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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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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风度,一种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头。”家庭会议的一致看法是认为我的父亲可能
过于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当时心不在焉,想别的事。父亲的挂虑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
了。我们散步归来,在老桥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为过节在贡布雷多盘桓了几天。他一
见我们便迎上前来,向我们伸出手。“书迷先生,”他这话是对我说的,“你知道保尔·戴
夏克丹的这句诗么?——树林已经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这个时刻的精当
的写照么?你也许还没有读过保尔·戴夏克丹的作品;读点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诉
我,说他现在已经皈依布道兄弟会当修士了,不过他过去长期是一位笔触清丽的水彩画
家树林已经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愿天空对我们永远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这
样的日落西山的年龄,尽管树林已经昏黑,夜幕即将降临,我这样遥望天际,也照样能得到
慰藉。”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卷烟,久久凝视远方。“再见了,同伙儿们,”他突然
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便扭身走开了。
平日当我下厨房打所菜谱的时候,晚饭已经下锅。只见弗朗索瓦丝象神话中自荐下凡当
厨的巨人那样调动一切自然力量来作自己的帮手;她砸煤取火,给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气,让
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处,这些烹调杰作先已由她象陶瓷工那样在各种器皿中整理塑造,她
用过大缸、大锅、小锅、鱼锅、炖野味的砂锅、做点心的模子、调蛋酱的小罐,以及一套各
种尺码的平底煎锅。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帮厨女工剥完的青豆一行行数目不等地
排列在案,象正在开赛的台球桌上的绿色台球。不过,最使我悦目赏心的是那堆芦笋,从头
到脚浸透了海青、桃红两色,上端的穗条一丝丝有如染上了浅紫和碧蓝,往下则好似虹彩递
变,色层分明,直达污泥犹存的根部;这显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觉得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
露了一群狡黠的精灵的作为,仿佛是它们乐于化作菜蔬,好让人们透过这些厚实而可口的肉
质伪装,从犹如曙光初现、彩虹渐显、暮蔼覆天之时的光色转换中,瞥见它们可贵的本质。
我在晚餐时食用过芦笋之后,这种本质我整夜都不难分辨;变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亚神话故
事里专爱恶作剧的小精灵,开尽既有诗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间把我的夜壶变成了香水瓶。
被斯万称作乔托“慈悲图”的帮厨女工受弗朗索瓦丝之命专削芦笋皮,一篮芦笋就放在
她的身边。她那痛苦的神色仿佛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芦笋淡红色的外皮上端有
一圈蓝颜色,象是把芦笋头轻轻箍住的头饰,那上面细致入微地勾画出并列的一颗颗星星,
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画“品德图”中缚在那女子头上的那圈花环,又象插在那女子的花篮中
的成排的花朵。而这时弗朗索瓦丝正在烤鸡,只有她才善于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随着鸡
肉的香味在贡布雷遐迩传播。等她把烤鸡端上桌面时,这种美味更显示出我对她品性的特殊
感受中的温柔甜润的一面。她能把鸡肉烤得那样鲜嫩,鸡肉的香味于是在我的心目中成为她
的一种美德所散发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亲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会议进行咨询之际下厨探问菜谱,偏偏赶上
乔托的“慈悲图”生育不久、体质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弗朗索瓦丝少了帮手干活,进度
慢多了。我下楼时她还在面向后院的厨房外干粗活的小屋里杀鸡。她想从鸡耳下面割断喉
管,鸡本能地、绝望地挣扎着,随之而来的是弗朗索瓦丝失态的叫声:“畜生!畜生!”由
怒斥声所伴随的家禽的挣扎使我们的女仆的温柔甜润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喷喷
的烤鸡那样给她脸上争光,因为烤鸡的外皮边上一圈金黄胜似绣上金丝花边的霞披,那精美
的酱汁淋漓而下,也象是从圣体盒里滴下的甘露。喉管割断之后弗朗索瓦丝把如注的鲜血盛
入碗中,这时她仍余怒未消,跺了跺脚,怒目瞪视着冤家的尸体,最后骂了一句“畜生”!
我混身发抖,扭头上楼,恨不得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丝赶出家门。但是,她若一走,谁给我
做热乎乎的卷子?谁给我煮香喷喷的咖啡?甚至谁给我烤那么肥美的鸡?其实,这
类卑劣的小算盘人人都打,跟我一样。因为,我的莱奥妮姨妈早已心中有数——只是我当时
还不知道——她知道能为自己的女儿和子侄舍命而决无怨言的弗朗索瓦丝对别人却特别狠心
无情。虽说如此,姨妈却仍然留用她,因为她固然认识到她心狠,却又器重她能干。我逐渐
认识到弗朗索瓦丝温柔、虔诚和讲究德操的外表下掩盖着多少出类似厨房外那间干粗活的小
屋中发生的悲剧,正如历史发现那些在教堂的彩画玻璃窗上被描绘成合十跪拜的历代男女君
王,生前无不以血腥镇压来维护自己的统治一样。我终于明白弗朗索瓦丝除了自己的亲属
外,对于别人的不幸,唯其遭难者离她越远才越能引起她的怜悯。她在报上读到陌生人遭难
时会泪如雨下,待她一旦对那人的身世有了更为确切的了解后,她的泪水转眼便会干涸。帮
厨女工分娩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难忍,妈妈听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丝,
她却不为所动,声称帮厨女工哇哇叫喊无非装样罢了,她想叫人“侍候”呢。当初医生预计
到这种情况,在我们家和一本医学书中夹上一张书签,把描述这类腹痛症状的那一页特别标
出,以便我们及时查阅,采取应急措施。我的母亲叫弗朗索瓦丝把那本书拿来,嘱咐她切不
可把书签弄丢。弗朗索瓦丝去了个把钟点还不回来;母亲又急又气,以为她又上床睡去了,
便叫我亲自去图书室查找。我在图书室见到弗朗索瓦丝;她起先想看看书签标出的那一页的
内容,待她读到发病时的临床描述,不禁呜呜地哭出声来,因为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种
病症。而当她读到书中说到每一种疼痛的情状时,她都要失声叫道:“哎呀!圣母玛丽亚,
慈悲的上帝怎么能让可怜的凡人经受这样悲惨的痛苦呀?唉!可怜的女人啊!”
但是,当我把她叫走,当她回到“慈悲图”痛苦辗转的床前,她的眼泪顿时不流了;她
平时的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读报时常常流淌的同情泪,以及同舟共济、同病相怜的感情,
统统被她抛诸脑后,只剩下半夜三更为一名帮厨女工折腾得无法安眠所感到的恼恨和气愤。
医书上有关的描述虽曾使她失声痛哭,待她实地见到同样的痛苦时,她却只有不满的嘀咕,
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为我们已经走远,听不到她信口雌黄,便肆无忌惮地数落起来:“早
知今天受这份罪,她当初就不该浪!既然当初贪图一时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装蒜!
不过,能跟这号货色鬼混的,也准是个上帝都讨厌的赖小子。哈!这正合上我过世的母亲乡
间的一句老话,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里只认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孙头疼脑热,她夜里觉也不睡了,也象得了病似的,连夜赶回家去看
看有什么要她帮着去办的。尔后又在天亮之前连赶十六公里夜路回来上班。她对于家属的这
种疼爱,这种但求自家门庭日后兴旺的心愿,在她对其他佣人所采用的方针中由一条始终如
一的原则表现出来了,那就是决不让别的佣人踏进我的姨妈房间的门槛。不让别人接近我的
姨妈几乎是她引为骄傲的头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撑着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妈服用
维希圣水,而决不许帮厨女工跨进她的女东家的房门。法布尔①曾经考察过一种膜翅目的昆
虫,一种土居的黄蜂,它们为了在它们死后幼虫仍能吃到新鲜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学知识
来发挥它们残忍的本性:它们用尾刺娴熟地、巧妙地扎进捕获到的象鼻虫和蜘蛛的中枢神
经,使俘虏失去肢体活动的能力,又不影响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后它们把瘫痪的昆虫放到
它们所产的虫卵的旁边,好让幼虫一经孵化出壳就能吃到既无力抵抗也无法逃遁、只有乖乖
听凭摆布、决无危害又不变味的活食。弗朗索瓦丝为了让别的佣人无法在我们家长期呆下
去,也总有一套巧妙而残忍的诡计来实现她这一持之以恒的愿望。我们直到好多年之后才知
道原来那年夏天我们之所以吃那么多芦笋,是因为芦笋的气味能诱发负责削皮的帮厨女工的
哮喘病,而且发作起来十分厉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辞职不干。
①法布尔(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科普读物作家;代表作为《昆虫记》。
唉!我们必须义无反顾地改变对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亲与他老桥相遇、接着又不
得不自认多心之后的某个星期天,教堂的弥撒刚刚结束,一种不那么神圣的气氛随同外面的
阳光和嘈杂声一起涌进教堂,使得古比尔夫人和贝斯比埃夫人象走出教堂来到广场上似的同
我们大声交谈起来(而不久前我刚进教堂时——我到得比平时晚——人人都目不斜视专心祈
祷;若不是有人用脚拨开挡住我就座的小凳,我还真以为没有人看到我进来呢)。这时我们
看到勒格朗丹正站在阳光灿烂的大门口;门楼外的台阶下是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的集市。我
们上回见过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把勒格朗丹介绍给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显得
异乎寻常地活跃和讨好,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往后一仰;身板仰到比原先更靠后的地位,这
礼节想必是他的姐夫康布尔梅先生教的。他的腰板迅速一挺,臀部——据我猜想肌肉未必丰
满——随即掀起一股强烈的波动。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纯属物质的起伏,这种并不表达灵气、
只受低下他献媚之心所驱使的肉体活动,竟突然会使我的思想意识到可能存在着另一位与我
们所认识的朋友完全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女士请他给车夫捎句话,他立即喜孜孜地应命而
去。他刚才被介绍时就挂在脸上的那种羞羞答答、俯首帖耳、喜笑颜开的表情,一直停留在
他的眉宇间。他象做梦似的咧嘴笑着,又急急忙忙赶回到那位女士的跟前。由于他走得比平
时快,肩膀便左摇右摆,十分可笑;他只管全力以赴地讨好,其它方面也就无暇顾及了,所
以显得象一件受幸福驱动的无生命的机械玩具。这时我们已经走出教堂,正要从他的身边经
过;那么有教养的他居然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象大梦未醒的人,直勾勾地盯着远方;对我们
竟视而不见,也无从跟我们打招呼。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天真单纯,那件款式随便的单排扣上
衣在令人讨厌的讲究的衣着中间显得与场合不相称。被广场上的风所吹起来的那个花点大领
结,依然象一面标榜孤傲和独立的高尚的旗帜飘动在他的胸前。我们刚到家门,妈妈发现忘
了买奶油果子饼,便要父亲和我一起返身去吩咐点心铺立刻送来。我们在教堂附近同勒格朗
丹迎面相遇。他用自己的马车载着刚才的那位女士朝我们来的方向驶去,经过我们的身旁时
他并没有中止同那位女士的谈话,而只用他的蓝眼睛的眼角瞟了我们一眼,仿佛在眼皮底下
同我们打了一个小小的招呼,脸上的肌肉却纹丝未动,车上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根本没有发觉
他的这一举动,但是,他设法以感情的密度来补偿向我们表达友情所用的仅占他蓝眼睛小小
的一角的狭小的地盘,他让这一瞟闪烁出他的全部风采,这已不止是活泼的闪光,而近乎狡
黠了。他使友好的细微表现达到了极限:心照不宣的一瞥明眼人心领神会,总之凡灵犀相通
的种种途径他都熟门熟路;他把友谊的保证提高到披露柔情、甚至宣告爱慕的高度。当时,
他以对女庄园主的隐而不露的厌烦和纹丝不动的脸上那多情的一瞥来向我们表明心迹,也只
有我们才能心领神会。
就在那天的前一天,他要求我的父母让我去陪他吃晚饭。
“来陪陪你的老朋友吧,”他对我说,“你就象是远方的旅客从我们一去不复返的国度
送来的一束鲜花,让我闻闻从你的青春的远方送来的这些鲜花吧。许多年以前我也曾经经历
过群花争妍的春天。来吧,带着报春花、龙须菊和金盏花;来吧,带着巴扎克的植物志中象
征挚爱的景天花,带着复活节前开放的雏菊和复活节前的最后一场小雪尚未融化时已经在你
姨祖母家的花园中播散芳香的雪球花;来吧,带着百合花洁白的绸缎(那是配得上莎乐美那
样娇美的身躯的裙料),带着蝴蝶花斑谰的彩釉,尤其要带来寒意犹存的料峭的清风,让它
为一早就守候在门口的两只彩蝶吹开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家里的人起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让我去陪伴勒格朗丹先生吃顿晚饭。倒是我的
外祖母没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他会不讲礼貌:“你们自己也承认,他去教堂时穿得很朴素,跟
讲排场的人不一样。”她还说,哪怕作最坏的估计,就算他是贪慕虚荣的人,我们无论如何
也不宜显出有所察觉。说实话,连对勒格朗丹的态度最为反感的我的父亲也许对他的举止的
含义都还存有最后一点怀疑呢。他的言行不正显示了那种成府很深的人的品性吗?他的态度
跟他以前的言论明明是脱节的;我们无法根据他的自白来证实我们的怀疑,因为他不会老实
招供的;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觉。但是,仅仅根据片断的、不连贯的回忆,我们却没有把
握确信我们的感觉会不受某种幻觉的愚弄。结果这些至关紧要的待人接物的态度往往只给我
们留下一些疑团。
我陪伴勒格朗丹在他家房前的平台上用晚餐;那天晚上月色晴朗。“有一种幽静的美,
是不是?”他对我说,“正如一位小说家所云,对我这样心灵受过创伤的人来说,只有幽暗
与寂静最为相宜。你以后会读到他的作品的。你知道吗,孩子?一个人在一生之中会遇到那
样的时候,你现在还体会不到,那时候眼睛只能容忍一种光明,那就是在这样月白风清的夜
晚以幽暗提炼出来的光明;耳朵也只能听到一种音乐,那就是月光用寂静的笛子奏出的音
乐。”我听着勒格朗丹娓娓道来,他的话我听了总觉得很入耳。但是我当时无法摆脱记忆的
骚扰,我总忘不了最近第一次见到过的一位女士。我现在既然知道勒格朗丹同附近的一些贵
族有交往,我想他或许认识那位女士,于是我鼓了鼓勇气问他说:“先生,您是不是认
识盖尔芒特家的那一位那几位女主人?”这个姓氏一经被我说出口,我感到非常高
兴,因为我总算对它采取了行动,把它从我的梦幻里拉了出来,赋予它一个客观的、有声的
存在。
但是,我发现我的朋友一听到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他的蓝眼珠中央立刻出现一个深褐色
的漏洞,好象被一根无形的针尖捅了一下似的,眼珠的其它部分则泛起蔚蓝色的涟漪。他的
眼圈顿时发暗,他垂下眼皮,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的眼神却象万箭穿
胸的美丽的殉道者,依然充满痛苦。“不,我不认识她们,”他说,那语气不象一句简单的
答话、普通的说明那样自然而流畅;他说得一字一顿,又点头又弯腰,好象在说一件别人不
信、他为了说服对方不得不加以强调的事情,似乎他不认识盖尔芒特只是出奇的偶然;同时
他又装成象不能回避某种尴尬局面似的,觉得与其遮掩不如痛快承认,好让人家觉得自己很
坦然,并无丝毫勉强之处,而是轻松、愉快、由衷地直认不讳;再说同盖尔芒特没有联系的
这件事情本身也并不使他感到遗憾,相反是符合他的心愿的,因为某种家庭传统,例如道德
原则或不便明说的誓约之类毫不含糊地禁止他同盖尔芒特交往。“不,”他接着用自己的话
来解释方才的语气,“我不认识她们,我也从来没想结识她们;我始终珍惜我享有的充分的
独立。你知道,我其实多少是个雅各宾派。许多人劝我,说我不该不去结交盖尔芒特,说我
把自己弄得粗野不堪,象头老熊。可是,这种名声我才不怕呢,恰如其分嘛!说实话,这人
世间我几乎无所留恋,除了少数几座教堂,两三本书,四五幅画;还有这样的月夜,你的青
春的微风把我的昏花的老眼已无法看清的鲜花的芳香吹到了我的跟前。”我当时弄不明白,
为什么一个人必须坚持自己的独立才能不去拜望陌生人?这又在哪一点上使你显得象头笨
熊?但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说的不尽是实话,他并不象他所说的那样只爱教
堂、月光和青春;他很爱住在宫堡里的贵族,他很怕招他们的讨厌,他甚至不敢让他们发现
自己的朋友当中有布尔乔亚,有公证人和经纪人的后代,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宁可自己
不在场,躲得远远的,让人“鞭长莫及”。他是贪图虚荣的人。当然,他在我的长辈和我都
十分爱听的言谈中,决不会透露半点趋炎附势的痕迹。我若问他:“您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
么?”巧于辞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说:“不,我从来没想结识他们。”可惜的是,回答这话
的他实际听命于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从不出头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这另一位却能
说出有关我们心目中的他,以及有关他贪图虚荣的不少难避嫌疑的掌故来。其实,他刚才眼
睛里出现的那个漏洞,他嘴边掠过的那丝苦笑,他语气中那样的过分强调,以及他一瞬间象
势利殉道者那样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状,早已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是
击中我的痛处了。不,我不认识盖尔芒特,别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彻骨的这块伤疤了。”这位
桀骜不驯、气势汹汹的勒格朗丹虽无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言词,却有人称之为“反射”的
犀利无比的对应能力,故而巧于辞令的勒格朗丹还没有来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经抢先表了
态,害得我们的朋友处心积虑,力求弥补“另一个自我”不慎造成的坏印象,却毕竟无济于
事,充其量只能勉强遮掩罢了。
这倒并不是说勒格朗丹怒斥别人附庸风雅是言不由衷。他无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种人,至
少靠他自己无法办到,因为我们向来只知道别人热衷于什么,至于自己醉心之所在,我们略
知的一二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七情六欲只通过间接方式、只通过想象影响我们,而想
象早已用体面得多的中间动机替换掉了原始动机。勒格朗丹的势利之心决不会直接鼓动他去
结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会让他充满想象,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里显得集优雅品质于一
身,他去接近她还自以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无法赏识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类的动人品质,只
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实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为旁人了解不到他的想象力所发挥的中介作
用,他们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贵族的活动以及与此相应的原始动机。
现在我们家已对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来往也大大疏远了。妈妈每当发
现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径,总觉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则矢口否认,他仍把势利称作罪不
容赦的行为。我的父亲却不能这样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们想
让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尔贝克度假。父亲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们去巴尔贝克的这件事告
诉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主动地把你们介绍给他的姐姐。他一定还记得曾经跟咱们
说过,他姐姐就住在离巴尔贝克才两公里的地方。”我的外祖母倒认为既去海滨浴场就应该
从早到晚在海滩上呼吸带盐分的空气,没有熟人才好呢,因为互相串门拜访、结伴游览,会
占去许多呼吸海风的时间,所以她主张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们的度假计划,她甚至担心勒格
朗丹的姐姐德·康布尔梅夫人不要偏在我们正打算去海边钓鱼的时候来到我们下榻的旅馆,
害得我们只能关在屋里奉陪。妈妈对外祖母的担心付诸一笑,她认为这种危险的威胁性不
大,勒格朗丹未必会殷勤到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姐姐。结果,我们虽说没有跟勒格朗丹谈及巴
尔贝克,而他也从来也没有想到我们会有去那儿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们在维福纳河边遇到
他时,他竟“自投罗网”了。
“今晚,云霞中有些非常美的紫色和蓝色,是不是,我的伙计?”他对我的父亲说,
“尤其是那蓝颜色,与其说是空中的,倒不如说跟花朵一样,蓝得象瓜叶菊,挂在天上格外
别致。还有那一小团桃红色的云彩,不也有花的色调吗?象石竹,象绣球。只有在英吉利海
峡,在诺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间的海边,才能看到天空出现比这更富丽的花团锦簇般的云霞。
那里,在巴尔贝克附近,离那一大片蛮荒之地不远的地方,有个风物秀丽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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