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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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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地突然蹿到街角,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那里带回一瓶柠檬水和如下的消息:从梯贝尔
齐和梅塞格里丝那边不断涌来的士兵足有上千人哩。已经讲和的弗朗索瓦丝和园丁讨论起战
争时期应该怎么办的问题来了。
  园丁说:“您看到没有?弗朗索瓦丝,革命总比别的战争强,因为一宣布革命,只有愿
意上前线的人才去打仗。”
  “啊!对了,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这干脆得多。”
  园丁认为战争一爆发,铁路交通全都中断。
  “敢情,怕人乘火车逃跑呗,”弗朗索瓦丝说。
  园丁说:“嗨!他们可坏了。”因为他认定战争只是国家用来作弄百姓的恶作剧,既然
它有法子这么办,谁也就甭想溜掉。
  但是弗朗索瓦丝要赶紧去侍候我的姨妈,我也要回到我读的那本书里去,佣人们重新在
门外坐定,观看由士兵们掀起的灰尘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静下来很久之后,贡布雷街上仍流
动着不寻常的黑压压的人群,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堆仆人,甚至主人坐着观望,连平时门
口没有人的那几家也不例外,他们象门槛外缀上的一条边沿参差不齐的花边,又象大潮过后
留在海滩上的水藻、贝壳等物组成的一条斑斓如锦的彩带。
  除了那样的日子外,我平日倒总能安心读书。只是有一次,斯万来访,打断了我的阅
读。当时我正在读一位我以前从未拜读过的作家贝戈特的作品,斯万对我说的那番话,倒使
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不再在挂满一簇簇紫花的墙边发现我所梦见的妇女形象,而是在完全
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门楼前,浮现出她们的倩影。
  我第一次听到贝戈特的大名,是由一位比我大几岁的同学告诉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对
他十分钦佩。他听说我欣赏《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对我说:“你居然对缪塞之流入
迷,趣味够低级的。他是坏蛋中的坏蛋,畜生中的畜生,不过我应该坦白承认,他,还有那
个名叫拉辛的家伙,他们一生之中倒是各写下一句音韵铿锵的诗行,据我看,其最高价值在
于它毫无意义可言。这就是‘白净的奥路索娜和白净的加米尔’,另一句是‘米诺斯和巴西
法埃的女儿’。我的恩师,受到众神宠爱的勒贡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这两句
诗,目的显然是为这两名恶棍开脱。顺便说一句,我手头倒有一本书,现在暂时没有空读,
好象我的伟大的恩师曾经推荐过,他认为作者贝戈特写得非常精细;虽然他有时候宽容得无
法解释,但他的话在我心目中等于德尔菲神庙①发下谕示,你读读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
领受了太阳神的指点写下《皆大欢喜》和《玛纽斯猎犬》这两篇韵文的音韵大师说得不假,
那么亲爱的大师,你就能品尝到奥林匹斯山上的琼浆玉液了。”他起初用调侃的语气要我称
他为大师,后来他也同样称我为大师,事实上,我们开这种玩笑多少有点意思,因为我们当
时少年狂放,总认为称呼什么就真能成为什么。
  ①古希腊供奉太阳神的神庙。古代希腊人每遇大事,即赴神庙以求神谕。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闲谈,一面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混乱。他刚才说,美的诗句正
因为它没有含义才更美,而我只希望从诗中寻找到真理的启示。我要他就此作出解释。事实
上,布洛克后来再也没有被邀请到我们家来作客。开始他在我们家受到了热情的款待。这倒
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说过,我只要跟同学中的哪一位关系更为密切,把他领到家来,那总是
个犹太孩子。原则上他倒并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万也是犹太人血统,他认为一
般说来我是在优秀的犹太孩子中选择朋友的。所以每当我领来一位新朋友,他几乎嘴里都要
哼哼《犹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词“我们父辈的上帝哟!”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锁链!”
当然,他只哼哼调门,但是我怕我的同学听出那段调门,给它配上歌词。
  我的外祖父在见到我的同学们之前,只要听说他们姓什么,尽管这些姓往往没有犹太特
点,他也不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犹太血统(事实上也真是犹太血统),而且还能看到他
家里有什么地方招人讨嫌。
  “今天晚上要来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么?”
  “姓迪蒙,外祖父。”
  “迪蒙!哦!要当心哪!”
  说着,他哼哼起来:
  弓箭手们,严阵以待!
  悄悄注视,切莫等闲。
  待他巧妙地向我们提出几个比较确切的问题之后,他叫出声来:“当心啊!当心啊!”
或者,如果他通过隐蔽的盘问,迫使已经进门的同学不知不觉自己说出是什么出身,那时,
他为了表明已经不再存有疑问,就索性一面看着我们,一面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地哼起
这样的歌词:
  怎么,您把这胆怯的犹太佬
  领到了我们这里!
  或者:
  希布伦,亲爱的山谷,我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
  还可能是:
  是啊,我们是上帝优选的民族。
  我的外祖父的这类小怪癖倒并不意味着对我的同学有任何恶意。我的长辈之所以不喜欢
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开始就招我的父亲讨厌。那回,我的父亲见他浑身湿透,关
心地问道:
  “布洛克先生,外面变天了么?是不是下过一场雨?我真不明白,晴雨表上刚才表明是
晴天呀。”
  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
  “先生,我绝对无法奉告是否下过雨,因为我一向把物质的琐事置之度外,以至于我的
感官已经不必告诉我晴雨之类的变化。”
  布洛克走了之后,我的父亲对我说:“可怜的儿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痴。笑话!他居
然都无法告诉我天晴天雨!这真是有意思极了!他是呆子!”
  后来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兴,因为吃罢午饭,她说她有点不舒服,布洛克听罢
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来。
  “这怎么可能是真诚的呢,”外祖母对我说,“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我;要不然他是疯
子。”
  总之,他让大家都不满意,因为那回他来吃饭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而且身上溅满污泥。
他不仅不道歉,反而说:
  “我从来不受天气变化和公认的时间分割的约束。我宁可规劝世人使用鸦片烟枪和马来
亚波刃短刀,但是,对于使用钟表和雨伞这两件害处多得无以复加而且市民气十足的庸俗工
具,我一向是敬谢不敏的。”
  尽管如此,他本来还可以来我们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长辈们希望我结交的朋友,他
们后来也还相信他为我的外祖母身体不适而流下的眼泪未必是做假,但是他们凭本能或者凭
经验知道,我们的感情冲动对于我们随之而来的行动,以及对于我们的实际作为并无多大的
影响;尊重道德准则,忠于朋友,埋头干某项工作,切实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种种的更牢
靠的基础尚有赖于盲目的习惯,而不是一时的冲动和空泛的热情。比起布洛克来,他们倒更
希望我结交这样的朋友——这些人所能给予我的不超过根据布尔乔亚的道德标准应给于朋友
的限度,不会因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记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会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
和凭空瞎想,为了让友谊所要求的义务的天平倾向对我有利的一边,而不惜弄虚作假,使我
蒙受更大的损害。我们的怨尤也难以把这些本质同它们对我们的要求截然分开,我的姨祖母
就是一个榜样。她同她的一个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并不因此而改变自己的遗
嘱,仍旧把全部财产留给她,因为这是她最近的亲属,“理应”如此。
  不过,既然我喜欢布洛克,我的长辈就不愿扫我的兴。最让我大费脑筋、苦恼至极的问
题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米诺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儿之所以美,全在于这种美毫无意义。这
方面的苦恼大大超过后来同他的交谈所带来的麻烦,虽然我的母亲认为那些交谈都是有害的
胡言。我们家本来还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饭后,他斩钉截铁地向我保证,他曾经听到人
家确凿无疑地说到我的姨祖母年轻时是位风流女子,曾公开接受过人家的供养,正如他不久
前对我所说,女人心目中只有爱情,谁都一样,她们尽管推拒,最终没有一个是攻不破的,
——这一信息后来对我的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先是使我过得更加幸福,后来又让我落到更
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话都告诉了我的长辈,从此他们把他拒之门外,后来我在街
上向他打招呼,他对我冷淡至极。
  但是,关于贝戈特,他的话倒一点不假。
  开头几天,作者的字里行间使我应该爱不释手的东西并没有浮现在我的眼前,就象一首
乐曲,你听得只顾心醉神迷,还来不及品出妙处。我读的那本小说,虽已经同我难分难舍,
但我误以为这兴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爱恋之初你天天赶到某处某个娱乐场所去消遣,
去会见那个女人,你当时还以为只是娱乐本身吸引你呢。后来,我注意到贝戈特在一些地方
爱用难得见到的、简直是古意盎然的词句,那几处形成一股和谐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
从而使他的文风高雅起来;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谈到了“人生空幻的梦”,“美丽的形态
流溢出滔滔不绝的激流”,“知心和依恋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劳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
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观点缀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动人的形象来表达一种对我来说全然
新颖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说激起了竖琴的齐鸣,在悠悠乐声的烘托下,形象更显得崇高。
在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来细细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给予我的
愉快同我在读第一段时大不一样,那种愉快我在内心深处更统一、更广阔,因而是一切障碍
一切隔阂仿佛都已排除掉的那个部位所感受到的。因为——其实在开头几段引起我兴趣的,
也正是他这种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爱,这种回荡着悠悠乐声的音韵,这种唯心主义的
哲理,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而已——我一旦认出这些东西,我仿佛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读
贝戈特的某一本书的某一个别段落,浮现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个纯属平面的形象了,而
是一个“理想段落”,跟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着共同的特点,而仿佛同这个理想段落难以区
分的其他类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种厚度,一种体积,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扩展。
  不只是我一个人崇拜贝戈特;我的母亲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学问,也偏爱贝戈特的作品;
还有迪·布尔邦大夫,为了读完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让病人在一边等待;贝戈特作品的
风靡的种子是从迪·布尔邦大夫的候诊室、贡布雷市镇附近的一家花园中飞散开来的;当时
还只是稀有的品种,今天已经风靡全球,欧洲、美洲、乃至于穷乡小村,到处都见得到这枝
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亲的女朋友,据说还有迪·布尔邦大夫,对贝戈特的著作中最
为欣赏的东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就是他字里行间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
然的词句,还有一些尽管很简朴、很常用的短语,但是,他把它们放在显要的地位,从而仿
佛有意表示出对它们的特殊的偏爱;总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进一两个唐突的字眼儿,一
种粗声粗气的语调,不用说,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于此。因为,在他后
来的几本书中,倘若赶上什么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断叙述,
插入祈求、呼号和滔滔不绝的祷告,让一股股这类的气息充分地得到发泄;而在他早期的著
作中,这类气息始终是内在的,只由于表面的波动才泄露出一二分来;也正因为是半隐半现
的,或许更柔美,更和谐,但毕竟人们无法确切地指出这一股股窃窃私语的气息是从哪里流
出来的。作者得意之处也正是读者激赏之时。我对那几段文字能背得滚瓜烂熟。当作者重新
拾起叙述的脉络时,我还感到扫兴呢。有些东西的内在的美,我一直还看不透,例如松林,
霰雪,巴黎圣母院,《阿达莉》或《费德尔》,他每当讲到这些,他都绘色绘声地以形象来
引爆那种美,来打动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区区感官岂能得窥全豹,倘若没有
他的引领,天地间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残弱的感知所无从分辨的啊!我倒真希望听听他对于万
物的见解,哪怕一种隐喻也罢,尤其是对于那些我或许有机会见到的东西,特别是法国的古
建筑和某些滨海地区的风物,因为他在他的好几本书中一再提到它们,足见他认为这些事物
中蕴藏着丰富的意味和丰富的美。可惜,他几乎对一切事物都讳莫如深地不予评述。我不怀
疑,他的见解一定同我的见解完全不同,因为它来自我正设法攀登上去的那个陌生的世界。
我坚信,我的种种想法在那位绝顶聪明的智者看来,纯属冥顽不灵,所以我干脆统统推翻。
可是有一天我偶尔在他的一本书中发现了我过去也曾有过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简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发慈悲,把那个想法归还给我,并宣布它是合情合理的、优美的。有
时候,他书中某一页写的话,同我在失眠时夜里写给我的外祖母和母亲的信中意思完全一
样,贝戈特的那页文字仿佛是放在我的那些信头上的提要汇编,甚至后来我自己开始著书的
时候,有些句子我总觉得不够精当,下不了继续写的决心,我就从贝戈特的书里去寻找等同
的写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后我才会感到高兴。等到我自己营字造句,一心想让行文
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内容,同时又担心“落入窠臼”的时候,我且不着急
呢!我细细掂量写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尽如人意。但实际上,我真正钟爱的,只是这类短语、
这类观念。我搜索枯肠、永不满足的努力,本身标志着一种爱,一种没有欢乐、却很深沉的
爱。所以,当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发现同样的短语,也就是说,当我们不必自己去
字斟句酌,为一丝不苟而搔首踟蹰时,我才终于能痛快地品尝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厨
子,偶尔有一回不下厨,总算有暇尝尝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贝戈特的一本书中,读到一
段挖苦老女仆的笑话,出自大手笔的庄重的语言,使讽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
祖母谈到弗朗索瓦丝时也常常说过这样的挖苦话;还有一次,我发现贝戈特并不认为在反映
真实的作品中写入类似我曾有机会对我们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评述会有伤大雅(对弗
朗索瓦丝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评述是我最无顾忌地供奉给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会觉得兴
味索然的),于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实的王国之间,并不象我过去所设想,
隔着什么鸿沟,它们甚至在好几点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兴得象伏在久别重逢的父亲
怀里似的伏在书上哭起来。
  根据贝戈特的著作,我想象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丧子之痛始终未平。因此我读他的
散文,心中默默唱诵,也许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简单的用语到我的嘴里也具有一种
哀怨的调门。我最喜爱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将终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达到上中
学的年龄,好进哲学班上课。但是我只希望学校里时时处处只按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
时就有人对我说,我现在所倾心的思辨大师们跟贝戈特毫无共同之处,我会感到绝望的,正
如一位堕入情网的人,本打算终生不变心地只爱一人,人家却预言他将来会另有几位情妇。
  有一个礼拜天,我正在园中读书,被斯万的来访打断。
  “你读什么呢。能给我看看吗?哟,贝戈特写的?谁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我告诉他:是布洛克。
  “啊,对了,我有一次在这里见到过这个男孩子,他长得跟贝里尼画的穆罕默德二世一
模一样。哦,象极了,同样是弧形的眉毛,弯曲的鼻梁和隆起的颧骨。等他长出两撇小胡子
上后,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么说,他倒还有些鉴赏力,因为贝戈特是位很优雅的
聪明人。”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熟人的斯万,发觉我对贝戈特如此钦佩,便出于好心,为我破
了一次例,说道:
  “我跟他很熟,要是让他在你的书的扉页上写点什么能使你高兴的活,我倒是可以为你
请他题词的。”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问了斯万好些有关贝戈特的问题:“您能告诉我他最喜欢哪
位演员吗?”
  “演员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认为男演员里面没有人能同拉贝玛相提并论。他认为
拉贝玛比谁都高出一筹。你看过她演的戏吗?”
  “没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让我去剧院看戏。”
  “可惜。你应该要求他们允许你去呀。拉贝玛在《费德尔》和《熙德》这两出戏里,可
以说只不过是名女演员,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艺术有什么‘高低之分’。”(我
发现——而且过去他同我的两位姨祖母交谈时,这种表现已多次让我深感诧异——他每当谈
及严肃的事情,用到某种说法,仿佛就某一重要问题提出某种见解时,总要用特别的、一字
一顿的语调,挖苦似的把那种说法孤立开来,好象给它加上引号似的。这次提到“高低之
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说”的意味。其实,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说呢?)他停顿片刻
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象她最近演的那出戏,高雅的程度,赶得上任何一部传世杰作。我
对此并不在行我说的是”他呵呵一笑,“例如《夏尔特尔的王后们》这出戏!”至
此,我觉得,他这种害怕认真表达自己见解的态度,大约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头,跟我
的姨外婆们的不见世面的死心眼儿大相径庭;同时我还怀疑,这或许是斯万的生活圈子里的
那伙人的一种思想的形式,他们对过去几辈人的抒情感叹有意来个反动,过分推崇一向受人
鄙视的细节,乃至于否定一切“陈词滥调”。现在,我觉得斯万对待事情的态度有点让人感
到难堪。他显然不想说出自己的见解,他只在能够提供细节的时候才侃侃而谈。但是,他难
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细节具有一定的意义不正等于宣扬某种见解吗?我又想到了那天晚
上,我吃晚饭的时候心情很压抑,因为有客,妈妈不能上楼来吻我,说声晚安了;就在那天
晚饭的餐桌上,斯万说,莱翁王妃家的舞会他并不放在心上。可是他成年累月偏偏都消磨在
那样的吃喝玩乐中。我觉得这一切难以自圆其说。莫非他还保留着另一种生活,能最终正正
经经地说出自己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号地作出自己的判断,不必彬彬有礼地投身
于他同时又称之为可笑的活动?我还注意到斯万同我谈论贝戈特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他惯有
的特点,相反,同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亲的那位女朋友,还有迪·布尔邦大夫的
语气完全一样。他们提到贝戈特,同斯万一样,也说:“这人优雅而聪明,很有特点,有自
己的一套叙述方法,有点过于讲究,但亲切宜人。看到他写的东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
能马上认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谁也不会进而说:“他是位伟大的作家,才华横溢。”他们
甚至不会说他有才气。他们之所以不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心中无数。一位新作家的外观,明明
同我们包罗万象的观念中标上“大才子”称号的模式完全吻合,我们却总是迟迟认不出来。
恰恰是因为他的那副面貌是新的,我们才觉察不到他同我们心目中的“才华”完全相符。我
们宁可说他独创、优雅、精致、豪放;最终有一天,我们才认识到这一切恰恰就是才华。
  “贝戈特的作品中,有谈到拉贝玛的么?”我问斯万先生。
  “我想他在论拉辛的那本小册子中谈到过,不过大约早已售完。可能后来又重印过一
回。我打听打听。况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向贝戈特提,一年当中他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我家
来吃饭的。他是我女儿的好朋友。他们一起去参观历史古城,教堂,宫堡。”
  因为我对于社会地位的高低毫无概念,所以长久以来,我的父亲认为我们不可能拜访斯
万夫人和斯万小姐,我还因此而想象她们同我们隔得太远,反倒使她们在我的心目中增添了
威望。我惋惜我的母亲不象斯万夫人那样染头发,抹口红,因为我听我们的邻居萨士拉夫人
说过,斯万夫人这样做,倒并不是为了讨丈夫的喜欢,而是为了取悦于德·夏吕斯先生;我
当时认为,我们在她的眼里,一定是不屑一顾的俗物;我之所以这样想,多半还因为听人说
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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