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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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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子婶要给兔子剪五毒贴肚裹兜,而裹兜需要一块红布,我到杂货店里去取。出了门,招呼着狗跟我一块去,狗不去,我说:我指挥不动你啦?!它跟着我就去了。取了红布回来的路上,奶惊了,憋得难受,奶水把前胸都湿了一片,我就走进一个山墙边,背过身把奶水往外挤些。那是一孔窑前用土坯盖起来的厨房,窗子小小的,还黑着,我只说里边没人,刚挤着,却听到里边有了话:把嘴给我!吓了一跳,忙放下衣服,朝那窗里瞅了一下,没想到村长和菊香在那里,菊香胳膊搂着村长的脖子,双腿交叉在村长的腰上。菊香说:这厨房我要翻修呀,你得便宜把戏台上的木料给我。村长说:给你,给你。把舌头就堵了菊香的嘴,又抱着菊香往案板上放。但菊香是驼背,在案板上放不平。菊香说:我趴下。村长也不言语,重新抱了在地上转,后来就把菊香仰面放在了一个瓮口上,拉开了两条腿。我心里噔噔地跳,拧身就走,转过那个丁字岔口,还是村长的窑,窑门打开着,我唾了一口,狗却往窑里去,我要喊狗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窑里的桌子上正有着一部电话,猛地怔了下,也就走了进去,而狗却出来站在了窑门外。

  这一切是突然发生的事,看到了电话立即就有了反应,竟一下子扑到桌子上,抓电话机时把电话机抓掉到了地上,我就蹴在地上拨电话。我拨的是出租屋大院房东老伯的电话号码,拨了一次没通,再拨了一次通了没人接。怎么没人接呢,我以为是我拨错了号,又拨了一次,天呀,拨通了,我急促地就说:老伯,老伯,我是胡蝶!电话里的声音却不是老伯,是个女声,我要把电话按下的时候,听到了那女声在叫喊:老伯,找你哩。老伯在问:谁打的?是老伯的声,我忙说:我是胡蝶!但电话里在说:说是胡蝶。老伯的声音:谁,谁,胡蝶?!一阵脚步响,老伯可能从院子里往屋里跑。但狗在叫了,汪汪地叫。我只能放下电话,赶紧出来,是猴子担着一担土出现在巷口。我拍着窑门环喊:村长,村长!猴子过来了,我浑身在出汗,不敢看他,侧了头说:村长咋没在家?猴子说:没在家吧。我说:他不在家也不锁门?匆匆就走,仍觉得在梦里,等狗撵上了我,我说:你咬我,你咬我!狗把我腿咬住,稍有些疼,它就松口了,我扑沓坐在地上,嘴里说:是真的,我打了电话了!

  我是打了电话了,但老伯没有接上我的电话,我恨死了猴子!我想,再寻机会吧,总有一天我还会给老伯打个电话的,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又想,老伯没有接上电话,毕竟他已经知道了是胡蝶打来了电话,那电话是能显示来电号码的,他虽不能知道我在哪个省哪个县哪个村,如果他是聪明的,他就会和我娘记下来电号码去派出所,派出所能从来电号码查出我现在的地方的。娘不懂这些,老伯会懂的,老伯一定是聪明的。

  我和狗走回到硷畔下,訾米却牵了一只羊在那里,朗声说:正要去你家呀!你是不是感觉我要给你送羊呀就来接我?我说:给我送羊?呀呀,你给我送羊?!訾米说:你这啥口气。好像我是个貔貅只入不出?镇上有个姓万的欠了立春腊八三万元的葱钱,立春腊八一死他就再也不提还钱的事,他凭啥不还?我就是要账,狗日的实在还不了,但他家有一只羊,我一看是母羊,就给我干儿子牵回来了。我说:你瞧我奶水多得都惊了,还吃什么羊奶!訾米说:我看见黑亮给你买猪蹄了,以后别催奶了。又说:脸色咋不好,催奶催的吧?我没敢把打电话的事说给她,却说了村长和菊香的勾当,訾米就在地上拾了半截砖,说:走,我朝窗子里扔一块砖去,把他狗日的吓个阳痿!

  我赶紧拦她,把羊缰绳拿过来,说:平日见村长人模人样的,咋是那德行!

  他见谁裤裆里都硬哩。訾米说:立春腊八是他本家的叔,他都敢纠缠我。

  我站住了,说:纠缠你?

  她说:立春腊八七七的头一天,我从地里回来脚上还是泥,正在家里换鞋哩,他抱了一只猫,放到我面前,说:给你!我说:为啥?他说:你孤单么。我以为他在关心我,说了谢谢,门外有人经过,他低声撂下一句:晚上留着门。晚上他真的就来了。

  我说:猫偷腥的。

  她说:我说那我得给立春腊八说说,要么鬼会怨恨我哩,就把立春腊八的灵位牌子拿出来放在炕上,他一声不吭就走了。
  我和訾米就笑了个没死没活。

  我俩一笑,天上就掉下雨点子,先是黄豆大,噼里啪啦响,后来就铜钱大,地面上立即有水潭。是把云惊着了还是天开了缝?雨连着下了三天,麻子婶在我的窑里待了三天,我心惶惶着剪坏了好多纸。

  * *

  过后的日子里,我有过各种预判:如果老伯将显示的号码提供给了派出所,派出所查出了电话号码的区域,他们要来解救,那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如果老伯以显示的号码再拨打过来,村长常不在家,没有接到也就罢了,但村长接到了呢,老伯在电话里一询问我的情况,村长立即知道我把消息传出去了,我在他家拨打电话的事就暴露了,他会说给黑家,那后果更不堪设想了。

  我在焦虑着,白天里注意村里的一切动向,晚上成半夜地不得入眠,人就一下子又消瘦起来。当没人的时候,不管是坐在窑里还是硷畔上,我就闭上眼睛,立刻眼前就有一个黑团,我明白了闭上眼睛是仍能看见的,就看见了那黑团其实是一个洞,洞在旋转,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我并没有在洞里走,洞却在不断地深入。这洞要通到哪儿去呢,我突然地感觉,这或许是让我看到事情将来的结果吗?于是,洞就急速地深入,深入着却是拐来拐去,洞壁上的岩石犬牙交错。我看见了黑洞,就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到洞的尽头,看个究竟。但每一次总是被别人的说话和走动惊醒了,或者我就瞌睡了。

  这期间,訾米还是来。她患了一种病,说是手脚冰凉,可是夜夜盗汗得严重,就坐了黑亮的手扶拖拉机去镇上看医生。回来提了十几服中药,这些中药要以童尿做引子。童尿是男童的尿,不是女童的尿,她就说:我的生日和地藏菩萨的生日是同一天,莫非兔子是琉璃光药师如来佛派来的?我说:地藏菩萨是咋回事,琉璃光药师如来又是咋回事?她说:你不懂这些?地藏菩萨就是发愿“地狱里一日还有鬼,我就一日不成佛”的菩萨。琉璃光药师如来净无瑕秽光明广大,是专给人施药治病的佛呀!我说:这些我真的不懂,你要兔子的尿就让兔子给你尿吧。有趣的是,她不来接尿的时候,兔子就有尿,而她一来接,兔子反倒没有尿。她就每一次来,拿个小缸子,先把小缸子给我,她便去和老老爷说话,等我接下了尿了喊她一声。

  这一天我刚拿了小缸子接尿,村长就进了硷畔。村长是骂骂咧咧,脸色难看着进的硷畔,我手一抖,尿没接到小缸子里,赶紧抱着兔子就进了窑里。

  胡蝶!村长在喊:黑亮呢?

  黑亮不在。我紧张得声都颤抖了。有啥事吗?

  村长却没有回应我,直脚也去了老老爷那儿,我就站在窑窗口,耳朵奓起来听他要给老老爷说什么。但他并没有说到有关电话的话,我的心放下来:或许老伯没有拨打来电话,或许老伯拨打来了电话村长没有接到。老老爷和訾米坐在葫芦架边上,訾米问着极花的事,村长就问訾米你也要去挖极花呀,你咨询老老爷哩你给老老爷孝敬了什么礼?訾米说孝敬有各种各样的孝敬法,拿吃喝是孝敬,伺候是孝敬,陪说话也是孝敬呀!那你也孝敬啥来了?村长说咱俩咋就想到一块啦?!我就走出了窑来,喊訾米:尿只接了少半缸子,你看行不行?

  訾米就走过来了,看着小缸子里的尿,说:兔子兔子,你这尿就这么金贵!兔子的尿肯定不够,訾米就拨拉着兔子的小鸡鸡说:还没吃血葱哩就这么大了,将来又要祸害谁家姑娘呀?!我岔了话,让等下一泡尿吧,就拉她进窑看我剪的纸花花。

  一堆的纸花花还没看完,村长高喉大嗓子地却在老老爷那儿骂起了刘全喜和张耙子。原来刘全喜张耙子和黑亮他们一直想着继续办血葱公司,但村长知道后要插一杠子,而且提出他要承头,刘全喜张耙子和黑亮又不想让他参加,双方谈了几次都谈不拢,村长就来问老老爷:他自己能不能单独干,单独干起来会不会成功,而如果他单独干了,刘全喜他们是否也要干?他说得激动了,就骂开了刘全喜和张耙子,但他没有骂黑亮。

  村长在破口大骂,兔子开始尿下了第二泡尿。接满了一小缸,訾米说:村长正燥着,我不愿再见他。端了小缸子就走,我刚送她出了硷畔入口处,狗从外面游游荡荡地回来了,一见了村长,竟然就汪汪地叫。村长踢了狗一下,狗是闪开了,又站在那里还是叫。我赶紧按住了狗,因为狗也知道村长和菊香的事,也知道我在村长家打电话的事。

  村长不和老老爷再说话了,却在问狗:你还叫?你是骂我哩还是要给我说事哩?

  我在心里说:多亏狗不能说人话。

  硷畔下的漫坡路上,訾米脚步细碎,尿还是从小缸子里往外泼洒,手上就沾了尿。黑亮爹掮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了訾米端着尿,在说:你给了兔子羊,兔子给了你尿,这就扯平了啊!

  * *

  我觉得訾米也独单,让她没事了也过来一块跟麻子婶学剪纸,訾米不来,说高巴县圪梁村有一个麻子婶就够谋乱了,再多几个会剪纸的就人人成神经病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里是高巴县圪梁村,很奇怪的名字,一面心里惊喜着一面遗憾着,我知道得太晚,否则我给房东老伯的电话第一句就告诉了我在什么地方。我想再问訾米高巴县属于哪个省,而圪梁村又属于哪个镇,但我没有多问,却抱了一下訾米,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訾米说:这咋啦这咋啦?我说:你说得对,不跟麻子婶剪纸了,你过来咱俩拉拉话儿。訾米说:我那儿也热闹得很哩。我以为村里的光棍们都去骚扰她了,还取笑了狼多不吃人,她才说那些买来的媳妇没事了都到她那儿去的。我问村里有几个媳妇是买来的,她扳了指头数:三朵的媳妇是买来的,马角的媳妇是买来的,安吉的媳妇是买来的,祥子的媳妇是买来的,还有三楞的儿媳妇,八斤的儿媳妇……我说这么多呀,我只知道祥子的媳妇是买来的,曾到我这儿借过连枷。訾米说:日子过得好的就祥子家。三朵的媳妇跑过三次,三次都被抓回来,三年里生了两个孩子,才安生下来。马角把他媳妇一买回来就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拄着拐杖哩。

  我去訾米家几次,第一次去果然那些被买来的媳妇都在,一块儿赌博。这里男人们赌博是玩麻将,妇女们却揭纸牌,是一拃长二指宽的硬纸片,上面画着各种图案,以图案的多少算点数。她们没有钱赌,就各人提一袋子土豆,谁输了给赢家掏一颗拳头大的土豆,再掏一颗小土豆放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里的土豆就是给訾米的抽成,訾米洗了刮皮给大伙蒸了吃。这些媳妇们嚷嚷着教我也赌,我说孩子要吃奶哩,我看你们一会儿热闹就得走。
  我帮訾米在厨房里蒸土豆,我说:她们都比你年纪大?

  訾米说:比你大不了几岁。

  我说:咋没一个长得好的。

  訾米说:来了七年八年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我的心痛了一下,再没多问。

  后来再去訾米家,我是抱了兔子的,原本在她那儿能多待些时间,但她的窑里只有两三个被买来的媳妇,却还有四五个我不认识,正围了一圈喝酒哩。她们拉我让喝,我说给孩子喂奶哩不敢喝,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的就说:你就是胡蝶吧,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看着訾米,有些生气,訾米给这些人说过我什么了,我的那些事连我都想忘记,她给陌生人捣什么舌头?!我说:我不认识你。訾米说:噢噢,我介绍一下,这是王云,是从河南来的,那四个,严萍,翠翠,水秀,秦梅,都是甘肃来的。五个人全把手伸过来,我没有握,说:你们以前认识的?我的意思是訾米以前在城市当过妓女,她们也都是干过那行当了。就又说:訾米给你们也来寻家了?訾米说:你说到哪儿去了?!王云是来挖极花的,我从后沟的地里回来,王云在路上躺着,她是月经来了,痛经得厉害,我把她招呼到我这里的。她后来又把挖极花时遇到的她们四个也领了来。都是家在农村的可怜人,就在我这儿先吃住下。王云说:是呀是呀,在我们那儿都说这一带能挖极花赚钱,不想跑了来,极花没挖到几棵,差点把命也搭上了。经她们一说,我倒羞愧起来,说:噢,訾米是热心肠人。为了缓和尴尬,我把兔子让王云抱了,兔子就在她们手里传递开来,都说孩子可爱,用嘴去亲脸,指头逗着胳肢窝让笑。訾米说:不是我热心肠,是前世我欠她们的。

  窑门外却有了声音:谁前世欠了我们的?

  我一回头,窑门里已经进来了猴子,宽余和银来,每人手里分别拿着一个南瓜,一袋子土豆,一盆绿豆。后边还跟着六指指,那个多长了一个指头的左手包扎着,右手提着一副羊肠子。六指指说:胡蝶也在呀?我说:在哪儿弄的臭肠子,你还没来,苍蝇就来了!六指指就扇着肠子上的苍蝇,说:今日让訾米做羊腥汤麻食。我抱上兔子就走。猴子在说:翠翠,你嫌六指指多长了个指头,他可是为你把那个指头剁了啊!訾米撵出来,说:你真的走呀?我说:你这儿人多么。訾米说:他们要来就来吧。我说:你是让狼来吃肉呀你?訾米说:他谁敢?!但我还是走了,自后再也没有去过她家。

  * *

  黑亮爹,不,我开始认他是爹了,我就叫他爹:爹,吃饭!我把饭端出来叫他,他明显地愣在那里,当他明白我是在叫他,立即满脸彤红,紧张地说:嗯,嗯。接碗的手在颤抖。

  黑家的日子虽然在圪梁村算是好的,但也只是饭没有断顿,零花钱没有打住过手罢了。我不让黑亮再去买麦面白蒸馍了。每次蒸了土豆,黑亮拿起一颗就给我,黑亮爹就夺了去,他在锅里挑来拣去,拿出一颗特大特圆的给黑亮,说:这个漂亮。黑亮就把那个最漂亮的土豆给了我。这是我乐意接受的,我吃着最漂亮的土豆,问老老爷:漂亮的土豆真的好吃,是不是漂亮的猪肉也好吃,漂亮的花能结好果子?老老爷说:这当然,窑箍得周正了向阳通风也结实,人漂亮了就聪明知大理么。我知道老老爷在夸奖我。做了沫糊饭,那就是苞谷面和成的稀糊糊煮成的稀饭,里边有黄豆,黑亮爹给我盛饭时,总是勺在锅里闪几下,勺里就多有了黄豆,而黑亮故意做出忌妒的样子,说:你好像是亲生的女儿,我倒成了招上门的女婿。他吃到最后,碗放在我面前,说:我吃好了,我喂毛驴去。他的碗底留下很多黄豆。我知道他这是给我留的。

  跟着麻子婶学剪纸,我把剪出的花花在黑亮爹的窑门窑窗上贴了,在瞎子的窑门窑窗上也贴了,而且那炕墙上,瓮上,箱子上,柜子上都贴的是。黑亮爹从此从外边回来,总是要带些纸片,这些纸片要么是去了谁家要的,要么是路上捡的,他一张张用手熨平垫在帽壳里,回来给黑亮说:这能不能剪花花?黑亮说:你头油那么重的,以后不要放在帽壳里。

  黑亮不会抱孩子,笨手笨脚的,不是拿他的胡子去扎孩子,就是把孩子高高抛在空里,然后双手去接。黑亮爹就说:你小心点,抱住腰。黑亮说:他这么小,哪儿有腰?把席铺在硷畔上,让兔子往起站,兔子还不会站,已经能爬了,却是往后倒着爬。我在窑门口拣苜蓿,大清早瞎子去山坡里捡回了一篮子地软,真服了他怎么在草丛里就发现了它,又一片一片捡拾了,我把地软里的沙土和草叶挑出去,偏不理黑亮在那儿逗兔子。他给兔子快活了,兔子更给了他快活。但是,当他把窑里的枕头拿出来,把勺子拿出来,把算盘,笔,剪刀,还有一张红颜色的百元人民币都拿出来,放在了席上让兔子抓,我还是低头挑着地软里的沙土和草叶。黑亮说:你快看,你快看!我抬头看了,黑亮竟把我那高跟鞋也拿出来放在了席上,兔子就抱了鞋往嘴里吃。我说:他只知道个吃。把地软篮子提出了窑,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村里人都知道了我是麻子婶的童子也剪纸花花,都知道了我生了孩子后人越来越随和客气,但他们不知道我还知道了什么。我知道了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时是胳膊腿扒拉着水前行的,现在没有水了,走路胳膊腿在扒拉着空气,空气也就是水。我知道了月亮和星星是属于夜的,梦是属于夜的,有些动物和植物也是属于夜的,我睡在哪儿瞌睡了都在夜里。知道了乌鸦乐意着乌鸦,它们在白皮松上有说不完的话,而何首乌的枝条和何首乌的枝条交接了也开花生香。知道了修房子,房子的人把砖瓦抛上去让房上的人接,接的人越是抗拒,砖瓦越会打伤手,只有迎合着,就能顺势转化冲力,接起来轻而易举。知道了你用石头凿狮子用纸剪老虎,凿成了剪成了你也会恐惧它。知道了心理有多健康身体就有多健康,心境能改变环境也能改变容颜。

  那一夜里有了雨。

  黎明时分,疯狂的雨落在硷畔上,尤其在磨盘和井台上,听了一个响声就折身离去。狗在窑门口窝成了一团。乌鸦回到了巢里。而何首乌藤蔓下的那几块小石头还在,它自己生不来根系长不来翅膀,浑身沾了泥水,怨谁呢?一只狐狸出现在老老爷的葫芦架下,似哭似笑,似笑而哭,很快从硷畔上跳下去就不见了。

  兔子开始在炕上哭,我去哄他,原来是尿布湿了,给他换上了干尿布。哐啷一声,是猪又跳出了猪圈,噘着黄瓜嘴在硷畔入口那儿拱土,猪是肚子饥了。我穿好了布鞋,再在布鞋上套着了一双黑亮的草鞋走出去,这一天就又忙忙碌碌了。
  * *

  如今,我学会了侍弄鸡。黑家原来是一只公鸡三只母鸡,黑亮爹为了留住我,留住我就先要留住胃,他杀掉一只母鸡给我吃了。另外两只母鸡和一只公鸡见了我就啄,正面啄不着,常常一转身,便啄我的脚后跟。当又杀了一只母鸡,剩下的那只母鸡和公鸡见我就跑,跑不及了张开翅膀飞,它们是能飞到葫芦架上,鸡毛都散落一地。我知道我是鸡的罪人,对鸡说:不是我杀的,不是我要杀你们。坚决不让黑亮爹再杀了,还新养了六只母鸡两只公鸡,黑家就有了十只鸡。鸡和狗不和,狗老撵鸡,鸡还是在硷畔上随吃随屙,到处是鸡屎,但它们热闹着,我也不寂寞,我和鸡们相处得很好。三只公鸡的冠越来越大,肉乎乎的全垂下来,而且颜色红得像染血了。老老爷说过,人头上都有黄光,黄光大身体好也长寿,如果黄光小了,不是在生病就是快死呀。可老老爷还说半语子头上的光是红的,红光的人火气大,半语子就是火气大。公鸡的冠应该也是红光变的吧,三只公鸡的火气也大,动不动围着狗啄,啄得狗不敢再撵母鸡,然后它们要扯嗓子叫,叫声从杂货店那里都能听到。七只母鸡安静得多,个个都是在头顶上隆起一堆绒毛,像是插着什么花似的。每天早晨吃饭,我的舌头能发出咕咕的声响,母鸡们就跑拢了来,盯着我的筷子,我把碗里的饭夹一疙瘩扔在地上,它们就地啄,我会就势抓住一个,指头塞在屁股里,我也能知道里边有没有个软蛋,是马上就下呀还是午饭后才能下。对着狗说:顿顿给你喂那么多,鸡吃的啥,吃虫子吃菜叶吃草也吃沙子,鸡下蛋哩你不下!黑亮在旁边说:鸡不下蛋鸡憋得难受么。我去收拾鸡窝,在那个筐子里铺上了干草,再铺上苞谷胡子,让它下蛋时有个舒适的地方。等着蛋下来了,把热乎乎的蛋放在眼睛上,眼睛在这一天里都是明亮的。我也会再把鸡蛋拿起来对着太阳照,瞧见里边隐隐地有一小块阴影子,知道那是被公鸡踏过所生的蛋,这样的蛋就放在另一个罐子里,将来可以孵出小鸡的。当然,那一只遍身都是黑羽毛的母鸡,我已经试过了它当天没有蛋,它总是早饭后就卧在鸡窝里,到了正晌午还在卧着,我就把它赶出去,说:你给我遭什么怪呀!它占了窝,别的母鸡就把蛋下到别的地方了,我就得抱着兔子去硷畔下的草丛里或厕所后的柴禾堆里去寻找。

  如今我学会了做搅团。搅团做好了就是搅团,做得不好就成了糨糊。搅团是用苞谷面来做,尤其是秋后的新苞谷磨出的面,做出来清香,又筋道又软滑。但搅团是一年四季都吃的,不可能总是新收的苞谷磨出的面,用旧苞谷磨出的面也可以,必须是旧苞谷磨出七天之内的面,如果过了七天,做出的搅团就不好吃了。做搅团首先是会和面,舀一瓢苞谷面在冷水里先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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