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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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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人!——”

一个“斩”字并没有吓住立志敢逆龙鳞的谏官,他仍一步不退地拥着李失荣。李思敬在崔宣道的示意下,一把拉开张九龄那清瘦的身躯,命令近卫行刑。两名刽子手端着寒光逼人的鬼头刀,抓住了李失荣的右臂,掏出了李失荣的舌头……

李失荣由随身亲兵安置在羊皮浑脱抬毡上,离开了集凤镇,急返营州。亲兵们望着躺于羊皮浑脱抬毡上那血迹斑斑、无舌缺手、已被巨痛折磨得连呻吟也不会了的军州首领,泪水从他们复仇的眼中涌出,模糊了双目。

无论烈日当空,无论狂风暴雨,无论夜色如墨,这五十名亲兵,轮换着抬着李失荣,日夜兼行。在他们的心目中,没有饥饿,疲乏,只有两个揪心钻肺的字:报仇!报仇!报仇!

“哗!哗!哗!”

第三天黎明前,天,比任何时候都黑。近秋的气候,也闷热得反常。这队人被一溜与天地溶为一色的峡谷吞噬了。这时,一阵急促的流水声,闯入了寂静的山谷。

“咯、咯……”

四名抬着李失荣的亲兵,突然感到耳膜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同时,感到抬杠也在颤动。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步来,齐齐朝躺于浑脱毡铺上的李失荣望去。只见李失荣那双昏睡了三天的眼睛,突然睁开,象野茔流萤似的,发着熠熠带绿的光。他伸出左手朝传来流水的方向指着。

见抬毡停步,队前的亲兵头目勒转马缰回到抬毡前。他见李失荣睁开了眼,忙一下子翻身下马,一头跪在抬毡前,呜咽着问:“你好受点了吗?”

李失荣的眼睛瞪圆,固执地用手指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望着亲兵头目。

亲兵头目明白了,忙大声回答:“这是滦水山谷,那流水声,是滦河水声!过了此水,便是幽、檀二州地界……”

“哼!”

李失荣收回手来,朝亲兵头目打了个响鼻,亲兵头目不敢再说下去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丧失说话能力的头目。很快,李失荣用左手指指亲兵头目的口,再指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收回手来,严厉地望着亲兵头目。机灵的贴身亲兵,立即明白了,忙说:“你要我禀告十部总头目、契丹大可汗!”

“嗯。”眼光仍是那么严厉,但声音却温和了,李失荣认可了。紧接着,他又伸出左手,朝来路指着。眼光,变得凶狠而急切。

“要我禀告大可汗,对该死的天朝人……”

“嗯、嗯!”他急切地应着,一拍亲兵头顶,朝水声方向指去。

“滦水?……”亲兵头目有点判断不了了,李失荣“哼”了一声,挥掌对着亲兵头目就是两巴掌,其他亲兵见了,赶紧一齐跪在地上,流着泪望着他。

“主家不要生气!”亲兵头目焦急而悲痛地大声请求李失荣,“我会懂的!”

李失荣见众人这样,他也泪巴巴地闭上了眼,好一阵,才睁开眼来,直盯着亲兵头目,然后伸出左手拍拍自己躺着的抬毡,再朝水声方向指着。

“主家要到水边?”

“嗯!嗯!”

四个亲兵忙将李失荣抬了起来,来到了河谷边,停了下来。李失荣就势撑着贴身亲兵的肩头,坐起身来。朝四处望着。

几抹淡淡的曙光,从峥嵘的峡谷缝隙中漏出,使山峡与流水微微可辨;起伏险峻的两岸山峰,似短兵相接,互不相让地对峙于半空;峰下狂奔的波涛,更似千军搏斗,杀声马嘶动地惊天。

李失荣收回了目光,重新望着亲兵头目,然后伸出左手,指指两峡;又指指江中;再伸开五指,以掌比刀,咬紧牙关,直竖浓眉,眼里喷着熊熊怒火,向下砍着、砍着!

“嗯?”他砍得精疲力竭了,才停住挥舞的手臂,重新盯着亲兵头目。

“主家要我禀告大可汗,将天朝人马,在这滦水山峪,斩尽杀绝!”

“嗯!哼!”李失荣听到亲兵头目说出这番话,道出了自己心里的愤懑,感到无比的畅快,解恨,接着,他又伸出左手,狠狠地摇动着亲兵头目的肩头,用目光逼视着他。

“主家放心,我们一到斡鲁朵,就禀告大可汗,将天朝人马,在这滦水山峪,斩尽杀绝!”

“呵……呵……呜……!”

他想如平素那样,放声大笑吧?可是,失去舌头,不仅不能说话,连正常的笑声也发不出来了!他感到无尽的羞耻和愤怒,那怪叫声竟如绝望的狼嗥。他猛然想起右臂!

那被他十分珍惜的建功立业的右臂,曾是铁铸钢造一般的右臂呵,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他伸出左手,向右边摸去……

“主家!”

“主家!”

亲兵头目看到他这一令人骇然的寻找,揪心地大叫着阻止他;其余亲兵也被主家的举止所震动,纷纷跪地呼唤,有的勾下头去,不忍目睹。

“呵……”

就在众人劝阻之时,李失荣象一头受伤的豹子,从抬毡上跃起!他凄然怒吼一声,在众亲兵发怔的一瞬间,一纵身,扑向了万丈深谷!

“主家!”

“主家!”

发呆的亲兵们,这才回过神来,一齐扑向峡谷岩边,向着腾起朝雾的、咆哮的滦水河撕肝扯肺地呼叫着、哭唤着。

曙色更浓,但腾于水面的朝雾也更浓;洒尽了血泪的亲兵们,在头目的带领下,一齐拔出了佩刀,迅速割下羊皮浑脱上衣的一块,包于头顶,权充服丧;接着,他们双手举刀,端跪岸畔,望着朝雾弥漫的谷底,愤恨发誓:

“我契丹十部雄兵,定将天朝人马,尽数杀绝于此,以报主家之仇!”

空谷回声,势如九天惊雷,群山失色。

乌驹马,额前坠着白绫,鬃辫上耸着白绫,更显得哀深如海,悲重如山!

历来步履稳健的李失活,浑身重孝,踉跄着,一步步挨近了乌驹。

离乌驹还有十步远近,那龙身虎尾、身经百战的宝驹,似乎从来人身上嗅出了原主人的气息,它猛地双肩一抖,乌鬃宜立,昂首望天,长嘶一声!

“失荣!好——阿——弟!”应着乌驹悲愤的长嘶,李失活一下跃到乌驹马前,双手紧抱马项,大叫两声,失声痛哭起来。

飘荡着无数白搭的营州城下,飞旋着纸钱灰烬的捺钵行营前,数万奚、契丹、突厥、霫、靺鞨兵将,也被李失活这声悲呼,勾起了无比的悲恸,嚎哭起来。

好悔!好恨!

只说对新登大宝的天可汗一抒归诚之意;只说派弟亲使薛讷大帐,请这盛名远播的老将军,能将我契丹十部以及奚、霫等邦数十万归诚之心,转呈明君!谁知,宝驹载弟而去,却负冤魂而归!如今,宝驹悲号,寻弟英灵,好阿弟啊好阿弟!兄又何处寻你,何处寻你!

“大阿伯!大阿伯啊!……”

“大阿伯!我要阿爹!……”

就在李失活捶胸大哭之际,李失荣的六个儿女,挣脱了亲兵们的手,一齐扑向李失活,跪的跪,抱的抱,哭泣着要他们的阿爹。

“大可汗,报仇不用泪水,拔寨吧!”年过六十的突厥可汗默啜,领着奚可汗李大酺、以及霫、靺鞨酋长、可汗,走到哭成一团的李失活身边,用他那粗犷洪亮的声音,提醒李失活。

“探马刚才禀报,”李大酺血红着双眼,对李失活说,“薛讷老狗大军,已渡过滹沱,估计不出五日,便逼近滦水!”

一听“滦水”二字,李失活猛地抬起头来,命亲兵将六个侄儿女抉开,然后拭去泪水,朝本部一名酋长命道:“请神、祭旗!”

“喳!”本部酋长躬身大声应命,然后朝行辕大帐一挥手中犬齿边三角绿色令字旗,大声传令道:“请神、祭旗!”

“哦……呜!……”

应着这声口令,行辕大帐两旁的二十名号手,一齐将手中六尺长铜号举起来,憋足气,对着小口号嘴吹起来,一阵阴沉凄厉的号声,止住了兵将们的悲泣。李失活领着各邦首领,神情肃穆地走向大帐门前,依次排列,面向着早已勒马横刀布好方阵的各路人马。

号声刚停,一声颦鼓从大纛下的鼓手群中传出,紧接着,引出了急雨暴风般的鼙鼓合击之声!

四名巫祝,一人头戴羊头,一人头戴牛头,一人头戴马头,一人头戴犬头,脸上抹着湛黄的香灰,穿着浑脱舞衣,应着鼓声,围着旗杆,念念有辞地舞拜着。在围拜四十九次后,他们从胸前衣中扯出黄纸来,勾着头,捧着纸,走向站立的首领。

鼓声戛然而止。

李失活拔出腰刀,在自己中指上一点,然后朝四人的黄纸上洒着。

洒毕,凄厉的号声重新回荡在行营的上空。随着号声,首领们从帐房门口闪开,两名亲兵身穿全红法衣,从帐中抱出两个婴儿来:一男一女,昨日才从营州城内的汉民处买来。

四个巫祝将洒血黄纸分别贴于两个婴儿的前胸后背,即由亲兵抱到大纛之下,绑在两根木桩上。两个婴儿胡乱挣扎着,呱呱地大哭起来。

李失活从自己的箭囊中,拔出两枝羽箭来,又伸出点破的中指,向锋利的箭头上点着鲜血,闭目望天祈告,“兹祈天神地只助我各部雄兵,在滦水一战成功!将天朝兵将,斩尽杀绝!”

祝毕,李失活将双箭递给身边的突厥可汗默啜。默啜接过双箭,从随从手中接过黄木硬弓,走向大纛。

号停。只有婴儿的啼声,在数万屏息专注的兵将耳畔起伏。

“吁……”

只一声镝鸣,却飞出两只箭来,直射绑着两个婴儿的木桩!

一瞬间,象戛然而止的鼓声、骤然而息的号声那样,应着这一声镝鸣,两个婴儿的啼声消失了。

“呵!呵!呵!……”

紧接着,行营四野,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戈矛,映着耀目的日光起落。这成千上万等待着喋血复仇的戈矛呵……

李大酺领着奚军,出发了;

霫、靺鞨首领,也驱赶坐骑,紧接着奚军;

默啜却并不忙着上马,而是在李失活狐疑的目光注视下,去大纛下拔出了那两支穿过婴儿胸膛的羽箭。顺手朝李失活扬了扬:“这两支利箭,我要赏给薛讷老儿!”

说毕,他将两支带血的箭,归入自己的箭囊中,这才一拂那项下白里泛黄的胡须,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第六章

晨霞微显,秋气转凉。

大明宫太液北岸的集仙殿宇,被四周千株桂树簇拥着,似碧云浮托的仙阁神阙,使大明宫的北隅,别具一番气派。更兼桂香阵阵,随徐徐秋风,漫过宫墙,浸入莲池,令人心脾开泰,神动意摇。就连殿前玉墀上的四位铜铸仙人,也似乎被这馨香所袭,快要擎不稳手中承露盘儿,随风畅卧于玉墀之上,饱吸这人世的佳气了。

头包红布、身穿绿衣的鸡人,敲着手中竹签,沿着玄武门,顺着集仙殿,向大明宫各殿慢步行进着,向这东内的羽林禁卫,宫侍杂役,当值各官,报告着大唐开元二年八月四日清晨业已来临。

更筹声中,集仙殿的两班宫女在班首的领引下,缓移云头绣履,步上玉墀,将御炉中的御香点着。刹那间,御炉中升起缕缕烟雾,围绕着她们的彩锦长裙轻轻地浮动,不一会,这袅袅异香,已飘到她们那高耸的云髻上,使她们那朵朵花钿、根根玉簪,都染上了浓郁的芬芳。她们也被这桂蕊和御香酿成的浓郁香气,深深地陶醉了!在三层玉墀、十六个香炉旁边,她们那如痴如醉的倩影,和这碧荫、玉墀、香炉、宫阙、淡淡的晨雾融成一体,构成了一副堂皇瑰丽的宫廷秋晨图。

沉重的启门声,将宫女们惊动,她们依依不舍地移出了这幅画图。就在她们齐集于接近集仙殿阶的最高一层玉墀上,准备各取拂尘、毛帚,清理涂着青色的、雕饰精美的门窗和夜露未干的御阶时,她们看到,通往含元殿的长达二百一十多尺、宽七十五尺的用青石铺成的龙尾道两旁,烛光点点,轻闪慢移。八月四日,并非朝会期,怎么有这多秉烛早朝的官儿?啊!对了,他们是来向礼部呈缴贺表的。明天,八月五日,便是当今皇帝李隆基三十寿辰。宫女们望着这点点烛光,不禁交换起兴奋的目光来了;明天起,陛下又将在这集仙殿上观赏百戏、大酺天下,又一个花团锦簇的喜庆时期来临了。

“上玄降鉴,方建隆基!”年近“而立”的君王,才把哥哥宋王李成器献上的一部乐谱翻看几页,那豫州鼎上铭刻的这八个字,又跳入他的心中,占据了他整个心田。他乐滋滋地放下乐谱,从紫檀木雕花案边移开,心旷神怡地踱开了步子。

这寝宫在玄武门之东,离桂林和集仙殿约有四里,但那桂蕊的清香,仍不时随着晨风吹入宫中,调皮地悄然扑入鼻中。闻着这远远飘荡来的香气,李隆基停下步来,朝帘笼轻垂的阶栏之外望去,几株紫薇,争相怒放,恍惚间,令人觉得那是一团团紫翠的云霭浮于栏前。紫薇林后,绕着曲廊金柱,是一溜干粗枝低的石榴。油绿可爱的小叶,衬着五色斑斓的陕榴。那熟透了的、拳头大的果实,竟象襁褓中露出的乳发湿润的婴儿脑袋;几枚爆裂的石榴裸露出晶莹红亮的榴籽,令他想起武惠妃点于额心的福痣。这一派生动和谐的晨光,使他既频添欢悦,却又暗暗滋生出几分惆怅:兴庆宫已在进行最后的粉饰,他很快又将回到他那打满了平乱印记的临淄故址,谱写中兴大唐的宏伟乐章。

想到中兴大业,想到待举的百端,他收回目光,同时也驱散那不合时宜出现在心中的惆怅。数十年前,天意便把我的洪福大运铭于巨鼎,昭示天下;而今,日不敢食,更应证我是一代天骄,神灵护卫的人主!乾坤一统,尽在我的掌中,何来的惆怅呢?

意气昂扬的李隆基,又步回案边,重翻宋王所献乐谱。这是特为庆祝他三十寿辰,宋王用了近半年的时间,竭尽心血,重谱的鸟歌万寿乐。当他看到宋王在呈进乐谱疏中所称“陈梁旧乐,杂用吴楚之音;周齐旧乐,多涉胡戎之技”时,不禁又勾起他满腹心事,忍不住对疏三叹。

原来自经魏晋之乱,繁华的咸阳、洛阳,竟一度成为废墟;汉代儒家,辛辛苦苦从始皇焚坑大劫之后探得的一点汉家礼乐,也被魏晋之乱搞得礼崩乐坏。到了隋代,宫商七声到底是怎么回事,朝野都无人得通。直到本朝之初,太常乐官才借用龟兹乐中的琵琶七调,潜心研讨,求得七声之调,鸟歌万寿乐曲等宫曲,皆沿此宫商七声谱成,“岂容胡腔压汉声。”将重兴汉家正音,作为中兴本朝内容之一的皇帝,就在今年春初,骊山讲武之前,于梨园中置左、右教坊,并亲选乐工数百人,自教法曲于园中,不久连宫禁之外,也传为佳话,称这数百乐工为“皇帝梨园弟子”。后因讲武,才将此事委给宋王。如今,宋王不仅和宫廷乐师李氏兄弟及舞伎班头公孙大娘,训练出了坐、立二部乐伎,并且,细心的宋王,还以汉笛七音为基础,重谱了全无龟兹韵味的“鸟歌万寿乐”呈进。明日集仙殿上,有了此乐,真可谓“畅奏汉腔压胡声”了。如果,薛讷也真不负朕之厚望,能践出师前的誓言:“剿尽贼酋、复建营州、献俘阙下,以祝万寿”的话,一代中兴之世的巍巍基业,便大功告成!

想到这里,他又放开宋王呈进的乐谱,兴冲冲地朝栏外喊道:“摆开笔砚!”

两个候于栏边的簪花宫女,娇媚地应了一声,急荡裙裾,在他的案上,展笺研墨。他缓缓将黄绫团花便服的袖口挽于腕上,凝神默想一番,这才提起羊毫,饱蘸香墨,将近日来苦吟而得的一首题为“五日殿宴群臣探得神字”的五律,用他那工整道劲的隶书,抄录出来:

五日符天数,

五音调夏钧,

旧来传五日,

无事不称神:

穴枕通灵气,

长丝续命人,

四时花竞巧,

九字粽争新。

仙殿临华节,

圆宫宴雅臣;

进对一言重,

道文六义陈,

股肱良足咏,

风化可还淳。

写毕,李隆基又暗诵一遍,才用手边鎏金镇纸狮子,将诗笺天、地两头镇住。突然,那“探得神字”间的“神”字,又使他想起姚崇来。他的嘴角不觉露出了得意的笑纹:“姚崇啊姚崇!尔谏议不崇僧道,不佞佛神,此亦深合朕意!然天命神工,自存于世,尔又岂可一味斥之!日食不食尔不贺,巨鼎符命尔不贺,朕倒要看看明日集仙殿上,朕偏要命尔依制和朕这‘神’字诗,尔又奈何!”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得好呵,三郎!”

正这时,一个稚声稚气的话音传入他的耳中。他知道是小鸭儿窜来了,故意偏开脸,不去看他。

“不笑了呵?”那小鸭儿瞪着一双可笑的滴溜乱转的小圆眼珠,捧着一卷黄绫疏本,走到李隆基面前,边呈边问。

“蓉儿的贺本吧?”李隆基揣度着,本来想再逗逗这个小人精儿,不去接那黄绫疏本。可是又一转念,“不对,蓉儿从不朝贺于人前……这会是谁的呢?”

他伸手接过来,缓缓展开,放于案上,漫不经心地一看……

“叭!”

未及终卷,李隆基的脸色变得铁青,浑身乱颤,他将那卷疏本猛地卷合起来,厉声朝栏外喝道,“启驾宣政殿!召姚崇!”

小鸭儿吓得丧魂失魄地一个倒退,坐到了案下。

姚崇似乎早有准备,再加上紫微省台就在宣政殿之西侧,所以玄宗所乘的辇舆出现在宣政殿的丹墀下时,他已捧着玉笏,在御阶旁跪迎了。玄宗从辇舆上朝他望了一眼,见他那玉笏内侧,还夹着一寸来厚的黄纸疏本,那原本铁青的脸,更是难看;他极力抑制自己心头那一触即发的冲天怒火,朝姚崇哼了一声:“随朕上殿!”

因系独召宰辅,宫侍们将皇帝扶上御座后,便赶紧齐齐退入大殿侧廊回避;姚崇步上丹墀、临近大门,于脱靴墩上坐下,正要脱靴,大不耐烦的皇帝在高高的御座上瞧见了,烦躁地催促道:“免啦!速速入殿!”

“臣领诏!”姚崇忙站起身来,整冠撩袍,望御座上一揖,这才跨入殿门,重在御座下的跪拜黄绫毡上跪下,朝拜如仪。玄宗不等他山呼完毕,便命:“平身!”姚崇刚于御座右首立定身子,他早又唤道:“姚卿!”

“臣在。”

“那那那,”那急恼之气,见闸门大开,一股脑涌上皇帝的咽喉,一贯言辞清晰、谈吐从容的他,今日竞一连三个“那”字,还说不清一句话。他恨恨地以掌击案,随着那沉重的“啪!”的一声,他才好不容易地发出问话:“那滦水之战,究竟如何?”

“暑热难当之际,疲乏之军冒进于滦水山谷,除薛讷等十余骑逃往幽州外,余皆没于山谷之中!”

“薛讷此本言,”玄宗听了姚崇的回答,用发抖的手指指刚才由小鸭儿呈递入宫的那卷黄绫疏本,“大军与贼激战于滦水山谷,崔宣道、李思敬等后卫八将,延误军机,未能接应,致使首尾不照,陷敌重围,全军覆灭!朕拟敕将崔宣道等八人,斩于幽州!卿尚有何奏?”

“薛讷之本,昨夜方到,臣今晨烦明义公主转呈御览,为使陛下知北征失利为实……”

“难道卿更有所闻,尚未奏报?”

“禀陛下,七月二十六日,臣已接得左拾遗随军参谋张九龄呈兵部详疏一道,与陛下所览前本;大相径庭,请陛下御览之!”

“呈来!”

玄宗听姚崇这番报奏,两眼恨得冒金星:“他已知北征失利快十日了,才来禀奏,且在这个时候!哼!你身为宰相,更兼知兵部,难道就全无干系?”

就这时,姚崇的禀奏声却打断了他的愤思怒想:“请陛下御览!”

他才发现姚崇已把张九龄的疏本在他案上展开了。他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张九龄奏道:

崔宣道本是北征前锋,但因辱、驱契丹来使,被主帅薛讷得知后,严辞责之,改派为后卫。

七月廿日,薛讷召将军杜宾客、参谋张九龄等商讨北征军机。杜宾客鉴于“士卒盛夏负戈甲,赍资粮,深入寇境,难以成功。”建议大军先去幽州休整,待秋凉再作征战;张九龄则鉴于“契丹已遣使剖白归诚之心”,应即派员前往安抚,战事可息。

但不少武将却不赞同此二议。他们说,“誓师以今上万寿之期为凯旋献俘之日,岂可延于秋凉!”还说:“契丹纠合众虏,作乱北陲十数年,今惧大军声威,行辕乞降,正应一鼓而下,复建营州!”

主帅薛讷也说,“盛夏草肥,羔犊正多;因粮于敌,恰得天时!”因号令大军:“一举灭虏!”

二十一日,兵出集凤;

二十三日,大军刚行至滦水山谷中,突然号炮震天,飞矢如雨,两面山峰上,潮水般涌出早就埋伏在山谷之中的契丹等邦兵将,猝不及防的薛讷,被杜宾客、张九龄等十来骑将佐回护着,向来路突围;其余众兵,既失主帅,又无号令,只好倒戈拖旗,于山谷中胡乱逃窜;怎逃得脱羽箭、飞石、飞叉的追逼?不少人淹豕于滦水之中,不少人死于箭矢、叉下!后卫崔宣道、李思敬等八员将佐,听前军中了埋伏,勒转马头就逃!就在唐军溃逃的狼狈景况中,峡谷中响起了嘲笑的歌声:

呵哟哟、呵哟哟!

乌鸦学虎吼,

遇虎魂吓脱,

薛讷称大将,

一战即胆怯,

怯、怯、怯!

天朝无猛将,

只有老薛婆!……

呵哟哟……

玄宗看到这里,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想不到啊!两年前,自己怨恨事事制肘,事事不成。两年后的今天,奸逆扫尽,大权独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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