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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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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是山区,她说山区不怎么有趣。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使有趣这个词有了一个新的可怕
的含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下不了决心回梅塞格利丝,她认为那里的人“蠢得不行”,在集
市上,那些饶舌妇,那些“乡巴佬”会发现自己同她沾亲带故,会说“唷,那不是已故巴齐
罗的女儿吗?”她宁死也不肯回到那里去定居,“现在她尝到巴黎生活的滋味了”,弗朗索
瓦丝说。尽管弗朗索瓦丝思想守旧,但当女儿对她说:“嗳,母亲,如果你不能出门,就给
我寄一封气压传送的快信来好了”,这时,为了使女儿高兴,她也不得不对这个新“巴黎女
郎”的改革精神表示赞赏。
  天气突然又转冷了。“出去?出去干什么?找死呀?”弗朗索瓦丝说,因为这个星期她
的女儿、兄弟和卖肉的侄女都到贡布雷去了,她宁愿呆在家里。况且,她是我莱奥妮姨婆的
物理说的最后一个信徒,我姨婆的这个理论对她多少还有影响,因为,她在谈到这个不合时
宜的倒春寒时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上帝还没有息怒。”对她的抱怨,我只是无精打采地付
之一笑。她的预言丝毫也不使我感兴趣,因为无论如何我会有好天气的。我仿佛已经看见菲
埃索尔市①的山顶上初升的太阳发出万道光芒,我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浑身暖洋洋;眩目的
光线刺得我眯缝着眼睛,象是在微笑;眼睑犹如用洁白的大理石做成的长明灯,弥漫着淡淡
的红光。我仿佛又听见了意大利的钟声,不仅如此,意大利也仿佛随着钟声来到我的身旁。
我一定能手捧鲜花,庆祝我意大利之行周年的纪念日的,因为自从巴黎出现倒春寒,林荫道
上的栗树、梧桐树和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树,仿佛浸没在凛冽的寒风中,可是古桥的水仙花、
长寿花和银莲花却迎着寒风吐出了嫩芽,就象养在净水中的娇花。记得有一年,当我们为封
斋期结束后的旅行做准备时,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①意大利城市,位于一座山上,是古代伊特鲁立亚,继而是罗马的文化发源地。

  我父亲说,听了A.J.鲍罗季诺先生的话,他现在才知道德·诺布瓦先生和他在盖尔
芒特府上相遇时是要到哪里去。
  “他是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从前一点也不知道。看来德·维
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一个非凡的女人。你应该去看看她,”他对我说。
  “此外,我感到很吃惊。他同我谈德·盖尔芒特先生时,就象在谈一个非常高雅的人,
可我还一直以为他俗不可耐呢。据说他见多识广,情趣高雅,其实,他不过只是为他的姓氏
和婚姻感到骄傲罢了。此外,照诺布瓦的说法,他很有地位,不仅在这里,而且在全欧洲。
据说奥皇、俄皇都把他当朋友看待。诺布瓦老头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喜欢你,
你在她的沙龙里可以结识许多用得着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夸奖了一番。你会在她那
里遇见他的,哪怕你想写书,也可以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嘛。我看你将来不会干别的事情了。
别人可能认为当作家前程远大,我呢,本来我是不主张你干这一行的,可你马上就要成大
人,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因此不应该阻止你按照自己的爱好选择职业。”
  唉,要是我能动手写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条件下开始写作(就象我开始打算不
喝酒,打算睡午觉,睡好觉,养好身体一样),在狂热的、井井有条和兴致勃勃的情况下写
作也好,或为写作而取消散步,推迟散步,把散步当作一种奖赏,身体好的时候每天写一小
时,身体不好不得不呆在家里时也用来写作,总之,我作了种种努力,可结果注定是一张只
字未写的白纸,就象变纸牌戏法一样,不管你事先怎样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术师迫使你
抽的那张牌。我被习惯牵着鼻子走,习惯不工作,习惯不睡觉,习惯睡不着。习惯无论如何
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违抗习惯,让习惯从偶然出现的情况中找到借口,为所欲为,那
么这一天我就能马马虎虎地过去,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天亮前我还能睡几小时,我还能读
几页书,酒也不会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违抗习惯,非要早点上床睡觉,强迫自己只喝水不
喝酒,强迫自己工作,那么习惯就会大发雷霆,会采取断然措施,会让我生病,我不得不喝
更多的酒,两天都睡不着觉,甚至连书都不能看了,于是我决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
对自己更没有节制,就象一个遭到拦路抢劫的人,因为怕被杀害,索性让人抢光算了。
  这期间,我父亲又遇见过德·盖尔芒特先生一、两次。既然德·诺布瓦先生对他说公爵
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讲话了。他们在院子里正好谈到了德·维尔巴
里西斯夫人。“他对我说她是他的婶母,他把维尔巴里西斯读成了维巴里西。他对我说她非
常有智慧,甚至说她有一个思想库”,我父亲补充说。“思想库”的意思含糊不清,这使他
发生了兴趣。这个表达方式,他确实在一些论文集上见过一、两回,但他没有赋予它明确的
词义。我母亲对我父亲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亲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个思想库这件
事颇感兴趣,她也就断定这件事值得重视了。尽管她从我外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
细,但还是对她立即产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体不太好,她开始不赞成我去拜访侯爵夫人,
后来不坚持了。我们搬进新居以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几次邀请外祖母,但她每次都
写信回绝了,说她现在不出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突然改变了习惯,不再亲自封信,而
由弗朗索瓦丝代劳。至于我,尽管我想象不出这个“思想库”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我看
见巴尔贝克海滩的那个老妇人坐在一张“办公桌①”前,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况且事实也
正是这样。
  ①在这里“库”和“办公桌”在法语中是一个字。

  此外,我父亲打算竞选法兰西学院通讯院士,他想知道诺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赢
得更多的选票。说实话,他对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虽然不敢怀疑,但也没有十分把握。部
里有人对我父亲说,德·诺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为外交部在法兰西学院的唯一代表,他会设
置重重障碍,阻挠别人当候选人;况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个人,也就更不会支持我父亲
了。但我父亲却认为这是对德·诺布瓦先生的诽谤。然而,当杰出的经济学家勒鲁瓦·博里
厄劝他参加竞选,并给他分析当选的可能性时,他看到在勒鲁瓦·博里厄列举的支持他的同
事中没有德·诺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动。他不敢直接去找诺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对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拜访能给他带回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迟。德·诺布瓦先
生的宣传能确保我父亲获得法兰西学院三分之二的选票;况且,大使乐于助人是出了名的,
就连最不喜欢他的人对此也不否认。因此我父亲认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说,在部
里,他对我父亲要比对其他人的保护更加明显。
  我父亲还遇见了一个人,使他又惊又气。他在街上碰到了萨士拉夫人。这个女人生活很
拮据,因此很少来巴黎。要来也只是到一个女友家里。没有人比萨士拉夫人更使我父亲讨厌
的了。每年,我母亲都要温和地恳求我父亲一次:“朋友,我应该邀请萨士拉夫人了,她不
会呆很久的。”甚至还说:“朋友,听我说,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让步,去拜访萨士拉夫人。
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烦恼,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兴了。”他笑了,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去
了。因此,尽管他不喜欢萨士拉夫人,但当他在街上看见她时,还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脱
帽致敬。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萨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礼貌,朝他冷冷地点点头,仿佛他干了什
么坏事,或者被判处到另一个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亲带着满脸的怒气和惊愕回到家里。
第二天,我母亲在一个沙龙里遇见萨士拉夫人。她没有把手伸给我母亲,只是心不在焉地、
忧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亲是她儿时一起玩耍的朋友,因为生活堕落,嫁了一个苦役
犯,或者更糟,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人,因而萨士拉夫人同她断绝了来往。然而从前,我父
母亲每次见到萨士拉夫人总是彬彬有礼,而萨士拉夫人对我父母亲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亲
哪里知道,在贡布雷,在萨士拉夫人那一类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重审派。而我父亲是梅尔
纳①先生的朋友,对德雷福斯的罪状深信无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张要求重审的请愿书上签
字,他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当他知道我的行动准则和他不一样时,他一个星期没同我说一
句话。他的观点无人不晓,都快给他戴上民族主义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数
她最宽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流露出怀疑。每当有人谈到德雷福斯可能无罪时,她总
是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被人打搅
了,因而摇了摇头。我母亲一方面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父亲,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独立的见
解,因此举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语。我外祖父崇拜军队(尽管他在国民自卫队里的服役是他
壮年时代的恶梦),在贡布雷,每次看见一个团从门前经过,他都要脱帽向上校和军旗致
敬。这一切足以使萨士拉夫人把我父亲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帮凶,尽管她完全知道他们大
公无私,光明磊落。个人的罪行可以原谅,但参与集体犯罪却绝对不能宽恕。当她得知我父
亲是反重审派时,就立即用几个大陆的空间和几个世纪的时间把她自己同我父亲隔开。既然
两人在时空上相隔千年,相距万里,我父亲自然就看不见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会想到同他
握手和说话,因为这些礼节是不能横越他们中间的距离的。
  ①梅尔纳(1838—1925),法国政治家。1896年任内阁总理,竭力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

  圣卢要来巴黎了,他答应带我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见
德·盖尔芒特夫人,但我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妇一起去饭店吃午饭,然后
我们送她到剧院去参加排演。我们必须一早动身,到巴黎郊区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对圣卢说,最好到埃梅的饭店去用午餐(在花钱如流水的贵族公子的生活中,饭店的
作用和阿拉伯民间故事中放绫罗绸缎的箱子一样重要)。埃梅告诉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旅游
旺季到来之前,他在这个饭店当侍应部领班。我日夜梦想着旅行,但却很少出门,能重新看
见一个不只是属于我记忆中的海滩而且是真正属于海滩的人,这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埃
梅每年都要去那里。当我因身体疲劳或要上学不得不留在巴黎时,他在七月漫长的傍晚,照
样隔着大餐厅的玻璃墙壁,遥望太阳冉冉坠入大海,一边等候顾客来临;当太阳渐渐在大海
中消失的时候,天边蓝幽幽的船只张着帆翼,一动不动,宛如一只只摆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
国情调的夜蝴蝶。巴尔贝克海滩是一块强大的磁铁,埃梅由于同它接触而电磁化了,他对我
来说也成了一块磁铁。我希望,同他交谈就等于到了巴尔贝克,没有去旅行就体味到旅行的
魅力。
  我一早就动身了。我走的时候,弗朗索瓦丝还在不停地抱怨,因为头天晚上,那个订了
婚的仆人一次也没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丝发现他在那里抹眼泪。他真想去把门
房揍一顿,但忍住了,因为怕砸了饭碗。
  圣卢说好在他家门口等我。我去找他时,在路上遇见了勒格朗丹。我们家自从离开贡布
雷后,一直和他没有来往。他现在已经两鬓苍苍,头发灰白,但神态依然年轻、天真。他停
下了脚步。
  “啊!是您,”他对我说,“好漂亮!喔,穿着礼服哪!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才不
愿意穿这种礼服呢。不错,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时髦人物了,拜访的任务繁重呵!如果象我这
样,只是随便到一个坟墩前去做个梦,这条大花领结和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您知
道,我一向很钦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贵族同流合污,背弃了您的灵魂,我是多么遗
憾啊。那些沙龙的气氛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作呕,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呆一刻钟,都会就此
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谴责。我看得出来,您同那些‘消遥自在的人’过从甚密,来往
于贵族府邸之间。这就是当今资产阶级的恶习。啊,贵族!恐怖时代①犯了大错误,没有把
他们斩尽杀绝。贵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阴险毒辣的恶棍。好吧,可怜的孩子,只要您觉
得愉快,您就去吧!当您在哪家沙龙参加下午fiveo’clock②茶会时,您的老朋友可要比
您幸福得多,他独自一人,呆在某个郊区,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罗兰色的天空。事实
上,我几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这里有一种流落他乡之感,万有引力必须使出全部力
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个天体上去。我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再见了,不要
误解维福纳河农民——也是多瑙河农民——传统的坦率性格。为了向您证明我很看重您,我
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说寄给您一本。但您是不会喜欢的。您会认为我这部小说还不够腐败,
不够世纪末的气味,它太坦率,太诚实。您需要贝戈特,这您供认不讳。象您这样食不厌
精、脍不厌细的人,需要用堕落的文学来满足您麻木的味觉。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当老兵
看待。我不值得花费心血写那些书,我那一套现在不吃香了。再说,人民大众的生活在您乐
于交往的赶时髦的年轻女人眼里还不够高雅,不会引起她们的兴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
基督的教导:‘干吧,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别人,朋友。”
  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杀贵族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英语,即:五点钟。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间充当调
解人。那座架在堆积着封建社会的废墟、长满了黄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间的小木桥把我们——
我和勒格朗丹——连接在一起,就象把维福纳河两岸连接在一起一样。
  春天已降临巴黎,可是林荫道上的树木才刚刚绽出新芽。当环城火车载着我们——我和
圣卢——离开巴黎,停在圣卢情妇居住的那个郊区的村庄时,我们却惊叹地看到一棵棵果树
都挂满了白花,犹如临时搭成的白色大祭坛,装饰着一个个花园。这里象是有隆重的节日似
的,人们在固定的时节,从老远赶来欣赏这奇特而富有诗意的、短暂的地方节日。但这一次
节日却是大自然的馈赠。樱桃树开满了白花,就好像穿着白色的紧身裙,夹杂在那些既没开
花也没长叶的光秃秃的树木中间,在这仍然透着凛冽寒气的晴天,远远望去,会以为望见了
一片片白雪,别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独灌木丛后还残留着白雪。高大的梨树环绕着一座座
房屋和一个个普通院子,梨树的白花开满枝头,形成了更加广阔、更加单一、更加夺目的白
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同时举行第一次领圣体仪式。
  在巴黎郊区的这些村庄,各家门口都保留着十七或十八世纪的花园。这些花园原本是皇
亲国戚的管家和宠妾们的“游乐园”。园艺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园种上了果树(也许仅仅保
留了那个时代的大果园的布局)。梨树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见过的梨树行距要大一些,但
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间隔着低矮的围墙,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边形。太阳在四边形的四条边
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线,使这些没有屋顶的露天房间看上去就象在希腊克里特岛可能见到
的太阳一样;阳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台地上,犹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戏,使这里
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绒绒的白花,而泡沫四溅的白花在蔚蓝的树木织成的透光的栅栏
中闪闪发光。看到这番景致,人们又会感到这些露天房间很象一个个养鱼池,又象海上围起
来的一块块捕鱼区或牡蛎养殖场。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烂烂。金黄色的砖墙,门前有三棵梨树,充当
夺彩竿①和旗杆。树上仿佛装饰着优美的白缎子,好象在庆祝当地的一个节日似的。
  ①杆顶悬挂奖品,杆上涂了肥皂,让人爬上去夺奖。

  一路上,罗贝不停地给我讲他的情妇。我从来也没有见他对他的情妇如此深情。我感到
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当然,他在军队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庭对他并不是无关
紧要的,但与他的情妇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情妇才是头等重要的人,盖尔芒特家族和地
球上所有的国王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论。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明确他的情妇胜过一切,但他只
注意同她有关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乐;为了她,他甚至可以去杀人。在他看
来,真正有意义的、能使他动心的事莫过于他的情妇想要、并将要做的事,他情妇头脑中思
考的问题,他最多也只能从她额头之下、下巴之上这个狭小的空间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办
事向来合情合理,可是他却盘算着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结婚,目的却仅仅是为了能继续供
养并拴住他的情妇。假如有人心里嘀咕,他这样做要付出多大代价,我相信代价之大是谁也
想象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为实用主义的本能告诉他,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
会离开他,至少会随心所欲地生活。因为,他必须让她永远处在等待中,从而把她牢牢拴
住。因为他推测她可能并不爱他。当然,被叫做爱情的这个通病可能会迫使他——就象迫使
所有的男人一样——不时地相信她爱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她爱他,也不能消除她从他
那里捞钱的欲念,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立即离开他(他想,她的文学界朋友
们的理论害了她,尽管她爱他,还是会离开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现好,”他对我说,“我就送她一件礼物,她会很高兴的。是一串项
链,她在布施龙的店里看到过。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经济状况,嫌贵了些。可是这个可
怜的宝贝生活中没有多少乐趣。我一买她会高兴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过这串项链。她说
她认识一个人,那人也许会给她买。我不信真有其事,但我还是同布施龙(我家的供货人)
说好了,让他给我留着。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见她了,心里就高兴。她并不象雕像那样完美无
缺,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里却认为她十全十美,他是为了使我更赞美她才这样说
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断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说话,但我一想到她以后会同我谈她对
你的印象,现在就感到心里乐滋滋的。你知道,她讲的话可以使人进行无穷无尽的想象,真
有点象特尔斐城的女祭司①!”
  ①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建有阿波罗神殿,传说神殿的女祭司能传达阿波罗的神谕。

  我们沿着小花园朝她的房子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因为花园内的樱花、梨花
琳琅满目,银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显然,这些花园,昨天还象没人居住的房屋,显
得空荡荒凉,一夜间突然来了许多白衣少女,把它们装饰得千媚百娇。隔着橱栏,可以看见
这些美丽的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在花园小径的拐角处。
  “听着,我看既然你是个诗人,留恋良辰美景,”罗贝对我说,“那你干脆呆着别动,
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来。”
  我等他的时候,在附近溜了一圈。我从几个小花园前经过。当我抬头时,看见窗口有少
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层楼的窗边,叶丛间也垂下一串串鲜艳的丁香花,穿着紫莹莹
的衣裙,绰约多姿,随风曼舞,对于过路行人穿透绿叶丛投来的目光不屑一顾。这一串串紫
丁香使我想起从前春光融融的下午我在斯万先生花园门口看见的紫丁香,它们琳琅满目地挂
在花园的围墙上,犹如一幅散发出浓郁乡村气息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紫色挂毯。我从一条小道
来到一块草地上。这里冷风飕飕,和贡布雷的风一样刺骨;但在这块和维福纳河畔的土地一
样肥沃而湿润的草地中间,照样钻出一棵银装素裹、高大挺拔的梨树,它和它的同伴一样准
时前来赴约,向太阳欢快地摆动着梨花;梨花在寒风中痉挛抽搐,但被阳光涂上一层银灿灿
的光辉,形成一块有形的可以触摸得到的光幕。
  突然,圣卢在他情妇的陪同下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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