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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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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卢姆先生从内兜里取出那张报。我得给她换那本书。
  “别,别,”迪达勒斯先生连忙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过往下扫视着讣闻栏:卡伦、科尔曼、迪格纳穆、福西特、劳里、瑙曼、皮克。是哪个皮克呢?是在克罗斯比——艾莱恩那儿工作的那家伙吗?不对,是厄布赖特教堂同事。报纸磨破了,上头的油墨字迹很快就模糊了。向“小花”致以谢忱。深切的哀悼。遗族难以形容的悲恸。久患顽症,医治无效,终年八十八岁。为昆兰举行的周月追思弥撒。仁慈的耶稣,怜悯他的灵魂吧。
  亲人亨利已遁去,
  住进天室今月弥,
  遗族哀伤并悲泣,
  翘盼苍穹重相聚。
  我把那个信封撕掉了吗?撕掉啦。我在澡堂子里看完她那封信之后,放在哪儿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这儿放得安安妥妥的。亲人亨利已遁去。趁着我的耐心还没有耗尽。
  国立小学。米德木材堆放场。出租马车停车场。如今只剩下两辆了。马在打磕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马的头盖上,骨头太多了。另一辆载着客人转悠哪。一个钟头以前,我曾打这儿经过。马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这扇车窗旁边,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员忽然背着电车的电杆直起了身子。难道他们不能发明一种自动装置吗?那样,车轮转动得就更便当了。不过,那样一来就会砸掉此人饭碗了吧?但是另一个人都会捞到制造这种新发明的工作吧?
  安蒂恩特音乐堂。眼下什么节目也没上演。有个身穿一套淡黄色衣服的男子,臂上佩带着黑纱。他服的是轻丧,不像是怎么悲伤的样子。兴许是个姻亲吧。
  他们默默地经过铁道陆桥下圣马可教堂那光秃秃的讲道坊,又经过女王剧院。海报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顿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晓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丽亚》。我原说是要去的。要么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吧?由埃尔斯特·格莱姆斯歌剧团演出。做了大胆的革新。刚刚刷上去、色彩鲜艳的下周节目预告:《布里斯托尔号的愉快航行》。马丁·坎宁翰总能替我弄到一张欢乐剧院的免费券吧。得请他喝上一两杯,反正是一个样。
  下午他就来了。她的歌儿。
  普拉斯托帽店。纪念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的喷泉雕像。这是谁呀?
  “你好!”马丁·坎宁翰边说边把巴掌举到额头那儿行礼。
  “他没瞧见咱们,”鲍尔先生说,“啊,他瞧见啦。你好!”
  “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问。
  “是布莱泽斯·博伊兰,”鲍尔先生说,他正摘下帽子让他的鬈发透透风哪。
  此刻我刚好想到了他。
  迪达勒斯先生探过身去打招呼。红沙洲餐厅的门口那儿,白色圆盘状的草帽闪了一下,作为回礼。潇洒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了一下自已左手的指甲,接着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魅力而外,妇女们,她,在他身上还能看得到旁的什么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坏的家伙,却凭着这一点活得欢欢势势。妇女们有时能够感觉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本能。然而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着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齐齐。然后,我就独自在想着。浑身的皮肉有点儿松软了。我能发觉这一点,因为我记得原先是什么样子。这是怎么造成的呢?估计是肉掉了,而皮肤收缩得却没那么快。但是身材总算保持下来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丰满的。舞会的晚上换装时,衬衣后摆竟夹在屁股缝儿里了。
  他十指交叉,夹在双膝之间,感到心满意足,茫然地环视着他们的脸。
  鲍尔先生问:
  “巡回音乐会进行得怎样啦,布卢姆?”
  “哦,好极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说,颇受重视哩。你瞧,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你本人也去吗?”
  “哦,不,”布卢姆先生说,“说实在的,我得到克莱尔郡去办点私事。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是把几座主要城镇都转上一圈。这儿闹了亏空,可以上那儿去弥补。”
  “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说,“玛丽·安德森眼下在北边哪。你们有能手吗?”
  “路易斯·沃纳是我老婆的经纪人,”布卢姆先生说,“啊,对呀,所有那些第一流的我们都能邀来。我希望J·C。多伊尔和约翰·麦科马克也会来。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夫人哪,”鲍尔先生笑眯眯地说,“压轴儿的。”
  布卢姆先生松开手指,打了个谦恭和蔼的手势,随即双手交叉起来。史密斯·奥布赖恩。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马车从法雷尔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个弯。于是,他们就听任膝头毫无声息地碰在一起。
  “靴子……”
  一个衣着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边,举着他要卖的东西,张着嘴,靴。
  “靴子带儿,一便士四根。”
  不晓得此人是怎么被除名的。本来他在休姆街开过自己的事务所。跟与摩莉同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师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里。打那时候起,就有了那顶大礼帽。住昔体面身份的遗迹。他还服着丧哪。可怜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奥卡拉汉已经落魄了。
  还有夫人哪。十一点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莱明大妈已经来打扫了。她一边哼唱,一边梳理头发。我要,又不愿意。不,应该是,我愿意,又不愿意。她在端详自己的头发梢儿分叉了没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唱到tre这个音节时,她的嗓音多么圆润,声调有多么凄切。鸫鸟。画眉。画眉一词正是用来形容这种歌喉的。
  他悄悄地扫视了一下鲍尔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鬓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地提到夫人的,我也报以微笑。微微笑,顶大用。也许只是出于礼貌吧。蛮好的一个人。人家说他有外遇,谁晓得是真是假?反正对他老婆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然而他们又说——是什么人告诉我的来着?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谁都会认为,那样很快就会吹台的。对啦,是克罗夫顿。有个傍晚撞见他正给她带去一磅牛腿扒。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要么就是莫伊拉饭店的吧?
  他们从那位披着八斗篷的解放者的铜像下面经过。
  马丁·坎宁翰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鲍尔先生。
  “吕便支族的后裔,”他说。
  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高大身影,弯腰拄着拐棍,趔趔趄趄地绕过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拐角,只见一只张着的手巴掌弯过来放在脊梁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鲍尔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目送着那抱着沉重脚步而去的背影,温和地说:
  “就欠恶魔没弄断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鲍尔先生在窗边一手遮着脸,笑得弯了腰。这时马车正从格雷的雕像前经过。
  “咱们都到他那儿去过了,”马丁·坎宁翰直率地说。
  他的目光同布卢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胡子,补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过啦。”
  布卢姆先生望着那些同车人的脸,抽冷子热切地说了起来:
  “关于吕便·杰和他儿子,有个非常精彩的传闻。”
  “是船家那档子事吗?”鲍尔先生问。
  “是啊。非常精彩吧?”
  “什么事呀?”迪达勒斯先生问,“我没听说。”
  “牵涉到一位姑娘,”布卢姆先生讲起来了,“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定主意把儿子送到曼岛上去。可是爷儿俩正……”
  “什么?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小伙子吗?”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去搭船,他却想跳下水去淹死……”
  “淹死巴拉巴!老天爷,我但愿他能淹死!”
  鲍尔先生从那用手遮住的鼻孔里发出的笑声持续了好半晌。
  “不是,”布卢姆先生说,“是儿子本人……”
  马丁·坎宁翰粗暴地插嘴说,
  “吕便·杰和他儿子沿着河边的码头往下走,正准备搭乘开往曼岛的船,那个小骗子忽然溜掉,翻过堤坝纵身跳进了利菲河。”
  “天哪!”迪达勒斯先生惊吓得大吼一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翰大声说,“他可死不了!有个船夫弄来根竿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码头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围观哪。”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最逗的是……”
  “而吕便·杰呢,”马丁·坎宁翰说,“为了酬劳船夫救了他儿子一条命,给了他两个先令。”
  从鲍尔先生手下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哦,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摆出大人物的架势,赏了他一枚两先令银币。”
  “非常精彩,对吗?”布卢姆先生殷切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达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说。
  鲍尔先生忍俊不禁,马车里回荡着低笑声。
  纳尔逊纪念柱。
  “八个李子一便士!八个才一便士!”
  “咱们最好显得严肃一些,”马丁·坎宁翰说。
  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
  “不过,说实在的,”他说,“即便笑一笑,可怜的小帕狄也不会在意的。他自己就讲过不少非常逗趣儿的话。”
  “天主宽恕我!”鲍尔先生用手指揩着盈眶的泪水说,“可怜的帕迪!一个星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跟平素一样那么精神抖擞呢。我再也设想到会这么乘马车给他送葬。他撇下咱们走啦。”
  “戴过帽子的小个儿当中,难得找到这么正派的,”迪达勒斯先生说,“他走得着实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翰说,“心脏。”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满脸通红,像团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红鼻头疗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头喝成灰黄色的了。为了把鼻头变成那种颜色,他钱可没少花。
  鲍尔先生定睛望着往后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伤。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样死再好不过啦,”布卢姆先生说。
  大家对他膛目而视。
  “一点儿也没受罪,”他说,“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没有人吭气。
  街的这半边死气沉沉。就连白天,生意也是萧条的:土地经纪人,戒酒饭店,福尔克纳铁路问讯处,文职人员培训所,吉尔书店,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有个原因。不是太阳就是风的缘故。晚上也还是这样。只有一些扫烟囱的和做粗活的女佣。在已故的马修神父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脏。
  前额饰有白色羽毛的几匹白马,在街角的圆形建筑那儿拐了个弯儿,飞奔而来。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闪而过。赶看去下葬哩。一辆送葬马车。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马。单身汉用花斑马。修女用棕色的。
  “实在可惜,”马丁·坎宁翰先生说,“还是个娃娃哩。”
  一张侏儒的脸,像小鲁迪的那样紫红色而布满皱纹。一副侏儒的身躯,油灰一般软塌塌的,陈放在衬了白布的松木匣子里。费用是丧葬互相会给出的。每周付一便士,就能保证一小块草地。咱们这个小乞丐。小不点儿。无所谓。这是大自然的失误。娃娃要是健康的话,只能归功于妈妈。否则就要怪爸爸。但愿下次走点运。
  “可怜的小家伙,”迪达勒斯先生说,“他总算没尝到人世间的辛酸。”
  马车放慢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响,颠簸石路上。不过是个穷人,没入肯认领。
  “在生存中,”马丁·坎宁翰说。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鲍尔先生说,“自寻短见的人。”
  马丁·坎宁翰匆匆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塞了回去。
  “给一家人带来莫大的耻辱,”鲍尔先生又补上一句。
  “当然是一时的精神错乱,”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应该用更宽厚的眼光看这个问题。”
  “人家都说干这种事儿的是懦夫,”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凡人所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欲言又止。马丁·坎宁翰那双大眼睛,而今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通情达理,富于恻隐之心,天资聪颖。长得像莎士比亚。开口总是与人为善。本地人对那种事儿和杀婴是毫不留情的。不许作为基督教徒来埋葬。早先竟往坟墓中的死者心脏里打进一根木桩,惟恐他的心脏还没有破碎。其实,他们有时也会懊悔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在河床里发现他的时候,手里还死命地摸住芦苇呢。他瞅我来着。还有他那娘儿们——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一次次地为她把家安顿好,然而几乎一到星期六她就把家具典当一空,让他去赎。他过着像是在地狱里一般的日子。即便是一颗石头做的心脏,也会消磨殆尽的。星期一早晨,他又用肩膀顶着轱辘重新打鼓另开张。老天爷,那天晚上她那副样子真有瞧头。迪达勒斯告诉过我,他刚好在场。她喝得醉醺醺的,抡着马丁的雨伞欢蹦乱跳。
  他们称我作亚洲的珍宝,
  亚洲的珍宝
  日本的艺妓。
  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明白。骨骼咯咯响。
  验尸的那个下午。桌上摆着个贴有红标签的瓶子。旅馆那个房间里挂着一幅幅狩猎图。令人窒息的气氛。阳光透过威尼新式软百叶帘射了进来。验尸官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泍浴在阳光下。茶房作证。起先只当他还睡着呢。随后见到他脸上有些黄道道。已经滑落到床脚了。法医验明为:服药过量。意外事故致死。遗书:致吾儿利奥波德。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无人肯认领。
  马车沿着布莱辛顿街辘辘地疾驰着。颠簸石路上。
  “我看咱们正飞跑着哪,”马丁·坎宁翰说。
  “上天保佑,可别把咱们这车人翻在马路上,”鲍尔先生说。
  “但愿不至于,”马丁·坎宁翰说,“明天在德国有一场大赛——戈登、贝纳特。”
  “唉呀,”迪达勒斯先生说,“那确实值得一看。”
  当他们拐进伯克利街时,水库附近一架手摇风琴迎面送来一阵喧闹快活的游艺场音乐,走过去后,乐声依然尾随着。这儿可曾有人见过凯利?凯歌的凯,利益的利。接着就是《扫罗》中的送葬曲。他坏得像老安东尼奥,撇下了我孤苦伶仃!足尖立地旋转!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j。这是埃克尔斯街,我家就在前边。一座庞大的建筑,那里为绝症患者所设的病房。真令人感到鼓舞。专收垂死者的圣母济贫院。太平间就在下面,很便当。赖尔登老太太就是在那儿去世的。那些女人的样子好吓人呀。用杯子喂她东西吃,调羹在嘴边儿蹭来蹭去。然后周围屏遮起她的床,等着她咽气。那个年轻的学生多好啊,那一次蜜蜂蜇了我,还是他替我包扎的。他们告诉我,如今他转到产科医院去了。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马车急转了个弯,蓦地停住了。
  “又出了什么事?”
  身上打了烙印的牛,分两路从马车的车窗外走过去,哞哞叫着,无精打采地挪动着带脚垫的蹄子,尾巴在瘦骨嶙嶙、巴着粪的屁股上徐徐地甩来甩去。打了猪红色印证的羊,吓得咩咩直叫,在牛群外侧或当中奔跑。
  “简直像是移民一样,”鲍尔先生说。
  “嘚儿!”,马车夫一路吆喝着,挥鞭啪啪地打着牲口的侧腹。
  “嘚儿!躲开!”
  这是星期四嘛。明天该是屠宰日啦。怀仔的母牛。卡夫把它们按每头约莫二十七镑的代价出售。兴许是运到利物浦去的。给老英格兰的烤牛肉。他们把肥嫩的牛统统买走了。这下子连七零八碎儿都没有了,所有那些生料——皮啦,毛啦,角啦。一年算下来,蛮可观哩,单打一的牛肉生意。屠宰场的下脚料还可以送到鞣皮厂去或者制造肥皂和植物黄油。不晓得那架起重机如今是不是还在克朗西拉从火车上卸下那些次等的肉。
  马车又穿过牲畜群继续前进了。
  “我不明白市政府为什么不从公园大门口铺一条直通码头的电车道?”布卢姆先生说,“这么一来,所有这些牲口就都可以用货车运上船了。”
  “那样也就不至于堵塞道路啦,”马丁·坎宁翰说。“完全对,他们应该这么做。”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找还常常转另外一个念头:要像米兰市那样搞起市营的殡仪电车,你们晓得吧。把路轨一直铺到公墓门口,设置专用电车——殡车、送葬车,全齐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可是个奇妙的主意,”迪达勒斯先生说,“再挂上一节软卧和高级餐车。”
  “对科尼来说,前景可不美妙啊,”鲍尔先生补充了一句。
  “怎么会呢?”布卢姆先生转向迪达勒斯先生问道,“不是比坐双驾马车奔去体面些吗?”
  “嗯,说得有点儿道理,”迪达勒斯先生承认了。
  “而且,”马丁·坎宁翰说,“有一次殡车在敦菲角前面拐弯的时候翻啦,把棺材扣在马路上。像那样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回太可怕啦,”鲍尔先生面呈惧色地说,“尸首都滚到马路上去了。可怕啊!”
  “敦菲领先,”迪达勒斯先生点着头说,“争夺戈登·贝纳特奖杯。”
  “颂赞归于天主!”马丁·坎宁翰虔诚地说。
  咕咚!车子翻了。一副棺材扑通一声跌到路上,崩开了。帕狄·迪格纳穆身着过于肥大的褐色衣服,被抛出来,僵直地在尘埃中打滚。红脸膛如今已呈灰色。嘴巴咧开来,像是在问究竟出了啥事儿。完全应该替他把嘴阖上,张着的模样太吓人了。内脏也腐烂得快。把一切开口都堵上就好得多。对,那也堵起来。用蜡。括约肌松了,一古脑儿封上。
  “敦菲酒馆到啦,”当马车向右拐的时候,鲍尔先生宣告说。
  敦菲角。停看好几辆送葬回来的车。人们在借酒浇愁。可以在路过歇上一会儿。这是开酒店的上好地点。估计我们归途会在这儿停下来,喝上一杯,为他祝祝冥福,大家也聊以解忧。长生不老剂。
  然而假定现在发生了这样一档子事。倘若翻滚的当儿,他身子给钉子扎破了,他会不会流血呢?我猜想,也许流,也许不流。要看扎在什么部位了。血液循环已经停止了。然而碰着了动脉,就可能会渗出点儿血来。下葬时,装裹不如用红色的——深红色。
  他们沿着菲布斯巴斯街默默前进。刚从公墓回来的一辆空殡车迎面擦过,马蹄嘚嘚嘚响着,一派轻松模样。
  克罗斯冈斯桥;皇家运河。
  河水咆哮着冲出闸门。一条驶向下游的驳船上,在一堆堆的泥炭当中,站着条汉子,船闸旁的纤路上,有一匹松松地系着缰绳的马。布加布出航。
  他们用眼睛盯着他。他乘了这条用一根纤绳拽着的木排,顺着涓涓流淌、杂草蔓生的河道,涉过苇塘,穿过烂泥,越过一只只堵满淤泥的细长瓶子,一具具腐烂的狗尸,从爱尔兰腹地漂向海岸。阿斯隆、穆林加尔、莫伊谷,我可以沿着运河徒步旅行去看望米莉。要么就骑自行车前往。租一匹老马,倒也安全。雷恩上次拍卖的时候倒是有过一辆,不过是女车。发展水路交通。詹姆斯·麦卡恩以用摆渡船把我送过渡口为乐。这种走法要便宜一些。慢悠悠地航行。是带篷的船。“可以坐去野营。还有灵柩船,从水路去升天堂。也许我不写信就突然露面。径由莱克斯利普和克朗西拉,通过一道接一道船闸顺流而下,直抵都柏林。从中部的沼泽地带运来了泥炭。致敬——他举起褐色草帽,向帕狄·迪格纳穆致敬。
  他们的马车从布赖恩·勃罗马酒家前经过。墓地快到了。
  “不晓得咱们的朋友弗格蒂情况怎样了,”鲍尔先生说。
  “不如去问问汤姆·克南·”迪达勒斯先生说。
  “怎么回事?”马丁·坎宁翰说,“把他撇下,听任他去抹眼泪吧,是吗?”
  “形影虽消失,”迪达勒斯先生说,“记忆诚可贵”。
  马车向左拐,走上芬格拉斯路。
  右侧是石匠作坊。最后一段工序。狭长的场地,密密匝匝地挤满默默无言的雕像。白色的,悲恸的。有的安详地伸出双手,有的忧伤地下跪,手指着什么地方。还有削下来的石像碎片。在一片白色沉默中哀诉着。为您提供最佳产品。纪念碑建造师及石像雕刻师托马斯·H·登纳尼。
  走过去了。
  教堂同事吉米·吉尔里的房屋前,一个老流浪汉坐在人行道的栏石上,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他那双开了口、脏成褐色的大靴子里倒着泥土和石子儿。他已走到人生旅途的尽头。
  车子经过一座接一座荒芜不堪的花园,一幢幢阴森森的房屋。
  鲍尔先生用手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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