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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作者:[美] 尼尔·盖曼-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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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个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埋葬丽拉·古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过分讲究。
  “艾比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这个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是亡灵导师吗?”
  影子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他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
  “就是护送者的意思,只不过起了个更好听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静静生活的学者,用我的笔记录下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结交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个序章而已。”
  船轻巧地在镜面一样的地下湖水面上飘行。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一条路、一首歌同时也是一种颜色一样。”
  “确实不可能,难道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有一点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像一枚25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可如果我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又怎么说?”
  “这是不可能的。”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害怕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了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色的湖面平静无皱。
  “我到底是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即将死去?”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
  “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还有,传说中不是有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都在哪儿?”
  长着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让影子也跟着来。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趟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栓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养成灵魂中的恐惧感。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担心也有一点点,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长着狗头、体型和谷仓一样庞大的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来临了。”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伸出两只巨大的黑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查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检查着他,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的所有过错、所有缺点、所有软弱都被一一取出,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来,仔细研究,分解成一片片,接受对方的咀嚼、品尝。
  我们不大记得住那些对我们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一样,赤裸裸地,被解剖开来,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察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软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依然感到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他的心脏谁拿走了?”阿努比斯咆哮道。
  “我。”一个女人声音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非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副黄金天平放在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点不太舒服。她终于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吃,它是灵魂吞噬者”
  “或许,”影子说,“我可以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溜走了。
  “看来就这样了,”芭丝忒伤感地说,“只不过是成堆骷髅上的又一具骷髅。可惜呀。眼下有这么多麻烦事,我还希望你能带点什么好事给我们呢。这么多棘手的事,站在这儿看着,就像眼睁睁看着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展开的车祸,而你却无力阻止。”
  “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参加由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水声回荡,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
  “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
  “不要,”影子说,“这是我的选择。”
  “如何选择?”阿努比斯喝问。
  “我现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说,“我要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狱,什么都不要。就让这一切到此结束吧。”
  “你确定吗?”透特追问。
  “是的。”影子肯定地说。
  杰奎尔先生为影子打开最后一道门,门后什么都没有。没有黑暗,甚至没有湮没。只有一片虚无。
  影子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过那道门,走进虚无,心中充满了奇异的狂喜。




第十七章
 
  这块大陆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规模的。河流辽阔无边,气候酷寒炙热,景色无与伦比,就连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响亮。这个国家的混乱撼动了所有的宪法章程。我们自己人在这里铸下的错误——我们的处置不当、我们的损失、我们的耻辱,还有我们的毁灭——在这里也同样是超大规模的。
  ——卡莱尔爵士致乔治·塞尔温的信,1778年

  从乔治亚州、田纳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几百个老谷仓的屋顶上都挂出广告牌子,告诉人们哪里才是美国东南部最重要的景点。在一条穿越森林的曲折公路上,司机会在途中经过一个早已烂掉的红色谷仓,看见屋顶上用油漆写着:

  参观岩石城
  世界第八大奇迹

  而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奶牛棚的屋顶上,漆着白色的印刷体:

  在岩石城俯瞰七个州
  世界奇迹

  在这些广告标语误导下,司机会以为岩石城就在前面最近的拐弯处,而不是远在驱车一天才能到达的远望山下。那里位于乔治亚州,正好在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的西南。
  远望山其实算不上一座山,只不过是一个高得有些离谱、居高临下的小山峰。白人到来之前,切罗基族印第安人的一个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里。他们管那座山峰叫“查托托诺基”,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最高处变成一个点的山峰。
  1830年,安德鲁·杰克逊制订了印第安人重新分配法案,将印第安人从他们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包括全体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罗基族和契卡索族。美军骑兵连强迫每一个走得动路的人长途跋涉一千英里,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居区,即后来的俄克拉荷马州。这是一条充满血泪的迁徙路程,是非正式的种族灭绝。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这一点,没有人能说什么。
  有一个说法:谁控制了远望山,谁就控制了这片土地。毕竟,这里既是个神圣的地方,也是当地的至高点。南北战争的时候,这里爆发过一场战役:云端之上战役。它是一场大战第一天的战斗。之后,北军做到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在没有得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扫荡并夺占了米申那里山脉。北军控制了远望山,北军获得了南北战争的胜利。
  远望山上有很多隧道和山洞,有些非常古老。大部分山洞现在都堵塞了。尽管如此,当地的一个商人还是开掘出一个地下瀑布,命名为红宝石瀑布,游客可以乘电梯到达。这里是个旅游景点,不过最吸引游客的还是远望山的山顶。岩石城就在那里。
  起初,岩石城是一处妆点山坡的花园,园内的小路引导游客们绕过岩石,登上岩石,或者从岩石中间穿过去。他们将硬币投入一个投币孔,穿过吊桥,然后用投币望远镜欣赏远方的景色。据说在非常少有的晴朗日子里,如果空气格外清爽的话,可以看到几个州的景色。那里就像一个人山人海的地狱,人行通道上挤满游客,每年有几百万人蜂拥而来,挤进山洞,看那些背后打着照明灯的玩偶模型(摆成各种童谣和神话传说中的故事场景)。他们离开的时候,心里都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以及在那里是否玩得尽兴。

  他们从美国各地赶来远望山。他们不是游客。他们有的开车来,有的乘飞机,有的搭巴士,有的搭火车,还有的步行而来。有些人是飞来的——飞得很低,而且只在黑漆漆的夜晚飞行。还有几个人是从地底下来的。很多人沿途搭便车,乞求紧张的摩托车手或卡车司机带他们来。自己有汽车或者卡车的人,如果看到那些在路边、长途休息站、路边餐厅里的人,并认出他们的身份话,就会主动让他们搭顺风车。
  他们尘土满面、浑身疲倦地抵达远望山山脚。他们抬头仰视绿树覆盖的高耸山坡,看见了——或者说想象他们看见了——上面岩石城里的道路、花园和瀑布。
  最早一批人是在清晨抵达的,第二批人则在黄昏时分到达。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人还在陆陆续续地汇集到这里。
  一辆破破烂烂的租赁搬家卡车停下,走出几个因长途旅行而疲倦不堪的维拉水妖和露萨卡水仙女,她们脸上的化妆有些模糊,长丝袜被挂破,眼皮浮肿,显得极其疲惫。
  山脚下的一丛树木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吸血鬼把一根万宝路香烟递给一个长得像猿猴、披着一身乱蓬蓬橘红色皮装的家伙。它礼貌地接过香烟,两个人肩并着肩,安静抽烟。
  一辆丰田大霸王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七个中国男女。总的来说,他们个个显得干净整洁,穿着某些国家低级公务员喜欢穿的黑色套装。其中一个人拿着一个带夹子的记事板,清点从车厢里取出的巨大的高尔夫球袋。球袋里装着把手涂漆的华丽宝剑,还有雕刻精美的棍子和镜子。武器分给个人,每个人都仔细检查,然后在本子上签收。
  一个曾经很有名的、被认为早在1920年代就已经去世的喜剧演员,从他生锈的车子里爬出来,脱下衣服。他长着一对山羊腿,还有一条很短的尾巴,像山羊一样摇来晃去。
  四个墨西哥人结伴来到,一个个笑容满面,乌黑的头发闪闪发亮。他们传递着一个酒瓶,酒瓶装在棕色纸袋里,以防被别人看见,里面盛的是一种混合了巧克力粉、酒精和鲜血的液体。
  一个小个子、黑胡子的男人,脑袋上戴着一顶肮脏的黑色圆顶帽子,鬓角留着一缕卷发,披着一条粗糙的带流苏的祈祷披肩。他穿过草地,加入到众人中间。他的同伴站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身高是他的两倍,皮肤是优质波兰陶土的那种灰白色,额头上刺着字,意思是“真相”。
  更多的人陆续来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几个拉克沙萨——印度次大陆上的恶魔族——从车里钻出来,四处转来转去,注视着山脚下的人们,一言不发。最后,他们找到了玛玛吉。她双目微闭,嘴唇蠕动,正在祷告。这些人中,他们只认得她,但却因为过去与她进行的残酷恶战犹豫不决,不敢靠近。她伸手抚摩脖子上的骷髅项链,棕色的皮肤慢慢变成黑色,如黑玉和黑曜石一样清澈的黑色。她的嘴唇向外翻过来,露出锋利可怕的硕长白色尖齿。她睁开所有的眼睛,然后朝拉克沙萨招手,叫他们到她身边去,像招呼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欢迎他们。
  最近几天,风暴转到了北部和东部,但依然没有缓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压力和骚动之感。当地的天气预报员警告大家,说高压地区将会形成龙卷风。白天这里很暖和,晚上却寒冷刺骨。
  他们分成了许多非正式的小团体,有的按国别划分,有的按照种族,有的按照性格,甚至物种。他们个个看上去都是忧心忡忡,而且模样很疲惫。
  有些人在交谈,偶尔有笑声传来,但只是零星的笑声。大部分人沉默不语。六罐一组的啤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
  几个当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过草地走过来,身体的动作有些古怪。开口说话时,他们的声音是占据他们身体的洛阿的声音。一个高个子黑人男子用莱格巴爸爸的声音说话,他是负责开启死亡之门的神。而巴龙·萨麦帝,伏都教的死神,则附在一个来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几岁野姑娘的身上(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她歪戴在头上的那顶黑色丝绸高顶帽),于是,她说话的时候,发出的是巴龙低沉的嗓音。她吸着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挥三个“杰地”——死者之神。这三个杰地居住在已到中年的三兄弟体内,他们带了猎枪当武器,喜欢说下流得让人吃惊的淫秽笑话。那种笑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觉得好笑,让他们哑着嗓门笑个不停。
  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在周围转来转去。她们穿着油污的蓝色牛仔裤和旧的皮夹克,看着这些人,以及他们的战斗准备。有时她们会指指点点,然后摇头。她们并不打算参与即将到来的冲突。
  月亮从东方升起。还有一天就到满月了,月亮仿佛占据了一半的天空。它升起来之后,一层深橙红色的光芒笼罩着山脉。月亮越升越高,体积随之缩小,月光也变成了苍白色。最后,月亮像灯笼一样悬挂在高高的天际。
  那么多人在这里等待。在月光之下,在远望山山脚下,他们耐心地等待着。

  劳拉渴了。
  活着的人会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有时候很安静,像根蜡烛,有时候却像熊熊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开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可是,影子却燃烧得那么奇怪,吊在那棵树上,发出极其独特、属于他自己的光。
  有一次,她责备他并不是真正活着。那时她已经死了,他们两个手拉着手一起走。当时,她真希望能看到他绽出因感情激动而生的火花,能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是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走在他身边,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对他说的话。
  但是现在,影子吊在树上,奄奄一息,同时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衰弱下去,同时却又前所未有地、真正地活着。他请求她留下来陪他,待在这里度过整晚。他原谅她了也许原谅她了。但原不原谅没有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改变了。
  影子叫她到农场里去,说她们会给她水喝。可农场房屋里没有灯光,她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不过,他说她们会照顾她的。她推了一下农场的门,门自己打开了,生锈的合叶抗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她左肺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爬行蠕动,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几乎被一部布满灰尘的大钢琴完全堵死了。房子里面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她绕过钢琴,推开另一道门,结果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客厅。墙壁上绘着图案,屋里摆满摇摇欲坠的家具。一盏油灯在壁炉架上燃烧着,下面的壁炉里烧着煤块,但刚才在屋子外面时,她既没看到也没闻到烟味。她感到燃烧的煤炭似乎并没有让房间暖和起来,但劳拉更愿意把这归咎于这栋老房子,它实在过于寒冷了。
  死亡让劳拉痛苦,痛苦的绝大部分源于缺乏,缺乏水分,缺乏热量。烧灼般的干渴之感烤干了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身体和骨骼产生不了半点热量。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劈啪作响的火焰会不会给她热量,地底柔软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会不会让她觉得温暖,冰冷的海洋会不会平息她的干渴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并不是空无一人。
  三个女人并肩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好像一组艺术展览品。沙发的面料是破旧的已经褪色的棕色天鹅绒,一百年前,它曾经是明亮的淡黄色。从她进来之后,她们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移动,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劳拉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出现。
  有什么东西在她鼻腔里蠕动。劳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子。她把纸巾团起来,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燃烧的煤炭上,望着它在火焰中起皱、变黑,燃起橘黄色的火焰。只见那几只蛆虫也在火焰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她转身面对沙发上的女人。自从她走进客厅,她们一直一动不动,连一块肌肉、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她们仍旧死死地盯着她。
  “你们好,这是你们的农场吗?”她问。
  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点点头。她的双手肤色很红,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告诉你们,请你们给我一点水喝。”她的内脏里有某种很大的东西在动,它蠕动一阵,又停了下来。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从沙发上爬下来。她坐在沙发上时,脚还没有碰到地面。她匆匆跑出房间。
  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农场房屋外面传来一阵很响的咯吱咯吱声,每次都伴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
  很快,小个子女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褐色的陶土罐,罐子里面盛满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回到沙发上。她扭着身体爬上沙发,重新坐到她姐妹们的身边。
  “谢谢。”劳拉走到桌旁,环顾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么都看不到。她拎起陶罐,发觉它比看起来的重得多。罐子里的水格外清冽纯净。
  她把罐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但她继续喝水,她无法停止,感觉水一直冰到胃里,冰到她的内脏、心脏和血管。
  水如同液体的冰一般,流到她体内。
  过了好久,她才猛然意识到水罐已经空了,有几分惊讶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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