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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成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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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北京啊!是不知道多少层的高架桥,是不知道多么高的摩天楼,是五光十色的霓虹,是车窗外美丽而穿着入时女人一闪而逝的倩影……是你所能想到的、和你无法想象的一切事物汇聚而成的魔幻都市,是你的、我的、所有人的北京。

  琉璃踏入小伊蜗居之时,已值日落黄昏时分,屋内悬着厚厚的窗帘,幽暗一片。小伊用一只手扶着墙壁,也不弯腰,脚下轻快地踢掉细带凉鞋,“啪”的一声打开灯,琉璃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这哪里是女明星的香闺,分明是一间狼藉满地的纪念馆:客厅很大,实木地板一铺到底,远角摆放着大屏幕电视,影碟机几乎被一摞一摞的碟片掩埋起来。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半件家具,只有地上散落着数个软绵绵胖墩墩、色彩鲜艳的靠枕座垫——而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同一个金发年轻男人的各式照片,脸孔不可思议的精致和纯洁,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从每一个方向注视着屋子的主人。

  “这是谁?”琉璃问,“好漂亮的人……”

  夏小伊哈哈一笑,把脚下的鞋扫向一边,光着脚走上地板:“他吗?一个演员——十年前的威尼斯影帝。”

  “……我不怎么看电影,这么有名的也不认识,”封琉璃微微赧然,语气仿佛抱歉。

  夏小伊回过身,望着她,给人一种奇妙的宛若骄傲的错觉,轻声道:“瑞梵&;#8226;菲尼克斯没太大名气的,因为他得了影帝第二年就死了。”

  她说的这句话平淡而单纯,但是封琉璃却突然觉得不祥,就如同她初见夏小伊和方隅时对她们爱情的悲哀预感一样。即使冰层很厚,即使你我站在上面稳如泰山,可是她依然能听见冰层深处那潺潺的水声——也许封琉璃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可那个在北京西站的人群中穿梭往来的平凡美女夏小伊却忽然退到了浓黑的幕布后面去了;现在站在封琉璃面前的,已是个总是将台词说得充满诱惑力的女演员了。是的,琉璃感觉到了,夏小伊在演戏,她在向自己隐瞒什么;她已经张开了阻隔一切的保护伞,上头清楚明白地写着“闲人免入”。

  封琉璃勉强将怀中的不安压抑下去,暗暗叹口气。

  “……左边那个房间是我的,右边那个空着,给你住;门上的备用钥匙给你,可别丢了,不好配的;我的衣服鞋子都在柜子里,想穿什么自己拿;车子……你会开车么?”夏小伊连珠炮般说了一串,琉璃全无插口的机会,好容易得了空,她连忙说:“小伊,不能这么麻烦你,我……我找了房子就搬出去……”

  夏小伊望着她,缓缓说道:“你住我这里吧。”

  封琉璃只觉得口中发干:“实在多谢,但是……”她摇了摇头。

  小伊沉默了半响,竟然又笑了。她的笑意倏忽来去,就好似一个天真纯洁的幼童——封琉璃家里装修的时候曾听说过,某些专业人士可以区分出几十种不同的白色,她后来则发现夏小伊赫然也拥有着几十种不同的笑容——现在她面对的正是一种仿佛长辈对晚辈的包容的笑,笑得琉璃心里一阵阵不自在。

  “你不知道北京,琉璃……四环之内和人合租一间一居室就能花掉你一半薪水,你还是吃饭不吃?买衣服不买?北京的男人最是势力眼,他们要是知道你住在回龙观每天挤月票公车上班根本看都懒得看你一眼;而你如果是住在这里,他们保证殷勤的连脸上的皮都愿意拿给你随便踩了。”

  琉璃一愣,神情古怪地回答:“那样的男人,要来有什么味道?”

  小伊换上她五分钟之内的第三种笑容,一张脸璨如春花:“你说的是!只不过每个人都该追求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找罪受,不是么?”

  封琉璃终究是留了下来,她无法反驳夏小伊的话。她自我安慰说反正去北大宿舍也是寄人篱下,自己本无处可去。但是那一颗因为遭遇崭新世界、因为重逢平生挚友而欢呼雀跃的心,却已完全变了样子。一切都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但是她想象的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是不同的,绝不应该是这样面上堆笑心里总是尴尬的局面。小伊表现的太亲密、太热情,简直……无可挑剔,可又绝非几年前分别时那种天真活泼的样子,反而让这场重逢变得不真实起来——甚至连带使得这段别离、这些过去的时间、以及她们朝夕共处的青梅竹马的岁月……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起来。不该是这样子的……和这样“高深莫测”的夏小伊相比,哪怕行同陌路、哪怕欲言又止、哪怕以沉默以眼泪,都是她可以接受可以理解可以控制的;惟独这样不能,惟独这样叫她总是心中惶恐,叫她手足无措。

  夜里,琉璃在小伊的浴室中,用自己的洗发膏洗了头发,用自己的浴液洗了澡,用自己的毛巾擦干身体。浴室巨大的水晶镜子下面堆放着两排高低不同的瓶瓶罐罐,她一样都不敢碰。她细心地把掉在浴缸里的头发一根一根拣出来丢掉,然后才慢慢走进客厅。小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男式T恤,*走得能让人眼珠子爆掉——她听见声音便转过头来笑:“好琉璃你发发善心,明天陪陪我吧,我下个月开始又要关禁闭。”

  琉璃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问:“关什么?”

  夏小伊的头已转了回去,眼睛直勾勾盯着荧光屏上放着的黑白老电影,口中含混不清:“我下个月去横店赶场子,最讨厌拉头皮、粘发套了,扯下来的时候疼死人。”

  ……是了,琉璃怔怔想:小伊是女明星,简直像另外一个星球的生物。

  那一天晚上,是封琉璃从小到大在异乡度过的第一夜,她睡在很软很舒服的香喷喷的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黑暗里大大小小的瑞梵&;#8226;菲尼克斯,这“世上最英俊男人”(夏小伊语)的脸在墙上或颦或笑地望着她。

  “这么年轻漂亮又成功的男人,怎么就死了呢?”她迷迷糊糊的想——迷迷糊糊中她觉得自己来到北京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决定;迷迷糊糊中甚至期盼一觉醒来后会发觉自己还在家中,一切只是场黄粱梦。

  封琉璃没睡好,醒来时天已大亮,可没想到小伊起的比她还晚,手表的指针指向了十点半,琉璃权衡再三小心翼翼去敲门。半分钟后门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叫声,就像一只小动物;再过半分钟,门开了,满头长发如海藻般纠缠不清的夏小伊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正经之极地对她说“睡觉绝对是人生至大享受”——说完摇头晃脑,走进浴室。封琉璃不禁莞尔。

  不到五分钟,屋角的电话便响了,琉璃又得去敲浴室的门:“小伊,电话!”浴室中水流的声音哗哗不绝,夹着小伊惶急的叫声:“先帮我接,我马上出来!”琉璃答应了便走回去拿起听筒。可她还未出声,里面已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冷冷传来:“夏小伊,你已经可以去死了!”

  封琉璃吓了一跳,耳中听着那个凉凉的声线絮絮道:“你是千金百贵大小姐,想撂挑子不做就人影不见了,手机干脆关机,好得很哪!你可知道为了你这件事,公司有多少损失?又欠了多少人情?”

  琉璃的心突突乱跳,好容易鼓足勇气,哑声解释:“啊……那个……小伊在浴室……请等等……”电话线另一边传来的女声突然改变,防贼一般质问她:“你是谁?你……你不是金西西,你究竟是谁?”话语中有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气势,倒像她才是这屋子的主人。封琉璃无端心虚,是啊,她是谁?她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不知所措,夏小伊已及时赶到,一手挽着湿淋淋的头发,一手接过话筒,懒洋洋招呼:“喂?我是Sicily……卓乐,你想我死很容易,只要说句话,我立刻从25楼跳下去,OK?你现在叫人来我楼下拍,还能赶上明早的头条……”

  封琉璃缓缓向一旁退开,这个地方毕竟是不能住了。她感念小伊的热情,可是自己毕竟只不过是个“老朋友”而已,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怎么说得过去呢?小伊与自己青梅竹马没有错,可是毕竟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那样一条裙子也换着穿的美丽时光是七八岁才能有的,十七八岁都未免心存芥蒂,何况现在?她那样胡思乱想着,耳中只听得小伊冷笑着说:“……她是谁?她是我的新情人,怎么样?你管得着么?”

  夏小伊愤然挂断电话,气呼呼地一边用浴巾猛擦着头发,一边皱眉:“大清早就啰嗦,她少烦两句会死啊!”忽又转头看向琉璃,早已换了笑脸,“理她做甚么,我们一会出去玩。”

  封琉璃自觉心虚,不敢问那人是谁,只好旁敲侧击:“她好厉害呢……”

  夏小伊毫无隐瞒之意,一撇嘴,全然兜了底:“那是我的监工婆,一个月不吵我三十次,二十七八回总是有的。她手下四个人,其他三个都是罕有的乖宝宝——都是和琉璃你有一拼的乖宝宝,只我一个坏孩子,怨不得一腔怒火全冲我来了。”

  封琉璃听着只是笑,小心翼翼地问:“演戏也很辛苦吧?”

  小伊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演戏倒还罢了,至少是自己喜欢的。这世上做什么不辛苦?这要自己乐意,辛苦怕什么?哎,说这个干嘛,走吧走吧,今天天气这样好,我们出门去!”

  ***

  天气实在是极好,北京的初秋天色澄澈风和日丽,是绝无仅有的美丽时节。只不过这个城市太大、太混乱,无论怎样的美丽也总是轻易地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楼宇和匆匆忙忙的人群之中;无论怎样的美丽,也总因为乏人观赏而不由地黯然失色了。封琉璃坐在车子里,开始还颇感兴味地望着道路两旁的风景:各式各样的立交桥、写字楼,永远不变的黑压压的人群和慢腾腾的车流……没过多久也就厌倦。

  这时候小伊突然对她说:“琉璃你还是先去学个车吧,这样上班出门都方便,反正我一年倒有十个月四处乱跑,车子只跑两个月,太浪费了。” 

  琉璃回过头来,看见小伊只用一只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无聊的摆弄个银白的扁盒子。红灯突然亮了,夏小伊一踩刹车,将那盒子拿起来放在鼻前嗅了嗅。待看见琉璃满脸疑惑的样子,便讪讪解释:“坏毛病,好不容易戒掉了却还是想,”说着将盒子随手放在仪表盘上。琉璃好奇,伸手拿了过来,解开一个小巧搭扣,见里面装着两根香烟,原来是只烟盒。琉璃把盒子放下,笑着说:“还是不要抽的好,把自己的气管当烟囱,可有什么乐趣?”小伊也笑,点点头:“其实已经戒掉了,何飞骂过我很多次,抽这个会影响牙齿。可就是总也想得不行,没出息。”信号灯转绿,小小的甲壳虫再次启动,毫无怨言的挤进缓慢车流之中。

  “……气闷得很,算了,这会儿是中午下班时间,跟人家挤来挤去我着急地头发也要白了,实在犯不着。琉璃我们先去做脸,好好吃点东西再逛。”夏小伊抱怨着,下一个岔口,车子便转了进去,又走过半条街,在一座大楼后面停住。

  两个人下了车,步行到近旁的蛋糕店一人两件牛角面包填进肚子里。小伊倒是不怕胖,吃得又香又甜。吃过之后感叹:“甜点如砒霜,这样子又要长二两脂肪。”琉璃则忍住笑回答说:“可是依然要吃,吃过了再后悔也不迟。”那是她们多年前常有的对白,话一出口,仿佛之前的离别转瞬归零。小伊当即喜笑颜开,连声说“就是就是”,然后望着封琉璃,轻声道:“好像我们又回去了大学里似的,是不是?”封琉璃点头。小伊叹口气:“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走吧走吧,吃了脂肪下去,只好动动消耗它。”

  夏小伊把琉璃带进了一家极大的名叫“芙蓉影”的美容中心,进了门,指着大厅的招牌笑:“你看,多香艳的名字!我最喜欢这名字了。”正说着几个女孩子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陪着笑:“夏姐又来调侃我们……”小伊对着她们,口中忽然冒出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我可带妹妹来啦,今儿个我们两人从头到脚大修整,你们可别糊弄糊弄就完事儿了。”

  在学校里其实也有不少女孩子定时上美容院的,可琉璃并没有去过。她是时下少有的天然坯子,平时也就随手抹点面霜了事。反正无论怎样打扮,站在夏小伊面前一样自惭形秽,土包子就是土包子,不必出洋相了。不过看到这架势,琉璃便后了悔;要知道有这么一关等着她,自己早该事先打点儿底子的。

  封母“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家训犹在耳边,甚至那句暗有所指曾经令她气愤异常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也突然冒了出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一个女孩子请琉璃躺下,用新毛巾给她洗脸,取出七八个没开过封的上面全是外文一个汉字也没有的精美小瓶子,将它们一一打开待用。看到这个架势封琉璃再也不敢开口问价钱,说什么“我自己付”的蠢话。纵使再怎么没见过世面,她也能揣摩得出,这一次花销根本不是自己负担得起的。

  “芙蓉影”在北京城里也算是颇有名声的美容俱乐部,替她服务的女孩子手底娴熟,三下五除二给琉璃洗过脸,抹上冰凉凉的霜膏,便按摩起来。琉璃心中乱作一团,身体僵直,简直像是受刑。脑子里不住胡思乱想,这时候才突然体味到了自小看《红楼》,那黛玉进贾府的千般小心万般在意,“唯恐给人耻笑了去”的真意。

  抹东西——洗掉,再抹东西——按摩——再洗掉,如此反复,间或有奇怪的机器在脸上磨蹭,最后终于敷上一脸石膏糊一样的浆。封琉璃从没有这样躺着一动不动许多时候,加之前一个晚上又没有睡好,渐渐便沉入了浅眠。正梦见夏小伊如聊斋里的女鬼,自己左看右看总觉得她会随时脱去画皮摇身一变,又惧又怕之间,突然朦胧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胸口的衣钮,一惊之下竟尖叫着翻身坐了起来——随即听到一个声音喊着:“哎呀,小姐,你做什么!”然后就是噼啪哐啷的几声响。

  封琉璃坐在美容床上,脸上蒙着石膏膜,眼不见物,耳中听声已知不好,只吓得魂飞魄散。那声音还在抱怨:“打破了!全打破了!吓死人了……”琉璃手足无措,一阵烧灼的感觉直窜上脸孔和耳朵。却听见夏小伊冷冷的声音传来:“破了又怎样?我赔就是了,有什么好喊的?”封琉璃更是又急又羞,慌慌忙忙去揭自己的那张假脸,触手只觉软软粘粘,心里更是一阵恶心。

  虽然看不见,却已明白自己闯了祸,待到重见光明更是窘得无地自容。原来她猛然起身,竟吓了给她按摩的女孩子一跳,闪避之间床边的瓶瓶罐罐尽数扫落在地上,顿时膏体四溢乳液横流,场面一塌糊涂。夏小伊也已坐起身来,一看她的样子琉璃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小伊的上衣已然脱掉,只围着块毛巾,身后站着个女孩子手里拿香精瓶子,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小伊犹在生气,两条眉毛竖起,语带寒意:“你们的服务可是‘真好’。我也来了半年了吧,总算见识到。”

  这时候早有经理走出来连连致歉,口中不住骂:“阿芳你胡闹什么?想回老家了是不是?”那叫阿芳的女孩子申辩:“我正要给她做颈部按摩,她突然大叫一声坐起身来,我有什么错?”说着竟哭了出来。那经理也不和她理论,只骂:“你不想做了就回家去。”阿芳突然扯下医用口罩,露出一张堪称秀丽的脸孔,只是满布泪痕,大声说:“不做就不做!一个月拿不了千百块还要受这种气,谁是天生丫头命?一个三流小明星罢了,神气甚么!别以为有两个卖肉钱就了不起,可以作践人了!”说着真的转身出去,“嘭”的一声砸上门。

  封琉璃直给吓得呆住,她是初出温室之人,防线吹弹可破。夏小伊却不动声色,听见人家指着鼻子骂竟似全不入耳。那经理已给气得脸色发青,一边连声赔礼道歉,一边急忙招呼别的女孩子进来收拾。夏小伊只说:“地上的都算在我账上。”便一手抓着毛巾掩住前胸好整以暇躺倒;琉璃实在心里愧疚,小声说:“……是我不对,不是她的错。”

  那经理忿忿然:“实在对不起,小姐,这种事情当然是我们的错。阿芳是不甘心久了,早就要走的,自以为长得好看就能上了天,这种女孩子我见得多了,哼!我倒要瞧着她能飞上哪根高枝儿去!”她越是说,琉璃心里越是无端纷乱,觉得自己千错万错,最后推到根结,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想:自己为什么要到北京来?为什么呢?

  接下来美容师怎么给她洗的脸,按摩的头颈,琉璃一点都没注意。直折腾了一番天昏地暗沧海桑田,两个人才重见天日。终于沉默着走出门、坐上车,夏小伊插上钥匙,打开冷气,琉璃突然觉得无法忍受,眼睛里猛地流出眼泪来,不住说:“对不起,小伊,我给你丢人了……”

  夏小伊只是淡淡地笑:“琉璃,你知道么?我刚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进美容院的事情……那时候真是穷得很,哪有这样的钱这样的闲工夫?我那时候晚上上班白天休息,有一次下午实在太热,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超市里乘凉去了。随便买了一袋酱油出来,在门口却给人拦住。一个女的,你可不知道有多热情,她说小姐我们店里开业,免费做面部护理,我当时又穷,可是又虚荣,稀里糊涂就和她去了。进去之后立刻就后悔,另一个女人只和我说她们的活动打几折,然后有什么产品,叫我登记,我心虚得要命,胡乱编着姓名电话住址,心里直骂自己干什么爱贪小便宜……我转身就要走,她却说你走什么啊,我们‘免费’面部护理你还没做呢,走什么走?把我领到里面,叫我躺下,打来一盆水,对我说,她们这里洗脸用一次性毛巾一块钱一条,问我买不买。我只能说买,她说那你拿钱给我,我就只好坐起来拿钱给她……你不知道,她那种语气,真叫人无地自容……过了好久她拿毛巾过来给我洗了脸,边洗边给我介绍她们的产品如何如何,然后她又问我用什么面霜晚霜化妆水,我那时候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只好胡乱回答……那滋味仿佛拷问,真真正正不好受……从没有那么难受过。在我最穷的时候付不起房租被房东逮到的时候我都没那么难受过!我第二次说要走,她说才刚洗了脸呢,于是慢条斯理开始给我脸上抹东西,大惊小怪的叫‘你的毛孔好粗啊’,如何如何这样不行那样不行,说如果不坚持做面部护理的话,毛孔会越来越粗,最后发炎甚至化脓,会毁了整张脸——说了一箩筐话,说得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起身就走,她在后面叫:‘刚给你涂上洗面奶先洗掉再走嘛……’从头到尾我都没敢看过她的脸,我根本不敢看……但是我能想象出那张脸,一定是在阴森森的笑着,心里一定在估摸:‘穷鬼也想来占便宜’……”

  小伊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时间车里只有冷气嗖嗖的声音。小伊摇头笑,终于还是从置物箱里拿出烟盒,打开来取出根烟点上,夹在指尖,眼睛瞧着那烟头的一个火点,却不放到唇边去。许久,她继续讲述那个久远前的故事:“……我那天脸上涂着腻腻的一层洗面奶,逃命一样逃出那家店。阳光炽热,我把头垂的低低的,知道自己一定惨不忍睹……我从没有想过我爸爸,不过那一次我第一次想起他,我想我的亲生爸爸如果还活着的话,如果他知道我这样,一定心疼的心都要碎了……那一天我是知道了,没有钱,自尊就要给人用脚踩的;即使别人不踩你,你也会觉得无地自容。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个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多繁华!可是同时又多可怕!那一天我才真正从梦里醒过来,第一次看见现实……”

  那根烟缓慢的燃烧,味道却不刺鼻,甚至有种淡淡的甜腥。封琉璃听得她那样絮絮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竟是止也止不住,不断地淌下来。夏小伊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感情,她是最擅长将自己的悲哀平淡、甚至调侃的说出来的——把自己剥离出悲哀之外,她从小就是这样——也许唯有这样,悲哀本身才不那么叫人难以接受,甚至还能散发出一股神秘的香气;也许这就是这个孩子在成长的岁月里学到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琉璃听见小伊依然在说,声音朦胧,仿佛呓语:“我知道自己是被这个城市改变了。梦醒了,琉璃,梦醒了……你瞧我今天对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多么耀武扬威,多么刻薄!其实我平时只有更加的刻薄——可是我都忘记了,三四年前,我就是她那个样子的。我现在进的这个圈子里,有大把的人我瞧他们一眼都觉得辱没了自己;可也有大把的人他们同样不屑瞧我一眼……这世界是分三六九等的,琉璃……我不愿意,可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或者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你我只能跟着它变化,讨一口残羹剩饭吃……我以前不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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