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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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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却激得尉迟远一动,从这几日战况看,若是死缠到底一点点硬啃,此间再耗上半月一月都不奇怪。西京不定哪一日便新朝换故臣,长久在外本也不妥;而许都竟也蠢蠢欲动,则更是心腹大患。说来这快到冬日里,照常理不该兴兵,可高元安一贯诡诈,却也难说得准。而翻回头来,可若是此间招降得成,这种种隐患便都不在话下了。
只听裴禹又道:“尉迟将军是分得轻重缓急罢。”
尉迟远沉默良久,忽而扬声道:“传令!”

这一时,北城上守军忽见几里外一阵喧杂,一直马队踏水而来,转眼已到了城下。城上士卒注目细看,却见是自家骑兵服色,再看领头的竟是元贵。
那士卒大为吃惊,忙向下喊道:“元将军,这是怎么?”
只见一队骑兵数目较出城时似是少了些,人人满面征尘。此时有将官赶过来,见这情形,心中已觉不好;再向远些处瞭望,倒是未见追赶的敌军。虽是情急,可他也不敢擅自开城,忙道:“元将军莫急,我这便去请赵将军示下……”
元贵仰面看向城上犹在气喘,未及那将官把话说完,已高声回道:“我不进城。你只去报赵将军知道便了。我不得力,辗转了几日竟突不出这周边。弟兄们商议定了,索性退回来,便在城外游击。”
城上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那将官方回过神。他知这事的紧要,如何也不能教元贵这样四下闯荡。又看骑兵略略整队,似是要向西去,急得只叫:“将军且等等!”

正在此时,背后西向忽而一阵喊杀混乱。西面地势最低,洪水蔓延,城墙受损最重;这一向又是西燕军连日迫城最紧处,士卒折损疲惫,几日来城墙防线上渐渐已难相持得住。
西北面上,一段城墙在冲车反复撞击之下塌毁下去,只趁着这一道破绽,一队西燕军蜂拥而入,两旁守军亦围堵不及。这一处再向内数里便斜对着西阳门,只这一队人马入城后便也急着寻接应,并不曾往城内方向去。那领军的道:“我们循着喊杀最响处,总能找着自己人。”
他们行路便朝着南向,正是往大市方向。

大市中亦是激战犹酣。几日间,这一方地界数度易手,西燕军与守军互相争夺,皆不肯退让。此时守军方将敌军赶将出去,士卒即寻一处转角,两人在一处,便将弩架支在当下,各自朝外向一面。敌军再向内进,便遭连番的箭弩;而要寻那暗箭的来处却又不得。

这厢战况正胶着,往这边赶着的那一支队伍却眼看便也到了。正这危急时,忽然有北闻得一阵马蹄声,西燕军再看时,一支骑兵已冲在跟前。
这一队足有二百余众,马蹄趟起水花四溅,只听唿哨声起,马上的骑兵俱已亮起兵刃。
原来是方才元贵将走,城上的将官便看见城内有一阵乱。这电光火石间,他心下一横,向城下大叫道:“敌军从西面突进城了,元将军切莫走,我开城,你快进来解围!”一边急传令道:“城门好生警戒,快让他们进来。”
他这也是当机立断,若非如此,两下若合兵一处,便是一股七八百人的队伍,这样大一堆,守军难以奈何,便是大患。此时骑兵突至,几下穿插便把这几百人分割冲散。平日里骑兵对步兵,以一敌五、六都不成问题,而今即便元贵一行精力疲惫,应付这几百人仍是绰绰有余。

西阳门南向两三里,便是白马寺的所在。寺中僧众已听得那厮杀声便只隔着一道院墙在外,有年少的僧人一时煞白了脸色,几乎要吓得晕厥。
阖寺之中,殿宇僧房皆是紧闭门窗,仿佛如此便可避过这一场战乱灾祸。只僧值陪着住持一重重院落检视,待行至最末一行屋舍,僧值方长长出了口气。
主持道:“西燕军中监军既是信佛的,或可将此处保全一二,只不知那守军百姓……”停一时道,“明日起寺门不落锁,有要进来避难的,便都收容。”
僧值惊道:“这固然是善举,可若有不当,万一引来了刀兵……”
住持摇头叹道:“刀兵若真至此,那一道朽木门闩能挡得住谁?佛曰无相,眼前都是虚妄罢了。”
言罢再看已是行至院落尽头。僧值看着面前这间屋舍,心中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由想:“若说不当……旁人再有谁尚不得知,可这一位……当日收容他进来的僧人也是善心,却不知这动善念,可是会引火而焚自身……”他望向住持银针般的疏淡白眉,止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们这厢言说,以为人声只入这四耳;却不知房内的陆攸之,亦是听得清清楚楚。僧值那叹息中未露的意思,他心下却已了然。
那日住持点破他与裴禹的瓜葛,又劝他舍身出家,自是一番怜悯保全的苦心。只是住持以为置身界外便能安稳,却不知这其中牵涉的是两代间数人多深的恩怨纠葛。前番裴禹煞有介事经赵慎手转交予他的那书信他已仔细焚掉,可信上的字句却似烙在脑中,再挥之不去。以裴禹的性情,既已看出他的假死,便断不会轻轻巧巧的放过。以他而逼迫赵慎,无论是相以要挟也好,揭破他假死而置赵慎于军中无信也罢,裴禹都是做得出的。他当日纵火毁容时的决绝,也是想到这一层而不愿留后路。
可其实若真说不留后路,最决绝的便是一个“死”字;可他而今,却反而真的难下如此的决心。
他并不畏死,只是因为有了牵挂。
陆攸之微微瞬目,一旁是他方才理过的几件物什,其上用一顶帷帽罩住。他从赵慎营中出来时身无长物,倒是亏得住持施舍。陆攸之微微一叹,这恩义他又是无以为报,若再因他这身份为古寺招来事端,便更是愧对了。
他方念及裴禹,此时思绪便不由飘荡。平心而论,他当年亦并非完全不解先生对他的磨砺心思;然而裴禹期望的,不过是他成为下一个自己。
陆攸之回想这半生,先前廿余年间的生死前程全都不由自主,而这恰最令他介怀。他只怕这一生都要为时事裹夹而身不由己,直到有一日时,连自己都不知自己将要什么。正是因此,四年前他宁担着冒犯裴禹也执意要来洛城——不若说,是他执意要离西京。其时,连太师都以为他是为着家仇,可裴禹的冷厉眼光却似看穿他的用心。
然而,即便看穿,却仍不解。先生那日怒斥他“昏聩”——他苦心孤诣所求的,实在是太虚无飘渺。或许,依他这样的心性,若此时仍是外祖荫庇下一无所长的世家公子,也便逢太平便优游、遇乱世而颓丧,一世糊涂过去;可偏偏自那一年啵С堑难鹨灰梗娜松愣既缱约捍丝痰娜菝玻讶伊四Q
陆攸之忽而自失一笑,他这一世,愧对的人亦多;这一世,做得旁人眼中不解之事亦多;然而,义命分立,予取予夺。行路至此,那一步步踏下间,他皆无后悔。

他默然静思,不觉天色将晚,外间的厮杀声不知何时已止了。陆攸之缓步踱在门前,抬手推了门扇去,深秋夜风迎面灌进房中,挟着尘土迷了他眼。似有人吟道:“三界虚妄,只是一心所作;因缘有份,依止一心……”陆攸之睁目望去,院中空无一人。

赵慎猛从迷蒙中惊醒,才发觉原来是倚着垛口盹了过去。睁眼便见着周乾,不由急道:“你怎不叫我?”
周乾忽见他醒了,忙低头眨眼掩了方才突然泛起的一阵泪光,又一旁递了手巾上去,道:“将军擦一把吧。”
白日里,西城遭敌军突破的正是这一处。赵慎闻声赶来时,也只带了百余人。可那厢涌进城数百人不说,防线亦已退了近一里。倒是随着他的士卒中,有人临急生智,大声呼喝:“赵将军带五百人接应!”
西燕军听了发懵,守军却被鼓舞了士气,不但阻住截断了后面人进城的路径,还反相冲锋把战线推回城墙一线。
虽是侥幸化险为夷,赵慎待检视了这一带破损城墙,却愈觉不放心,索性便在此间。其时,守军的难处颇多。士卒减员,工事损毁,城内的粮亦几乎断了;只是士卒们见主将在此同当矢石,士气倒是大为振奋。纷纷道:“这里再出差池,将军斩我等脑袋。”

赵慎几日不曾正经睡,此时头脑间尚有些昏沉,正把手巾按在眼窝眉心上,听有人报道:“元将军来了。”
赵慎已得报骑兵突围不成退回城内的消息,此间听见元贵来,扯下手巾丢还给周乾,只问:“怎么回事?”
元贵瓮声道:“我不顶事……出城之后,屡遭伏兵。他们三向相围,丝毫突不出去……”
赵慎道:“怎会有伏兵?可是有人走漏消息?”
元贵道:“不知道……我只觉他们步步紧逼,却又不肯决战;总像是……就为了把我们逼退回城内。”
赵慎闻言,不由急道:“你已都这么觉得了,再什么不知道,也当知道阵前断不可照着敌军所愿行事。”
他这厢已存了死志,唯挂心的也便就是这支骑兵。本想着元贵带他们安然突围,自己也便能安心,谁知辗转了几日,临了竟是这个结果,怎能不恼。可转眼看见元贵的沮丧神色,几日苦战,虬髯亦都纠结在一处;暗暗叹了一声,口中终是缓了语气道:“我急躁了。”顿一顿又道,“既已如此,回城也好。”
只是他边这样说,心中一边却不由疑惑:敌军费恁大的力气,只将骑兵逼退回城,这又是为着什么?

两人正说着,忽而听城外有人呼喊:“城内的听着——”
众人皆疑惑,暗道:“这时辰,喊甚么话?”
又听外间喊道:“遵将令,知会敌将赵慎:尔等已入绝境,大将折损、士卒劳顿,外援不至、突围不果;困守弹丸之地,已无嵎可负,徒做困兽斗耳。俯首可保部众安稳,顽抗则左右皆从而死;民可否免坠涂炭,皆在尔一念之间。”
那喊话的嗓音甚是洪亮,近晚夜空下传到城中亦是清晰。赵慎冷然听完,尚未开口,一旁已有士卒道:“将军听他啰嗦什么,待我等发箭射退了他。”说罢就要上前,可这厢话音未落,又听城外接着喊道:“赵将军,我家的监军还有几句话对你讲!”

作者有话要说:
呃……小陆求的,其实……就是自由啊(太装13了是吗擦汗OTL




第63章 师涓久不奏
赵慎眉目间敛然,见几个士卒闻言而转首看他,淡淡道:“放箭。”
土山上一众人见城上闪了弓弩手上前,俱没料到赵慎竟是如是强硬,惊诧之下亦有些慌。一个将官不由失声大喊道:“城上的守军,赵慎他是不想要一城人活命了?你们却也听任!”
守军士卒道:“恁的啰嗦什么!你们若怕伤性命,便速速退开。”
两旁人忙向裴禹道:“这是发疯了,监军且避一避。”
裴禹轻声冷笑,向卫士吩咐了一句。片刻间身后队伍分列出一条通道,西燕军士卒押了一队人上来,推推搡搡便到了最前面。
裴禹道:“告诉城内,这是先前土山上抓的俘虏,他们要放箭便随意。”
这十余二十来个人都发髻蓬乱,满面血污都不曾洗去,正是土山失守时与于文略一道被俘的。这情形之下,城上士卒皆愣怔在当下。裴禹遥见城上此时急闪出个青年将军,探身向下张望,唇角不由微微挑起。只方要喊话出来,却觉出胸中气息不足,不由微微抿唇。停了一刻,向一旁卫士道:“帮我传话。”
一时城下喊话道:“监军问赵将军的好!”
赵慎手指紧扣在垛口上,半晌应道:“你要如何?”
城下道:“将军应该体恤部下的苦处,爱惜他们性命,为之寻一条出路,莫再做无谓牺牲了。”又道,“当学从前张辽、张颌的榜样,审时度势;若肯归降,众军性命俱可保全。”
赵慎冷冷道:“说的当真高明。”
城下道:“明告将军,这是我朝中太师亲自下的令,传檄各道,要天下人同作见证,断无哄骗虚言。”
赵慎忽而冷笑道:“你家太师不是身染重疾了么?你们这军中事尚不知安置得如何,倒有闲情来管我?”
这话音传来,城外诸人尽是一噎。尉迟否极染病之事,西燕军位高的将官倒都有些耳闻,可谁都不曾宣之于口,军中也是不知的。此时赵慎却一句讲到当面,士卒们们不由面面相觑,更有甚者忍不住低声嘀咕;将官们有的惊,有的恼,暗道:“他如何得悉?”
裴禹如骤然被迎头击了一记,面上血色倏然退去,半晌才听一旁卫士见了低声叫道:“监军?”他微微眯了双眼,心中暗恨道:“好……”口中道,“你传话:请赵将军自己思量我方才的话,肯若如此否?不肯也无妨,那便刀锋上见,他这城池总归是守不住了。”他听那卫士喊完,一眼扫过队列前那排被俘的守军将士,又道,“随意拉一个出来便在阵前枭首,头颅挂上高杆,尸身丢进水中。”
这狠话突如其来,众人闻言皆不由扬眉,裴禹却若无视,只道:“告诉赵慎,他在此与我磋磨一日,阵前便如此砍一人的头去,他若扛得长远,便可好好看着这些人如何尽数尸首两分的丧命。”
土山上众人看着他阴鸷神色,面孔映在渐渐暗淡的光影中,只一双眸子晶亮,已都觉脊背发凉。又见前头果真拉出一个战俘,沐着如血残阳,地面好似已漫时鲜红。待到血光喷溅处,众人不由都猛一阖眼。喊话的卫士吊着嗓子把方才的话传了,心中亦不由砰砰直跳,再听“噗通”一声,那尸身已被投入水中。
裴禹只听赵慎怒声喝道:“你这无耻小人!”忽而扬声道:“将军只管再骂。我若畏人言也无今日,只你尚为些虚无坚持罔顾士卒生死,才真可笑。你也莫以为末了一死便可了事,太师传檄与军中传令都说的明白,你若身死,左右便皆从大戮。”
他半日中气力,全攒在此间一口气上,一句说完,也止不住喘息。卫士见他摇晃不由来扶,裴禹却一手推了去,转向众人冷眼扫过,道:“今日你们听得不该听的话,敢妄议者,斩首。”又道,“回营。”
众人犹被这惊心动魄的场面骇住,哪个还敢多言。一路回营,尚有人忍不住回首望那土山,夕阳之下,晚霞如被血染,投照着城墙阴影,那一颗人头栓在高杆上飘飘摇摇。

赵慎盯着水中那具漂浮的尸首,缓缓向城下而来,许久道:“遣人出去,把这遗体打捞上来装殓。”言罢转身过来,众人见他眼中尽是血丝,也不知可是因为连日不眠。眉间一道皱褶,如风水侵蚀下岩石上深细的沟壑,那样绵长而无声的流转,却比刀斧的砍凿留下了更深的痕迹。元贵口唇翕动,却未发声,直到听赵慎道:“我去骑军中看看。”方道:“是。”
赵慎一径疾步而去,元贵默默跟在后面,心中正在翻涌,不意赵慎忽而停住,转首道:“乐泰……”
元贵强笑道:“将军有何事。”
赵慎缓缓道:“事至如今,你们可曾怪我固执。”
元贵心知赵慎是为方才裴禹的话刺心,忽觉这围城数月间诸般情形亦都涌现眼前。他兀自喘息片刻,待气息平静时,道:“我只知,事至如今,只要将军定下决心,不管如何,我都愿追随。”见赵慎不语,索性又道,“将军何必思虑那许多,你早有决心的事,如今一路到底便了,人生在世皆有命数,谁也怨怪不得谁。”
他目光灼灼,话中意思已甚分明;赵慎眼光似盯着他双目,却又似望向不知何处,最终只道:“走罢。”片刻复了平时的语气问:“出城这一遭的伤亡可大?”
元贵道:“折损有三十余人,伤者数十,不过大多无碍。”顿了一顿道,“中秋夜间那小阿奴,将军可还记得?只他一条腿被火烧伤得厉害。”
白日间骑兵入城冲散了西燕军兵,便就在西城城墙内一处地势高处就地驻扎下。其时,赵、元二人下城,未多远便已到了。元贵远远便望着,道:“正是医官再看。”
待到跟前,果然是几个人按着一个呻吟不止的少年士卒,一条腿如半截焦炭。那医官似已是就地看过了,抬头却见两位将军来了,忙过来施礼。
元贵道:“怎么样?”
那医官避到那厢听不见处道:“这腿难保住了。”
赵慎听了,不由道:“他可才十五,便没旁的法么?”
那医官叹息道:“这腿留着,亦是无用,只能累他性命。”而心中未出口的话道,“只不知他从此再不能骑马行走,是否也如要了他命一般。”
赵慎道:“可你怎么处置?”
医官叹了口气,道:“而今这情形,截了这腿……确是也不知创伤能否愈合。”一面数道,“要洁净的刀具,要干爽布匹,要白药,要麻沸散,这些而今都是得不了的……”忍不住又道,“其实城中诸多伤者创面难愈,也大抵都是因着城中湿冷又状况简陋;若是周遭情形好些,或是若略可得些材料补给,其实许多人是可得活命的。”
元贵听他这话一时越说越远,皱眉道:“你恁多话。”
那医官方才只顾想自己的事,被元贵这一打断,才恍然是絮絮说了许多,其间有些言辞又好似有些抱怨,一时忙垂首道:“将军恕我话多失言。”
一旁赵慎默默听着,末了道:“你尽本分,并未说错什么。”停了片刻,又道,“只请你们尽力而为。”

医官一时说完便退了开去,军中还有旁的伤员需得医治。赵慎立在当下,许久却没动弹,直到有人唤他,看去却是骑军中专管马匹数目清点打理的校尉。
那校尉微低着头,不敢看赵慎似的,只施礼道:“将军,有事。”
赵慎道:“说罢。”
校尉仍是顿了一顿,方道:“今日管的粮草仓曹前来,说军中已经断粮……”听赵慎轻声“嗯”了一句,又道,“蔓菁、大芋食过却更易饥,故而……故而,万不得已,只能杀马了……”
话还没完,便被赵慎喝止道:“这是哪个说的?”他方才一直行止克制,语气也竭力平缓,此时却忽而扬了声调,那校尉也是一震,只听赵慎继而道:“从有赵氏这支骑兵起,除了战场伤亡,旁的是连鞍辔蹄铁都没丢过的。”
那校尉见将军声色严厉,话音中却带着微微颤抖。若非被触到痛楚,也是断不会如此的。他在军中也是颇有资历,明白在赵氏眼中,那骑兵便是心尖上的血肉。他心中也纠结,半晌终是道:“可是将军,城中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这话音极低,赵慎眉目却倏然一震,不由盯住这校尉。那校尉只见那漆黑瞳仁比夜色还深,只方才的怒气却才在一震中如冷水泼过的烈焰,一点点湮没熄灭,半晌听他似在自语道:“城中人总是要活……”
那校尉见他这神色,忽而不知方才这一句说出来是该还是不该。一时听赵慎低声道“你且去”,讷讷便要退下,却又被赵慎叫住道:“你听清,眼下不论如何,没我的话,马少了一匹,我唯你是问。”

彼时,夜幕已渐低垂。赵慎过来时,周乾正拿着秋葵喂青追,青追这些日便在西面城下,没有饲料好喂,膘头都似减了些。周乾见是赵慎,忙把手中菜茎掩了起来。其时城中能吃的皆都要先尽着人,他拿这喂马,却怕被赵慎训斥。
赵慎淡淡一眼看过,似是没见,只自相来解了缰绳。周乾道:“将军何去?”
赵慎道:“它困在这几日不能动,我随意去遛一遛。”说罢便上马,周乾上前执了马缰道:“我跟着将军吧。”
赵慎用鞭梢推了他手去,道:“你莫跟着了。”
周乾道:“城中还有好些西燕军的散兵游勇,将军一个人……”
赵慎忽而冷笑道:“他们的监军不是铁心要我活着么,遇着谁又能如何?”
周乾到底晓得赵慎脾性,心知此时他必正焦躁,一时便也不相强,只检视了马上的弓箭直刀都在,道:“将军当心。”
赵慎也不答话,膝头轻扣马肋,青追踢踏四蹄,已是一径而去。

暮色沉暗,城中街道可见的只是屋舍暗影幢幢。灌城的河水犹四处漫溢,夜空倒甚清朗,水洼中映出弦月浮云,却被马蹄踏出道道涟漪,搅得粉碎。
赵慎心中有事,只信马由缰,全然不知走在哪里。待回神抬眼看时,只见一座古刹端庄,原来是行至了白马寺前。
这是他第二遭到此,不知怎么只觉有什么在冥冥中牵扯着他。赵慎索性下马向寺门而来,只见门却不曾落锁,轻轻一推便訇然洞开。
他牵着青追迈进寺中,只见那楸树枝叶犹繁。抬手系了马缰,缓步向内而去。

这已是掌灯时分,院中一个小沙弥低头匆匆而过,一眼瞥见有人,抬头却是个戎装武将,一时惊骇,脱口道:“你,你是哪里的?”又道,“阿弥陀佛,这,是佛门清净地,还请,请施主尊重……”
赵慎也不意惊了他,只听他脸色煞白,忽觉一阵索然,道:“叨扰了。”言罢转身欲走,却忽听有人道:“施主留步。”
赵慎回首去看,却也是个不认得的僧人。那僧人行在他面前,稽首道:“果然是赵将军。”
赵慎猜度或是上一次他来此处时见过他的,也便还礼。那僧人问道:“将军何来?”
赵慎略略思量,道:“想与住持说几句话,可得便么?”
那僧人道:“使得。”说罢便往客堂中引,一面道,“我这便去请住持。”

那主持闻得赵慎来此,不由道:“他是为何。”
原来方才院中的僧人便是僧值,此时听住持自语,便道:“赵将军这时节来,怕或是有原委。”
主持道:“见是当见的。”起身后忽而想起一事,向僧值道:“我去客堂,你把那位施主引来。”见僧值已明白所指是谁,又沉吟道,“你只引他来,到了门前你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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