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富士康小说网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远去的驿站-第9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野花,如同高举着不容倒下的战旗,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

  军官惶恐地鞠了一躬,把野花送给了薛姨,“我几乎失望了,以为你不会来了。”

  薛姨在花束上闻了一下,“那么,这束花就不是为我采的了!”

  “啊,不!”军官急忙说,“我每采一朵花,都要在心里叫一声……”

  “叫一声什么?”

  “叫一声……”军官胆怯地望了一下薛姨,“快来啊,小月亮!”

  “你很会讨人喜欢!”

  薛姨脸红了,矜持地朝他一笑,便把我夹在他俩中间,开始了漫长的散步。

  那天的月亮一点儿也不算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月亮。当它冒出地面的时候 ,薛姨和军官已经慢悠悠地在河堤上走了很久,薛姨的嘴巴开始变成了月牙儿的形状,不时 发出轻脆的笑声,可以看见洁白的牙齿在薄暮里闪光。军官也不再显得惊慌失措,但他一旦 镇定下来就不堪忍受在他俩中间夹着我这个不大不小的障碍,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薛姨的另 一边,与薛姨肩挨着肩,如薛姨挂在开封客厅里的那张照片。

  我不时仰起脸望着他和薛姨。薛姨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好像谈论着一个与军官的表妹相 关的话题。我为了薛姨对我的遗忘感到嫉妒和悲伤,就抱着薛姨的腿报复说,我累了,我走 不动了。军官急忙跑过来抱我。薛姨却让我靠着一棵柳树坐在草地上,把野花放在鼻子上使 劲闻了一下,说:“哎呀,这花儿好香啊!闻闻花儿就不知道累了,你看,要这样闻。”她 把花儿遮在脸上,鼻子插在花束里,夸张地吸溜着鼻子,又把花儿交给我说:“好了,开始 闻吧!”我就把脑袋扎在花束里,开始了持久不懈的深呼吸。我感觉到了由鼻子哧溜一下直 抵肺腑的香气,便有了朦胧的睡意。但是在我的背后,离我有两棵树的距离,薛姨与军官又 在继续着与表妹有关的话题。

  “我有你表妹那样高吗?”

  “你好像比她矮一点儿。”

  “不对,我真想跟她比一比!”

  “她跟我比过,她够得着我的下巴颏儿。”

  “来呀,我也要跟你比一比,我够得着你的鼻子尖儿。来嘛,转过来呀!”

  薛姨高大而窈窕。我希望她的头顶应该达到比军官的鼻子尖儿更高一些的地方,就从花束 里钻出脑袋。我看见薛姨和军官的影子印在刚刚升起的月亮上,薛姨贴近了军官,一动不动 地向他微仰着脸庞;军官的脑袋缓缓地向薛姨勾下来,薛姨忽地凑上去,月亮打了个哆嗦, 两个影子就陡地粘在一起,贴在浑圆如玉的大月亮上。大月亮明丽如画,令人目眩神迷。花 束里冒出了蒙汗药的香气。他俩的影子从月亮上仰了下去。

  当月亮爬上柳梢头的时候,他们又在继续着关于表妹的话题。

  “说呀,我比不比得上你的表妹?”

  “小傻瓜,我压根儿没有表妹,你是我的惟一。”

  薛姨用拳头连连捶打着军官,“哎呀,你真坏!”

  再后来,薛姨常常把我还给母亲,一个人悄悄出去,回来得很晚,脸上带着微醉的红晕,又 “啾儿啾儿”地吹起了口哨。晚上,她把我接到她的小屋以前,还要把我母亲拉到小院里小 声说话。母亲说:“可惜少了一条胳膊!”薛姨说:“哎呀,一条胳膊就叫我透不过气了! ”她闭上眼,胸脯起伏着,做出喘不过气的样子,还一左一右地扭着脖子,好像在躲避接连 不断的袭击,撒娇说:“好怕人的哩!”母亲就格格地笑。

  她的同事望着她的背影说:“嘿,真浪!”

  夜里,我被异样的响声惊醒了,一时弄不清自己是睡在什么地方。黑暗里,木床在吱吱嘎 嘎地响动,急促的喘息、呻吟声和梦魇般的低语搅在一起。“不行……宝贝儿……等它干净 了……我都给了你……别……别吓住孩子……”眼前一片漆黑,声音没有着落地漂浮在空气 里。我的手触摸到了冰凉、光滑的竹篦,才发现自己被移在平时堆放衣物的小竹床上,盖着 一件陌生地冒着汗味的衣裳。我触摸到了冰凉的铜扣和硌手的领章。空气中又飘来喘息、吸 吮、咂嘴的声音。我忽地产生了说不明白的惊恐和悲伤,哭叫说:“你走吧,你走!”声音 陡然停止了,又传来光脚板拍打地面的声音。黑暗中,一条光溜溜的胳膊把我揽在汗淋淋 的怀里。我又感觉到了薛姨滚烫的体温,闻到了薛姨特有的带着一点儿酒味和奶油味的体香 。“你快走,吓住孩子了!”她对黑暗说。黑暗里传来了粗嗄的呼吸和绵软的叹息。盖在我 身上的衣服被人揭去了。一个粗糙的大手掌在我的脸蛋上搓了一下,又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 。屋门“吱呀”一声叫,一片月光钻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忽闪了一下,又与薛姨乳白色的 身影融在一起。小风摇响了门搭,黑影就陡地跳到了门外。薛姨柔声说:“宝贝儿,下一次 给你噢!”门又“吱呀”一声叫,小屋归于黑暗。

  薛姨把我抱回大床上,问我:“小不点儿,你听见什么啦?”我说:“他欺负你!”薛姨 “吃”地笑了,又问:“他是谁?”我说:“是坏蛋。”薛姨又“哽儿哽儿”地笑着,“不 对,他是你姨父,懂吗?我就要跟他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抱紧了薛姨。

  薛姨的心情很好,就是拉响警报的时候,她也要向天上“啾儿”地吹一声口哨,如同逃难 路上从我头顶掠过的一声冷枪。南阳的警报也像开封的警报一样人,像一头隐身怪兽捏着 鼻子在天上飞来飞去地嚎叫。我们和薛姨一起逃出闹市。经过军营时,薛姨一边跑,一边指 着营房对母亲说:“他要去接受国外援助的军用物资,我作为他们的译员跟他一起走。”母 亲抱着弟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你也要穿军装吗?”她挺了一下胸脯,“那当然!”

  我们钻进了防空洞。那是在一道黄土岗上挖出来的小小的窑洞,洞口覆盖着灌木和野草, 中国的蛐蛐儿正在无所畏惧地鸣叫。鬼子的飞机却像一只嗡嗡叫的老苍蝇由远而近。薛姨拨 开树枝,把脑袋伸出洞口,尖着嗓儿报告消息,一会儿说:“来了,来了,看见翅膀上的‘ 红膏药’了!”一会儿说:“转圈儿了,黑老鸹转圈儿了!”母亲说:“快进来,用不着你 放哨!”正说着,飞机发出铺天盖地的啸音扑下来,蹭着头皮犁过去,天上打了一个黑闪, 留下瞬间的沉寂,接着是沉雷般的爆炸声。防空洞上的虚土扑簌簌地落下来。薛姨又在洞口 喊叫:“好,好!扔到河滩里了。我要拾几块炸弹皮,打几把好快刀!”老苍蝇的嗡嗡声再 次由远而近。父亲说:“女英雄,你再不进来,就是故意跟一位中国军官闹别扭了!”薛姨 寻衅地望着父亲,没好气地说:“张先生,你赶好你的小黑驴儿就是了……”话未完,飞机 又啸叫着俯冲下来。薛姨忽地望着洞外,大声呼喊:“喂!往这儿跑,快,快往这儿跑!”

  一个蓝色的身影闪动着,迎着阳光跑过来。从漆黑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刺目的阳光照 在一张苍白的脸上。那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她惊慌地拎着黑裙子,在毫无遮拦的麦 茬地上向这边跑着。近了,我觉得在哪里看见过她。更近了,我看见了一张在书中夹着的照 片上看过多次的瓜子脸。当薛姨把她迎进洞口的时候,我在她的唇角上看见了一颗显眼的黑 痣。紧接着,一群黑鸟嗖嗖地越过洞顶,在她刚刚跑过来的麦茬地上溅起了一溜 儿土烟儿,如同水面上噗噗地喷着水泡。

  洞口里的眼睛都惊骇地望着这个女子。她背靠洞壁站着,急骤的呼吸使她的胸部不停地起 伏。她一边惊慌四顾,一边哆哆嗦嗦地在胸前绞拌着瘦长的手指。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洞内 的黑暗,目光忽地凝聚在我父亲、母亲的脸上,好像陡地被烫了一下,发出一声没有完成的 惊叫,又转身跑出了洞口。老苍蝇正在头顶盘旋。她磕磕绊绊地奔跑在麦茬地上,被麦茬绊 了一跤,滚翻在地堰底下,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母亲大声地责备父亲:“你应该请她 留下来!”父亲用同样大的声音说:“这句话应该由你来讲!”薛姨恼怒地望着我父亲, “ 你怎么还有心思吵架?你保护女人的本能哪里去了?”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洞口,一边向地堰 那边奔跑,一边大声喊叫:“宛姑娘,不要动,我来了!”

  飞机扔下了一颗炸弹,一座楼房变成了一支浓烟滚滚的火炬。老苍蝇再次飞临头顶,薛姨却 从地堰下边跳出来,撒野地向军营那边喊叫:“开炮呀,快给我开炮呀!你们的高射炮哪里 去了?”黑鸟再次从头顶掠过,麦茬地里又在“噗噗”地喷着土泡儿。薛姨好像被鞭子猛抽 了一下,身子震颤着摊开了双臂,浓密的头发如黑色的火焰飘起来,好像要腾空飞去,却又 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仰脸跌倒在麦茬地上。父亲扔下我,疯了似地冲出洞口。母亲紧紧地 抱着弟弟,晕倒在防空洞里。

  解除警报的时候,麦茬地里挤满了表情麻木的人群。薛姨无声地躺在烧焦了的麦茬上,胸 前的月白布衫上绽开了火红的玫瑰。我能认出来,是插在漱口杯里那一朵红得邪火、红得不 怀好意的野玫瑰。一只黑蛐蛐儿从草叶里蹦到她羊脂玉一样的脸颊上,颤颤地翘起了油亮的 触须,触动她长长的睫毛。睫毛已不再生动地一开一合,好像收不拢的扇面低垂下来,在她 眼睑上画了两个半圆的阴影。唇角长着黑痣、名字叫宛儿的女子跪在薛姨身边,扯起黑裙子 掩面哭泣。父亲垂着脑袋像是垂下一块铁青色的石头,用一条洁白的被单蒙住了薛姨。小风 簌簌地撩动被单,薛姨披着洁白的披风消逝在遥远的天际。

  独臂军官从浓烟那边跑来,脸上抹着横一道、竖一道的黑烟子,军衣上撕裂的许多破口惶 惶抖动着三角形的小旗。他惊恐地掀开了被单的一角,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忽地用 左手拔出手枪,向天上连连射击。子弹在天顶迸裂,天穹上麻麻花花落下了破碎的雨滴。

  薛姨离去以后的日子天昏地暗。

  我再次感觉到了两个我的存在:一个我扒在小屋的窗口上寻找薛姨。但我找不到只有在充 分成熟的女性肉体上才能找到的那种炽热、醉人的体香了,却闻到了五月端午点燃艾草的苦 味。另一个我却从我身上分离出来,手扯着薛姨的披风,在昏沉的云朵上随风飘荡。名字叫 宛儿的女子也用她瘦长的手指牵着披风的一角,黑色的裙裾伴着洁白的披风,掠过冰冷的星 星和一个大而浑圆的月亮。黑丝绒一样的天幕上,一对丰满的白鸽在飞翔。

  我从云朵上跌落下来的时候,南阳城郊的黄土岗上已经增添了一座新坟。听说是宛儿的父 亲买下了这块坟地,请来了一群和尚。和尚敲打着木鱼,“唧唧咕咕”地与坟头进行着神秘 的低语。淡蓝色的香烟扭动着蛇样的细腰,缠绕在一棵被炸弹皮削去了半截的老树枝上。 母 亲和那个叫宛儿的女子在哭泣中相互依傍。父亲脸上刻着铁灰色的愤怒,点燃了一面纸做的 “膏药旗”。纸灰在风中旋舞如黑色的蝙蝠。



 
1。月亮走,我也走  
张一弓  
 

  失去薛姨以后,父亲想起了家乡的月亮。

  父亲说,那是一个引起过激烈争议的大月亮。

  我和父亲是乘船回去的。从南阳沿白河顺流而下,向南一百二十华里,有一个古老的城廓, 是三国时代刘备曾经在那里屯兵的新野县城。继续向南四十华里,到了河南与湖北的边   
界, 有一个名叫张庵的村庄,那是我们老张家的先祖繁衍生息的地方。

  客船逐着绿水远去时,没有听见警报的嚎叫,没有看见贴着“红膏药”的黑苍蝇在天上“嗡 嗡”地飞,天空变得湛蓝而明净。大地也宁静下来,向一双四岁的眼睛展示它流动不息的风 景:一头黄牛和一个倒骑在牛背上的孩子,一个赤膊的农夫和一把荷在肩上的锄头,一只掠 过水面的水鸟和被它叼在口中摇头摆尾的小鱼儿,一头摇响铃当的毛驴和骑在驴背上打着一 把花伞的女人,都使我感到新奇、鲜活而激动不已。晚上,船头“唆唆”地轻拨着浪花,在 天上和水下的星光里航行。岸边村落里传来遥远的狗吠,掉队的孤雁声声啼叫着飞过长空。 这时候,一轮浑圆的大月亮从白河岸边蓦然升起,她皎洁如雪、晶莹如玉,令人怦然心动。 原野上顿时铺满了如霜的银辉,河堤上的柳丝也变得通明透亮。父亲拍着我的脑瓜儿说,快 看,这就是家乡的月亮!

  望着家乡的明月,我开始倾听祖先的故事。

  父亲说,在很远很远以前……

  那么,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能够追溯到多少年以前呢?父亲说,我们的祖先不是皇亲国戚 ,也不曾出将入相,因而不能见之于史书记载;又不是姥爷家那样的名门望族,不曾出现过 侠客、义士或巨贾、大儒,不会被收入地方通志。 父亲只能对我说,“在很远很远以前”,有一个穷得 叮当响的“破锅张”家,兄弟三人带着一口破锅——它原本是一个生铁铸就的祭祀祖宗的香 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白河岸边,在一棵大桑树下搭起了一座草庵,这里就成了他 们落脚栖息的地方。

  那么,“破锅张”又是从哪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呢?张氏宗亲说道:“问我 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老槐树。”又据说,从洪洞县跑出来的张氏“盲流”,小脚趾甲盖分 为两瓣儿,一瓣儿大,一瓣儿小;屁股上还有一块青色胎记,那是张氏祖先给后人留下的防 伪印章。父亲曾效法考古学家的严谨态度,捏着儿女们的小脚趾甲如同捏着一块块古生物化 石,拿着一个放大镜照来照去,却没有找到分为两瓣儿的小脚趾甲,屁股上也没有找到任何 颜色的防伪标记。祖先来自何处也就无从查考了。

  来历不明的张氏三兄弟白天为人耕,夜晚住在小草庵里。不幸导致了家族分裂的历史性大 辩论正是在这里发生的。

  那是一个没有吃饱肚子的夜晚,老二眼巴巴望着刚刚升起的月亮,突发奇想说:“大哥,你 看,天上挂着一个大烧饼!”老大对月亮进行了认真地观察,摇头说:“不,不过是一张烙 馍而已!”老二说:“烙馍像纸一样薄,不够咱塞塞牙缝,应该是烧饼!”老大说:“一张 烙馍 能卷半斤荠荠菜,野地里的荠荠菜卷不完,应该是烙馍!” 老三正骑在高高的桑树杈上望着月亮发呆,受到哥哥的惊扰,埋怨说:“我 正跟月亮说话儿哩,你俩喊叫啥?”老二问:“三弟,你在月亮上看见啥了?”老三说:“ 看见一棵桂花树,还有一只小兔子正在树下捣药。”老二说:“为啥不叫它捣米,你问问你 的肚子饥不饥?你再 这样望着月亮犯傻,只怕要当饿死鬼了!”天色忽地暗下来。老大说:“好了,不用争吵了 ,月亮叫云彩吃了!”老二发火说:“我要带到梦里去吃的大烧饼,白白叫你给耽误了!” 老三也埋怨说:“月亮正跟我说着悄悄话儿,生生叫你们给打断了!”说着,月亮又从云彩 里钻出来。老大说:“老二,赶紧吃你的烧饼;小三,你接着给月亮说话儿。我饿得心慌, 先睡了。”老二说:“吃不成烧饼了,我的梦叫你给搅黄了!”老三说:“小兔子也叫你俩 给吓跑了!”老大憋了一肚子气,掂起铁香炉说:“咱干脆分了家,各找各的月亮去吧!”

  铁香炉是祖先留下的传家宝。香炉上铸着昂首曲身的龙纹,却没能给后人带来好运,渐渐失 去了威信,才变成了煮菜粥的铁锅。老大看准香炉上的“丫”形裂纹,在石头上一磕,香炉 就“砰”地裂成了三块。老大落泪说:“兄弟,别怪我对祖宗不敬,只怪它没给咱带来烙馍 和烧饼。一人分一块破锅片儿,各自走好!”老二说:“哥,哗啦啦的白河叫我哩,我跟白 河走了。”老三说:“哥,月亮在天上瞅我哩,我跟月亮走了。”老大拍着大桑树说:“ 桑树给我弯腰点头哩,我就守着桑树不走了。这个小草庵还是咱仨的,起名叫张庵。你俩或 是你俩的子孙混好了,不要忘了回来认亲,以各自的破锅片为记,对得上裂纹,就是咱老张 家的后人。”

  父亲说,“破锅张”老大就是张庵这支张氏宗亲的老祖爷爷。张庵族人说,老 祖爷 娶了一个特别能干的逃荒女人。夫妻俩开荒种地,植桑养蚕,只两 年,老桑树周围就出现了绿色的桑园和耕地。使后人无比骄傲的是,老祖奶奶胯宽屁股大 ,还长着一对“布袋奶”。老祖爷爷用脚后跟蹭她一下,她也会“唧哇”一下,生下一个娃 娃。老祖奶奶不停地“唧哇”,她的“布袋奶”上就打着滴溜吊大了十二个男娃。

  老祖奶奶生娃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和丰富的经验,进入了即兴而生、随遇而安的佳境。大清早 ,她着竹篮去采桑叶,听见刚刚下了蛋的母鸡“咯嗒、咯嗒”地叫唤,受到了提醒,就钻 到蒿草棵里“唧哇”了一下,又爬到树上采了桑叶。她着竹篮回去时,母鸡还在“个儿大 、个儿大”地夸功。她对鸡说:“你有啥好夸的,你看看我这竹篮里是个啥?”母鸡伸了 伸脖子,看见嫩桑叶上睡着一个白生生的大胖小子,立即羞红了脸。从此,我们张庵的母鸡 下蛋以后就改了口,心悦诚服地叫唤:“娃大、娃大!”

  老祖爷爷的后代男丁都按照老祖奶奶的标准娶妻生子,人丁像野草一样疯长,不到一百年的 工夫,白河岸边就出现了一个被官府登记造册的张庵,给官府增添了一批低眉顺眼、吃苦耐 劳的壮丁和差夫,给财主提供了一大群身强力壮的长工和佃农。也有特别能干的张氏后人 变成吃上了烧饼的小地主,或是偶尔支起 鏊子,用麦秸火烙一回烙馍、卷着荠荠菜或是萝卜丝享用一次的自耕农。

  关于月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争论,仍旧是张庵舆论界的一大悬案,而且越来越多地产生了 天象学上的歧义。比如说,月圆时只想着烧饼或烙馍,那就无疑是一种历史的局限性了!放 开想一想,难道它不可以是葱花儿油饼、或是粘着一层芝麻盐的厚锅盔吗?不,甚至可以是 夹着肉馅儿的肉盒。再比如,月亮更多的时候是月牙儿,请看,月牙儿像不像“扁食”—— 就是外地人吃的饺子?不哩!咱们的月牙儿不是一般的月牙儿,要比外地人吃的饺子大一号 ,起码应该是油炸菜角,不,不哩!应该是上笼蒸的烫面角,城里人说那是蒸饺,一个要有 一两以上的重量,还必须是大肉馅儿或是羊肉馅儿的!

  香炉的碎块亦即破锅碴子却成了无可争议的历史文物。自从大祖爷用白膏泥把它密封在一个 粗陶瓦罐里,存入张家祠堂以后,已经传了一百多代。一半以上的张庵族人却照旧过着“糠 菜半年粮”的日子,便有人斗胆抱怨大祖爷,说他分的那块破锅片上只有一截“龙身”,陷 到“穷坑”里既不能抬头、又不能摆尾。却不见二祖爷、三祖爷带走的“龙头”和“龙尾” 回来会合,只能从历史悠久的张庵歌谣中考证他们的下落。

  张庵的歌谣说: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

  喘口气儿,洗洗手,天上飞来个小斑鸠。

  斑鸠斑鸠你莫叫,喝一口凉水俺就走,

  一气儿赶到出日头。

  这应该是三祖爷留下的歌谣。三祖爷跟着月亮走了,歌谣里暗藏着他的去处。他“一气儿赶 到出日头”的时候,也正是月亮西沉的时候。由此推断,三祖爷跟着月亮转了一个半圆,落 脚于中国西部地区。那里是众所周知的不毛之地。三祖爷又只是牵挂着月亮里的桂花树和小 兔子,不懂得烙馍、烧饼的重要性。这一支张氏宗亲是不是还在传宗接代,也就不容乐观了 。

  张庵的歌谣还有第二个版本:

  白河走,我也走,我给白河赶牲口,一赶赶到老渡口。

  到襄阳,洗洗手;下樊城,喝杯酒,

  一路顺风到汉口。

  “儿喔、儿喔”接着走。

  这支歌谣里藏着二祖爷的“路线图”,说明他由白河而入汉江,在襄樊落 脚后,又到了汉口,还要“儿喔、儿喔”——这是吆喝牲口的口令,又跟着长江“赶 牲 口”去了。如果他一直赶到出海口,还要接着赶下去,那就要飘洋过海,不知道把牲口赶到 什么地方去了。二祖爷的后人就是吃上了大烧饼,甚至还要把烧饼泡在羊肉汤里享用,再撒 上一把香菜、浇上一勺红亮亮的辣椒油,也很难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共同享用。张庵族人也逐 渐淡忘了这一支宗亲。到了二十世纪末叶,才有人眼睛一亮,在老桑树底下发表诱人的预言 :“听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有个华侨大富豪背着一布袋美金,怀揣白金盒盒,盒盒里装 着一块破锅片儿,飘洋过海,来咱张庵认亲。等着!”

2。公蚕蛾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1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