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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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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自解许久,总算觉得心中轻快些许。其时已全无睡意,索性踱到城头。夜来四下静谧,城头巡逻士卒的脚步声亦似行得远了。赵慎一目间望去,只见城下土山上的守军一夜间皆燃着火把,照得阵前通亮。不觉间,天边已露出鱼肚白。
赵慎忽觉映在眼中的火把光亮荧荧闪烁,不由长吐口气。对陆攸之“绝不相负”的许诺他是已无的机会兑现,而今能不负的,亦唯有陆攸之为他着想的心意了。他迎风竭力睁起双目,直至眼中再无湿气,心绪复又平静。
这一刻间,天边微白似染上些许暖色,赵慎微微瞬目,东向的天地间,旭日应已初升。

天色半亮不亮时,空中似见憧憧阴影从城外飘到城头上空。巡城士卒忙搭箭射落,原来都是绑扎的纸鸦,且却不知触到什么机关,纸鸦飘落间亦见无数纸笺散落。不但军营中,城里也拾取得到。
有卫士拣了忙呈到赵慎面前,一厢报道:“是城外……劝降的。”
赵慎展开只一眼扫过,便看见“粮草尽绝”,“洪水过处”的字样,不由冷哼了一声。又听卫士道:“而今这物什散落的四处皆是,怕……”
赵慎阖了纸张,淡淡道:“怕军心生乱?”又道,“也罢。”那卫士见他面如沉水,亦不敢再说,只听赵慎冷然道:“传令卯时升帐,军中都伯之上的将官都需到场。”
其时,众人到齐,见帐内郑重其事的情形,便知今日必是要有大事宣告。这一早间,城内诸人俱已看过城外飞笺,各自心底都有各自的心绪。待到点卯已毕,众人直立屏息,俱都看向赵慎。
赵慎眼光扫过,见军容尚尤严整,可座下已是少了若干往日常见的面孔。他收回目光,也不提一早的事,只沉声道:“而今城防局势,已不需我向诸位赘言。”
其时三秋已然过半,洛城被围也近半年,城内粮草将尽,士卒不足四千。而围城敌军虽多伤亡,可毕竟人数为众。城内守军占据阵前土山,白日间自不必说,即便夜晚也是火光通明的警戒,迫得西燕军亦不得不暂避锋芒;可另一厢,西燕军筑堤蓄水之势已成,只等着再一场秋雨,便要倒灌城池。两边针锋相对,已真正是千钧一发、图穷匕见的当口。
赵慎见众人闻言均默默点头,接着道:“城外敌军挟洛水之力,是对洛城是志在必得。此刻路至岔口时,我并不强求诸位,只是有话想讲说明白:诸位心中若有勉强,只请放在当面,任君来去,我绝不阻拦怪罪;可但若不说,便是决意与我同守孤城,今后再无反悔的。”
众人不意他说此话,李守德高声道:“将军如何讲这般折堕士气的话!”
赵慎面目上一丝喜怒也无,只道:“我这断不是试探激将。情势至此,再若坚守,便是天塌地陷亦无退路。诸位不必再做事有缓转的念想,这是注定要决生死的了。你们间有世代驻守于此的,亦有从别处而来的。可不管如何,皆不亏欠我什么,我亦无意强求旁人一处陪绑。”
言罢目光再不旁顾,帐中一片肃静。
片刻之后,一人缓缓跨出行列,原来是从前高又安手下的一员将官。
李守德、程础德几人微微斜视,心中叹息,原是这外来的军将总是难融于一处;可想着这些高氏的部属几月见是出过多少篓子,如今危难之中,留在城内亦是难保不再生乱,想来今日赵慎说这番话这是虑及此处;若他们此时离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正都暗自思量间,却听那将官道:“旁人如何不论,我愿追随将军。”话音未落,已见又有几人出列,竟都是高氏的部将。几人纷纷道:“我等愿追随将军。”
赵慎眉梢微扬,道:“我方才的话,几位是都听得清楚罢?”
那领头的道:“将军莫以为我等是摄于将军威势,抑或口是心非。我等与将军是半路的将帅不假,亦不敢攀比将军洛城故部的气概。可为武将的大节,我等心中也是有操持的。就算往生死上说,当日将军处置高淮时,便听敌军喊话的说得明白——只便是城内的人,便一概格杀;即便而今又说招降,待一朝束手时不仍是任人宰割。反正最坏只是一死,又为何要自己送上门去受那羞辱。”
一旁又有人道:“即便他们是真纳降,我等的来历又如何能被他们看在眼里。只怕哂笑我们既无打气的本钱,骨头又软,受人轻鄙,难道又能有什么出路。况且那时,还不知被他们送去哪里做炮灰。倒是背井离乡生死无着,倒不如在此一战,得一个痛快。”
他们这话不避粗鄙,说的甚是坦白,可因此正显出是抒自胸臆。李、程二人已是一愣,赵慎亦大觉出乎意料。忽而听元贵高声笑道:“对!这话实在,到这时也不必说气节这些事了,只说为得一个痛快!”
他声气开阔,在帐内瓮瓮回响,连先前沉闷之气都仿佛被震荡开去,转而向赵慎道:“将军,当日我执矛你执弓便可纵横千军万马的话,还是作数的!”
赵慎唇角微抿,眼光却是一跳,沉声道:“当日我说要担待弟兄们前程的话,也是作数的!”
座下众人已皆正甲振袍,齐声道:“断无反悔!”




第53章 惜哉无方舟
守城上下将士此刻已是笃定了主意,可那些纸笺被城中百姓拾去,却引来满城恐慌。只不几日,外间的敌军尚没什么动静,民间传言已是将西燕军破城后的打算编排得天花乱坠,;一时人人自危,沸反盈天。
白马寺僧值这一日间见诸僧不但无心佛事,连日常杂务亦全搁下,不由不悦道:“你们这是要成佛去了?”
底下执事僧劝道:“都这个情形下了,师兄还这样较真做甚。”
僧值听了这话更恼火道:“什么情形?从前洛城逢战祸时,前辈大师们若都如你们一般,这寺庙早拆去算了。”众僧见他发怒,也不敢反驳,那僧值见人人低头,可神色里都分明不服,更斥责道:“略有些变故,往日的修为心法你们便都忘到脑后……”
他还要再说,却听一声轻咳,原来老主持已站到他身后。众僧见状忙见礼后各自散去,住持见众人皆走了,方淡淡道:“你这样发急,未尝不也是心中生乱而忘了往日修持,罢了吧。”
那僧值愣了片刻,忽而叹道:“这合寺之中,而今倒是那来此投身的施主最得禅行。”
住持看他一眼道:“他可怎么?”
那僧值道:“我闻得他问给他看伤的师弟城中事,听了现下情形竟也不吃惊,每日只抄经静坐。”
住持未置可否,默了片刻方道:“你与我略做准备,我先去见赵将军,再出城去见那裴先生。”
僧值“啊?”的惊呼出声,只道,“这……”
住持悠悠道:“你眼中那最静心之人,实则……不寻常啊……”

这日午后,空中云朵便有聚拢之势,西燕军中诸人看着天色,纷纷低语道:“可见是要降雨了!”
范懿此时正在裴禹帐中只低头验算,李骥从外进来正要说话,却被裴禹抬手止了。过了许久,范懿方抬头讷讷道:“我反复查对,断无差错,监军只等这一场雨罢。”
李骥在旁道:“外头看来,这雨可是转眼便下得了。”
范懿仍是闷闷的也不答话。李骥知他一贯如此,并不介意,只看裴禹。裴禹问:“什么事?”
李骥笑道:“闵彧将军来找先生。”
裴禹眉梢一挑,却向范懿道:“这些日辛苦于你。”
范懿抬眼看看李骥,又听裴禹向他说话,忙又低了头道:“不敢。”顿了一顿,道,“那……我便,告退。”
李骥在旁道:“我送参军。”说罢引着范懿出去,在帐门口一掀帐帘,正是闵彧立在外头。李骥请了范懿出来,手却仍打着帐帘,余光瞥见帐内身影闪动,想来是裴禹离了坐席,不由向闵彧微笑道:“将军请吧。”
闵彧进了帐门,抬眼却见裴禹立在帐中央,见他进来,只问:“你歇了有十日?”
闵彧微微一窘,施礼道:“是我偷懒了。”
裴禹道:“十日不算长。”又问,“你来做什么?”
闵彧倒是一愣,道:“只是……看看先生,可有吩咐。”
裴禹淡淡道:“你今后无事不必总来找我,”见闵彧不解,忽而笑道,“你今后总是有巴不得跟我撇清的一日,如今何必扯这瓜葛。”
闵彧不知他怎么说如此的话,急道:“先生,我……”
裴禹见他面色涨红,似是不知如何辩白,只道:“太师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而今的境地,今后总难得被人好相与。你如今何必还要近我跟前?”
他生性凉薄,倒似不觉这话伤人。只这里头的意思已说得够明白,说罢便要挥手遣他走,忽而李骥又从外进来,见着这场面倒愣了一愣。裴禹道:“又有何事?”
李骥微微觑了他神色道:“是城中白马寺的住持求见。”
这事倒引得裴禹亦奇道:“作甚?”沉吟片刻,道,“那便请吧。”待李骥出去,转首见闵彧还立着不动,片刻终是无声叹了口气,道,“这法师道德深厚,你一同见见吧。”

那主持进得帐来,见裴禹正在当面,身后还侍立着位少年将军,帐内再无卫士。两厢施礼,便在案前对坐。
裴禹笑道:“法师又要去龙华山送什么?”
住持道:“我今日求的事,若得先生首肯,便倒是可将那经卷骨殖迎回来了。”
裴禹道:“哦?”
住持正色道:“先生前些日发进城里的消息,欲说与引洛水灌城?”
裴禹目不转瞬,只道:“是。”
住持合掌道:“请先生以生民为念,不要如此罢。”
一旁李骥闵彧俱觉诧异,裴禹闻言,却并不吃惊,只微微一笑道:“我当赵慎是个人物,真能硬气到底,原也不过尔尔。只他倒乖觉,可法师也肯为他做说客?”
住持道:“与赵将军倒无干。”
裴禹闻言,眉梢不由挑起,片刻后笑道:“法师,你与其劝我,倒不如去劝赵慎归降罢。”不待住持回答,又冷冷道,“难不成法师自认为是张孟谈?他想做赵襄子,我却不是智伯瑶。”
住持面上并不变色,道:“水火之道,伤损天道人心。先生若最终得不了洛城,此时又何必妄担多少无辜生灵的命债;即便如此得下洛城,城中到时生灵涂炭,得这一座死城又有何用?”略停一停,又道,“何况,先生是有佛缘的人。”
裴禹忽而轻笑一声,道:“法师眼中,我何时是结善果的?这时说我信佛,怕是反话吧。”
住持叹息道:“先生一面为人求体康泰健,一面却要开杀戒,这样何能得偿所愿?”
裴禹目光一凛,语中尽露杀机,道:“何人与你说我在为人求体康泰健。”
住持却是一笑,道:“无人。”又道,“先生在帐中公务,手中却一直持着念珠,细看指上又见伤损;案上置着药师经,朱砂和两套笔砚;想来是刺血抄经,而抄药师经又能求什么?”见裴禹不语,又长声劝道,“先生既如此虔诚,不若便与人方便,亦与己方便罢。”
裴禹沉默不语,起身径自踱至帐门,帐外风声愈响,拂起帐帘,几乎要卷在面上。帐帘起落间,露出半空阴云。一室人皆无声息,良久,却听裴禹漫声道:“法师,这天却终是要降大雷雨了。”

这一日,晨起时尚天色晴朗的洛城一带骤降一场急雨。只申时一个时辰,测雨量的竹竿便被没下半寸多高。其后雨势转小,却并不止息,直到夜晚掌灯,仍可闻帐外淅沥雨声。

方才,有卫士进来报日间战损。土山易手后,尉迟远便遣人拆了城内守军弃守的地堡,那地堡接续的地道连着城内,西燕军想要打探地道出口,更想着摸进城去。却不防城内早在出口旁埋了大瓮,地道里有人走动,城内巡视的守军便可由着大瓮传音而听得。待到地道中的西燕军一路向里,快到尽头时却突然被偷袭。防备的守军把烟灌进地道,熏得里头呆不住人。地道内又昏暗,慌乱中西燕军互相踩踏,倒伤了十余个人。
尉迟远早把指望都放在绝堤灌城上,对这事倒也不太上心。只是遣人进地道的事,也是裴禹一早有过交代。此时受挫,自然也还是要报他一声。
禀报的士卒说毕了情形也便要走,却被裴禹叫住问道:“那地道里是什么情形?”
士卒道:“只是一条地道,没多特别。”
裴禹道:“旁的呢?”
那士卒摇头道:“没了。”
裴禹沉吟片刻,仍是道:“你再细想想,可还有什么?”
那士卒想了半日,道:“非说有些什么,便是那地道甚为狭窄,勉强容两人并肩过。碰上塌了半边的,便只过得去一个人。想来即便今日不被察觉,想通着此处进城,也不大便易。”
裴禹扬眉问:“地道内有倒塌?”
士卒道:“倒也并不甚多,那地道中已木架支持,巷道顶上总还是稳固。”
裴禹闻言,忽而笑道:“好。”
那士卒不知他为什么说好,正疑惑中,听裴禹吩咐道:“你们今晚便再进去一次,不做别的,要摸到地道进城墙的尽头,把那里撑着的木架毁去。”
那士卒听了,更觉不解,心道白日里不过是走动一遭就被狼狈赶将出来,若还在里面生事,怕连命都不知怎么丧掉;可当着监军,哪敢反驳。裴禹亦看出他神色为难,道:“这事你如何做成,我却不管,可这事成与不成干系着攻城的难易;做成了,是大功一件,如何嘉赏都使得;若做不成,”略顿一顿道,“便也不必回来了。”
那士卒被骇的猛咽了口口水,只剩下讷讷称是,一时去了。却见李骥已捧了竹刀来。裴禹在帐中案前正坐,执竹刀便割开手指,只见殷红血色滴入盏中。李骥在一旁调弄朱砂,和血倾入砚中,便也退了出去。裴禹执起纸笔,好似近旁不曾还有个闵彧。闵彧只见鲜亮赤色涂抹在墨黑砚池中竟似泛起诡异光亮,蘸在笔端落于纸上,忽而心中一阵隐隐翻腾。他不敢造次,只低了头不语。

他刚护送着白马寺住持到洛城之下,本想回来向先生报过一声便罢,却被裴禹叫住。他默坐一旁,心中思量这一日中的事,亦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李骥又进来轻轻收了案上物什,连写就的一张纸笺捧起收好。闵彧这才回神,抬头便见裴禹取白巾覆上指节血口,他眼前一刺,忍不住道:“先生……”
裴禹看他微皱着眉头,道:“你是觉得我如此是为做作罢。”
闵彧略直了身,道:“先生是诚心为太师祝祷的。”
裴禹见他王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再纠缠,起身行至帐门,长声道:“你看这雨天,便知是天也要亡赵慎。”
闵彧起来随在他身后,他心中本就闷闷的,听这话却更觉感慨,不由微叹了一声。只听裴禹问:“你方才送住持回城中了?”
闵彧道:“是。”
裴禹转首看他一时,冷笑道:“你在城下又做什么了?”
闵彧被质问得一凛,转而垂首道:“我与城头上赵将军相谈了几句。”
裴禹闭了双目,抬手扶在额前,半晌睁眼道:“你却丝毫不多些记性?这是几遭了?”
闵彧见他眉间隐有怒气,也不敢辩白。半晌听裴禹讥道:“他这次是怎么瓤你的?”
闵彧低声道:“先生莫怪我冒失,只是我总觉……”
裴禹止了他,向回踱去,边冷笑道:“你这点心思我一早知道。可你觉得赵慎是愿俯首归降的人么?若不是,今后便也不必枉费力气了。只可笑他那骑兵再强,却宁可拱手给了高氏,抑或自毁在手中也不肯为我所用,却是犟到发傻。”
闵彧道:“其实赵慎并非全无软肋,”见裴禹看他,又道,“生死显贵确是不入他眼,可若先生能周全他的部众,他未必不动心。”
裴禹道:“这却奇了,他若归降,那部众自然便保全,何须算在我这里。”
闵彧轻声道:“可赵慎未必这样想。”
裴禹手指不由一动,他掀起裹手的白巾,见血已止了,只手指上一条细细的伤痕微微泛红,停了一停,道:“是了,我却忘了,他父亲当年做的事。”思忖一时道:“倒难为你如此用心。”
闵彧低声道:“我劝先生招降赵慎并不存什么私心——若说有私心,便是我私心中对他不无敬惜。”
裴禹听了倒是一笑,道:“你又何需羡慕他。”其时面色已微微转霁,忽而却道:“我是诚心请那住持留在城外的,可他却是决意回去。也罢,他斥我开杀戒,那我便将这名声担了。”
闵彧道:“先生是为行大事,总有不得已。”
裴禹面色只仍淡淡的,道:“我没有不得已,更不需谁来开解。只对你,不妨把话说的再清楚些。太师这病若复健便罢了,否则这怕就是我最后一副手笔,可你日后的路程却还长,当自有计较。你这一日里言语间纠缠吞吐只怕拂了我一般,其实不必。至于任谁要落井下石,也都自便,我不介意。”见闵彧面上变色,又笑道,“这事便是如此,何必为着忌讳不肯明说?”继而却微微一叹,道:“我也不曾教你什么,便更不敢坏你的前程。”
他言尽于此,心境中倒觉有几分抱憾。他一生自负,发愿要将毕生所学传世。对闵彧他虽欣赏回护有加,可实则却也不及传授什么,倒是从前曾予了悉心指点的那人——裴禹眼前似忽而闪现一张沉静面孔,半晌,终是一哂。又道:“你明日一早去尉迟将军那里,待得了地道中的讯息,这厢便可动作了。城内遭水困必乱,尉迟将军司领其后战事安排,他当有令予你去办。我这里,已没什么要你做的了。”




第54章 伊洛广且深
白马寺住甫一回到寺中,便见僧值候在山门,不由问:“怎么?”
僧值道:“那施主一直在客堂候着。”
住持微一沉吟,轻声叹道:“可惜事却未如他所愿。”又道,“我自相见他,你不必随着了。”言罢迈步往客堂而去。待踏进屋门,只见那人垂首坐于一隅。
住持见他这姿态,便知他虽竭力做淡然无事状,其实却也甚不愿将此时的骇人容貌示于人前。略一思忖,温言道:“过一时我遣人取一顶帷帽与施主,这秋日风大,好挡一挡风沙。”
那人闻言微微抬目,眼中现出感激神色,低声道:“多谢。”
有小沙弥进来奉了水便掩门出去。住持将水盏置于案上,抬手唤道:“施主可想饮茶么?”
陆攸之此时已行至住持对面,微笑道:“不必了。”又道,“法师此去……”
住持摇头道:“那监军不允。”
陆攸之其实亦早有此准备,可此时听住持说出来,心中仍忍不住一个翻覆,心神一时纷乱,半晌方沉声道:“原来如此。”
住持叹道:“其实你说的不错,那监军心中未必没有犹豫。我见他以血为人抄药师经,未尝不是为了赎杀生的罪孽。”
陆攸之忽而抬目道:“法师说,他抄的是药师经?”
住持道:“正是。见他那样郑重,不知是为谁祈祝。”
陆攸之慢慢持起水盏抿了一口,道:“必是西燕朝中的太师染疾了。”住持只见他目中光亮一闪,正在疑惑他如何这般笃定,却见他将水盏搁下,继而郑重拜下。
住持微微吃惊道:“施主这是做什么?”
陆攸之道:“请法师一定将这消息告知赵慎将军。”仰面道,“裴禹这般,想尉迟否极必是已病入膏肓。生了这样的变故,即便裴禹仍不肯撤军,可拖得再久,他朝中的旁人亦必会掣肘。若赵将军得此消息,不轻易弃守,扛到裴禹不得不撤军时,这城便守住了。”住持见他面上伤损处尚未愈合成疤,可唇角和一边的眼梢已被拉扯着几不能动,如带着大半张朱红面具,一双眸子却如潭水生澜。听他又道,“一再劳烦法师涉足尘世中事,我心不安,可这事可关乎到洛城的得失,求法师看在满城军民份上!”
住持只看着他,听他这话至尾音处,已难掩急切颤抖,静默一时,道:“施主对这事,何以如此挂怀?那西燕军中朝中的事,又何以这般熟稔?”
忽而屋外骤起一阵疾风,木窗应声被吹开,咯吱吱摇摆不止。雨滴刮进屋中,带入一阵寒凉。陆攸之似被冷风激得肩头一动,低声道:“谈不起挂怀,更不敢说熟稔。我于世间乃是无名无闻,注定湮没无踪之人,法师不必再问了。”
住持移目看向窗外,夜空中银亮雨丝若隐若现,这一时窗棂上已被雨水打湿。他默然一刻,微微点头,却道:“施主的字,写得甚好。”
陆攸之听他话锋突转,不由一怔,答道:“是我不恭,抄写佛经当用正楷方显诚意郑重。”半晌自哂道,“学书当从篆隶而入,取篆之一直,隶之一横,直不挠曲,横不歪斜;我这几点笔墨,早年便不入人法眼,如今亦无长进,令法师见笑了。”
住持却微微一笑,道:“有些耳熟。”
陆攸之疑心听错了,问道:“法师说什么?”
住持道:“没什么。”又道,“如能保洛城不失陷,我亦愿做些事。你方才的话,定可转告到赵将军处去。”
次日晨起,诸将都在营中列齐。其时仍有零星雨丝从空中飘落,呼吸间几可见白气升腾。赵慎从众人面前而过,神色却是沉静,待站定下来,稳稳开口道:“目下情势,前日我已与诸位说得明白。承诸位不弃,只愿同心同德,互不相负。向来都道置于死地而后生,此刻正是如此。此间有确实的信报,西京中尉迟否极染病,这便是西燕军的破绽。咬定这一节,从前几月的困守艰难便不白费。”
众人听闻尉迟否极染病这一节,惊诧之外更觉庆幸。听赵慎又道:“敌军从西向引洛水,却不知将从何处攻城。敌军狡诈,我便以不变应万变,四面城门仍都不可懈怠。但他如论如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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