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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击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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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没过多久,王阿玛家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使王家的境遇彻底发生了改变。 
  应该说,王家丹枫火柴厂的生意一直在赚,由原来的年生产2500万包扩大到了4000万包。我们家最关心火柴厂生产的是老张,几乎是见天在算他那十块钱的本金,这些年翻来翻去变成了多少。老张说他投到王阿玛厂里的十块钱是母的,会下小钱,那十块钱在王三爷的钱窝里滚,跟滚元宵似的,越滚越大,怕有几千块了,还是我们家老祖宗英明、有远见,老祖宗那时候就知道,仗再怎么打,世道再怎么乱,火柴厂是永远不会亏本的,老百姓离了什么都行,离了火柴不行,你总不能让人再回到钻木取火的年代去吧,人但凡往前迈了一步,你让他再退回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父亲让老张给王阿玛送去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纳豆”,纳豆是日本饭桌上极普通的一种吃食,是一种发了酵的熟黄豆,黏糊糊,臭哄烘的,用稻草包了,捆扎成一个个小包,吃的时候挑在碗里佐以酱油和芥末,使劲搅动,成为一种黏稠的糊。父亲和王阿玛都喜爱这口,就跟有些人喜好臭豆腐一样,不吃还难受,上瘾。纳豆制作工艺复杂,受发酵时日的限制,带到中国就显得很珍贵。我们家的人每当看见父亲用筷子折腾那面目甚不清爽的纳豆时,都用手捂了鼻子,不愿正视,父亲却说,越吃越香哪!给谁谁不吃,母亲吩咐,连父亲吃过纳豆的碗也要单独刷洗,承受不起那臭。 
  父亲得了纳豆自然要和老同学分享,让老张坐洋车到箍筲胡同去,火速递达,免得过了火候。老张乐得办这件差事,他唐山老家的儿子定了亲,正想找王阿玛把他火柴厂的股抽回来,给儿子盖房。 
  老张到王家送了纳豆,磨磨蹭蹭地不走,没话找话地搭讪。王阿玛问老张是不是还有事,老张不好意思地问他现在在丹枫厂里有多少钱了。王阿玛说这得让管账的算,就叫来了管账的老张。管账的老张给看门的老张一算,说看门的老张几年来在丹枫已经有了237股。看门老张问237股是多少,王阿玛说不少了,在北京买三间南房够了。看门老张按捺不住喜悦说,三爷,我得谢谢您。西洋的规矩也不都是坏的,搁到厂子里,钱就能生钱,它就成活的了,比我辛辛苦苦看门强。 
  王阿玛说,老张,你来不光是问我股份的吧? 
  老张很张不开口地说,乡下儿子要娶媳妇,我想拿这钱盖房……您刚才说在北京买三间南房都够了,要搁在我们乡下,盖三间北房它肯定也是没有问题的。 
  王阿玛说,想要抽股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老张说,当初您当着老祖宗的面说得好好儿的,存取自由,老祖宗能取,我咋儿就不行了呢! 
  王阿玛说,老祖宗那是死了,你还活着。 
  老张急赤白脸地说,三爷您开始要是说人活着就不能抽股,我那十块钱也就不交给您了,买点儿大白萝卜吃我还下火呢,怎么一赚了钱章程就变啦! 
  王阿玛说,丹枫的股东多啦,我不在乎你的237股,要想抽股得递交申请,我这儿不是你们乡下的储金会,你想怎的就怎的…… 
  两人正在磨嘴,仆人说有军械局的人来找。老张赶紧起身告辞,被王阿玛拉住说,你就坐这儿,抽股的事我还没给你话儿呢。 
  老张说,我在这儿不合适。 
  王阿玛说,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来的不是皇上是流氓。 
  一官僚和一军人进来。官僚姓赵,军人姓程,官僚留着锃亮的大中分,军人穿着笔挺军服,好像都挺有来头。官僚谦恭地递上名片,军人脚后跟一碰行了个军礼。 
  王阿玛介绍老张说,这是老张,丹枫的股东。又对老张小声说,虽然没几股。 
  老张没经历过场面,汗也下来了,诚惶诚恐地说,我那叫什么股东。 
  赵官僚看在“股东”面上,跟老张点点头,欠欠身子,把老张弄得屁股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溜下去。好在赵官僚没太在乎老张,对王阿玛开门见山地说,现在的局势王三爷想必也知道,战争越打越紧,南边、北边还有东边,几路人马各不相让,北京这块风水宝地,谁占住了谁就是王。咱们的军队,武器是没的说,人家湖北那边供着家伙,可这火药还得咱们自个儿出,我们是想,您的丹枫生产火柴跟生产火药是一码子事,您要是改了火药,那利润是翻着倍地往上涨,这是一笔大生意啊,王三爷。 
  王阿玛看着老张说,是啊,现在他哪儿不打仗呢?打仗比拢火做饭还家常便饭! 
  程军人说打仗也是一桩挣钱的买卖,能挣大钱!王阿玛说,不错,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不爱干别的,他就专爱打仗呢。 
  赵官僚说,生产军火能发大财,而且来得快,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要王三爷点个头,金条洋房那是小事,上边再委任个什么名分,大宗的钱还不是翻着跟头来。 
  王阿玛说,老张,你看这头点还是不点呢?这里头也有你的股份,要发大财咱们一块儿发? 
  老张说,三爷,丹枫是您办起来的,您自个儿拿主意……您,您老跟我较什么劲! 
  王阿玛坚持要听老张的主意,老张说钱是好东西,谁都爱,顺顺当当来钱谁都盼着。程军人夸老张看得明白,老张说,可我怕的是半夜睡不着觉。 
  王阿玛会心一笑,说他跟老张一个毛病,越到半夜越精神,一趟一趟地起夜,晚上不敢喝水,什么天王补心丹,什么枣仁安神丸,一把一把地吃,都是白搭!老张说,在被窝里一个劲儿地放大屁! 
  王阿玛说,臭得我不敢掀被窝! 
  两人说着笑起来,程军人也跟着一块儿笑。赵官僚的脸色不好看了。赵官僚让王阿玛考虑考虑,他明天再来听回话。王阿玛说他明天跟太太上戒台寺看松树去。赵官僚说那就后天。王阿玛说后天商会在东安市场有活动,也没工夫。赵官僚问什么时候有工夫,王阿玛说,这么着,什么时候我想把火柴改火药了,我自个儿上军械局找你们。 
  赵官僚告辞的时候让王阿玛再考虑考虑,话里有话地说,王三爷,一步棋走错了,满盘皆输呀。 
  王阿玛说,棋子儿输光了它还有棋盘呢。 
   
  那几天天气闷热闷热的,母亲说老天爷在憋雨,老张说只要雨一下来,潮白河就得发水,京东保不齐就得泡汤。下午的时候王利民来找我三姐,没说两句话三姐就匆匆忙忙跟他往外走。被我母亲拦在门道,母亲问三姐干什么去,她说上陶然亭开会。母亲说陶然亭那个荒败的乱葬岗不是什么好地方,丫头家的不许往那儿跑。三姐坚持要去,三姐的脾气拗,我母亲的脾气更拗,推推搡搡硬是不让三姐出门。那时候我们家的人都还不知道她偷偷加入了组织,只是觉得这个三丫头有点儿邪性,不着家,爱在外头交朋友。 
  母亲和三姐在门道里拉扯,王利民也过来帮忙,他自然是帮着三姐逃脱母亲的阻挠。母亲指着王利民说,王少爷,你跟你爸爸怎么斗争我不管,你不能往我们家里搀和,让我的闺女也跟我摆谈判桌…… 
  王利民说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明天,为了一个崭新的中国。 
  母亲把“为了崭新的中国”的王利民推了个跟头,从门里推到门外,脑袋重重地磕在石头门墩上。王利民坐在台阶上,半天没清醒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三姐被母亲拽进了屋,用锁锁了。三姐在屋里嚷嚷,还喊口号抗议,母亲一概不理。王利民过来力争,母亲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外,母亲有的是时间,尽可以和他们耗。 
  三姐在屋里说了很绝情的话,说母亲不是她的亲娘,没权利管她。母亲说就是你的亲妈活着,她今天也得关你!王利民说母亲是封建****,是腐朽没落,关得住三姐的人,关不住三姐的心。母亲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客气可言,自从他领着人和他爸爸在工厂里下过那场“老虎棋”以后,我母亲就对他没了一点儿好印象。 
  王利民很失落地走了,过了好多年,看门老张还对我说,我母亲那天厉害得像只母老虎。 
  门口这样闹腾的时候,父亲正光着脊梁在书房考证他的版本,热出了一身痱子的父亲处在烦躁之中,在电扇的嗡嗡声中听了我母亲的讲述,发下命令,锁三丫头一个月! 
  憋了几天的雨在半夜的时候终于下下来了,凶猛如瓢泼,夹裹着隆隆的雷声,将天地混为一体。一道道闪电在瞬间闪烁爆裂,划出狰狞的蓝光,继而是振聋发聩的巨响。 
  我们家的南房漏了,老张和老王上到屋顶盖苫布,一声闷响,震得房上的人差点儿没掉下来,玻璃哗啦啦碎了好几块,狗阿莉吓得从窝里蹿出来,在雨地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房上的老张说一定是发生了地震,老王说不是地震是爆炸! 
  轰隆隆的声响接连不断,东边红了半边天。 
  父亲披着衣裳站在廊子下往东看,东边爆炸声和雷鸣电闪响成一片。老张说这响动让他想起了当年神机营军火库的爆炸。母亲说,还没到过年,怎的就放起了焰火? 
  父亲说,这响动可不是什么好响动。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醒目头条:“丹枫火柴厂爆炸,厂房夷为平地,炸死工人12名。” 
父亲扔下报纸就往箍筲胡同跑,到了王家,谁也没见着,看门的说王太太昨天半夜犯了紧痰厥,送到医院去了,现在醒过来了,半边身子全没了知觉。父亲又赶到医院,在医院的仆人说,听说火柴厂炸了,王老爷天没亮就从医院奔了丹枫,现在大概还在火场。父亲问少爷哪儿去了,仆人说有大半个月没见着影了…… 
  父亲从医院赶到丹枫,远远就看见王阿玛呆立在还冒着烟的废墟上,一脸茫然。整个工厂已经找不到一间整装房屋,车间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工厂的围墙塌了,附近数十间民房也遭了殃,厂子的里里外外一片狼藉。父亲来到王阿玛旁边,王阿玛没有说话,周围扬起的灰烬带着残存的余热将他们包围,王阿玛满身满脸烟土,看着自家工厂的遗骸,语不成声地说,四爷,我早知道,它爆炸是早晚的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父亲劝慰他说,国甫,咱们从头来,咱们从头来还不行吗? 
  王阿玛说,我有多少家当,经得起这么炸啊…… 
  王利民领着一群工人赶了来。王阿玛的态度十分冷淡,他看也不看儿子。父亲说,利民,你看看这…… 
  王利民说,爸,怪我,我和工人们没把厂子保护好,让敌人钻了空子。 
  王阿玛说,你斗争去吧,你罢工去吧!这是你最想要的结果,是吧!? 
   
  (六) 
   
  日本人来了,一切秩序全乱了,包括我们家的生活。 
  三姐自作主张,把正在念的大学也退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鬼鬼祟祟地出去,鬼鬼祟祟地回来,常有些说不清来历的人找她,人来了就插上门在房里叽叽咕咕地谈话。母亲说三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举动越来越不正常,早晚会给她自己和这个家招来麻烦,要论根底,源头还在王利民,没有王家那小子,三丫头不会走得这么远。 
  王利民成了我们家不受欢迎的人,他到我们家来,母亲没了笑脸,老张也显得冷淡,因了火柴厂的爆炸,老张总认为是王利民搞斗争不保护工厂的结果,任王利民怎么解释也不听。有一天,王利民领来一个姓黄的生意人,跟我三姐在屋里谈了大半天。姓黄的一走,日本人就来了,三姐溜了,日本兵不容分说将父亲架上了汽车,呜呜地开走了。我们家的天立刻塌了,首先是我的母亲,充分显示了她“母老虎”的本性,领着我的几个哥哥来到了王阿玛家,母亲将一包砒霜拍在桌上,口口声声指责罪魁祸首王利民的不是,王利民不把那个姓黄的往我们家带,我的父亲不会让日本人弄走,中国人进到日本宪兵队,不死也得掉层皮!母亲让王阿玛到日本宪兵队去要人,要不回人她就死在王家。 
  王太太刚刚出院不久,哪里经得住这阵势,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王阿玛也很气,说要把王利民杀了,说要断绝父子关系! 
  还没等王阿玛去宪兵队,老张就跑来了,说我父亲已经回家了,原来宪兵队主事的小田一郎,也是东京帝大毕业,念的也是“古典讲习学科”,小田看在帝大校友的份上,自然给了情面,其实他们也是没抓到什么真凭实据。后来为这事三姐说我父亲是汉奸,父亲说,我怎么奸啦?我也没认贼作父,我也没出卖你们! 
  母亲愤愤的说,你这丫头说话不着边际,难道日本人非把你阿玛杀了他才不算汉奸? 
  王利民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是1939年的三月,天气乍暖还寒,遮天蔽日的黄沙把北京弄得混沌一片,弥漫的土腥气呛得人喘不出气,北京历来的春天都是这个样子。 
  那天先到我们家的是王阿玛,王阿玛明显瘦了,身上也没了逼人的锐气,用母亲的话说是,“整个变了个人”。王阿玛让我父亲协助他办点儿事,当个证人。父亲问证明什么,王阿玛掏出两张纸递过来。父亲才看了一行脸色就变了,对王阿玛说,国甫,这万万不行啊! 
  王阿玛说,我的脾气你知道,只有我说了算的事,没有别人说了算的事,要不,丹枫也不至于落那么一个下场。 
  父亲说丹枫是丹枫,这事是这事。王阿玛说,甭说了,他一会儿就来,到时候你在证人那儿签个名字就行啦。 
  父亲说他不签! 
  厢房传来三姐的歌声,父亲说,国甫你听听,你别以为就你的儿子是孬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阿玛要跟他的儿子脱离父子关系,让父亲当证人,爷儿俩闹到这一步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我母亲听到王阿玛这个决定,将一碗茶全洒在桌子上,惶惶地说,三爷,儿子不听话归不听话,您不能因为上回那件事再跟孩子计较了,我们家老爷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从宪兵队回来了,那些过头话就再甭提了…… 
  王阿玛说不是为宪兵队的事,是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了的心是再活不了了。父亲问王阿玛,王利民知不知道这个决定,王阿玛说,他当然知道,我让人把话带过去了。 
  正说着,王利民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三月的天气竟然跑得满头大汗。王利民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听到这称呼,我的母亲眼圈一下红了。王阿玛问他让老李捎的话带到了没有,王利民说带到了,他要跟父亲好好谈谈。王阿玛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谈的了,用你的话说是,两个阶级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既然不可调和咱们干脆索性了断,免得双方都别扭。 
  王利民说,阶级是阶级,血缘是血缘,咱们再怎么对立您走到哪儿也是我爸爸! 
  母亲赶紧说,孩子说得对,三爷您得好好斟酌。 
  王阿玛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的爸爸,你也再不是我的儿子。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王利民说他爸爸不能这么干,王阿玛说,如果你是一般人,领着人跟我对着干,我或许还能接受,或许还会敬重你,佩服你,可一想到你是我的儿子,我就从心里凉到外头……我这辈子干的一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有你这么个儿子! 
  王利民说,爸,您应该为有我这样的儿子骄傲! 
  王阿玛说,骄傲也罢,后悔也罢,都过去了。你在这上头签字吧,断绝父子关系,往后咱们谁不认识谁。对了,再不许你姓王,你爱姓什么姓什么! 
  王利民说,爸……我还有妈呢…… 
  王阿玛说,父子不存在了,母子自然就没了。 
  王利民死活要见他妈,他把他的妈当成了救命稻草。王阿玛提出,要见你妈也不难,要让我收回断绝书也不难,条件是跟我回家,在家老老实实呆上半年,和你的无产阶级断绝一切来往,做到这点跟我走,做不到,签字! 
  王利民问他爸爸能不能换个条件,王阿玛说不能! 
  王利民显得很为难。母亲说,孩子,你还犹豫什么,跟你爸爸回家呀! 
  桌上的座钟滴答滴答,谁也不说话。王利民脸憋得通红,看得出王阿玛内心有些小得意。父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怎么办才好。母亲想把那两张纸偷偷抽出来,被王阿玛一把按在桌上。 
  谁也没想到王利民作出了一个出人预料的决定,他低声说,我……签字。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王阿玛浑身一哆嗦,看着王利民,脑子转不过弯来。父亲喝了一声,王利民! 
  王利民表示他不能回家,在事业和家庭不能平衡的时候,他会选择前者。王阿玛气急败坏地说,你签,你签,你给我签! 
  在王阿玛的威逼下,王利民很冷静地在断绝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约是再不让他姓王的缘故,签字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省去了“王”,只写了“利民”两个字。 
  这一来,王阿玛立刻陷入了被动地位,王阿玛顾及面子和尊严,沉着劲儿,毫不在乎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字据推到我父亲面前,让我父亲在证人上签字。我父亲当然不签,说王家爷儿俩不能逼着他干这事!王阿玛说,已经成了既成事实,你签与不签,我跟他都没关系了。 
  父亲突然脾气大发说,那也不签!你们爷儿俩的事,我不管! 
  王阿玛不理会我父亲,对他的儿子说,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走之前把你身上的衣裳扒下来,这是我花钱给你做的,你得把它还给我。 
  王利民还有些犹豫,王阿玛一声断喝:脱! 
  看得出,王阿玛是气得很了,手不停地颤抖,嘴角抽搐。王利民见他父亲这模样,一声不敢吭,赶紧将西服、裤子脱下。王阿玛说,还有衬衣!背心!袜子!鞋! 
   王利民脱得只剩下了一条裤衩。 
  王阿玛让王利民走,王利民只好向门口走去。母亲说,三爷,您这是何苦?您还没瞧出来么,孩子他不愿意走。 
  王阿玛闭着眼不说话。走到房门口的王利民突然折身回来,快步走到王阿玛跟前,扑通一下跪下了,刚才一直绷着的脸此刻变得无比生动,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王利民说,爸,您就是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走法。不管您认不认我,我永远是您儿子。我走了,您就当我……死了……您跟妈多多保重,您年纪大了,到了该用儿子的时候,儿子不在跟前了……爸,我现在只有往前走,不能后退,前头是火,是血,我也会走到底,绝不回头。 
  母亲说,快别说了,这是什么话呀!听着让人没牛 
  王阿玛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永远也不会想起你! 
  王利民给他父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低着头光着身子走出去。母亲说,……你说你们这爷儿俩啊…… 
  父亲站在房门口喊道,老张,老张! 
  老张其实早就在二门里窥测正屋的动静呢,见父亲叫他,赶紧跑过来,问父亲有什么吩咐。父亲让老张上老大的屋里给王利民找身衣裳。老张看着王利民的模样直乐,揶揄地说,王少爷,您真跟我们家三格格唱的一样了,“莫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父亲说,老张你给我住嘴! 
   
  (七) 
   
  王利民走了,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有一段,王阿玛到我们家来得很勤,也没什么事,就是笼着手和父亲围着火炉呆呆地坐着,半天跟父亲说,这茶是雪毫龙芽。 
  父亲说是雪毫龙芽。 
  彼此再没有言语。炉子上的铁壶哗啦哗啦冒着白气,萦绕的水气中曾经在雨地里共同挨过浇的两个男人变得沉闷低落,王阿玛吭吭地咳,那咳来自肺腑的深处,一声声敲击着人们的心扉。父亲用手帕擦汗,严寒的北京冬季,不知怹老人家何故会有汗液渗出。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王阿玛的造访是受了太太的催促,来打听儿子的下落,毕竟我们家有着他儿子的同志——我的三姐。 
  可惜什么消息也没有。到最后,连我们的三姐也消遁得无影无踪了。 
  《三击掌》里的王宝钏同样是扒了衣裳走出家门,与父亲誓不相见的,可人家后来还是见了,父女又重归于好了。那是当了西梁王的王后,荣华富贵了,把爹与娘接了去,在金銮殿上一通显摆。“金牌调来银牌宣,苦寒窑来了我王氏宝钏……”可惜,王阿玛却没有等来这份荣耀,他的儿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个叫百户坑的地方,据说王利民是新四军的教导员,带领部队在转移过程中遭遇伏击,一场恶战,几千人命丧黄泉……所谓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就是说的这件事。 
  王阿玛接到王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经是五年以后了,那天是我的周岁生日,母亲请王阿玛夫妇过来吃打卤面,母亲为这个生日很认真地做了准备。我是我们家女孩中的老七,小而贱,属于垫窝、拉秧的那种。“垫窝”是指母猪下的最后一个崽儿,瘦小衰弱,不成气候,多数生下便被弃之,即不必为此耽误工夫。所谓“拉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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