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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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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同一时期,白人干涉内政愈演愈烈。以前是否垴(会议)以及在里面掌权的茨拉法雷(大地主)们操纵国王,如今住在阿皮亚城里的一小撮白人取代了他们。在阿皮亚,英、美、德三个国家各自设有领事。但是最有权力的还不是这些领事,而是德国人经营下的南海拓殖商会。
在岛上的白人贸易商中间,这个商会正如小人国里的格利佛一样。商会的总经理以前曾兼任过德国领事,之后也曾经因为和新来的领事(一位年轻的人道主义者,反对商会对土人劳工的虐待)发生冲突,结果逼得对方辞了职。位于阿皮亚西郊姆黎努海角附近的广袤的土地是德国商会的农场,在那里栽培着咖啡、可可、菠萝等作物。近千名劳工大多是从比萨摩亚更原始的群岛,或者遥远的非洲,作为奴隶被贩运来的。
强迫性的残酷劳动和白人监工的鞭打,使这些黑人和棕色人的哭号声日夜不绝于耳。逃跑的人层出不穷,但大多数被抓回来,甚至被杀死了。同时,在这个早就遗忘了吃人习俗的岛上,开始流传一些奇怪的谣言,说是远方来的黑皮肤的人会吃岛民的孩子。萨摩亚人的皮肤是浅黑色乃至棕色的,非洲黑人在他们眼里也许是令人恐怖的。
岛民对商会的反感逐渐高涨。修整得十分美丽的商会农场,在土人眼里就像是公园一样,不能自由进入那里对喜爱游玩的他们来说是一种毫无道理的侮辱。至于说辛辛苦苦种出来那么多菠萝自己却不能吃,而是被船运走到其他什么地方,这对大部分土人来说更是无法理解的荒谬。
趁夜里潜入农场毁坏田地的行为成了一种流行的事情。这被看成是侠盗罗宾汉式的义举,博得了岛民广泛的喝彩。当然,商会方面没有善罢甘休。当抓住犯人后,他们不但马上将其投进商会私设的监狱,并且反过来利用这件事,和德国领事联手威逼拉乌佩帕国王,索取赔偿不说,还强迫国王签署了一项相当无理的(对白人,尤其是对德国人有利的)税法。
以国王为首,岛民们感到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压迫了。他们试图依靠英国。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国王、副王和几位大酋长经过商议,竟然决定提出一个“希望将萨摩亚的支配权委托英国”的照会。但是,这个用饿狼取代猛虎的决定,立刻传进了德国人耳朵里。被激怒的德国商会和德国领事立即把拉乌佩帕国王驱逐出了姆黎努的王宫,准备另立一直担任副王的塔马塞塞为国王。另外一种说法则认为是塔马塞塞和德国人互相勾结,背叛了国王。英美两国都出面反对德国的政策。争端持续了一段时间。
最后,德国(按照俾斯麦之流的作做法)将五艘军舰派遣到阿皮亚,在武力威慑下强行发动了政变。塔马塞塞成了新国王,拉乌佩帕则逃进南方山林深处。岛民们虽然对新国王不满,但在德国军舰的炮火面前,各地的暴动不得不沉默了下来。
为摆脱德国军队的追捕,前国王拉乌佩帕从一片森林潜藏到另一片森林。一天夜里,从一个心腹酋长那里派出使者,带来了这样的口信:“如果明天上午殿下没有在德国军营露面的话,将会有更大的灾难降临到这个岛上。”虽然意志软弱,但拉乌佩帕还没有失去不愧为此岛贵族的气节,他当即决定牺牲自己。
当晚,他潜入阿皮亚城,和另一位副王候补玛塔法秘密见面,并托付了后事。玛塔法已经听说了德国人的条件。据说拉乌佩帕将只是非常暂时的,交由德国军舰被带到某个地方。并且,德国舰长还作出保证,在舰上一定会尽量厚待这位前任国王。但是拉乌佩帕并不相信,他已经感到自己将再不会踏上萨摩亚的土地了。他写下一封给全体萨摩亚人的诀别信,交给玛塔法。两人在眼泪中告别后,拉乌佩帕去了德国领事馆。当天下午,他被带上德国军舰俾斯麦号,不知消失到了什么地方。身后只留下那封悲凉的诀别信。
“……出于对我们的岛屿,以及对我们全体萨摩亚人的爱,我决定把自己交给德国政府。他们将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我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令萨摩亚尊贵的鲜血再度流淌。但是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使他们这些白皮肤的人(对我,对我的国土)这样愤怒,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明白……”信的最后,他伤感地呼唤着萨摩亚各个地方的名字。“马诺诺啊,永别了,图图伊拉啊。阿阿纳啊。萨法拉伊啊……”岛民们读到这里全都哭了。
这是史蒂文森定居这个岛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岛民对新王塔马塞塞的反感极其强烈。众望集中在玛塔法身上。起义接连不断,玛塔法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以自然拥戴的形式成了叛军领袖。拥立新王的德国和与之对抗的英美(他们对玛塔法并无好感,但出于对抗德国,所以处处跟新国王为难)之间的冲突也逐渐激化。
一八八八年秋天,玛塔法公然召集队伍,在山地的丛林地带竖起了反旗。德国军舰沿着海岸来回航行,炮轰叛军的部落。英美对此提出抗议,三国关系到了相当危险的边缘。玛塔法在屡次战胜国王的军队后,终于把国王从姆黎努赶走,并围困在了阿皮亚东边的拉乌利伊一带。德国军舰的陆战队为救援塔马塞塞国王登陆作战,结果在方格利峡谷被玛塔法的军队大败。许多德国兵都战死了。岛民们与其说是高兴,还不如说大吃了一惊。迄今为止被看作半神的白人被他们的棕色英雄给打败了。塔马塞塞逃往海上,德国支持下的政府全面崩溃了。
愤怒的德国领事决定利用军舰对全岛采取高压手段。英美两国,特别是美国从正面表示反对。各国纷纷派遣军舰赶往阿皮亚港,局势变得极其紧张。一八八九年三月的阿皮亚湾里,两艘美舰、一艘英舰和三艘德舰成犄角之势;城市背后的森林里,玛塔法率领叛军虎视眈眈地窥伺着时机。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老天爷施展天才剧作家的手腕,给人们带来了一个震惊。空前的历史性灾难、一八八九年的大飓风席卷而来了。超乎想象的暴风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前一天傍晚还停泊在港里的六艘军舰中,最后只剩下一艘遍体鳞伤地勉强趴在水面上。敌方和己方的区分消失了,白人和土人都为了救援工作忙成一团。埋伏在城市背后森林里的叛军也来到城市和海岸,加入了收容尸体和看护伤员的工作。德国人没有追捕他们。这次惨祸为相互仇视的感情带来了意外的融合。
这一年,在遥远的柏林,有关萨摩亚的三国协定成立了。其结果,形成了萨摩亚依然拥有名义上的国王,但由英美德三国人组成政务委员会对之进行辅佐的形式。协议还规定,位于委员会之上的政务长官以及控制整个萨摩亚司法权的大法官(裁判所长)这两名最高官员必须由欧洲派遣,并且,从今往后,在国王的人选问题上政务委员会的判断将是绝对必要的。
同年(一八八九年)年底,自从两年前消失在德国军舰上之后再没有过音讯的前国王拉乌佩帕,突然形容憔悴地回来了。从萨摩亚到澳洲,从澳州到德国在西非的殖民地,从西非到德国本土,又从德国到密克罗内西阿,监禁护送下的他如同陀螺一样辗转了漫长的旅途。但是这次归来,他将作为一个傀儡国王被再次扶上王位。
如果有必要选一个国王出来的话,无论按照次序,还是按照人品或声望,当然应该是玛塔法当选。可是,在他的剑上流着方格利峡谷那些德国水兵的鲜血。德国人全都坚决反对选玛塔法。而玛塔法自己也并不着急,一方面是乐观地认为迟早会轮到自己,另外也是出于对两年前挥泪作别、现在憔悴而归的老前辈的同情。在拉乌佩帕这边,最初则是打算把王位让给头号实力人物玛塔法的。本来就意志薄弱的他,在长达两年的流放中一直与恐怖和不安作伴,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霸气。
但是,两个人之间的这种友情,硬是被白人的策动和岛民们热烈的派别意识给扭曲了。政务委员会不由分说硬是将拉乌佩帕推上王位后还不到一个月,(让这时交情尚好的两个人大吃一惊的是)外面就传出了国王和玛塔法不和的流言。两个人都感到了别扭,并且,事实上经过一个奇妙的、令人心酸的过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果真变得别扭了起来。
从刚开始来到这个岛,史蒂文森就对这里的白人对待土人的方式深感气愤。对萨摩亚来说不幸的是,他们这些白人——从政务长官到环游各岛的商人——全都只是为了赚钱才来的。在这一点上,没有英、美、德的区别。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除了少数几个牧师外),是因为热爱这个岛、热爱岛上的人们而留下的。
史蒂文森起初觉得震惊,接着就感到了愤怒。从殖民地的常识来看,也许为这种事震惊的人才更叫人奇怪,但史蒂文森郑重地向遥远的伦敦《泰晤士报》寄去了文章,诉说岛上的现状——白人的横暴、傲慢、无耻,土人的悲惨,等等。但是,这封公开信结果只得到了嘲笑,被讽刺为“著名小说家令人吃惊的政治上的无知”。一向蔑视“唐宁街那些俗人”的史蒂文森(当听说大宰相格莱斯顿为寻找初版《宝岛》遍访旧书店时,说老实话,他不但没有觉得虚荣心得到满足,反而感到了一种无聊透顶的不快)不熟悉政治现实也许是事实,但是,“殖民政策也请先从热爱当地人做起”这种想法有什么错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对这个岛上白人的生活及政策的指责,逐渐在阿皮亚的白人(包括英国人在内)和他自己之间筑起了一道壕沟。
史蒂文森非常迷恋故乡苏格兰的高地人的氏族制度。萨摩亚的族长制度与之有着相近之处。第一次见到玛塔法时,在那堂堂的身躯和威严的风貌中,他看到了属于真正的族长的魅力。
玛塔法住在阿皮亚以西七英里的马里艾。虽然在名义上不是国王,但是比起公认的国王拉乌佩帕,他拥有更多的人望、更多的部下以及更多的王者风范。他对白人委员会拥立的现政府从来没有采取过反抗态度。在连白人官吏自己都滞纳税金的时候,只有他还在严格纳税。当有部下犯罪时,他也总是顺从地听候裁判所长的传唤。可尽管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被看成了现政府的一大敌人,被害怕、被忌惮,乃至被厌恶了。甚至有人向政府密告,说他在秘密收集弹药。事实上,岛民们要求改选国王的声音的确惊动了政府。但是玛塔法自己至今为止,还一次也没有提出过类似要求。
他是虔诚的基督徒,独身,年近六十。二十年来,发誓“像主活在这世间时一样”生活(说的是关于妇人的事情),并且说到做到。每天晚上,把来自岛上各个地方的讲故事高手召集在灯下,团团围坐,听这些人讲述古老的传说和古歌谣,就是他唯一的享受。
六
一八九一年九月×日
近来岛上流传着各种奇怪的谣言。“瓦伊辛格诺的河水被染红了。”“在阿皮亚湾捕获的怪鱼肚子里写着不吉利的话。”“没有头的蜥蜴在酋长会议的墙壁上乱跑。”“一到晚上,阿婆利玛水道上空的云彩里就传出可怕的叫声。是乌波卢岛的众神和萨瓦伊岛的众神在作战。”……土人们全都认真地把这些看成即将来临的战争的前兆。他们期待着玛塔法什么时候会站出来,打翻拉乌佩帕和白人的政府。
不是没有可能。现在的政府实在太糟糕了。全是些一边贪图着(至少在波利尼西亚是)巨额薪水,一边什么都不做——真的是什么都不做、只知游手好闲的官僚们。裁判所长切达尔克兰茨作为个人并不讨厌,但作为官僚却彻底无能。至于政务长官冯·匹尔扎哈,则几乎在每件事上都要伤害岛民的感情。只知道征税,从没有修过一条路。上任后,授予土人官职的事连一次也没有过。无论对阿皮亚,对国王,还是对这个岛,完全一毛不拔。他们忘记了自己是在萨摩亚,忘记了还有萨摩亚人这个人种,这个人种同样有着眼睛、耳朵和少许智慧。政务长官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提案为自己修建富丽堂皇的官邸,并且已经在动工。而拉乌佩帕国王的王宫,正好在其官邸的正对面,那是个即使在岛上也属中流以下的、破旧寒酸的房子(茅棚?)。
让我们看看上个月政府人事费用的清单吧:
裁判所长的薪俸———————500美元
政务长官的薪俸———————415美元
警察署长(瑞典人)的薪俸——140美元
裁判所长秘书官的薪俸————100美元
萨摩亚国王拉乌佩帕的薪俸——95美元
窥一斑知全豹,这就是新政府管理下的萨摩亚。
据说作为对殖民政策一窍不通的一介文士,却硬要说三道四,给愚昧的土人提供廉价同情的R.L.S.氏,看上去宛然是又一个堂吉诃德。这,是住在阿皮亚的一个英国人的原话。首先,对于得以和那位奇特的义士博大的爱人之心相提并论的光荣,我要表示感谢。事实上我的确不懂政治,并且,我把这种无知看成一种荣誉。在殖民地,或者半殖民地,究竟什么是所谓常识,我并不知道。就算知道,因为我是一个作家,只要没有打心底赞成,我就不能把那种常识当作自己行动的标准。
真正地、直接地沁入内心有所感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促使我(或艺术家)采取行动。如果要问对于现在的我,那个“直接有所感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我已经不再是用一个游客好奇的视线,而是用一个居民的依恋,开始在爱着这个岛和岛上的人们了”。
不管怎样,必须设法阻止眼下山雨欲来的内乱,以及足以诱发内乱的白人的压迫。但是,在这些事上我是多么无能为力!我甚至连选举权都没有。拜访阿皮亚的要人们试着谈论这些事,但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认真对待我。之所以忍耐着听我说话,事实上不过是冲着我作为作家的名声罢了。我刚转身离开,他们肯定就在我身后扮出了各种鬼脸。
无能为力的感觉在咬噬着我。眼看着这些愚蠢、不公、贪婪一天天变本加厉,而自己却无可奈何!
九月××日
在马诺诺那边又出事了。简直再也找不到这么容易骚动的岛了。虽然只是个小岛,但整个萨摩亚纷争的七成都是从那里发生的。在马诺诺,属于玛塔法一派的年轻人放火袭击了拉乌佩帕一派岛民的家。岛上陷入了大混乱。
裁判所长这时正利用公费在斐济作豪华旅游,政务长官匹尔扎哈亲自赶到马诺诺,单枪匹马上岸(看来此人倒还只剩下点勇气令人佩服)劝说暴徒,并命令犯人们主动到阿皮亚自首。犯人们像男子汉一样说到做到,果真到阿皮亚来了。他们受到监禁六个月的宣判,并被立刻送往监狱。其他那些剽悍的马诺诺人,在犯人们穿过大街被送往监狱的路上,大声招呼说:“一定会救你们出来!”走在三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中的犯人们回答:“用不着那样。不要紧。”
按说事情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但是人们普遍相信,就在最近几天里一定会有人劫狱。监狱方面采取了严厉的警戒。也许是终于熬不过日以继夜的恐怖了吧,守卫长(年轻的瑞典人)竟然想到一个野蛮至极的法子,提出把炸药装到牢房地下,如果遭到袭击,就把劫狱的暴徒和犯人一起炸掉。他把这个建议向政务长官提出后得到了同意。随后,他找到停泊在港口的美国军舰借炸药,但遭到拒绝,最后从打捞沉船的工程队(两年前因飓风沉没在海湾里的两艘军舰被美国赠送给了萨摩亚政府,工程队就是为这项打捞作业而来的)那里把炸药搞到了手。
这件事泄漏到了外界,最近两三个礼拜流言四起。眼看有可能发生更大骚动,害怕起来的政府前几天突然把犯人装上帆船,转移到特克拉乌斯岛去了。把老老实实服刑的人给炸死当然是荒谬绝伦,而把监禁擅自改成流放也真够岂有此理的。这种卑劣、胆怯和无耻,就是所谓文明在君临野蛮时的典型面目。如果让土人以为白人都赞成这么做,可就糟糕了。
关于这件事的质询书,当时就寄给了政务长官,但至今没有答复。
十月×日
政务长官的回信总算来了。孩子般的傲慢,狡猾的搪塞。不得要领。马上寄去再质询书。这种纠纷我是最讨厌的,可是我无法沉默地看着土人被炸药送上天。
岛民还算平静。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我不知道。白人的不受欢迎随着时间在加深。连我们那位温和的亨利·西梅内今天也说:“海边(阿皮亚)的白人真讨厌,故意趾高气扬的。”听说有一个耍威风的白人醉汉对亨利挥舞着山刀,恐吓说:“把你小子的头砍下来。”这就是文明人干的事吗?萨摩亚人总的来说很有礼、(即使有时不够高雅但)温和,(不算盗窃的习惯)他们具有自己的荣誉观,并且,至少比炸药长官要更开化些。
在斯克里布纳杂志(Scribner's Magazine)连载的《触礁船打捞工人》第二十三章完稿。
十一月××日
东奔西走,完全成了政治人物。是喜剧吗?秘密集会、秘信、暗夜急行。夜里穿过这个岛的森林时,银白色的磷光星星点点铺满地面,十分美丽。听说那是一种菌类发的光。
给政务长官的质询书上,有一个人拒绝签名。跑到他家里去说服,成功。我的神经竟也变得如此迟钝、顽强了!
昨天拜访了拉乌佩帕国王。低矮、凄凉的房子。即使在乡下的寒村,像这样的房子也有的是。就在对面,即将竣工的政务长官的官邸高高耸立。国王每天不得不仰望着这座建筑生活。他出于对白人官吏的顾虑,似乎不太愿意和我们见面。贫瘠的交谈。但是,这位老人的萨摩亚语的发音——尤其是重元音的发音非常优美。非常。
十一月××日
《触礁船打捞工人》终于竣稿。《萨摩亚史脚注》还在继续。书写现代史的困难。尤其是,当出场人物都是自己的相识时,困难倍增。
前两天对拉乌佩帕国王的访问,果然引起了大骚动。贴出了新布告,任何人没有领事的许可以及政府认可的翻译在场,不得会见国王。神圣的傀儡。
政务长官提出会谈的要求,大概是试图怀柔。但我拒绝了。
这样一来,我似乎公然成了德意志帝国的敌人。总是来家里玩的德国士官们捎来口信,说是因为出海不能过来拜访了。
有趣的是,政府在城里的白人中间也不受欢迎。盲目刺激岛民的感情,结果只会置白人的生命财产于危险当中。白人比土人还要拒绝缴税。
流行感冒猖獗。城里的舞场也关门了。听说在瓦伊内内农场一次死了七十个劳工。
十二月××日
前天上午,可可种子一千五百颗,下午接着七百颗,送到。从前天中午一直到昨天晚上,全家总动员,忙着播种。每个人都成了泥人,阳台成了爱尔兰的泥煤田。可可的种子先要种到用可可树叶编成的筐子里。十个土人在后面森林的小屋里编筐,四个少年挖土装箱后运到阳台,洛伊德、贝尔(伊莎贝尔)和我筛掉石子和粘土块后把土装进筐里,奥斯汀少年和女仆法阿乌玛把筐搬到芳妮那里,芳妮在每个筐子里埋进一颗种子并把它们在阳台上摆好。每个人都累成了一团软棉花。
直到今早疲劳也没有消失。但邮船的日子快到了,赶写出《萨摩亚史脚注》第五章。这不是艺术品。是应该尽快写出来,尽快被阅读的东西。不然没有意义。
流传着政务长官要辞职的消息。未必可靠。大概是与领事之间的冲突生出了这样的流言吧。
一八九二年一月×日
雨。暴风的味道。关门点上灯。感冒总是不好,风湿又开始了。想起一位老人的话:“在所有主义中最坏的是,风湿主义。”
作为休息,最近开始写从曾祖父时候起的史蒂文森家的历史。非常愉快。想起曾祖父、祖父和他的三个儿子(包括我的父亲)一代接一代,默默无言地在浓雾的北爱尔兰海坚持修建灯塔的高贵身影,即使现在我也充满了自豪。题目叫什么呢?《史蒂文森家的人们》、《苏格兰人的家》、《工程师的一家》、《北方灯塔》、《家族史》、《灯塔技师之家》?
祖父克服无法想象的困难,在贝尔·罗克暗礁海角修建起一座灯塔时的详细记录一直保留到了今天。在读这份记录的时候,我似乎感到自己(或者是还未出生的自己)真的体验过当时的情景。我并不是平时想象的我,在距今八十五年前,我曾经一边忍受着北海的风浪和海雾,一边和那个只有在退潮时才显露身影的魔鬼海角搏斗过。狂风怒号。海水刺骨。舢板的摇摆。海鸟的尖叫。所有这些我都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突然,胸口好像被灼烧了一下。峥嵘的苏格兰的山脉,石楠树的绿荫。湖水。朝夕听惯的爱丁堡城的喇叭声。彭特兰的山岗、巴拉黑特、卡库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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