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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小说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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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挥动轮臂轻轻地开来。
火车,那年三线修铁路,铁路经过从邻县穿过我们县,这样在下乡的
第一年,我们就可以坐火车回家了。春节前夕,我们和另一个公社的朋友约
好了,一起在区里汇集,再跋涉几十里山路,去坐火车。
我们从小队里出发,要翻五个山头到区里,所以大清早就起程。我们
带了一条扁担,两头挑了过年带回去的东西。计有四十斤新米,腌制的腊肉
好几斤,还有煮熟的鸡蛋吧。我们到区里已经是中午,天上开始飘雪。现在
我们遇到了朋友,朋友中有聪明的显显。显显说挑担子走得太慢了,肯定要
到车站过夜了。她出了个主意,把扁担两根放在地上,然后把大家的年货放
上去,再把我们的裤带解下,七捆八捆,把扁担和行李捆成了个雪橇的模样,
大家用皮带拉着走。马路都冻了,雪橇在路上飞跑。跑得大家都不冷了,真
是欢声一片。
半夜到达火车站,已没有正经的车,只有便车,就是闷罐子车。那也
坐啊,上了车,大门一关,什么也看不见,地上有细碎的稻草和报纸。黑忽
忽的,可是觉得好玩。五个女孩子席地而坐,合盖上谁的军大衣捂着脚。然
后显显讲故事。
多年之后,我还记得显显的模样,我们在乡下都开始长成铁姑娘,在
发育的年龄。显显不漂亮,我甚至还可以想起在寒风中那种绷得紧紧的脸上
都冻出了细小的皱纹。而显显很能干,她会自己拉鞋底、作鞋。还有显显她
们队里的大白菜种得特别结实,我们种的大白菜都不包心,可是她们的包。
还有显显说以前在家里,她得给她奶奶摇扇子,她就找了块油毛毡挂到房上,
再找根绳子在下面拉,油毛毡就忽闪忽闪地扇风,风大还省力。显显就有这
么聪明。
显显的巧手让我还有的联想就是,这是一种家传吗?我们都知道,显
显招工一点门都没有,因为无论哪个单位都绝对不要杀关管子女。而她正是,
她父亲不知是正在服刑还是已经枪毙了,罪行是炸长江大桥。显显的妈妈是
医学院的职员,她父亲应该是工程师,他如何能炸得了那么大座桥呢?他又
哪里弄到了炸弹呢?我们都不会问。谁敢说没这回事?我们从小就从电影里
得知,各种阶级敌人暗藏在我们周围,其目的之一就是要炸掉著名的建筑物。
而我小时侯每次坐公共车过长江大桥都庆幸,啊,桥是好的,没有断掉,没
有爆炸。
显显讲梅花党,梅花党的故事是那时我听到的一个十分动人和曲折的
故事,并且和起义、李宗仁、地下党连在一起,还有奇怪的手,血印等等。
讲到精彩处就有人说:啊!不讲了,再下面吓死人。又有人说:讲,讲,讲
完,有一只断手在钢琴上弹奏。又是惊叫,有一道道光像栅栏一样打在显显
脸上,那是路过某个大站了。显显脸色平淡说:不讲算了。
那些火车和车站,有八年时间,我总在那条线上奔走。而那条铁路是
我的铁路,是我参与修建的一条铁路。想起铁路,总会想起垃圾、拥挤的人、
寒冷的小站、飘忽而过的旅客;可那条铁路,在我的记忆里却像早晨的雾一
样,又清新又干净,像我的十七岁对生活的梦想,乳汁一样洁净。
那年队长说:你们两个青年,去一个支前。当时一听到前方,就像猎
狗闻到了猎味一样兴奋得要命。我们在歌里唱: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唱:
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唱:黄河滚滚向东方,河流万里长。。可
是我们下乡的地方的山没有那么高,也没有经历过任何战火硝烟的洗礼;我
们那儿的河是涓涓细流,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们这个县和古荆州挨着,但它
不是古城,没有传奇。至于呼仑贝尔大草原,骏马奔驰,还有珍宝风雪、边
境丛林,我们离那些战斗的青春都太远了。冬天也是严寒,夏天也是酷热,
都无名分。用什么点染诗意的生活,啊,支前去。
我和小建,我们挑了被子和口粮,跟着连长走。连长背了他的粮食,
半路还捎带看了他的小舅子。然后我跟小建说:我们晚上到工地上睡吧。说
完话觉得不对,谁跟谁睡。我们走得焦渴,那是六月,太阳晒得人晕晕忽忽。
到了工地才知道,哪有地儿睡。一家农户的屋子,一个偏厢房里挤了全排的
五六个女工。排,就是原生产队的意思。晚上挤着忽地一响,有人喊:睡不
成了!原来床垮了。七七八八起来救床,拿砖头垫的床角,上面两根大柴,
然后搂一抱柴枝平铺上,枝枝桠桠互相架着。救起了床,接茬睡。
后来房东给我一个小竹床,我就独立在天井的屋檐下睡。枕头边是我
的富士康小说网,里面装本语录,《战地新歌》,手绢包着口琴,还有日记本,钢笔,
就这样到了一条铁路的前线。十七岁,正在长,半夜醒来看见天井头上漫天
星星。忽然清醒极了,夏天的夜空那么深湛,像海一样深不见底。而星星看
久了就变成无数的萤火虫,要飞下来。风起了,很清凉的风,暑气一点点退
去。我的父母都在远方,我一点都不想他们。白天房东的老太太老说:青年,
造孽啊。她说的是家里的爹妈不知多么想呢。可是我不想。我的十七岁,只
想建功立业。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我只恨
走了远不到万里地呢。
连里开动员会,说每个人半天必须锤一立方米的石子,每个石子只能
有一个鸡蛋大。这是战前,我们要迎接首长,迎接七一通车。我觉得自己已
经睡够了,独自起来到河边洗了脸,然后去工地。
那些决战的早上,我在工地上敲响每一个黎明。在空寂无人的工地,
我的小铁锤的声音一声一声,很清脆的声音聚散无形。那些日子我看见我一
生中最好的日出:我身后铁路像巨大的翅膀张开,铁轨一节一节地变白;天
色先是灰色的,然后是淡蓝,天边有隐藏的光线,好象是电池不足时的手电
的光线;接着,鱼鳞状的云一层层越来越红,红霞犹如复瓣桃花,重重叠叠。
竹林掩隐下的村庄,炊烟升起时,太阳一下就跳出来,然后阳光像探照灯一
样刷的扫过树林,照到乡间小路。我是如此热爱这样的清晨,它说明我是在
战斗的青春中。
我的朋友也在努力地建功立业,她说和队里的人进山,下午暴雨如注,
山水满谷,社员们赶紧撤,过山谷的小河时看不到原路,差点出事。我们对
如此的紧张危险充满渴望,生怕错过了事故场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还有远方的火车,我盼望那火车,那是那样的十七岁,希望每个日子
都和头一天不同,希望有远方的事物、有朋友到来。我希望看到更多和我一
样的知青,又聪明,又勇敢。我想念远方的事物想念得发疯,因为我们公社
的知青太少了,能吸引我的朋友就更少了。至于我的若干同学,我简直恨他
们。在学校他们已经把我们骂够了,因为我们被时代排斥的的出身,我们臭
名远扬的出身。
远方的火车,我希望里面坐满了聪明的年轻人,他们从远方到来,谁
也不知道谁的底细,这样我们可以平等地辩论和交谈。我希望他们坐第一列
火车到来,带来新的故事、新的歌和书本。其中当然应该有我认识的人,有
我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朋友,这个词多么好,我每天张大眼睛在邻近的连
排里找和我一样的人,从城市来的人。我是多么想结交比我知道更多的知识、
更多的书本、更多的歌的人。这个念头充满了我的十七岁的每一天。
我后来知道原来好多人竟和我一样。我的一个当兵的朋友说,他们在
内蒙,每天拉练,修铁路。为了首长来通车。一天半夜,全营开了汽车演习
到某地迎接首长,一辆车翻在他们车前面,当场看见砸死的人。
通车的日子逼近,工地要更多地抢工,加班,民工一天天地疲塌,营
里要竖典型,副营长就说那个知青,每天早上锤石头的知青呢?
他们要让我去当典型,我在挑石头的路上听到后战战兢兢。天,他们
让我去填表怎么办?我怎么报我的出身?天,我想了又想,锤石头是我愿意,
我喜欢那样的早上,我睡不着。但我不能当典型,我那些有仇的同学一定会
去出卖我。
那些日子我失去了我破晓时分的惊喜,我的飞鸟一样的铁轨,铁路再
次变成公共事物,我失去了对远方火车和青年的遐想,一天到晚为一定会被
出卖的念头愁苦。终于在和副营长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吞吞吐吐说出:我不能
当典型,因为出身。说完这句话,我有被自己出卖的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
公开的罪犯。
这个副营长闷闷地看了我,说了声:哦。他也许还说了什么出身不由
己之类,然后他走了。他一步步走远时我忽然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也隐瞒
了出身,不然他的背为什么驼着呢?
七一通车前两天,排里说这里要减员,队里正双抢。我回到队里,投
入新的战斗。小建还在铁路上。几年后小建竟然进了铁四局,可是他当列车
员跑的地段尽是些山沟子,我们从未坐过他的便车。
最后当了典型的同学是个特别英俊的男孩,他弹曼陀铃,比我们弹得
都好,后来娶了县委书记的女儿,真的扎了根。早几年他是县里的法官,以
后县改市,他做得更好。为追一个案子,追到海南,在那里翻了车,人运回
去后成了植物人。
在我心里,那条铁路和我的十七岁一样,是一棵切开就会流出汁液的
小树。这树已经被许多苍茫的俗务推到看不到的地方,只有偶尔那些汁液会
打湿记忆。再说,我已决定不再坐火车了,那是在我乘火车去参加追悼会的
旅程上。永别了朋友,火车不再开来。
圣山下的相逢
◇艾晓明◇
因为你没办法听到这些歌,所以我决定把这些歌讲给你听。
记得在电视里听几个乐评人说到《央金玛》,然后看到朱哲琴,显然是
个汉族姑娘的模样,但穿着打扮成西藏姑娘。
这种景象司空见惯,我们听到的总是汉化了的民歌,总是汉化了的,
汉人的对异族的一些好奇,一些解释,一些吟咏。然后他们到我们汉人中间
来唱,我们说:哦,这是来自西藏的歌。
西藏,多么远,梦一样的高原,氧气稀薄,活得不易的地方。有一个
夏天,我曾经想到那里,因为看到一个电影,电影里的上海姑娘,骑了一匹
白马,在绿草上飞驰。
那些年轻时代的英雄梦呵,全都无影无踪了。如今,我的勇气和体力
全都在一点点隐遁,一寸寸逃逸。只有这些隔了二十多年之后重新听到的来
自西藏的歌,带来远方的诱惑和远方的云影。
先是在一个男孩的桌边看到《阿姐鼓》,然后去买了《央金玛》、《黄孩
子》,听了好多遍。最后去买了《阿姐鼓》。
印象中的西藏,农奴,《毛主席的光辉》,那些陈旧的符码。还有庄严
的布达拉宫,旅游人的圣地。有一个秋天,在北方的朋友家,听诗人讲天葬。
那些君子一样的兀鹰,彬彬有礼,站在遥相对峙的山岩,看天葬师在天葬台
上片逝者的遗体。要有一个手势之后,兀鹰起飞,像战机一样列队而来,顺
序衔走肌肤骨骼。兀鹰井然有序,黑色的肃穆在天空下盘旋。
某个夏天,我回到家里,家里一片谜一样的沉默。一个大男孩来问:
小路呢?小路是我的兄弟,我们已经一个暑假都没有见到他了。他说去旅游。
男孩的神情凝重,掏出皱巴巴的一张明信片,片上说:某月某日,从沱沱河
下水,某月某日,通过无人区,某月某日到达玉树,遇山洪冲垮公路。。我
们想起报上关于长江漂流遇难的报导,我和老爸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有母亲
盈盈地笑着给男孩倒水。
我抱着幼小的儿子,去到弟弟的宿舍,问他的同学:我弟弟呢?一路
上我都在想,如果他被水冲走了就完了,我们怎么骗过母亲呢?一路上我对
他恨得牙根痛,他就敢这样骗我们,骗我们说去旅游,然后就去完成他的英
雄伟业,让我们承担他英雄的后果,他就想要我们的命!我想他想得喉咙哽,
见了他的同学恨不得扒他们的皮,他们一起骗我们。而他的同学们笑着说:
没事了,过两天就到江边去接他。他们说到了重庆就不怕了,过了三峡他们
便不再在陆路守候。
我的弟弟就这样说到他的成人式,他在无人区漂了三天,他的兄弟们
在陆路上翻山越岭地接应。他遇到藏民,藏民冲他开了枪。他漂到玉树前曾
和一群藏族汉子露营,他说:那个人,长得就像格萨尔王一样。他用他的家
什换了一把藏族的刀子。
他这样讲的时候我的儿子两眼发光,我的儿子依依呀呀说:妈妈妈妈,
我也要去的,我也要去漂长江的。坐舅舅那样的筏子。
那筏子,那个静水湖里用来训练的橡皮筏,没在漩涡里漏气,没在峡
谷里覆没,真是一件怪事。
远方,远方有些什么呢?我们在城市里穿梭,看不见远方的事物。有
一天,我在电视里看王家卫的《重庆森林》,有一搭没一搭的,就看见王菲
漫不经心的笑,听见蹦蹦跳跳的音乐,然后这个姑娘去了加州,那个警察盘
下了铺子。然后就完了,重庆在哪里?森林在哪里?后来一个专家告诉我,
重庆是大厦的名字,森林就是石屎的房屋丛林。
我们在灰色的城市栖居,空气正在变红,雨水泛酸,垃圾场一片白浪
翻滚,翻翻滚滚的都是白色的饭盒泡沫。拾荒的穷人把饭盒折叠起来送回快
餐铺,攒了钱寄回乡里,盖起华屋。我们在这样的城市漂泊,这里有叫作花
园、白云、白天鹅的大酒店,酒吧和旋转餐厅的烛光里,我们的城市翩翩起
舞。横贯城市的江水日夜流淌,绝尘而去的飞车,狂飙一样的摩托,彩色的
情侣,重重叠叠映在江上。江水黏稠,树木稀少。我们在中秋,爬到宿舍的
顶楼,眼见雾蒙蒙的楼群如危岩峭壁,耸立的山峦包围了我们,我们看不见
月亮,哪怕是一个蓝月亮。
那些简单干净的事物,到哪里去找寻呢?
明亮的家园,天苍苍,野茫茫。只有到俯拾即得的歌曲里吧,那些经
过了改造、复制、翻版和盗印的歌曲里,走不动的人如我,心思很远的人如
我,就是这样听歌的。歌手让远方的事物来到我的耳边、手边,在我的屋子
里,四壁荡漾。我想象那些苍茫的轮廓,羚羊过山脊,有小小的拨浪鼓在摇,
那是一朵风中的藏红花,清晰的身影,天那么低、草那么亮。。
我想象你也可以听见这些事物,那些鼓,不是舞台上繁管急弦的爵士
鼓,是那种沉沉的,单音节的,用手击打的鼓,是走在茫茫原野,恍然听见
天边传来的鼓,据说是一个姑娘的鼓,一个盲目的女人的鼓,是约会的鼓。
赶着羊群,走过山川河流、枯水季节,那种相会是怎样的相会呢?就
那样,默默凝视,静静倾听,倾听无言。一个熟悉的面容,一种古老的生活,
人在山上、山在天上、天在羊群背上,是不是就可以度此一生了呢?
从黄土墙的影子上看自己,从牛眼睛里看自己,是不是自己呢?祈祷
叮咛、摇转经筒,是不是自己呢?匍匐顶礼、虔诚等待,何尝不是生命的风
景呢?我在想,做这几张阿姐鼓传奇的青年,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他们的音乐与热辣辣的城市摇滚不同,是轻和缓的,有时近乎耳语,
是供你在夜晚,一个人,细细地倾听和回想的。遥想那些宁静的事物--我
想未必是西藏的事物,而是我们自己的欠缺。例如:那一座很远很远的山很
远很远我不相识的父亲就在山那边那一条很长很长的水很长很长我不相识的
父亲就在河对岸那一句很久很久的话很久很久。。我不相识的父亲还是默默
无言
我不给父亲电话,已经有很久很久了,我日日都在想,我是这么久没
给父亲电话了啊。
父亲也许会想收到我的一封信,而我是这么久都不给父亲写信了啊。
我想起我们失去妈妈之后第一次外出吃饭,我们坐在那个有观音佛像
的大单间,照着餐厅的要求,必须吃够八百。我们走进去了就知道要当冤大
头,但作儿女的,本意是陪父亲开心,谁也不好意思换房间。于是就尽兴吧,
尽兴我试着唱卡拉OK,音乐放出来就知道不对,点了《鲁冰花》:山上的
茶园开满花,地上的孩子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在最不应该唱的时节,唱了最不该唱的歌,唱得弟弟妹妹的笑全都僵在脸上。
我能对父亲说什么呢?父亲看着我们,还有多多的生活,有欲有求,
有承担有各自的喜乐。父亲在清明之后,撤了大床上母亲的被盖,从此,他
自己铺被叠被,自己收拾自己的衣服。晚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累
了睡一会,醒来了再接着看。我的电话没准让他从小憩中惊醒,拿起电话,
我又能说什么呢?
年轻的男孩对我说:老师你听,《六世喇嘛情歌》。是听他说了情歌故
事,我去买了《央金玛》。听见黎明的脚步,还有乡村的狗吠,想起我们精
力充沛的乡村时代,也曾走进这样偷鸡摸狗的故事: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
月亮
大胆喇嘛仓央嘉措,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少年人情炽如火
吧,你就想象他如醉如痴地在雪地拔脚的傻样吧。报上正在连载名流大导和
名流女星的悲欢离合,爱得要死要活的一对情人,像两个地下党,瞒天过海,
东躲西颠的。多情浪子宕桑旺波,把心里的狡诘全都嚷嚷出来,跟守门的狗
拳拳商量:别把我说出去啊!歌者唱道: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追寻的,和
我们没有两样。
明星早和大导掰绝,在这世纪末年,我们听到的总是离婚故事。全是
名流,作为幸福商标的电视广告还在放着,他们早就形同陌路了。尼采说:
上帝死了!离婚故事说:爱情死了!可是爱情为什么死了呢?你能想象两个
为了对方爱得要死的名人,会变成手持鞭子的和跪地哀号求饶的死对头吗?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何尝是合适的伴侣?但我已经没有资格评
判他们了。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终生伴侣,他们信守了几十年的婚约。用他们
磕磕碰碰的心,用他们不够结实的身体缔结了这一世完好的、没有裂纹的盟
约。这件事有多艰难,只有我们知道。
在母亲发病的一日,我回到家里,看见母亲青紫的额头,看见父亲受
伤的额角。我找到邻居帮忙,没开口我就哭了,我说:你看他把妈妈打成那
样!他自己又撞在钉子上。我的邻居长辈也有同样的妻子,他从牌桌上起身
和我一起回家,帮我把妈妈带走。
我把母亲带回自己家照顾。但母亲总归还是父亲照顾的。那是将近二
十年的岁月。
我有时在街上看见失常的女人,衣冠不整,满面灰尘,心里就痛起来,
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我又庆幸我是不必担忧的,父亲和弟弟,都是深爱
母亲的男人。
现在母亲先走一步,父亲日益缄默。我希望父亲不会回忆起那些沉痛
和变态的时刻。希望父亲忘记自己一时的暴力和狂躁。我们谁也不比父亲做
得好,我们没有变得残暴只是我们在家的时间很少,艰难照料的机会很少而
已。
但我又为什么对你讲到了这些呢?这些与我要讲到的歌的词曲其实是
不一样的。我原本是想让你可以在这些歌里遇见你也会喜欢的事物,我原本
是想告诉你那些原本也是我想要的东西,冥想、懂得、温暖、永恒的柔和的、
好的感情。没有痛苦与疾病、扭曲与暴烈。有力的鼓和清晰的琴弦像北方的
鸽哨一样合鸣,和平、牵手度过一生。这些为什么都在遥远的地方?等到逐
渐走近它,它就没有了。
生命就没有了。而在这一年里,我所有的文字都无可挽回地归结到这
个不祥的结局里。
只有那远方的山自在,永在,温馨亘古。这一次,你会觉得这歌好听
吗?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远远的我为你唱一支歌静
静地你露出天边的笑容轻轻地我触摸涌来的羊群默默地你转动手中的经筒为
了圣山下的相逢我向你匍匐顶礼啊冈仁波钦
妈妈起程
◆一◆
夜深了,我睡在客厅里临时加的小床上。这是我回家四十多天以来,
第一次在家里过夜。身边没有钟表,也不知几点了,躺下我又坐起,心里空
落落的,不知天怎么还不亮。但我不敢起床,怕吵了爸爸和弟妹们。
我老是听见有流水的声音,但这声音又时断时续的。在淅淅沥沥的水
声中,似乎可以分辨房间里有人饮泣吞声。我右边是父母的房间,而现在终
于可以断定,妈妈再也不在爸爸身边了。我左边是弟妹的房间,有时好象是
这个房间里的动静。几个房间全是一片黑暗,只有我面对的妈妈遗像前,长
明灯代替着蜡烛,彻夜通明。妈妈的遗像是姐姐用一张彩照翻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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