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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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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思,不必为薛姓活,没人要求你背负重振家门的担子。荣啊辱啊,全都是身外物,跟王羲之的字一样。柳家多少辈子人小心传承,世上多少辈子人奉它为神品,火一烧,灰飞烟灭。”
柳八斛敲敲石碑,跟小薛说完了又跟老薛说:“老亲家,你若早早入了我这一行,断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他叨叨一阵,体力渐渐撑不住了。一点一点来吧,欲速则不达。柳八斛不管薛思听进去多少,挥手叫他回去:“外头有马,自己牵。别跟我装孱弱,你祖父像你这般年纪时,有一回挨家法,流血洇透了冬衣还能跑到西市!你身上受的那几棍子顶多算痒痒挠。”
痒痒挠?薛思看看地上凝固住的一汪血水,咬牙爬上前,扶着墓碑站起来,反问他:“您教训我要为自己活,您可曾为自己活过?难道您能够舍弃柳珍阁改行卖馄饨吗?”
“如果不能,您有什么资格训斥我?仗着一幅字和那点祖上交情倚老卖老?我要为薛姓活。不戒赌、不戒色、不戒嫖、不戒酒、不戒横,不戒,全都不戒!非但不戒,我还要去追逐荣华富贵,去重振家门。我在乎这些,如同您在乎柳珍阁一样。”
薛思不肯接受柳八斛的人生道理。笑话,他马上就要追到公主、荣升驸马、实现二十岁的既定目标了,这时候让他放下身外物,放下飞黄腾达的荣辱观,纯属笑话。
柳八斛一指地上的灰烬,风轻云淡地说:“那便是柳珍阁,吾已弃了。但吾不爱馄饨,吾爱作个守墓人。”
“那字……不是赝品?”薛思迟疑地问。
“这院子里唯一的赝品劣品次品是你!滚。”柳八斛被薛思的这句话激怒了,就地抓起一把土朝薛思扬去。他跟薛稷几十年的交情,说烧,便是真烧。
薛思抹抹脸,拍掉颈间和胸前的湿土,毕恭毕敬朝柳八斛一揖到底:“一谢您带我来祭祖,二谢您打我,三谢您的真迹祭品。”
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院门口,拨开门栓,没有回头:“今日所受棍棒,抵我昔日劣行。待来年,还请您再抓我来打罢。您心里舒坦,我心里也舒坦。就此别过,您多保重。”
说完,跨过门槛,扶着泥墙解了马。薛思死命拽着鞍子,三五回才蹬上去,蹭得马肚子上开出暗红血梅花,愣是将一匹五尺八分高的赭白马染成了梅花叱拔。
“爷明天又是一个新纨绔!”他扯起嘴角,催马出巷。
薛思随便找家客栈,请医涂药折腾一遭,饮了安神助眠的药汤,自己又把怀里揣着的番药交给店小二帮忙撒上,喧闹了许久才趴床上闷头歇过这夜。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分,药劲过去了,浑身疼痛起来。薛思独自一人在客房里,万事不用顾忌,也不必像昨夜那样强撑着,当下倒抽冷气,含着两窝眼泪,“唉呦嗯呀”叫得好不凄惨……晌午里又换了一次药,雇人雇车回到温府,只称醉酒不慎跌下马。
春娘一夜未睡,此时刚躺下。听见院里大呼小叫的动静,心知薛思果然被柳八斛打了。她忙穿衣迎出去,薛思正被小厮们往榻上抬,一身草药味。自古老子打儿子,打多重都顺情合理,细看他手足完好,跟春娘所担忧的悲惨情况比起来,皮开肉绽倒成了不怎么严重的事。春娘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不是那种“盘养”。
“你爹他爹打了我。”薛思这会儿又不能自由喊痛了,他得找点事转移注意力。薛思摒退四婢,单留下春娘讨说法:“人都说父债子还,柳春娘,你还吧。”
春娘满眼血丝,发髻因为就寝而披散在肩。她红眼兔子似的坐在一旁轻声规劝夫君:“薛哥哥,他老人家也是为你好……”
总这样吊儿郎当的虽无碍,但春娘实在不愿意看到薛思酗酒伤身。晚辈原本就该由长辈督导训诫,她心疼归心疼,不敢说一句柳八斛的错,甚至在心里站在了柳八斛那一边:薛思总算能安生在家里歇上十天半个月了。
“嘶——哎哎,附耳过来。”薛思抱着枕头勾勾手指,眼角湿漉漉的。
春娘俯在他枕边听了几句,不好意思地捂脸问:“还你别的不可以么?薛哥哥,换一样吧。我怕、我怕做不好。”
“不行!就要这个,快些!”薛思忍不住了,紧紧攥住她的手央求:“要不然你拿四五条手帕来,我忍得很难受。”
阿宽等人站在屋外待命,门缝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嗯,就这样,再叫……”
“呜……唔……”
“……哎”
“薛、薛哥哥,不能再大声了会被别人听到……”
“别停……”
低沉压抑的男声和娇嫩婉转的女声混在一起,听上去似乎是在做那件事。阿衣涨红了脸,拽拽阿宽的衣角,小声说:“郎主他不是摔伤了吗?趴在那里没法动弹,里面怎么会?”
阿宽把耳朵往门上贴了贴,做个“嘘”的手势。
又听了一会儿,她老道地告诉其他三婢:“咱们郎主岂是寻常男子?即使摔伤趴在榻上动弹不得,啧,郎主仍百战百胜。”
“喂,趴着根本不可能嘛!难道那厚床板子被柳氏现削出一个洞来?”众婢女推推搡搡摇着阿宽,催她赶紧说。几个脑袋聚在一起,又嘀咕又比划,再分开时,人人皆是了然模样。
阿宽只说了一句话:“郎主的手没受伤。”
婢女们心领神会,郎主真是一天都离不了美人,这都受伤了还不忘掀一番旖旎风情。众人备热水的备热水,拿巾子的拿巾子,一应事物都照着规矩为屋内预备下,等候柳氏传唤。阿宽杵在外头充当门神,把胖叔撵得远远的:“有事待会儿来,里面正忙哩。”
薛思忙着“唉呦”,春娘忙着给他打掩护。
“痛死了痛死了,哎呦春娘你别停,继续继续,叫大声点儿,哎我的腿呦呜呜……”
春娘一边学着薛思嘱咐她的调子,一边替他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不由也转了哭腔,嘤嘤抽泣:“薛哥哥,中衣上又渗出血来了,怎么办?”
“没事,哪个男人从小长到大没挨过揍?哥哥今天圆满了。”薛思叹道:“小时候听胖叔讲,他儿子不老实,爱爬树掏鸟窝,被他扯着革带抽了好几回。我觉得那娃真傻,不就是一窝鸟蛋么,找厨娘要多少有多少,蒸炒煎炸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爬树挨打多不值。”
“后来我叫胖叔把他儿子领进来,哥送了他一篮子鸡蛋鹌鹑蛋鸽蛋鸭蛋。”
虎实小男娃抱着竹篮,对斯文小男娃说,树上看得可远了。能看见矮屋瓦片缺了几块;能看见没长羽毛的小雀儿喙角黄黄,眼睛乌漆发亮;院子里的大水缸一下子变成小水瓯,街上的行人也很小;还能看到隔壁穿着开裆裤的妞妞今天掐了哪朵花。
“哥那时才晓得,厨娘烹蛋再美味,也不如他爬树掏来的鸟蛋有趣味。”
薛思腿上伤口被药粉蜇得痛,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他伸手擦去春娘腮边的泪珠:“莫哭,我心里有底,喊几声去去痛罢了。你是没见过温府家丁横行霸道打人抢人那架势,绝对比你家下人更敬业更卖力气。来,再给哥哥叫一声**的。”
“嗯……”
“调子再柔些,嘴唇微张些。”
“……嗯。”
“舌尖往外露一点。”
“嗯……”
“眼睛看着我……”
“嗯……”
薛思很想提笔画下来。
…
印十二、
不管他是哪个山头的,不要记仇。——**
哥啊,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猪八戒
仇可以不记,色是否要避?——薛思
…
印二十五
商人们握着一杆秤,是以斤斤计较。打了一辈子算盘的老商人,轻易惹不得。
春娘遣人送的家书已到了西市柳珍阁。老商人柳八斛抓过一把铜钱打赏,俟其走后,慢慢划开封泥,从信中抽出一叠画稿来。
一张一张仔细翻看过,他很快估出大致价钱,孙女挑的全都是值钱货啊!柳八斛将那些画稿分成几类,又提笔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招手叫老伙计去办这件事:“带足银两,替我跑一趟:昌明坊里右手边第三户老陈家;永和坊最里头住着的瘸腿张;城隍庙后面栽着一院子大桃树的蒋大娘;还有咱们铺子常往来的西市玉作人。老规矩,先付一半订金。”
“明白!”老伙计接过画稿,把银子贴身揣了,出门送信去。
或者说,出门下单子去。
有下单子的就有接活计的,有真的就有赝的。长安什么样的手艺人都齐全,只要摸得到门路攀得上交情,没有办不成的事。对于薛思,柳八斛打算替他先走一步棋,同孙女里应外合,合伙玩次赝,把能替换的珍宝全都替换掉。
柳八斛翻开帐本,除去预留的一大笔收货银子,帐上尚有不少散财可用。他边对帐边嘀咕:“混账小子,迷途不知早返,遇事不知先谋。我这个做长辈的岂会袖手旁观。”
如果薛思为光耀门楣而谋划仕途,法子多了去了,何必要往火坑里跳:尚公主等于卖身呐。真想不明白薛思何以糊涂至此。柳八斛摇摇头,薛稷的孙子怎么看都不如自家孙女。春娘虽不爱言语,平日掌物记物一点就透,是颗玲珑心。
故而杨氏见柳八斛没带回她的大女儿,痛哭流涕时,柳八斛答道:“先□娘盘养着。”
他对柳春娘有信心。养腿伤养上月余,即便谋不到薛思这个人,也能争取足够的时间为薛思谋取温家更多财产。柳八斛一想到这里,恨得直咬牙:“姓温的,薛思好端端一个小娃娃,被混账后爹教养成如此模样!温曦,你枉为宰相后人,赔我孙婿!”
温某人,先赔点儿金银给老夫吧。他抚着胡须,眯起老眼。
在“掏空半座温府”这件事上,柳八斛劲头十足,底气十足。拿古玩行里玩腻了的伎俩去对付一无所知的温府,简直比掸灰还容易。
温府迎来了老商人柳八斛的暗算……
红日西沉,灯火初上,温府还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四人辇,七宝玻璃宫灯。排场很小,却遮不住九公主浑身宝气,裙褶衣袂上的金线银线在灯影下熠熠闪闪,她来探薛思。温雄殷勤备至,亲自为公主引路:“不知公主大驾降临,有失远迎,惶恐惶恐。”
“免。薛思伤得重吗?”九公主叩着辇催促:“走快些,菜都要凉了。”
温雄便把薛思的情形略讲几句,话音落在后头:“公主,他想您想得紧!今天还朝我诉苦,说,十天半个月怕是下不了床,没法到别馆去陪伴公主,薛思满怀惆怅……”
作兄弟要仗义,温雄一路讲,一路夸,把薛思对九公主的那片痴心夸了个海枯石烂。他站在合欢院门口,目送九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合欢树婆娑阴影中。温雄暗道:薛弟,为兄今天这份夸赞的功劳,你改日得好好物色个美人来谢哈!
七八位随行婢女拎着食盒鱼贯而入,阿宽不知她们是何来头,伸臂要阻。胖叔一看,哎呦!这是哪路神仙乘云驾雾路过长安?好大的风!竟然把九公主吹到温府了。
“公主,大郎他正在吃饭,您先到厅上歇歇?”胖叔带着众人施礼,他额头手心全都冒出汗水,弯腰把公主往大厅引。
“不必。”九公主看都没看旁人,问准薛思所在,皓腕半转,推开了屋门。
薛思咬着小银勺逗春娘的轻佻举动嘎然而止。
齿间一松,勺子叮当落入托盘中。薛思嘴角勾起笑容,眉毛扬起来,欢悦地唤道:“公主,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层层叠叠团锦裙裾扫过榻前,将浑身缟素的丫鬟扫到一边去。薛思娶了个女人她知道,薛思娶这个女人来哭丧她也知道。九公主看来,柳春娘只不过是名寻常丫鬟,她压根从未将此丫鬟放眼里。在温府,公主眼中只有一人——薛思。
春娘默默退到旁边,垂手观望一群衣饰华丽的婢女涌进屋子。她们手捧银盘,齐刷刷跪成两排,举着碗碟、佳肴、药匣,供九公主任意取用。碗盖打开,五碗做成五种颜色,是黄韭、蓼芽和春蒿配以时鲜蔬菜做的春饼。碟中皆珍馐,辛香飘进春娘鼻子里,色味俱全。
“小无邪,伤得重么?”公主抚上他的眉骨。阅人无数,蓄养门客无数,偏生只有薛思一人敢放开胆子来待她。若论痞气与坏模样,读多了圣贤书的呆子们自不能及。若论体贴缠绵小意奉承,他亦有所长。一日不见,当真如隔三秋呢……
薛思握住九公主的玉指缓缓摩挲,笑道:“重,重极了。可是公主一进门,我恨不得明日就结疤下床,生龙活□马到别馆去找公主。”
“既然这样,我小住几日,如何?”九公主努嘴指指满盘佳肴,说:“新聘来五个坑饪,做菜都别有一番风味,只打算留用三名,难以取舍。平常你最会品菜,又深知我的胃口,想叫你尝一尝帮我拿主意,我只当你在别馆呢,喊了小半天都找不到你。这才知道我的小无邪负伤在榻,紧赶着过来看看。”
薛思随即吻了九公主的手。这一幕映入春娘眼帘,比猫爪挠上几道血痕还难受。
她低头,默念着“我不是嫉妒,是出于正妻应有的尊严,是出于恪守妇道。”夫君在外面追求公主是夫君的事,她不该干涉。夫君若将公主领进家来,仍不是她的事。但,公主不请自来,而且要求住在夫君屋子里……这种事,这种关乎后宅、关乎夫君名声的事,天经地义属于她管。
在温府合欢院内,小主母柳春娘不允许九公主不守妇道。但凡试图败坏夫君清誉的女子,都应该赶出去。婢女,卖。非婢女,撵。尽管薛思没什么清誉可言,她一直都坚守她的职责。
后宅那些事,春娘不怵。任凭您是九公主还是酒公主,照撵不误。她起身告退,到灶上问了一句:“马牙消有吗?我喉咙肿痛。”
阿带和阿衣守在黄泥炉前,边扇火边磕南瓜子。听见春娘寻物,阿衣忙开柜去看。
马牙消不稀罕。碾碎了装在罐里,粗看跟盐似的。因秋日食蟹容易伤牙龈,大户厨内通常都备着。此物不但能解食蟹之苦,还有治口疮、洗赤眼、消肿散血等用处。阿衣蘸出一筷子尖,问春娘是否加党参一起熬汤服用。
“天不早了,别费事。阿衣,舀半匙吧,我今日在屋里……咳,喊太多了……估计饮上三四天马牙消,嗓子才能好利索。一回舀够,省得每天来寻。”春娘清清嗓子,脸上泛起红色。一半是提起嗓子痛的原因叫她害羞,另一半则由于心神不太安宁。
春娘拿碟子盛上一小撮马牙消,吩咐阿衣热酒:“公主带着不少菜,看情形会跟大郎对饮几杯,烫壶好酒预备上吧。”
“婢子这就去。”阿衣把蒲扇交给阿带扇火,拿了个双鱼壶注满老酒。
“且等等,招待公主这样尊贵的客人,只用寻常双鱼壶?换一个,莫丢大郎脸面。”春娘瞥了一眼酒壶,叫阿衣再换。阿衣从善如流,找胖叔讨钥匙,打开存放金银器皿的大立柜。她随眼缘拿出金凤首壶,问春娘这壶是否够金贵。
“俗气,公主最不缺金银。”春娘踱到柜前,挑剔地浏览一番,一口气说出七八个酒壶的劣处来。末了,春娘无奈地叫过阿宽,叹气道:“九公主是大郎的贵客,万万不能怠慢。可惜这些酒壶太不争气,没一个上得了台面。柳家虽无一官半职,平常待客的酒盅茶碗也比柜里器皿强。温府偌大家业,反倒不如小门小户么?”
阿宽听得深有同感,再看金酒壶,果然看不顺眼了。她欠身笑道:“我们往日烫酒,摸着哪个壶就用哪个壶,何曾讲究这些。您在柳家见的好东西多,您从里头挑个略好的酒壶吧!矬子里拔将军,先将就用。”
“……阿宽,找个伶俐小厮,命他快马加鞭到柳家。我箱内收着一套‘颠倒壶’,稀罕精巧,不落俗趣。速去取来撑门面……”春娘腰身笔直,决定动用她的箱底货。
颠倒壶?这个奇怪的名字引起小厨房里众婢极大好奇。问春娘什么叫颠倒壶,她却微笑不答,端着碟子回屋养嗓子去了。关上门,微笑立刻变成苦笑。春娘拔下发簪,苦笑着沾起一点马牙消:“你呀你呀,正着用是良药,反着用是毒药。”
反用马牙消,拿捏得当,比巴豆还好使。若使多了,堕下一块肉都不成问题。对于朱氏闺秀来说,有一堂必学的课业:两妾同时怀孕如何为其保胎开枝散叶?后宅无毒无害很重要。春娘此时觉得,她该把马牙消等物写信告诉分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害人之心不可有。春娘分出适量马牙消,揩净发簪。想跟薛哥哥同宿一室?等名正言顺了再说!万事俱备,只欠一壶,能让公主一见倾心的壶。
“莫非那酒壶像个漏斗,斟酒跟灌醋似的?颠倒壶,从没听过。”等着看稀罕的婢女纷纷围坐在屋门口,胡乱猜测。
不到二刻工夫,小厮手拎粗布包袱找阿宽复命:“半路遇到巡夜人,俺报俺是温府家丁。明天要是有官吏跑来追债,可得走公帐,别罚俺钱。”
“你笨!下次这样答话:俺家有六十老母、三岁小儿,全都病了,急需请郎中把脉开药,不得已才上街。”阿宽一手指弹到小厮脑门上:“笨死了。”
“阿宽姐,俺、俺才十五,养不了三岁小儿……”小厮委屈地递上包袱。
阿衣也弹他一下,笑道:“谁说养不了?认义子抱养呗。”
“先看壶!”众婢拥簇阿宽往屋里走。几盏烛台瞬时全聚在了桌上。阿宽小心翼翼将包袱放好,解了包袱袢,露出个方正的黑漆旧木匣子。
匣内装着柳春娘所说的颠倒壶。
印二十六
乍一看上去,颠倒壶没什么特别处。它有个大圆肚,有壶嘴、提梁、壶把手。
无非是比普通酒壶更精美些,青釉颜色烧得匀称鲜活、壶身缠枝垂下九瓣莲花、壶嘴做成个哺乳母狮张口呵欠状、凤首凤羽的飞凤提梁、荷叶纹覆在最上面,充作壶盖。
阿宽捧出颠倒壶,伸手去揭荷叶酒壶盖。
纹丝不动。
她以为自己滑了手,撩起一角围裙揩揩手。再揭,依旧揭不开。阿衣立在一旁提示:“颠倒壶莫不是学番国器物拧上去的?阿宽姐,你拧拧看。”
阿宽又去旋拧那片碧青荷叶盖,还是纹丝不动。她揉揉眼睛,端过烛台,俯身仔细察看。摸了摸青瓷颠倒壶,盖子与壶身之间根本就没有缝隙。
“这酒壶……竟将壶盖与壶身烧成一体。”阿宽啧啧称奇。
“柳氏叫它颠倒壶,或许我们得颠倒过来使?”她们纷纷伸手摸壶,的确打不开盖子。
遂将这个青瓷壶翻转过来,底部没了瓷釉,落着红字小款:“柳珍阁”。正中央有孔,五瓣梅花大小。除了壶底的梅花孔和壶嘴两处,通身再没有别的孔洞了。这壶……该怎么用……
阿宽盯了一会儿,说:“从壶嘴灌酒,自梅花孔漏出。我大概懂了,取酒来!”
然而狮子口并非朝下张开,那母狮子扭头去看它身边的小狮子,别着脸。阿宽从酒坛里舀出一勺酒来,左瞅右瞅,对扭头张口的母狮子束手无策。
“怪哉,柳家都收了些什么奇怪东西呀,别是拿错了吧?”阿宽越发觉得温府里的器皿太普通常见。她从小在温府长大,竟然连柳氏的酒壶都不会使。没奈何,一群人抱着颠倒壶去寻春娘请教用法。阿宽敲开门,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婢子用不了颠倒壶。”
“已经取来了?”春娘放下胭脂盒,额心也贴上花钿了。她两腮显然又补过一层胭脂,在桔黄色的烛光下泛着红晕,夜妆浓重。锦绣丽裳搭在身旁椅背上,符合温府一贯的繁华式样。这才是一位豪族新嫁娘应有的模样,人比牡丹娇艳。
阿衣替她举起新衣裳,赞道:“您这样打扮漂亮许多。”
“漂亮么?”春娘边往耳垂塞金坠子,边看向镜中的自己。比九公主漂亮么?
众婢巴不得多奉承几句,高一声低一声说漂亮。春娘把华美的衣裳在胸前比划一会儿,忽地怔住了,存心攀比?比得过九公主又如何,何况自己答应了薛郎为他的亲人哭丧,华丽打扮做什么……春娘惊醒过来,摇摇头,轻轻撇开它。
阿衣见状,以为春娘不满意。忙问是否需要再挑挑,她保证能找出来更漂亮的裙子。
“不必了,酒呢?来坛香气浓郁的。我亲自去为公主斟酒,以示尊敬。”春娘卸下金簪,走到铜盆前撩水净面。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个规矩素净的柳春娘。阿宽随即奉上颠倒壶。
颠倒壶,一切都是颠倒的。
春娘把壶倒过来,招呼阿宽注酒:“冲着它的梅花孔,洒了也没事,待会儿拿软布擦干就好。对,继续。阿宽,大胆地舀酒往里倒。”
众婢睁大眼睛,这样倒提酒壶着注酒,下头可是有一只张开大口的狮子壶嘴,马上就会漏出酒水呀!好比给房顶掀了瓦、给船底钻了洞,都是个“漏”。
阿宽两勺酒注进去,一滴水也没从狮子嘴里流出来。众婢聚精会神盯住壶嘴,一下都不肯眨。直看到眼睛发酸,阿宽连注十几勺,估摸着大半壶都注进去了,狮子嘴仍无动静。
怎么可能?明明有洞却不漏酒,狮子嘴被堵住了?不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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