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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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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
作者:羽悠悠
印一
开元元年春分这天,一对双生花诞于卯时三刻。
稳婆揩净手,抱出婴儿向柳八斛道喜:“先开花,后结果,明年准有抱俩胖孙子的大喜。大家翁,您瞧,眉心有一点红痣的是姊,没红痣的是妹,好认!”
从柳家出来,协助生产的绿裙妇人紧跟在稳婆后面,带着浓浓的并州家乡口音问:“阿婆,他家不甚富贵,搭手烧水的婢女也无几个,忙活半天才给咱们一小包喜钱,怎就成了大家翁?长安都似这般唤老翁么?”
这位新到长安投奔亲戚的妇人很纳闷。大家翁,在她们并州只有家财万贯的大财主才能称得起。刚才那户人家,院子挺大,人口很少,一点不像仆役成群的大财主。
稳婆笑而不语,伸手掏出刚才得的荷包,叫她打开看看。绿裙妇人一摸,硬的,颌朗朗响。解了索带,里面装的是满满一荷包铜板。
“也没多少钱呀,才一荷包。”她觉得这趟活计亏了。
“那老翁姓柳,长安人称柳八斛,是货真价实的大家翁,决不会少给钱。”稳婆抓了一把铜钱出来。两锭白花花的银块子赫然伏在最底下。
“兰陵柳家,藏宝世家。藏惯了宝,不露财。瞧,赏钱阔绰吧?”
绿裙妇人看到两大块白银,瞠目咋舌。稳婆笑呵呵系好荷包,向这个乡下亲戚唠故事。
说起兰陵柳家,这话就长了。
按柳八斛手里的那本存了几十辈子人的族谱寻迹,他家本是山东兰陵郡的小士族。因祖上福大,成功攀附了山东望族琅琊王氏。何谓望族琅琊王氏?说个人诸位准知道,王羲之。
柳家子弟跟着王羲之到了会稽赴任,每日学书、练字、流水曲觞混日子。虽然一没能跟着混成大官,二没能跟着练成书圣,却积攒下许多王家平日所用的废帛、废纸。这东西可不能小觑,王羲之的废稿那也是墨宝!
柳家有心,将那些废弃的字纸认真收好,藏于书房传给后代揣摩学习。
这一收,三百六十年转瞬即逝。
世事变迁,柳家靠着昔日积累的墨宝,卖出买入,早早转行成了古玩世家。
书香世家不容易,官宦世家更不容易,唯独古玩世家这一行,柳家做的风生水起。
乱世低价收,盛世高价卖,三年不开张没关系,开张卖一件值钱重器就足够吃三年。甭管这世道是战乱还是太平,只要家里头还有镇宅藏品,不愁天塌下来。
柳家至今还藏着一叠子王羲之的墨宝呢!嘘,这事儿得保密。
收藏,第一要诀是收而藏之。
不藏,就得立刻出手。否则总被贼惦记。曾经有个和尚,从王氏后人那里得到一幅真迹,他很高兴。不小心叫太宗皇帝李世民知道了,出高价买,和尚不肯卖。皇上不知道字藏在哪里,明抢暗偷都没辙。于是玩了招阴的,派大臣乔装改扮,跟和尚谈经说法套近乎。
二人越谈越投机,大臣终于把和尚给聊成知己了。有一天大臣提出想看看王羲之的真迹,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说谎啊,善良的和尚不知有诈,领着大臣去了他藏宝的地方。
大臣得手,皇上得字,和尚被骗。可见“收而不藏,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如今这位把银子藏在铜板下头的柳八斛,就是兰陵柳家的玢字辈。他本不叫八斛,因年少时饮多了几杯,豪气万丈地夸下海口,声称鉴宝若看走了眼,必赔八斛珍珠作为赔罪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柳八斛醒后悔之晚矣,但他也没改口,一直按照这个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日子久了,人们都管他叫柳八斛。
圣历二年,武后还在洛阳坐着江山时,柳八斛正式继承祖业,接手兰陵柳家在长安这一支,成为柳珍阁的掌柜。
柳珍阁生意不错。长安贵族们与市井小民们的娱乐生活,除了斗鸡、斗鹅、斗茶、斗草,还有“斗宝”。斗宝尤以胡商为盛:每月里聚到西市比一比谁的货物更值钱,顺便趁热闹为它抬抬价,颇有后世办博览会拍卖会的味道。
从走南贩北的资深胡商,到穿紫穿红佩银鱼袋的大臣,但凡寻不着斗宝的压轴重器,头一个去找的行里人准是柳八斛。包管一分银子一分货,成排的藏品任君选。
开元元年,柳八斛终于当上祖父,有了一对双胞胎孙女。
虽是孙女,他仍欢欣不已。重赏稳婆后,一手抱一个娃娃看,乐得合不拢嘴。他儿子柳熙金在旁边提醒:“爹,取个名儿吧。”
“春分是个好节气啊!”柳八斛看着两个孙女,跟他儿子说:“春分,玄鸟扑棱翅膀从南边飞回长安的日子。古时商母吃了玄鸟之卵,生下商王。今日春分,玄鸟至了,吾家孙女也至了,可见大吉,就管她们叫作春娘和分娘。满月酒要办热闹些!”
“春娘——分娘——”柳熙金轻声呼唤这两个闭着眼睛没清醒的雪团小婴儿。
襁褓里眉心有红痣的春娘动了动脑袋。她隐约听到耳边有声音,睁开了眼睛。
她没看到意料之中的阎王爷。
定定神,看到对面有个初生婴儿,还看到一位中年男子的脸庞离得很近,拍着手冲她喊 “春娘,分娘”。见她睁了眼,那男子高兴地转过去继续唤分娘。紧接着,一团花白胡子扫到她的脸上。她眨眨眼,自己这是……婴儿身?
难道已经饮过了孟婆汤投胎转世?不对啊,细想一想,前尘往事,俱在脑中。
她记得一清二楚,自己是南宋朱熹的玄孙女,嫡亲的。
朱熹有何来头?理学大儒是也,提出过“存天理、灭人欲”,还推广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一劝妇人守节的桎梏。
身为朱家嫡亲玄孙女,上辈子,春娘完全依照祖上所规定和所期望的女子标准被养大:作一个名门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从四德、熟诵祖训、贞烈守节。自五岁裹纤足上绣楼起,除了孝敬父母晨昏定省外,不下楼,不见外男。
她有位指腹为婚的短命丈夫。待她长到十四岁,还差一年就及笄嫁人时,夫亡。
遂依着一名朱家嫡女该依的行止,从绣架子旁边取剪刀,为亡夫殉节。
连思考都不需要思考,她从从容容地做着理所应当的事。说不定这会儿,家中已经为她拟好贞节旌表上“彤史垂芳”之类的字词,烈妇节妇将是她给朱家留下的荣耀与最后记忆。
眼下……这是转世了么?
乳母走上前抱走她。春娘终于看到她的新任祖父、新任父亲、以及他们的衣着打扮。如果这不是梦,那么,她投胎投到了……唐朝。
这就是书里写的画上画的“妇人袒胸露肌、衣不遮体、男子戴花女子玩蹴鞠、一到上巳节男男女女就眉来眼去、勾搭成奸、败坏闺门风气、私定终身、妇人还穿上男装招摇过市,男不男女不女、从天子到百姓都不正经”的唐朝?
太可怕了,春娘在心里默默为自己悲哀片刻。
深受朱氏闺教影响的春娘决定,长大之后决不变成那样的唐式女子。衣服自己裁剪缝制,严严实实裹好每一寸肌肤。她要自律,一定不能被如此可怕的唐朝风气所侵蚀。
她前生是个好女子,今生仍要做个好女子。好女子的定义对春娘来说,应是绝不轻易抛头露面,也绝不跟外男接触。待长到十五岁,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她择婿,嫁出去,为丈夫生子、纳妾、伺候公婆,像她所受过的教导那样。
春娘在襁褓中握紧她粉嫩的小拳头,立志要成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花。如此美句,出于宋,而非唐。
乳母见小小的春娘拳头紧攥,乌黑的眼睛瞪得圆圆,鼓着腮帮子嘟嘴,脸上也涨起红色。乳母以为自己一走动让她受了惊吓,忙“喔——喔”哄着,抱她到床上。
跟安静好哄的春娘比起来,小妹妹闹腾多了。夜夜准时醒来啼哭不休,也不吃奶,就是哭,哇哇地大声向四邻八舍宣告着柳家新生儿的存在。春娘没法动弹,只能陪着妹妹一起醒、一起睡,慢慢思考她作为一个宋朝闺秀在唐朝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春娘满月时,那拳头还时不时攥着,眉头也会随之皱一皱。她娘常拿坐在床边逗她们姊妹,每次见了春娘握拳,都会笑对乳母说:“春娘这是急着抓周呢!”
“那就给她抓,抓着纸笔也让她去考考童子科,兴许能出个小才女。”柳熙金撩起帘子,抱上春娘,对妻杨氏说:“客齐了,抱分娘一齐到厅上去吧。”
柳八斛在家大摆酒宴,为双生孙女庆满月,厅中高朋满座:从洛阳来的亲戚坐了两桌,市里常往来的胡商番客坐了两桌,里正和邻人坐了一桌,热热闹闹地喝酒行令。
春娘再一次握拳……这些人怎能男女同席饮酒!
如果按她的观念,蒙学本子黑字白纸写着,从七岁开始,男女就不能随便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好歹她也听到过新任娘亲杨氏跟乳母讲,柳家是世家。世家怎能如此胡来?!哪怕是亲朋好友参加的满月宴,也该摆屏风分成两个小厅。男外女内,不可同席。
唐朝的风气……唉!
春娘只好把这些话化成一声叹息,憋在心里,闭了眼睛,任由厅中不守礼法、男女同席的亲戚和客人们把她抱来抱去,摸来摸去。
她爹柳熙金被人劝了几杯酒,又听得众人夸奖自家闺女玉雪可爱,兴头上来,在厅中摆上一面桌子,铺好锦褥,取了金银宝器笔墨书册诸物,要为女儿提前抓周。
“大侄子,娃儿还不会爬呢,怎么抓?”柳姑姑摇着拨浪鼓引小分娘转眼珠。
“姑、姑姑,春娘她、她不会爬、爬就、就会抓了。”柳熙金喝高了,舌头打着结,步子踉跄,差一点手舞足蹈起来。
屋里人正热闹着,西市柳珍阁看铺子的伙计报:“东家,薛尚书在外头。”
柳八斛忙起身相迎,拱手作揖,将这位好古风雅的老主顾请到上座:“薛尚书,哪阵风把您这位贵客吹来了?”
薛稷摆手让大家坐下,抚须道:“今日休沐,闲来无事,往你铺中逛逛。满月酒都不给老夫发张请帖?八斛,你是不是想省一坛子好酒呐?”
柳八斛连称不敢,众人重又敬酒开席。薛稷见厅中央摆着各色物件,像是抓周的,便问了问。杨氏在一旁扶着柳熙金,笑对薛尚书说:“长女春娘不爱哭,爱握拳。因戏言她握拳似抓周模样,摆来玩的,让尚书见笑了。”
“哦?不妨事,且抓个。”薛稷往桌上扫了一眼,举杯要罚柳八斛:“八斛果真藏宝藏得紧。商彝、周鼎、楚镜、吴剑、秦简、汉玉,办满月酒也不拿些好物件出来见见孙女,当罚!你这老苍头,何时把你镇店之宝亮一亮?”
“薛尚书,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实在是无物可亮啊。我的那点家底,您最清楚。”柳八斛饮了一杯,又敬薛稷。
两个老头岁数差不多,算起来也有三十多年的买卖交情,称得上老朋友。
薛稷膝下尚无孙女,见了两个可爱双生女婴,亦要抱着沾沾喜气,当下抱过了分娘,抱起春娘走到桌前,伸手拿过四五样小玩物,一件一件去逗她:“来,抓个喜欢的。”
印一、
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雪莱
过去属于宋闺秀,未来属于唐宋闺秀。——春娘
印二
春娘想抓个首饰。闺秀嘛,妇容打扮也很重要。
她可不愿去抓纸笔被送去考什么童子试,也不愿抓金银。听说唐朝女子经商行贾赚钱,跟男子无异,万一抓了金银,爹娘教她记账卖货该怎么办?春娘瞪大眼睛,耐心等待这位薛尚书拿首饰来逗她。
薛稷搁下一锭金馃子,朝臂弯中的春娘摇晃一支玉兰蕊小羊毫笔:“握笔,握住。”
他的衣裳重重熏过辟邪苏合香,香气浓郁,随摇笔的动作一阵阵钻进春娘鼻孔中。
细褶一层层在春娘的鼻梁上皱起。这香对一个小婴儿来说,太烈了。更何况苏合香本是入药用的东西,开窍解郁。她就跟鼻尖儿不慎沾到酒水、被蜇惨了的猫一样,皱了小鼻子想躲,小腿胡乱蹬着,试图离这香气远一些。
薛稷以为春娘高兴,转身对宾客们说:“她蹬腿了,似是想踏歌啊,哈哈。从小看老,这娃娃不哭不闹,小腿踢得欢腾,老夫看呵,好养活,长大了定然无灾无病。”
“尚书金口一开,定然无灾无病。”柳八斛喝得满面红光。
一群人应合着,恭维贵客。春娘已经忍耐不住苏合香的刺激。她胃里抽抽得厉害,喉咙一阵痉挛,“噗”,漾出几口奶,顿时染污了薛尚书的袖子。
奶娘慌忙拿帕子替薛尚书擦拭,赔着礼,要抱走春娘。
“哎,不必不必,老夫要沾些喜气。”薛尚书换了个胳膊抱襁褓,止住奶娘。“说来惭愧,吾比八斛痴长几岁,膝下却只得一个孙儿。沾沾喜气,说不定能让子嗣兴旺些。”
他这话一出口,心里酸酸的,那语调也低了下去。柳八斛知他心事,忙走过来好言安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薛老也不容易啊!
伴君如伴虎,此为一大不易。儿子成了驸马去尚公主,此为二大不易。公主薨了吧,总算能给儿子纳几房妾开枝散叶了吧,再次被选中尚公主。此为三大不易。如此三座大山压在薛稷头顶上,身为两个公主的公公,过着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比天还大的不容易。
供神一样供着公主儿媳妇……子嗣这回事,唯有多向老天爷烧高香了。
“庆满月的日子,喜庆些。抓周,抓周。”薛稷不过失神了短短一瞬,便调整好表情,又露出笑容,随手从腰间系着的佩袋中摸出几样今日闲逛购得的小玩意,红绳串成一挂,缀着流苏。原是要带回家去给孙子玩的。他低头逗娃娃:“来,看看这些喜欢不?”
春娘再等不及了,立刻“咿咿呀呀”叫着,看也不看,抓住了薛尚书递过来的东西。
管它是什么!赶紧抓赶紧结束,不然待会儿又要被苏合香熏吐。难受不说,关键是太失礼了!春娘无法接受自己“吐脏贵客袖子”的行为,哪怕面前晃的是弓箭,也得抓。
她感觉手里有点凉,凉丝丝的。玉么?
春娘开心了。玉也算首饰。咧嘴乐呵呵低头去看,抓的不是玉。
“呦,快瞧瞧,你孙女抢了枚印石。”薛尚书从春娘手中拿走那块石头,笑对柳八斛说:“八斛老弟,你们柳家的娃娃在娘胎里就传授过鉴物之法吗?纸不抓,笔不抓,偏偏抓走老夫值钱的桃花冻。你该赔老夫几斛珍珠?”
柳八斛一撇嘴,要过印石,放在掌心颠两遍。
小巧玲珑剔透的蜜色四方印石,一端磨平了以备刻字,另一端巧借浅红石色,琢出桃形来,周围又雕以缠枝叶纹,那琢作了桃尖的红晕似生于石上,很是可爱。
柳八斛看过印石,不以为然地说:“一斛珍珠都不值!薛尚书,您走了眼喽,哪个混账厮诓您钱呢?花了几文?”
胡商们也都走过来,要看看柳八斛口中所称只值“几文钱”的东西。
大家开门做生意的,千金万银之物,一年也不一定卖出去两三件。多半都会摆上几架子便宜货,图的是个人来人往、买卖兴隆。有斗宝,必有识宝、说宝,跟买主聊上几句,那价码兴许能在雪里打着滚儿翻倍,这行当学问大着呢。
眼下柳八斛要说宝,还不赶紧凑过去学两招啊!胡商涌到了厅中央。
薛稷买的是小玩物,并未放在心上,戏言道:“着实花了老夫一百个铜板,你讲来,它如何就贬到几文不值了?采石琢石皆是工匠辛苦,单单辛苦钱一项,也抵得过百文。讲不通,须赔吾珍珠八斛。”
“此言差矣。”柳八斛摇摇头:“印石有两美,一为印美,一为石美。您这块石头还空着,没往上面刻字,咱们只能估它的石美不美。”
美石,就像美人一样。
美人什么样?看上去很美还不够。要手感细腻。揣手里瓷实,经得住摸。摸起来温润、凝脂一般。要不然怎么说美人如玉呀!玉,是最美最值钱的石头了。
故,美人细腻、温润、凝脂,美石也要细腻、温润。凝脂那条件就放宽些,不能指望遍地都是羊脂玉……柳八斛将印石递给胡商们传看,话锋一转:“薛尚书,您为何管它叫桃花冻?有什么讲头?”
“石中有桃花色,剔透如水经冬而冻,曰桃花冻。”薛稷笑答。
其实说得再好听,还是块破石头,拿去给孙子玩儿的。不值钱。薛稷忍不住想,一群坐拥奇珍异宝骨董珍玩的大商贾,此刻围在一起煞有介事地谈论着一枚不过百文钱的破石头,若传出去,会不会被酒肆茶馆里闲聊的人们笑一句“杀鸡焉用牛刀?”
“尚书此言又差矣,您看您的印石,桃花在何处?分明是个桃子冻……石中桃瓣纷飞,才能称为名副其实的桃花冻,美,啧啧。最适合你们这些文人墨客放在案头把玩,吟首诗、作幅画,风雅风雅。可惜此桃花色好求,而桃花瓣难买啊!”柳八斛印象中似乎经手过一枚,他没那本事取名,只挂着美石俩字卖出去了。
下次遇到,得给石头弄个风雅名字。柳八斛酒后兴致好,一高兴,嗓门也大了:“这料是余杭郡紫溪水坑里挖出来的石头,准没错!薛尚书,真要收美石,那地界上有一样比这个好。色艳,质润,通体血红。您可曾留意过?”
薛稷说没见过,要柳八斛拿一枚出来给大家饱眼福。
“没在手边儿,送玉工铺子里磨形去了。改日给您送去过过手。”柳八斛吹着胡子跟胡商们侃:“我虽掌着柳珍阁,看古物不走眼,对篆刻制印一事却没底子。凭看玉的门道看石头,那石确实不错。只等着薛尚书看后给个话,若好,各位,咱们一起收?搭伙往紫溪收几车,回来办场斗石,扬扬价?”
他随即将所得之石略讲了讲。那边地蕴朱砂,大约是朱砂沁了石,产石多带红,深浅不一。浅些的如薛尚书所买桃色冻石,重些的如他送去琢磨的血红石。红色越多,石头越润,都不怎么含沙砾,材质很细润,不戗刀,当为制印好石。如今正印用金用铜,闲章还是石印多些,好的石料总会有人买。
柳八斛搜肠刮肚,想好好形容他新样中的紫溪血红石头,想了半天想不出好词,搓着手笑道:“我一拿在手里,看着就像除夕夜屠户们宰了猪,把猪血凝成膏。哦不,那色太暗了,枯了。我一拿在手里,看着就像西市斗鸡,那鸡血流出来,边流边斗,跟活物似的,不凝!薛尚书,您一过手,就知道当真是好石。”
“老夫老喽,没那手劲捉刀。你只管送到薛府,我找卢晓刻去,他的篆还不错。”薛稷对柳八斛说的石头生出兴趣来。
“您给拟个名儿?”柳八斛含笑作揖。薛尚书肯点头,他去收来几车石头就不愁卖了。
“通体红,似活血……玉有羊脂玉,这石么,不如就依你的意思,叫鸡血石。”
“成!八斛我不敢说能卖出一只斗鸡的价钱来,三五百文总扬得上去!”
殊不知才命了名的鸡血是在后世会大放异彩,始兴于明,大盛于清,帝后均选鸡血石为宝玺之材,寸石寸金。这会儿,在长安,如此名贵的石头,也不过是一群商贾们小打小闹要扬几百文价钱,解个闷办办斗石,亮一亮各家稀罕新物的小插曲。
他们在高谈阔论,襁褓里的娃娃受大罪了。胡商们个个比薛尚书还爱用馥郁香囊,酒气混着各种香料的味道几乎要让她窒息。
“哇——哇——”春娘见自己还被薛尚书紧抱不放,无奈,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哭,尚书,求求您了,别抱了,您熏的香料太上等太纯正,承受不来……
她娘杨氏赶紧让奶娘抱走春娘,对薛稷致歉:“许是饿了,这时辰也该带回去让她睡一会儿。民妇告退,薛尚书入席再饮几杯吧!”她也得躺躺,坐月子的女人多保养为宜。
春娘一回到奶娘怀里,立刻收了声,两行刚挤出来的泪珠子沿着小红脸蛋聚到下巴低下,眨着眼感谢娘亲救她于水火之中。惹得七大姑八大姨都围过来笑:“娃儿认娘哩。”
薛稷伸手替春娘擦去泪珠,把那枚桃花冻放进她襁褓中,抚须笑道:“八斛,桃花冻本来要带回去给孙子玩,被你家春娘抓去了,莫非这就是天做之合?春娘甚好,桃花冻送给她当信物吧。八斛,跟老夫结个儿女亲家,如何?”
他的孙子今年五岁,是公主儿媳所生。将来男二十娶,女十五嫁,多一年嫌老,少一年不够。刚刚好的一对生辰,难得的机缘。
“不敢不敢,高攀不起!”柳八斛吓得一哆嗦,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摆着手说:“薛尚书,您孙子金枝玉叶,将来公主为他迎娶一位小公主,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真的高攀不起,恳请薛尚书莫拿我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作耍寻开心。”
满屋子宾客也噤了声,都不敢附和了。跟公主的孩子成亲,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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