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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葛瑞格·摩顿森-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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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摩顿森已经在山上待了好几个月,阅过诸多景色,此刻他却心醉于这卓绝美景,仿佛从未见过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是没看过。 〃他解释道,〃整个夏天,这些山对我来说都是攀登的目标,尤其是乔戈里峰——最大的目标。我只想到它们的高度,以及攀登会遇到的技术挑战,直到那天清晨,我第一次真正 '看见'那些山峰。太震撼了。”
摩顿森继续往前走。也许是因为山峰太完美了——褐红和土黄的花岗岩绵延构成宽广的岩壁,宛
如交响乐的旋律,随山势的攀升而渐渐收敛,最后终结于峰顶拔尖处——所以,尽管身体相当虚弱,再不快点找到食物和保暖衣物,存活几率就会越来越渺茫,他却异常满足。摩顿森将涓涓流下的雪水装进水壶,喝一口下去冰得龇牙咧嘴。他深知,几天不吃不成问题,但一定得喝水。
时近中午,摩顿森隐约听见叮当的铃声,一路西去。是运送物资的驴队!他急忙四处寻找标记道路的石堆界标,可满眼只有散乱的石块。爬过冰川侧碛锐利的边缘,面前赫然出现一道一千五百米高、完全不可能攀越的岩壁,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正确路线。摩顿森再度原路返回。这一次他强迫自己专心找路,不再抬头看那些摄人心魄的山峰。三十分钟后,他发现了一根烟蒂,然后是石堆界标。沿着依旧难以辨识的路往下走,铃声越来越清晰,却依然不见驴队的影子。
最后,在两公里开外,冰川中突起的圆石上出现一个人影。摩顿森大声喊叫,但他的声音无法传那么远。不一会儿,人影消失了。接着又出现在距
离更近些的圆石上。摩顿森使出吃奶的力气放声大吼,那人陡地回头转向他,然后立刻爬下圆石,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摩顿森站在冰川中央,置身于墓碑般林立的圆石间,灰色服装满是尘泥,这样的地点、这样的穿着实在难被发现。
摩顿森已经跑不动了,只能气喘吁吁、冲冲撞撞地走向那人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每隔几分钟他就放声大喊,声音大得每次都把自己吓一跳。终于,那人出现了,站在一道巨大冰缝的对岸,脸上的笑容仿佛比裂缝还宽。那是穆札佛,他身上还背着摩顿森巨大的背包,衬得他身形越发瘦小。他找到冰缝最窄的地方,背着四十多公斤重的背包轻松跃过来。〃吉瑞克先生,吉瑞克先生! 〃穆札佛大叫着,扔下背包抱住了摩顿森。像许多高山协作一样,他发不准〃葛瑞格〃的音。〃安拉乎艾克拜尔(神是伟大的)!感谢安拉,你还活着! 〃
摩顿森被他充沛的力气弄得弯腰踉跄,喘不过气来——穆札佛可是比他足足矮一头,年纪却大上二十岁呢。
穆札佛放开摩顿森,开心地拍着他的背。不知是被拍下来的尘土呛到,还是穆札佛的手劲儿太大,摩顿森开始咳嗽,咳到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还是停不下来。
〃茶,吉瑞克先生。 〃穆札佛打量着摩顿森孱弱的身体,想出了办法。 〃茶能给你力气! 〃穆札佛把摩顿森带到一个风吹不到的小洞穴,扯下两把绑在背包上的山艾草,又从褪色的、肥大的冲锋衣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小锅和盐,准备煮茶。他在巴托罗冰川做过几百次向导,连这件冲锋衣也是其中一次在路上捡到的,他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
摩顿森第一次见到穆札佛·阿里,是跟达斯尼一起离开乔戈里峰的四个小时后。为了去看达斯尼追求了整个夏天的墨西哥女登山队员,他们徒步去了五公里外的布洛阿特峰大本营。原本只要四十五分钟的路程,他们艰难跋涉了四个小时——他们无法想象,接下来该怎么背着全副装备徒步一百多公里出山。
当时,穆札佛和他的朋友雅古刚为墨西哥登山
队做完协作,正准备离开巴托罗冰川回家,两人都没有负重。他们愿意帮摩顿森和达斯尼背包回艾斯科里村,一天只要四美金。两个美国人高兴地同意了,虽然手边剩下的卢比不多,两人仍计划着下山后多给他们一些酬劳。
穆札佛是巴尔蒂族人,他们世代居住在巴尔蒂斯坦——巴基斯坦北部最贫瘠的山区。他们体型瘦小,却耐力惊人,在人烟稀少的高海拔地区具有卓越的生存能力。
意大利登山队成员法斯可·马瑞尼, 1958年成功首登加舒尔布鲁木 IV峰时,就对巴尔蒂人又爱又怕。他为记录这趟旅程撰写的《喀喇昆仑山:攀登加舒尔布鲁木 IV峰》一书,读起来一点也不像登顶成功者的回忆录,倒像是阐述巴尔蒂人生活方式的学术论文。
〃他们耍花招、爱抱怨,会让人沮丧到受不了的地步。除了身上经常带着恶臭,还有明显的土匪味。 〃马瑞尼写道,〃但撇开他们的粗野不谈,你会发现,他们工作起来非常忠实,精神力超强,体格也很强
壮。更重要的是,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他们也能忍受极大的痛苦和疲惫。这些双腿细瘦的小个子,天天背着四十公斤的重物在山里来去自如,不像外地人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山路前还要犹豫再三。 〃
穆札佛蹲在洞里,用力吹着点燃的山艾草,直到火势稳定。他长得粗犷英俊,但脱落的牙齿和终年日晒造成的干皱皮肤,让他看起来比五十多岁的实际年龄更显苍老。他开始动手准备 〃白玉茶〃,这是巴尔蒂人日常饮食必备的一种咸奶茶。先把绿茶放进已经发黑的锡锅里煮,加上盐、小苏打和羊奶,然后他仔细刮下一块 〃玛尔〃,也就是巴尔蒂人视为至高珍品的陈年臭酥油,再用不太干净的食指搅拌茶和酥油。
摩顿森紧张地看着。刚到巴基斯坦时他就闻过 〃白玉茶〃的气味。那种味道简直 〃比法国人发明的最可怕的奶酪还要臭 〃,他总编造各种理由不去喝它。
穆札佛递给他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杯子。
摩顿森快吐了,但他的身体需要茶里的盐和温暖,所以他一口气全喝了下去。穆札佛又给他倒了
一杯,等他喝完又倒了一满杯。 〃金达巴(很好)!很好!吉瑞克先生。 〃穆札佛在摩顿森喝下第三杯茶后,用力拍着他的肩,窄小的洞穴里扬起一阵烟尘。
早一步出发的达斯尼和雅古已经继续朝艾斯科里前进。接下来的三天里,在离开巴托罗冰川之前,穆札佛再没让摩顿森离开过他的视线。穆札佛对路线无比熟悉,所以他要么牵着摩顿森的手,要么坚持让摩顿森紧跟他的脚步——他那双中国制造的高筒胶鞋里,连双袜子也没有。对信仰极度虔诚的他,甚至在祷告时,仍不忘从麦加的方向回头偷瞄。他必须确认摩顿森还在附近。
摩顿森尽可能紧跟着穆札佛,不断请教他如何用巴尔蒂话表述沿途看到的事物。冰川叫 〃刚丝…金〃;雪崩是〃路堵─虏特 〃。爱斯基摩人的语言对雪有无数种描述,巴尔蒂语对岩石也一样。 〃布拉克─雷普 〃是平坦的岩石,可以用来睡觉或煮东西; 〃克罗克〃是楔形的石头,适合封堵石屋墙上的洞;小圆石是 〃克罗多斯〃,可以放到火里加热,然后卷进面团里制作头颅状的〃库尔拔 〃——一种巴尔蒂人每天出门前
烤制的硬面包。摩顿森有着极强的语言天赋,很快就学会了巴尔蒂语的基本词汇。
摩顿森小心翼翼地迈步,往下进入一座狭窄的峡谷,这是他三个多月来第一次离开冰雪,踏上泥土地面。峡谷底部是巴托罗冰川的末端舌部,嵌满了黑色的碎石,被大自然雕塑得宛如波音 747飞机的机首。绵延六十二公里的冰下暗河在这里倾泻而出,仿佛飞机上的涡轮引擎。这个汹涌湍急的喷水口,正是布劳渡河的发源地。五年后,一位瑞典籍皮划艇爱好者和一支纪录片拍摄队伍抵达这里,在同一个地点下水,计划沿布劳渡河划行两百九十公里,经印度河进入阿拉伯海。但就在下水后几分钟,这名皮划艇爱好者被布劳渡河的原始力量冲撞到巨石上,不幸身亡。
一株开着五瓣花朵的粉红野玫瑰让摩顿森停下脚步,他蹲下来仔细端详,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花。它象征着摩顿森已经脱离了永恒的寒冬。芦苇和山艾草点缀着河岸,生命的气息并不旺盛,但对摩顿森来说已是生机盎然。这海拔三千多米的
秋意中,有着他早已遗忘的生命之重与尘世繁华。
他们彻底离开了危险的巴托罗冰川。穆札佛走在前头,他要赶在摩顿森抵达前搭起帐篷,煮好晚餐。摩顿森偶尔还是会走错路,甚至闯进过牧羊人的夏季牧场,但他总能很快迷途知返。而且这种本领似乎越来越强了。只要沿着河一直走,晚上他就能找到穆札佛燃起的营火。迈开疲惫疼痛的双脚绝非易事,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前行。只是停下休息的次数愈来愈多。
离开乔戈里峰后的第七天,在布劳渡河谷南岸的岩架上,摩顿森第一次看到了树。五棵被风吹弯了的白杨树,枝干摇曳着,像是在招手欢迎他。它们排成一列,明显是为人类所植,而非喀喇昆仑山脉的自然力量所为。自然力量只会将岩石和冰雪急速推下山坡,摧毁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杨树告诉摩顿森:他已经活着下山了。
对绿树的凝望让他忽略了主路旁的岔路,那里有通往河边的〃藏母巴 〃——一种用牦牛毛绳绑在两岸大圆石上,横跨洪流的 〃桥〃。摩顿森再一次迷路
了。本来那座桥可以将他带往距离河北岸十来公里的目的地——艾斯科里村。而现在,他却还在河的南岸,朝那些树走去。
白杨的尽头是一片杏桃林。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山区,采收工作早在九月中旬前就已结束,成堆的熟杏桃堆在数以百计的扁平编篮里,火红的颜色把树上的叶子映得通红。
几个妇女跪在篮子旁,忙着切开果肉取出种籽,以便日后取出里面的果仁肉。她们一看到摩顿森,马上就用披巾遮住脸跑到树后,让大树挡在她们和 〃安格瑞兹〃(陌生白人)之间。孩子们则没有这种顾忌。摩顿森走进一大片金黄色的农田,正用镰刀收割的妇女从荞麦和大麦间偷偷盯着他,一群孩子则像彗星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摸摸他的夏瓦儿,在他空荡荡的手腕上寻找手表的踪迹,然后轮流牵着他的手。
这也是摩顿森几个月来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外表,头发又长又乱,像个脏兮兮的怪物。 〃当时我离上一次洗澡已经超过三个月了。 〃他弯下身,想试着
和孩子一样高,不过孩子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可怕的。他的夏瓦儿卡米兹和他们的一样又脏又破,而且天气很冷了,大部分孩子却仍光着脚。
摩顿森在一英里外就 〃闻〃到了科尔飞村庄——桧木燃烧的气味和常年不洗澡的人类体味,那是继荒瘠高山景象之后的另一种震撼。他以为自己就快抵达艾斯科里了。当他走到 〃正式的 〃村口——一扇立在马铃薯田边、用白杨木搭建的简单拱门时,身后的小孩已经排成了长队。
他昂首张望,希望看到穆札佛在村口等他,但站在拱门另一边的,却是一位陌生的瘦小老人。老人戴着一顶当地人称为 〃塔比〃的羊毛筒帽,帽子颜色和胡子简直一样,五官线条鲜明得像是从峡谷壁刻走出来的。这位老人是哈吉·阿里,他是科尔飞的〃努尔马得哈尔〃,也就是村长。
〃色俩目(平安)。〃哈吉边说着,边伸手和摩顿森握手。他以巴尔蒂人特有的殷勤友善,一路陪着摩顿森穿过拱门,领他到一旁的小溪,示意他洗手洗脸,然后带他回家。
科尔飞盘踞在布劳渡河之上两百多米高的岩架上,像攀岩用的吊帐一样嵌在悬崖侧壁,看起来摇摇欲坠。三层楼高的正方形石屋一间连着一间,没有任何装饰,若不是屋顶堆放着杏桃、洋葱和小麦,很难区分哪里是房屋,哪里是岩壁。
哈吉·阿里把摩顿森带进一幢看起来不比其他屋子高贵多少的房舍,用力拍着一堆寝具,灰尘弥漫了屋子正中央最大的房间 〃巴尔的 〃。他把垫子铺在靠近壁炉的最佳位置,将摩顿森安顿在那儿,开始煮茶。阿里家族里的二十位男性成员鱼贯而入,依次坐在壁炉旁。煮茶时无人交谈,只有刷刷的脚步声和放置跪垫的声音。茶壶下燃烧的牦牛粪散发出刺鼻的烟味,幸好很快从天花板的大天窗散了出去。摩顿森仰头看见,天窗上闪着几十双眼睛,宛若星辰熠熠发光,那是先前跟随他的孩子,单纯的眼中透着好奇,因为过去从没有外国人到过科尔飞。
哈吉的手在刺绣背心的口袋里忙碌着,把散发着腐臭味的羱羊肉棒和又呛又辣的深绿色嚼烟(当地人叫做〃纳斯瓦〃)搓在一起。调味完成后,他递
给摩顿森一块。摩顿森勉强一口吞下,满屋观众都满意地笑了起来。
哈吉又递给他一杯酥油茶,摩顿森喝下时几乎有点享受了。现在的摩顿森已经跨过门坎成为朋友了。
族长往前靠,把长着浓密胡须的脸直探到摩顿森面前说:〃奇咱哩? 〃那是一句外地人一定要懂的巴尔蒂话,意思是 〃怎么回事〃。
操着不甚熟练的巴尔蒂话,再加上比比画画,摩顿森告诉那些全神贯注盯着他的人们:他是个美国人,来攀登乔戈里峰(这引起听众一阵赞赏般的窃窃私语),他生病了,身体虚弱,历经艰难来到艾斯科里,想找一辆吉普车去离这里约八小时路程的巴尔蒂斯坦首府斯卡都。
先前漫长劳累的行程,加上绞尽脑汁的说明,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现在,温暖的炉火、柔软的垫子、陌生人的友善和关心,还有一路上拼命压制的筋疲力竭终于淹没了他,他倒在了舒适的睡垫上。
〃没特艾斯科里(不是艾斯科里),〃哈吉笑着说。
他指指脚旁的地面, 〃科尔飞。〃
哈吉的话让摩顿森像弹簧一样挺起了身体。他从没听说过科尔飞。尽管他读过所有喀喇昆仑山脉地图,甚至仔细研究过其中的几十张,但他确信从未看到过这个地方。他强打精神,解释自己必须赶到艾斯科里去见一位叫穆札佛的人,一个身上扛着他所有财产的人。
哈吉有力的手紧抓着客人的肩膀,把他按回枕头上,又把略懂西方语言的儿子塔瓦哈叫来做翻译。 〃今天走到艾斯科里。。不去。。大问题,半天多。。辛苦路。〃除了没有胡子,塔瓦哈简直是他父亲的翻版。〃印沙安拉(如果安拉愿意),明天哈吉·阿里。。派人去找穆札佛。现在你睡觉。 〃
天色渐暗,哈吉站了起来,挥手赶屋顶上的孩子回家,壁炉旁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虽然焦虑满怀,对再次迷路感到十分沮丧,心中满怀孤独无助的感伤,摩顿森最后还是放弃和这些思绪抗争,任自己沉沉睡去。
三 〃进丏与完美 〃
〃告诉我,如果能为你们村子做一件事,那会是什么? 〃
〃尊敬的先生,你们在力量和耐力上实在不能教给我们什么,我们也不羡慕你们不安的灵魂——也许我们还比你们快乐些。在你们拥有的所有事物当中,我们最渴慕的就是让孩子上学。 〃
——埃德蒙〃希拉里爵士和夏尔巴人乌尔奇恩的对话,节录自《云端上的校舍》
有人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摩顿森舒服地蜷在被窝里,奢侈地享受着温暖。从春天以来,他这还是头一回睡在室内。借着壁炉昏暗的炭火,他
看到了好几个正在睡觉的身影。鼾声来自房间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他翻个身,也加入了合奏。
再次醒来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天花板上的方窗透着蓝色的天光。哈吉的妻子莎奇娜见他醒了,给他端来一杯 〃拉西〃(酸奶)、一块刚烤好的 〃恰巴帝〃(薄煎饼)和一杯甜茶。她是第一位接近摩顿森的巴尔蒂女性。摩顿森觉得莎奇娜有着他见过的最和蔼可亲的面容——皱纹的线条表明,笑纹长年在她嘴角和眼角驻扎,而且持续延伸,直到占满整个脸庞。她把长发精心编成藏族妇女传统的辫子发式,头戴镶有珠饰、贝壳和古钱的羊毛帽 〃乌尔得瓦〃。莎奇娜站在一旁,等待摩顿森品尝早餐。
他咬下一口热腾腾的 〃恰巴帝〃,然后把它浸到 〃拉西〃里,狼吞虎咽扫光眼前的食物。再将甜茶一饮下肚。莎奇娜满意地笑了,又给他端了一份。如果当时摩顿森知道,糖对巴尔蒂人来说是多么稀少珍贵,当地人是多么节省用糖,他一定会拒绝第二杯甜茶。
莎奇娜离开后,摩顿森开始打量房间,陈设简
单得几乎可以用〃贫困〃来形容: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瑞士农舍海报,上头有青青的牧草地和野花;除此之外的家当,从煮得泛黑的炊具到几经修补的油灯,都是因为实用才存在的。摩顿森盖的厚棉被是用上好的枣红丝绒做的,还缀着小镜子;其他人盖的则是羊毛薄被,上头只随便缀着现成的零碎布料。哈吉·阿里一家显然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他这个外人用了。
下午稍晚时,摩顿森听到有人大声喊话。他混在看热闹的村民们中间,慢步走到俯瞰布劳渡河的峭壁上。河上方大约六十米处有根钢索吊着一个箱子,一个人坐在箱子里,正努力把自己拉过河。与沿着河往上走然后再过桥相比,这种过河方式能节省大半天时间,但如果失手坠落,代价就是必死无疑。
箱子来到峡谷中央时,摩顿森认出那人正是穆札佛。他窝在窄小的缆车里,身下是摩顿森再熟悉不过的巨大背包。所谓的 〃缆车〃不过是个用碎木片拼成的小箱子。
这一次摩顿森对穆札佛的 〃拍背〃礼早有准备,他忍住了,没有咳嗽。穆札佛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他,眼睛潮湿了,举手朝天喊着 〃安拉乎艾克拜尔! 〃然后用力抖动双手,仿佛真主赐下的珍馐已经在他脚边堆起。
他们到哈吉家中享用 〃毕安够〃烤鸡大餐。烤鸡肉又硬又老,就像饲养这些家禽的巴尔蒂人一样结实。用餐过程中摩顿森才知道,穆札佛的名气已经响遍喀喇昆仑山脉。三十多年来,他是这一地区最好的高山向导之一,见多识广,成就显赫。这其中包括跟着美国登山队在 1960年首登加舒尔布鲁木峰。但让摩顿森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谦虚,他们同行期间,穆札佛对自己的这些成就只字未提。
摩顿森郑重地交给穆札佛三千卢比,这远比他承诺的要多,并且答应等自己完全康复后,一定去拜访他的村庄。当时他完全没料到,接下来的十年,穆札佛将一直停留在他的生命中,用那双带他避开雪崩与断崖的坚定臂膀,引导他穿越人生中的一道道艰难险阻。
摩顿森和穆札佛再次上路,与达斯尼会合,然后搭上吉普车,开始前往斯卡都的漫长旅程。饱餐一顿,在一家叫做 〃乔戈里〃的汽车旅馆酣睡一晚,享受平凡生活的快乐后,摩顿森却觉得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要他回到喀喇昆仑山脉。他觉得自己在科尔飞找到了最珍贵的东西,于是不久后又搭车返回了科尔飞。
住在哈吉家时,摩顿森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晚他都会在科尔飞周围散步,身边跟着一群孩子,抢着牵他的手。这个沙漠绿洲般的小山村让他体会到在岩石遍布的荒凉山区求生的艰难。尤其是全凭人力挖出的上百条渠道,这些沟渠将融化的雪水导引到田地和果园,令他惊叹不已。
走出巴托罗冰川、脱离险境,摩顿森才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他已经变得无比虚弱,几乎没办法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到河边。当他终于来到河边,脱下衣服准备在冷冰冰的河水里洗个澡时,差点被自己的外表吓坏了。 〃手臂简直细得像根牙签,根本不像我自己的手。 〃他回忆道。
气喘吁吁地回到村里,他觉得自己就像村中的老人一样孱弱。那些瘦弱不堪的老人们在杏桃树下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抽着水烟筒,吃着杏桃仁。每天结束一两个小时的散步后,摩顿森就会筋疲力尽地回到哈吉家的被窝里,然后开始仰望天空。
村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天,他下令把村里珍贵的〃邱可拉巴 〃(大山羊)宰了。四十个人合力将山羊瘦骨间的碎肉都剔了下来,然后又用石头把羊骨敲碎,刮出骨髓。看到村人吃羊肉时狼吞虎咽的样子,摩顿森体会到这顿大餐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他们一直生活在饥饿中。
来科尔飞之初,他以为自己闯进了香格里拉之类的人间仙境。许多路过此地的西方游客都会有种浪漫情怀,认为巴尔蒂人的这种生活,比遥远的发达国家更加纯朴美好。早期的西方游客,为这儿取了个浪漫的名字: 〃杏色西藏〃。
〃巴尔蒂人真有享受生活的天赋。 〃1958年,马瑞尼造访艾斯科里后,赞叹之下写道, 〃老人们坐在阳光下抽着图画般的水烟管,中年人则在桑树荫下
操作着原始织布机,带着一种生命经验历练出来的沉稳。还有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温柔细心地为彼此清理身上的虱子。 〃
〃我们感受到全然满足、永恒安详的氛围。 〃他又写道,〃这一切不禁让人疑惑:难道生活在无知中,不知道有柏油路、汽车、电话和电视的存在,不是件更美好的事情吗?活在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就如同生活在极乐之中? 〃
马瑞尼造访艾斯科里三十五年后,巴尔蒂人依旧忍受着传统闭塞的生活。才在村中待了几天,摩顿森就开始明白,科尔飞绝非西方人想象中的伊甸园。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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