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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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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孕的事已经暴露了,那个下午,我把所有的苦楝子籽全砸碎泡了,我想尽快地把胎打下来。

  晚上黑亮回来,一进窑把我抱住了就亲,我不让他亲,他说嘴不臭的,这么大的喜事你不告诉我!我明白他也是刚知道怀孕的事,没再说话,黑亮爹在门外喊着快来端饭,两人在门外说话:啥饭?我炖了鸡。咱就那一只公鸡要打鸣的你炖了?我炖的是那个黑鸡。那黑鸡还下蛋的呀!黑鸡炖出的汤有营养。

  吃毕了饭,黑亮坐在炕上,说:说造人我真还把人造下了!兴奋地双手在炕沿上拍节奏,问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最好是起两个名字,是男孩了叫刚强,是女孩了叫极花。我突然就说:不能叫极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叫极花,是因为极花是草是虫还是因为极花是我特殊的通讯物,但我就那么说了一句,声音尖锐得像刀子。黑亮说:不叫极花了,叫如意。他从箱子里便取出一个褥子往炕上铺,念叨着你现在地位提高了,就得睡得舒舒服服,一个黄豆都不能垫着你。在铺褥子时,就发现了我藏在炕头席下的苦楝子籽,他并不知道苦楝子籽能做什么,顺手抓起来从窗子扔了出去。事情坏也就坏在这里,黑亮把苦楝子籽从窗子扔出去,刚好老老爷从窗外经过,看了看,把地上的苦楝子籽捡起来。黑亮爹出来倒涮锅水,说:黑啦你还出去呀?让黑亮陪着你。老老爷说:家里咋有这东西?黑亮爹说:苦楝子籽,这咋啦?

  老老爷叽叽咕咕给黑亮爹说着什么,黑亮爹就叫黑亮,黑亮出去,一会儿返回窑,脸全部变形了。他说:你喝了苦楝子籽水?是不是喝了苦楝子籽水?!我知道一切都失败了,仰头对着他,我觉得我的鼻翼鼓得圆圆的,出着粗气。黑亮又说:你要害我的孩子?咹?!我呼啦把被子一裹,脸朝炕里睡下了。黑亮嗷嗷地叫,举了拳头来打,拳头快要打到我身上了,拳头却停住,转身踢麻袋,踢凳子,凳子在地上发出呻吟声,他抓起凳子就摔向窑门,窑门被撞开了,一条凳子腿飞了出去。

  黑亮爹在外边喊:你疯啦,黑亮?!要打就打那死麻子,十个麻子九个怪,是她拿来的,麻子拿来的!

  黑亮就从窑里跑出去,他好像是在他爹的窑里拿菜刀,他爹在喊:刀放下!你要去就去质问她,别再惹乱子!硷畔上一价声的狗叫,瞎子也起来了,在拉黑亮,拉不住,黑亮爹在叮咛着瞎子:你去,你也去,防着他出事!一阵脚步声,瞎子白天里老趿着一双没后跟的鞋,走路吧啦吧啦响,他跑去的脚步没有那声了,可能是光着脚。

  黑亮和瞎子是去了麻子婶家,黑亮到底打没打麻子婶,我不知道。第二天晌午,半语子来给黑亮爹赔情道歉,说他把他那妖精打了一顿,骨头打断了,在炕上躺着,不信了你去看。黑亮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我却在窑里哭了。我不再和黑亮冷战,给他说这事不能怨恨麻子婶,是我让麻子婶给我的苦楝子籽,现在倒害得人家断了骨头,那不残废啦,央求他去看看麻子婶。黑亮这才说半语子打断的是麻子婶的两颗门牙。但麻子婶从此再没到黑家来过。
  * *

  已经是秋末了,硷畔上开始堆放起苞谷和豆秆,黑家人在地里就扳了棒子,而豆秆是连豆荚一块背回来的,隆起了一个垛子,等晒干了用连枷打豆子。黑亮很少去镇上、县上进货了,和瞎子叔又每天去地里挖土豆,摘南瓜。这些活他们不让我干,我也懒得去干,就坐在那豆秆垛子前,看豆秆垛子里爬出来的瓢虫。这里的瓢虫很多,都是铁红的,就像我那件衬衣的颜色。但瓢虫身上有着白色的圆点,如同是星,我用草棍儿一戳,它就飞起来,我感觉我不如它。豆秆垛子里竟然还爬出了一只蚂蚱,我的草棍儿没有戳上它,它往硷畔沿上蹦跶,蹦跶了三下,又蹦跶了四下,竟然翻过身,四条腿那么动了动,就死了。

  三朵那天是来了,老老爷嘀嘀咕咕给他说什么,三朵就又去了黑亮爹的窑里,黑亮爹在窑里正烟熏雾罩地做饭,也是嘀嘀咕咕了一阵,两人出了窑,黑亮爹说:三朵,叔过后要谢你哩。三朵说:你抱上孙子了再说谢。三朵急急忙忙离开硷畔,回头还朝我笑了一下。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使我惊觉起来,但三朵给我的笑是柔和而善意的,我就又弄不明白他们是要干什么。

  我在无聊地盯着一只蚂蚁。它往左爬,我拿柴棍儿在左边划出一道深渠儿,它掉头又往右爬,我又在右边划出一道深渠儿,它再往前爬,我再要在前边划深渠儿时,硷畔上就一溜串地来了七八个人,有的拿着苞谷棒子,有的拿着南瓜,土豆,茄子,来了都不说话,直接去了我的窑里。我喊着:干啥?干啥?他们又出来了,两手空空,也不说话就从硷畔上走了。黑亮爹就在他窑门口站着,他竟不管,还给我使眼色,我搞不懂他使眼色是什么意思,而陆续还来了六七个人,拿着苞谷棒子,土豆,茄子,南瓜,甚至有个大冬瓜俩人抬着,放在我的窑里就走了。他们一走,我就进了窑,那些苞谷棒子、土豆、冬瓜、茄子竟然全放在炕上,黑亮就回来了,在窑外问他爹:他们来送娃啦?黑亮爹说:你不要说话,进去拿被子盖上,天黑了再取下来。

  黑亮进了窑,见我把炕上的苞谷棒子往桌子下扔,他一下子用被子盖住。这是给咱孩子哩,他说:村里的风俗是谁家的媳妇过门后迟迟没怀孕,村里人就在秋收时要从任何人家的庄稼地里偷摘些东西塞到谁家媳妇的炕上。十多年前,半语子每年都让人给他家炕上塞东西,村里人议论半语子是趁机多弄些粮食瓜果的,以后就再没这种事了。这次村里人可不是他和他爹的意思,是老老爷让给三朵组织的,村里人并不知晓我已怀了孕,但我是多多少少喝过苦楝子籽水的,为了保住孩子,他和他爹也默认了。

  黑亮说完了,我哼了一下,坐到桌前看那镜框里的极花。

  * *

  胎没堕成,胎就生长。腊月已尽,又过了年,一场风刮得春天来了,金锁天天早上还要在他媳妇的坟上哭,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头晕和恶心得更加剧烈,一坐在什么地方就吐唾沫。我诅咒着肚里的孩子,他真是这里的种,和这村里人一样在整我。在硷畔上转一转,很快就累了,回窑里睡到炕上去,在炕上又睡着难受,再出来走走,脚腿便开始浮肿,再坐到老老爷的葫芦架下。葫芦架上的枯藤蔓还在,新的藤蔓又开始生成,每一个枝条都伸着长须,活活地动,缠住了架的支柱,努力地向上爬。老老爷说:你多活动活动,不要老是坐着。对老老爷,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没指望这里的人谁还能帮我,我就说:你是嫌我坐在你这里?老老爷说:哪里!你在那儿了,那儿都是你的地方。我说:咋哪儿都没有我,你觉得我还有我?老老爷看了看我,就进他的窑里去了。

  我只说我把他戗住了,他回窑里会不再出来,就拿棍儿戳硷畔沿上的酸枣丛,那是从硷畔坎上长出来的酸枣丛,上边遗留着一颗去年的干野枣。但老老爷端了一盆水从窑里又出来了,把水浇在葫芦藤蔓的根下,并不看我,一边浇一边说:啥事情看不透了,就拿看小事情来看大事情,天地再大都能归结到你一个人,再拿看大事情来看小事情,你又是天是地了么。水浇完了,他还说:你想吃那枣吗,我去年摘了几颗还在罐子里。进窑拿出了三颗给我,说:酸儿辣女。我把枣扔给了狗,狗咬在嘴里又吐出来。

  我仍旧坐在那里,心里一阵泛潮,就吐起唾沫,偏是想吐在哪儿就吐在哪儿,面前的地都吐得斑斑点点。老老爷也坐在了那里开始打盹,他是常坐着就打盹的,现在把眼睛闭上了,却说:胡蝶你对你老老爷有看法啦?我说:没有。你是这村里人么。他说:孩子既然跟你来了,你就得接纳他。我说:他是来害我的。他说:谁能说他不是来救你呢?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吐了一口。

  瞎子坐在他的窑门口编草鞋,鞋拔子一头钩在门槛上,一头拉在系着自己腰的绳上,双手呼啦呼啦搓着龙须草。毛驴在硷畔上打滚,打了三个滚,灰尘中长声叫唤,瞎子编的却不是草鞋,编成了长方形的草垫子,扔过来,说:老老爷。给你个垫子。

  老老爷说:他是给你的。

  我把垫子垫在屁股下,我感念着瞎子。

  老老爷再说:你还没有看到星吗?

  我说:你给我用手比拟个大饼子,不如给我个真土豆。

  老老爷说:你有孩子了,会有两颗的,待星可披。

  待星可披。是等待着星光照耀我吗?我第一次听到待星可披四个字,觉得是成语,但这成语以前没听说过,或许是老老爷自己生造的。我抬头看着他,他瘦骨嶙峋地坐在那里,双目紧闭,和那土崖是一个颜色,就是土崖伸出来的一坨。这么个偏远龌龊的村子里,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我觉得他是那么浑拙又精明,普通又神秘,而我在他面前都成了个玻璃人。我说:老老爷,老老爷。我想再给他说些什么,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而他却有了轻微的鼾声,真的是打盹了。

  * *

  到了那一月的十八,是老老爷的生日,还在初十的时候,黑亮给老老爷说:老老爷,我明日去镇上买些肉了,给你祝寿!老老爷说:话尽有,事没有,你是给你媳妇买肉吧!黑亮就嘿嘿笑,说:一块儿么,你吃肉,让她喝个汤。老老爷说:你在村里传个话,今年我不过生日,谁来我不请吃,我也不去谁家吃请。

  十八的早晨,村里人却还是陆陆续续来拜寿了,他们没有拿寿糕,而是你提一斗荞麦,他掮一袋子苞谷,或是一罐小米和一升豆子,多多少少全都是粮食,嚷嚷着给老老爷补粮呀!给人拜寿竟然是补粮,这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苦焦的地方可能就是以生日的名义让大家周济吧。就见打头的是村长,在硷畔上让众人都排了队,他要讲话,他说:人的寿命长短在于粮食吃得多少,吃粮越多,活得越长,现在,我们给老老爷补三万石粮!我哼地就冷笑了:真是胡说,那是三万石吗?!黑亮在我身边,忙扯我的襟,说:你咋这么不会说话?我说:我不会说假话!硷畔上的人都朝我看,我就进了窑,黑亮也紧跟着进来,我还在说:就那么一斗一升的有三万石?黑亮却说:你刚才笑了好看得很!我把黑亮推出窑,就把窑门关了。村长继续在讲话:就是三万石啊!咱们给老老爷补粮三万石,祝老老爷万寿无疆!所有人都高兴地喊:万寿无疆!向老老爷的窑涌去。
  但是,老老爷的窑门锁着,老老爷不在。

  太阳落山时,老老爷是回来了,就坐在毛驴背上,提着一个麻袋,还有一个树棍儿,浑身是土,满脸疲倦,衣服破烂,右胳膊的袖子竟然没了。牵毛驴的是瞎子,他在给黑亮爹说他是在后沟里碰见的老老爷,老老爷是捉蝎子去了,从坡上滚下来的。黑亮爹忙问伤着哪里了,老老爷站直了身子,还把树棍儿扔了,说:我死不了的,村子成了这个样子了,阎王也不会让我死的。黑亮爹说:今天你捉什么蝎子呀?!老老爷说:我还发愿哩,你倒要我死?黑亮爹说:我哪敢?我盼你永远活哩!老老爷就笑了,说:你知道刘全喜他爹是哪一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哪一年死的?黑亮爹说:这我咋能不知道,刘全喜他爹是箍了新窑的第二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王保宗弄回来那个瘫子媳妇的冬天里死的,刘全喜他爹一辈子都想箍新窑,七十一岁上总算给儿子箍了新窑,他还算住了一年,王保宗他娘为儿子的媳妇熬煎得头发脱得没了一根毛,好歹给王保宗弄了个瘫子,她给人说我这下一身轻了,要享福呀,可瘫子还没给她做几天饭,她就死了。老老爷说:你知道这为啥?黑亮爹说:为啥?老老爷说:他们都没用了么。人要是活着没用了,这世上就不留你了。

  放在老老爷窑门口的粮食,老老爷是拿回了窑里,他没有埋怨也没有说谢谢,就开始用捉来的蝎子泡酒。但他是没酒的,村里各家用瓶子或罐子把酒提来了,他放进去三只或五只蝎子。黑亮给我说,捉蝎子的技术只有老老爷掌握,已经十多年了。他都是捉蝎子给村人泡酒,这酒能治风湿,能败火,能排体内各种毒素。

  老老爷给黑家也泡了一罐子酒,黑亮不让我喝,担心喝了对胎儿不好。黑亮一走,我想,既然蝎子能排毒,那我身上就有毒,胎儿就是最大的毒,就试图去喝。但我打开了罐子,看见酒里那么多的蝎子,似乎像是活着,就害怕得不敢喝了。

  此后的日子,老老爷越来越瘦,走路开始有些趔趄,我估摸他在那天捉蝎子时可能累坏了,或是滚坡真伤了筋骨,而他再没说过,黑亮爹也没再问过。他不大再外出,也不大待在窑里。老是坐在葫芦架下,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了,他坐在葫芦架西边的阴凉里,太阳斜到西边了,他又坐在葫芦架东边的阴凉里。村里来了人和他说话,来的人说得多,他说得少,眼皮耷着,有时竟闭了只点头。他们说着话,我也坐过去听,后来就发现,我凡是坐在一旁听的时候,他的眼皮就睁开了,话也显得多,虽然不看我,但好像有些话是想让我听的。

  * *

  比如,对面的坡梁上在起云,云好像是坡梁背后长出了无数的白牡丹,花瓣还不停地往外绽放,开财、有喜、腊八几个在硷畔上原本和老老爷说蝎子泡酒的事,那云就绽放得堆满了坡梁,突然一齐向北边飘来,如潮头腾涌,很快便到了村子上空。黑亮在喊:胡蝶胡蝶,快出来看稀罕景儿!我坐在了窑门槛上,那云已飘过崖头,都似乎能听见呼呼声。有喜说:老老爷,咋能过这多的云,这天象是啥意思吗?老老爷说:没啥意思,地呼气哩。有喜说:云是地呼出的气?老老爷说:地呼出的气是云,也是飞禽走兽树木花草,也是人。有喜说:人是从娘肚子生的,咋就是气?气是从哪儿来的?老老爷说:咱村的坟地里西边的白茅梁上,咱村里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人一死也就是地把气又收回去了,从哪儿出来的从哪儿回去,坟就是气眼。黑亮爹在补他的白褂子,补丁虽然也是白布,但补丁的白和褂子的白还不是一样的白,他说:从气眼里出来是生,从气眼里又进去是死,那村里的老婆、媳妇都是嫁过来的,并不在村里出生,死了却都埋在白茅梁上。开财说:是呀,我那侄子在福建打工死了就埋在了福建。老老爷说:在外地出生的是本来咱这儿的气飘去了外地,咱这儿的人能埋在外地了是外地的气飘到咱这儿,最后还得回外地去么。

  我就想:我是一股什么气呢?我这气又来自哪里,是老家那有山有水有稻有鱼的地方,是有着钢筋水泥高楼的车水马龙的那个城市,是这个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原上的苦寒的村子?这怎么说得清呢?!我若在这里,死在这里,我就是这儿的气被飘出去了又该回来的?我若逃走,我就是老家的城市的或别的地方的气?我烦躁起来,脱了一只鞋打那个长着帽疙瘩的母鸡,母鸡一直在地上啄着吃,还用爪子不断地在写“个”字。帽疙瘩母鸡挨了打,嘎嘎地叫着跑,他们都朝我看,有喜和开财还疑惑地说:咹?咹?!我没有理他们,呵,呵呵,我坚决不是这里的气,我是来自老家的,来自城市的,我之所以到这里是气飘了来的,偶尔飘来的,如同走路,花粉落在肩上,如同蒲公英散开了落在头发里,如同毛毛草籽有箭头一样的荚粘在走过的裤管上,如同雪花和雨点,如同风,如同月光。或许,或许,那东井星照了我,迷惑我来的,但我绝不是出自这里的气,我肯定要离开这里。

  * *

  比如,下了几天雨,平日村子里的路上尘土有四指厚,踩下去脚面就没有了,水一泡却全黏成了胶,谁只要出门,鞋上都是带两坨子泥,回到硷畔了,就把脚往能蹭的地方蹭,石头上,白皮松树根上,磨盘基和井台沿,都蹭的是泥。硷畔上肮脏就肮脏吧,可气的是堆在厕所边的苞谷秆垛是湿的,豆秆垛也是湿的,一日三顿,黑亮爹做饭就难场了,湿湿柴禾半天起不了焰,黑烟黄烟地从窑门里往出冒,像是在硷畔上流水,烟水不往低处流,后来就沿着门窗的崖壁往上爬,爬到崖头了,空中便一团灰白。

  猴子额颅上缠上了一块破布,哭声拉长着喊老老爷,脚上两坨泥疙瘩使他不能弄脏老老爷的窑,或者是老老爷压根没允许他进窑,就钻在葫芦架下,给老老爷说委屈。他在说村里的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没死前没找下媳妇,老是向他爹要媳妇,而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的爹却接连做了三次梦,王结实还在恨爹,向爹要媳妇。王结实的爹就想给儿子办个阴婚,托他在别的村里打听有没有死过没结过婚的姑娘,可以出钱把尸体买来埋在王结实的坟里。他是打听了一圈,还没打听到哪个村里有死了的黄花闺女,偏就在前几天,他路过金锁媳妇的坟前了,一股子风刮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浑身的不舒服,骂道:你活着的时候不理我,你成鬼了却要害我?!忽然想到王结实的爹给他的托付,就说:你再害我,我把你挖出来让你和王结实成阴婚去!没想金锁正好到他媳妇坟上来,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额颅都打烂了。老老爷好像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倒训斥他要偷挖人家媳妇的尸体哩,金锁打得应该。猴子就一阵子咳嗽,却喊:黑叔,黑叔,你是熏獾啊?!黑亮爹从窑里出来,用围裙擦着眼睛,说:呛着你啦?今晌午在我这儿吃,我给蒸土豆哩!猴子说:我这不是吓唬一下鬼么,犯不着他下手那么狠呀,他把我额颅打烂啦!老老爷从窑里出来,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戳了你几拳头,你也踢了他两脚,你用头去撞他,他一闪身,头撞在树上,那不是额颅烂了,只是一个青疙瘩吧。猴子说:这……老老爷,老老爷!老老爷说:我不是你一个人的老老爷么。猴子拧身就走,甩了一下脚上的泥坨子,没想把一只鞋却甩出去了。老老爷说:把头上那破布摘了!
  猴子在磨盘下捡了他的鞋,干脆不穿了,从硷畔上走去。烟雾还在弥漫。我坐在窑门口,一直看着烟,就觉得我在焚烧自己,我就是不起焰只冒烟。黑亮爹不好意思地给老老爷说:柴禾都湿着哩。老老爷却说:谁不起烟呀?烟到高空,那就成了云么。

  * *

  比如,黑家没有镜子,那个相框被我撞碎玻璃后,我再没有照过我自己。而有一天,我靠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上有倒后镜,我偶然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从那以后,我一靠在拖拉机上便在倒后镜里看我。这举动黑亮爹发现过,老老爷发现过,来硷畔的一些村人也都发现过,我并不在意他们发现过不发现过,但我每一次在倒后镜里看到了我,我就丧一次气:我本是多白嫩的脸,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可现在头发干焦得像荒草,皮肤黑黄,目光凶狠,这哪儿还是我呢,镜子是我的鬼!我便抓一把土把倒后镜糊了。可是,我糊一次,再去拖拉机那儿,倒后镜又明亮了。我以为是黑亮擦的,又觉得不对,黑亮已经十多天没去镇上、县上进货了,他近日修缮杂货店的屋顶,早出晚归,压根就不知道我把倒后镜糊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是老老爷在擦倒后镜,他是外出时经过拖拉机就不经意地用袖子把倒后镜擦了。

  擦就擦吧。我又一次靠在拖拉机上看着那倒后镜,村里的拴牢来喊瞎子,他家在为他爹箍墓的,让瞎子去帮着运砖,瞎子应允了,却先给猪喂了食,又给毛驴槽里添了料,然后就在他的窑前仰头站着一动不动。拴牢说:你发啥瓷哩?老老爷说:他敬天哩,你甭催。拴牢说:没见他烧香么。老老爷说: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拴牢就冷笑道:他看天?他能看见天?!老老爷说:天可是看他么。

  我要再用土糊倒后镜时,我不糊了。我在看倒后镜,其实倒后镜在看我。

  我便每日去看着倒后镜在怎样地看我了,我不愿意倒后镜看着我那么丑陋,就开始洗脸梳头,还要黑亮给我买许多化妆品,涂脂抹粉。

  * *

  比如,黑亮把一簸箕的黄豆拿给我,说要泡些豆芽吃:你没事给咱拣拣。簸箕里的黄豆是打豆子时收回来的场底豆子,里边有好豆子,更多的是瘪豆子、霉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我往出拣着坏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拣了半天拣不完。老老爷戴着眼镜在那里看历头书,看一会儿就仰头看天。我说:你又看东井图呀?老老爷说:月亮底下的事咋能在太阳底下做?突然狗从硷畔那头扑过来,它在抓一只麻雀,麻雀飞了,没有抓住,尘土眯了我的眼,我咵地把簸箕扔在地上,说:不拣啦!拣到牛年马年呀,都是些坏豆子咋拣啊!老老爷却在说:坏豆子拣不完,你往出拣好豆子么。我就重新端了簸箕,往出拣好豆子,果然一会就把豆子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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