向远方,一路唱着洞里萨湖的歌谣,每一首歌谣。十年以后,在加尔各答,将只剩下一首歌谣,赤条条,留守在她记忆的废墟上。
  一扇窗子,自那个白人先生来了以后,就亮在那里。刚才说话的声音,就是从那窗口传了出来。她再次朝那边走去,但一路跟着脚尖儿,她走到屋前的石井栏边,攀在上面朝里望去。他们俩都在那里,那两个白人,还是他们。一个妈妈坐在那儿,好像情绪很不好,她的孩子正躺在她膝上睡着。妈妈不再瞧孩子。男人也没有瞧,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根针。桌子上面放着奶瓶,还是那么满满的。妈妈不再大声说什么。她在流泪。她流了很多。孩子那个无人问的样子,一会儿睁开眼睛,随即又睡着了,一会儿又抬了抬眼皮,随即又睡着了,睡不完,总睡不完;这与我已经不再有关系,已经由其他女人接管,由你来吧,我已被除外,没有必要两人同时来照管;曾经想要把我们分开,那是多么的困难,圆圆的脑袋,从背后口袋里露出来,随着脚下的颠簸,在肩上一磕一碰,应当慢点儿走,小心路面,注意大石头;往后就可以跑起来,不用注意大石头,眼睛可以看向天空了。大夫走到干干净净的孩子身边,给孩子打了一针。孩子当下嘤嘤嗡嗡哭了一阵。姑娘曾在好几个卫生站里,看到过打针的情景。小孩子那时脸上的怪相,全都一样。一路上,那份重量勒在她两个肩上,无论孩子是死是活,那份重量始终不变,往下沉坠。姑娘悄悄下了石井栏。空空的背脊退了回来,离开那扇窗口。她就这样动身了。她穿过木楼花篱笆。转眼她来到大街上。
  说一说马德望家乡的话,吃上美味佳肴,就像她今晚这样。再一次去见那个女人,天底下最坏的那个女人,若没有她,她会变成什么样呢?他脚步往前走着。两个肩膀一动便疼,肚子也在那里作痛,然而,她在走,走向远方。她用柬埔寨话说了几句:你好,晚安。对孩子,她曾常那么说。现在对谁说呢?对洞里萨湖的老妈妈,正是因为这个女人,她才经历了不公正的命运,她才饱尝了种种的苦难,然而,这个女人却是她曾经不含杂念热爱的人。她一边走着,一边与腹痛在较量。突然,一阵令人窒息的绞痛,从过他的肚子里面钻了上来,把她疼得直想喘粗气,想吐。她停下来,转身往回走。一个栅栏门开了。还是那个栅栏门,还是那个白人先生,他走了出来。她原以为别墅离她还远。她不再害怕那个白人先生。先生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速速走过,没有发现她。
  别墅里的灯火熄去。
  季风期完全过去,可能已有几天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下起一场大雨来的?
  回家,回到北方,回去和众人在一起,相互问好,一道馆戏,情愿挨她打,情愿死在她手下,然而,这一切为时多么晚呀。她从怀中摸出那枚皮阿斯特,在月光下看着。这枚硬币她肯定不还了,她把硬币放回怀里,开始朝远方走去。这一回,真的,她朝远方走去。
  她是从木楼花篱笆那一边出去的,她肯定是的。她走掉了。
  泥公河的一个码头。无数黑色的帆船停泊在那里。它们将在今夜启航。就算天下没有了马德望,马德望依旧还是她的家乡。有一些年轻人,在不远的什么地方,弹奏着曼陀林;在那些黑色的帆船之间,摇荡着卖汤饭人的一叶又一叶小舟,其中两舟摇出去很远,小舟上都燃着煤油灯,汤饭下面炉火闪闪;在一处陡峭的河岸边,有一个布篷,歌声从那里传送出来。她迈起了乡下姑娘过重而匀称的步子,开始顺着一条条相连不断的帆船,朝前方走去。今夜,她也启程。
  她不会返回北方,彼得·摩根写道。她沿循公河逆流而上,为了返回北方,但是,一天早上,她向斜里走去。
  于是,她走到钢公河的一条支流上,后来,又走到一条支流上。
  一天傍晚,一片森林出现在她眼前。
  又一天傍晚,一条河流演在她脚下。河流很长,她像从前那样顺河走去。离开河流以后,又是一片森林。河流和陆路在她面前交替出现。她经过曼德勒,顺伊洛瓦底江而下,穿过卑谬和勃生,这一天,她到达了孟加拉湾。
  她坐在大海边上。
  她又上了路。
  她沿着吉大港南面的平原,也是阿拉干山脉西侧的平原,一路向北跋涉。
  经过十年风尘,一天,她来到加尔各答。
  她留在那里。
  起初,她还有青春的模样,顺路的帆船有时也带上她。可是后来,她脚上的伤口开始让人恶心,于是,一连几星期,一连几月,没有一艘船肯让她悄脚儿。由于脚的原因,那一段时间,男人几乎不去碰她。不过有时,和某个伐木工人,也照样发生。在山区的一个卫生站里,人家给她治过脚。她待了十来天,还有吃的,但她还是跑了,跑了以后,脚也没有根治,但情况却明显好转。后来就是森林的情形。在森林里精神错乱了。一路上,她总是找靠近村子的地方过夜。但是,有时见不着村子,她只好找一个采石洞,或者干脆就在树下睡觉。她梦见自己的孩子死了,梦见自己就是那孩子,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田里的水牛,有时,又变成了水田,变成了森林,她梦见自己在凶险的恒河里,一连几夜飘浮着,大难不死,然而,最后还是难逃劫数,淹死在恒河里。
  很多情况导致了她精神错乱,比如饥饿,在菩萨城时,饥饿就让她尝尽了苦头,在菩萨城以后,饥饿当然依旧存在,除此之外,还有火辣辣的太阳,还有森林里昆虫的嗡嗡声响,令人头昏脑胀,还有林间空地的静温,还有不说话,等等,等等。她脑子里什么都被打乱,越来越乱,直至有一天,她脑子里再也不乱了,突然之间再也不乱了, 因为她再也不去想什么。在如此漫长的跋涉中,她吃的是什么呢Y随便哪个村头讨一点米饭,有时,捡起一只被老虎咬断脖子在腐烂变臭的死鸟,有时采些果子,有时还有鱼,是的,在到达恒河之前,她就已经吃鱼了。
  她一共生了多少孩子?在加尔各答,她找到了丰足的东西来充饥,她记得威尔士亲王大酒店,那里有满箱的垃圾,她记得一个小栅栏门,从那里可以讨到米饭。后来,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加尔各答。
  她留了下来。
  十年前她去的那里。
  彼得·摩根停下了笔。
  已是凌晨一点。彼得·摩根走出他的卧室。加尔各答夜晚的气味,就是河泥和番红花的气味。
  她不在恒河边上。灌木丛下也没有。彼得·摩根绕到使馆炊事房的后面,那儿也没有。恒河里也不见她在游泳。彼得·摩根明白了,她又去了岛上,她是扒在客车顶上去的,在夏季风期间,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垃圾箱吸引着她。彼得·摩根只看见那些麻风病人在睡觉。
  卖孩子的故事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讲给彼得·摩根听的。十七年前,在老挝的沙湾拿吉,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也在买卖的现场。所以,她总觉得那个女乞丐说的是沙湾拿吉话。时间不吻合。那个女乞丐也年轻多了,不像她见到的这一个。然而,彼得·摩根还是把她讲的故事,变成这个女乞丐生命的一段插曲。两个女儿看见过女乞丐,她仁立在她们的阳台前,仁立在她们的笑容前。
  彼得·摩根现在想用自己凌乱的记忆,来取代女乞丐荒废的记忆。他认为如果不这样,他便失去了写作的语言,便不能把加尔各答这个女乞丐的疯样写下来。
  加尔各答。她留了下来。十年前她去的那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记忆的?她曾经没有说出来的话,可能是什么话呢?她将来不会说出来的话,又会是什么话呢?她曾经见过的东西,已经忘了,那可能是什么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不再记得,那又会是什么呢?从她整个记忆中消逝的那一切,说出来,到底都是什么呢?
  彼得·摩根沿着恒河,在沉浸在睡梦中的加尔各答散步。当他快要走到欧洲俱乐部的时候,他看见露天座上副领事和俱乐部经理两人的身影。这两个男人,每天晚上都坐在那里,不知谈些什么。
  这当儿,正是副领事在说话。那嘘声浓重的口音,分明就是他的声音。彼得·摩根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再往近走,而是转身走开了,因为,他现在不想听到副领事的一句秘密话。
  彼得·摩根回到大使官邸前,消失在花园里。
  今晚,在欧洲俱乐部里面,只有一桌人在打桥牌。他们很早就睡了,招待会是明天举行。俱乐部经理和副领事并排坐在露天座上,面朝着恒河。那些人后来不再玩扑克,他们在说话。他们在里面,听不到外边他俩在谈什么。
  〃哦来这里有二十年了,〃俱乐部经理说,〃我觉得挺遗憾的…就是不会把我的所见所照写出来、。变成一部小说
  副领事望着恒河,跟往常一样,不答话。
  〃这个国家,它具有迷人的魅力…让人再也忘不了,〃经理继续说,〃在欧洲呢,很快你便觉得烦了。瞧这里,永远是夏天,当然够苦的,但要是习惯了炎热的天气…,哦…炎热的天气…回到欧洲以后,再来回忆这里的大热天…难忘的夏天……哦!奇妙的季节。〃
  〃奇妙的季节。〃副领事跟着说道。
  每天晚上,俱乐部经理都谈起印度,谈起自己的经历。随后,法国驻拉合尔副领事也谈起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心愿。俱乐部经理很清楚,和副领事在一起的时候,该如何开始这种漫谈。他首先随便扯一些话题,副领事虽然木去听,但往往到最后,那些话题却能打开他那嘘声浓重的话匣子。有时,副领事说得没头没脑,没完没了;有时,他又说得简洁明了。他的话在加尔各答成了什么,他好像不知道。他确是不知道。因了除了俱乐部经理外,没有人跟他攀谈。
  经常有人向俱乐部经理打听,副领事跟他说了些什么。在加尔各答,人人都想知道。
  玩扑克的人都走了。俱乐部里面已经空无顾客。露天座上方,装饰着一圈粉红色的小灯泡,灯火循环闪烁,刚刚熄灭。副领事向俱乐部经理询问了很长时间,关于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关于她的情人,她的婚姻,她如何度过时间,以及她去岛上的事。看来,俱乐部经理知道副领事想要知道的事,但是他还没有开始讲。这会儿,他们俩都沉默在那里。他们已经喝了很多,他们每个晚上都喝得很多,坐在那露天座上。经理希望自己有一天就死在加尔各答,再也不回欧洲去。他对副领事说了几句这样的想法。副领事说,这一点,他也有同感。
  今晚,副领事向俱乐部经理询问了很多关于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多讲自己的事情。其实,经理希望他每天晚上都能讲些什么。这木,他开始讲了起来。
  副领事问:
  〃你看爱情这东西,要想拥有一份真实,是不是应该在关键的时刻,推助它一下呢?〃
  经理不明白副领事要说什么。
  〃你看爱情这东西,要想让它萌发,要想有朝一日能满怀情意去相逢,是不是应该去救助它一下呢户
  经理还是不明白。
  〃当你得到了某个东西,〃副领事接着说,〃按理,你会把它置于自己面前,而后把你的爱给了它。一个女人也许就是那种最最简单的东西。〃
  经理这时问副领事,他是否对加尔各答的某个女人发生了爱情。副领事没有回答。
  〃一个女人也许就是那种最最简单的东西。〃到领事又说,〃我刚刚发现那种东西。我从不曾有过什么爱情,我对你讲过吧?〃
  还没有呢。经理打了个哈欠,但副领事毫不介意。
  〃我是个童男子。〃副领事说。

 



  





 
第三节

  经理从昏昏欲醇中,睁开了眼睛,瞧着到领事。 
  〃从前好几次,我努力地想去爱一些不同的女人,但我一直都没有做到,可是,我又一直都在努力当中,你明白了吗,经理?〃
  经理觉得还是听不明白,不知道副领事要说什么。于是他说,〃我正洗耳恭听呢。〃他准备好了。
  〃后来,我还是放弃了这种努力,〃副领事说,〃已经有几个星期。〃
  副领事这时转向经理。他指着自己:
  〃你看看我的面孔吧。〃
  经理转过眼睛来。可是,副领事又将面孔朝向恒河。
  〃由于不知道去爱谁,我曾经试图自爱,但我也没有做到。然而,直到现在,我还是更喜欢自己。〃
  〃你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大概是的,〃副领事说,〃长期以来,努力自爱已经使我变得面目全非。〃
  〃我相信你刚才说的,你是个重男子。〃经理说。
  副领事这样吐露隐私,经理好像很满足。
  〃你这些话,要是他们知道了,准会成为他们的笑谈。〃经理又说。
  〃你说说看,经理,我的面孔怎么样?〃
  〃还难说。〃
  副领事脸上的表情是空白,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刚来的那一天,看见一个女人穿过使馆的花园,朝网球场走去。那时天还早,我正在花园里散步,遇到了她。〃
  〃是她,斯特雷泰尔夫人。〃经理说。
  〃很可能。〃
  〃已经不年轻了。还漂亮吗?〃
  〃很可能。〃副领事说。
  他沉默下来。
  〃她看到你了吗?〃经理问。
  〃是的。〃
  〃你能说得更详细点儿吗?〃
  〃说什么?〃
  〃关于这次相遇……〃
  〃这次相遇?〃副领事反问。
  〃这次相遇给你留下的印象,你能说一说吗?〃
  副领事沉思了良久。
  〃林觉得我能这么做吗,经理?〃
  经理看了看他。
  〃这种事,你可以说一说嘛,就限于咱俩之间,我向你保证。〃
  〃我想想看吧。〃副领事说。
  他又沉默下来。经理这时又打了个哈欠。副领事就像根本没有看见似的。
  〃想出来了吗?〃经理问。
  〃我只能对你再讲一遍:我刚来的那一天,看见一个女人穿过使馆的花园,朝冷冷清清的网球场走去。那时天还早。我正在花园里散步,遇到了她。你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这回,你说了网球场冷冷清清的。〃经理说。
  〃这个就耐人寻味了,〃副领事说,〃不过,网球场确是冷冷清清的。〃
  〃这能有多大区别呢?〃
  经理不禁笑了起来。
  〃区别大得很哪。〃副领事说。
  〃那是什么区别呢?〃
  〃是不是一种感情的区别?怎么能不是呢?〃
  副领事并不期待经理作任何回答。经理听了,也不说什么。有时,副领事要说一个看法,简直是在那里信口开河。最好是等他把那番玄理说完,等他回到一个比较清晰的话题上来。
  〃经理,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副领事说。
  〃你并不期待任何人的任何回答,先生。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你。那个网球场……你讲下去吧,我在听呢。〃
  〃我发觉她离开以后,网球场变得冷冷清清的。她的裙子在树木之间飘过,发出一阵急牵声。她那双眼睛看到了我。〃
  副领事在那里垂着头,俱乐部经理瞧着他。他有时就喜欢这种姿势。头垂在胸前,一动不动地那样保持着。
  〃哪儿有一辆自行车,靠在网球场的网棚上,她骑上自行车,从一条小径上走了。〃副领事后来说。
  经理努力想看清副领事这时的面孔,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发现。副领事说的话依然不需要任何回答。
  〃一个女人,你怎样才能得到她呢?〃副领事突然问。
  俱乐部经理笑了起来,道:
  〃你在说什么哪,你醉了吧。〃
  〃据说,有时她非常的伤感,是这样吗,经理?〃
  〃是的。〃
  〃是她那些情人说的?〃
  〃是的。〃
  〃我就从她的伤感之处入手,如果有可能的话。〃
  〃如果没有可能呢?〃
  〃一件东西,比如她触及过的树木,比如那个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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