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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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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时间。但是,从电话中一听到这最后数言,我恍然大悟,阿尔贝蒂娜的生命距离(无疑不
是就物质意义而言)我之遥远,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进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
它,况且它组织严密,俨如战斗堡垒,为更安全计,甚至伪装得如同后来大家习惯所称的
“地堡”一般隐蔽。此外,阿尔贝蒂娜虽然身处上流社会的较高层,但却属于这么一种人,
好比一位女门房满口答应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给她,直至有一天,您
发现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应允给她写信的那个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门房。她把
她的住址——其实就住在门房——告诉您,而她确实也住在那里(再说,那是一个小小的低
级妓院,女门房本人就是鸨母)。不过,有关她的生活情况,只草草写上五六行字,结果
呢,等到想见她一面或对她有所了解,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门,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
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纵然找上数月,甚或数年,也还是一无所获。对阿
尔贝蒂娜,我感到将永远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的细节和事实交织在一起,真真假
假,如同一堆乱麻,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事情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除非把她投进监狱
(可还可能越狱),了却她的一生。这天夜晚,虽然这种死念头只不过在我心中引起了忧虑
之感,但忧虑中我感到颤栗,仿佛这是日后将长期经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说,“我已经跟您说过,这三个星期我没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
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这就赶紧过来真恼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还没有确信我已经
接受了她来我处的请求,可见这一请求不真诚,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
关系?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别生气,我立
即要一辆出租马车赶来,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
就这样,从巴黎那夜幕笼罩的深处传来了无形的音讯,一直传至我的卧室,测定了一个
遥远的生命的活动半径。这第一个信号预示之后,即刻就要显形、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
想当初,我在巴尔贝克的天穹下与她结识,“大饭店”的男侍为客人摆上餐具,夕阳的余辉
刺得他们眼睛发花;饭店的窗玻璃全都敞着,黄昏那细微的气息自由自在地从海滩进入宽畅
的餐厅。海滩上,最后的漫游者们流连忘返,餐厅里,最先一批前来用餐的客人还没有就
座,摆置在柜台后的镜子里,掠过船体红色的反光,回映着驰向里夫贝尔末班船排出的烟雾
那灰不溜秋的颜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尔贝蒂娜姗姗来迟的原因,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卧室
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来了。”“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晚?”如果说我连头都没
有抬一下,那纯粹是为了装模作样。但是,当我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
想捕捉她的反应,对我提问时那表面的诚意予以证实时,我猛然间钦佩而又愤懑地发现,弗
朗索瓦丝艺术高超,可以让毫无生命的服饰生机盎然,叫五官的线条启齿说话,其技艺之高
超堪与拉贝玛本人媲美,她深谙此道,善于摆弄她的紧身胸衣和头发,只见最白的几绺全都
梳到了表面,仿佛当作出生证明书来出示,那脖颈由于劳累和恭顺而乖乖地弯曲着。这头
发、这脖颈在为她鸣不平,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的,竟把她从睡眠中吵醒,从潮乎乎的
被窝里拖起来,逼得她没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着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险。我担心露出了对
阿尔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说:“不管怎么说,她来了,真叫我高兴,这下好
了。”说着,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这一完美的喜悦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没料到弗朗索瓦
丝竟那样回答我。她没有抱怨一声,甚至极力装出强忍住忍无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着一条
披巾,似乎感觉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禀报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就连询问她舅
母安好的话也没有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恐怕担心小姐不会再来了,因为已经不是
来访的时间,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因为她不仅仅对我说,让先
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还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态回答我说:‘迟来总比不来强
吧!’”说罢,弗朗索瓦丝又添了几句,让我听了好不伤心:“她这样说,不就把自己给卖
了嘛。她兴许恨不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呢,可是”
我对此没有感到大惊小怪。我刚刚说过,在交给她办的事情中,弗朗索瓦丝很少说得清
楚,连她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讲不清,可却很喜欢添油加醋,更别提希望得到的回话了。但
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们转达朋友的回话,那不管话有多简短,她往往想方设
法,需要时不惜借助神态、声调,还口口声声保证他们说话时就是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总
之必定要添加一点伤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让她到一个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强
忍了,况且,这种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们的代表,以我们的名义讲
话,但愿这番侮骂之辞是指桑骂槐,虽说是冲着她,但转弯抹角骂的是我们。无奈只得回她
一句,说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并非所有做买卖的都串通一气跟她作对。再说,
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对我无关紧要。而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对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丝对我
又重复了一遍“迟来总比不来强”这句挖苦人的话,很快令我想到了与阿尔贝蒂娜聚会的那
些朋友,在他们那个小圈子中间,阿尔贝蒂娜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这儿过夜
要开心。“她真滑稽,头上戴着一顶扁乎乎的小帽,两只眼睛大大的,显得怪模怪样,尤其
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虫子都蛀光了,早该送到‘破衣店’去补补了。我看她真好笑。”她
补充说道,似乎在讥笑阿尔贝蒂娜,她很少赞同我的想法,但我觉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
法。她这一笑分明是在蔑视与嘲弄,可我对此不屑一顾,连领会的样子也没有装一装;相
反,我虽然并不知道她说的那顶小帽子,但对弗朗索瓦丝反唇相稽道,“您说的那顶‘扁乎
乎的小帽’可是件货真价实的迷人东西”
“也就是说一文不值。”这一回,弗朗索瓦丝直言不讳,公开表示嗤之以鼻。这时,我
冲了她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声调温和、舒缓,尽量显得我这番虚情假意句句见真情,
而不是什么气话,同时避免白费唇舌,以免得阿尔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语,对弗朗索瓦丝说,“您真可爱,您有百好千好,可您还是
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无论是您对服饰这类事情的懂行程度,还是对法语的发
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联诵错误来说,都是如此。”这番责备着实愚蠢,殊不知我们以发
音纯正而引以为自豪的法语词,实际上本身是高庐人的嘴巴误读拉丁语或撒克逊语造成的
“误音词”,因为我们的整个语言也只不过是由他几门语言不合标准的发音混合而成的。现
阶段的语言特征,法语的未来与过去,也许就是这些问题引起了我对弗朗索瓦丝发音错误的
兴趣。把“补衣店”说成“破衣店”,这难道不和远古时代幸存下来的动物,如鲸鱼、长颈
鹿一样令人好奇吗?这些动物给我们展示了动物生命所经历的各个阶段。
“既然您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学会,”我继续说道,“那您就永远学不会了。您完全可以
放宽心,这并不妨碍您做一个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碍您做美味的冻汁牛肉和其他形形
色色的事情。那一顶您以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一顶帽子式样特意制
作的,花费了五百法朗呢。再说,我还准备送一顶更漂亮的给阿尔贝蒂娜小姐。”我知道,
最能惹弗朗索瓦丝恼火的,是我把钱花到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抢白了我几句,突然,她喘
起气来,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后来,当我得知她犯有心脏病,真为自己总这样
抢白她,从来不愿放弃这种残酷但无味的乐趣,感到无比内疚!此外,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
贝蒂娜,因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并无助于提高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我每次
受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笑脸。相反,她对阿尔贝蒂
娜从不回请感到气愤。我不得不编造说阿尔贝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礼物,而弗朗索瓦丝对到
底是否真有什么礼物从不产生疑心。这种有去无回的非礼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大为不快,尤
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们没有收到邦当夫人的邀请(她有一半时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
在部里呆够了,便象以往那样到处“兼职”),而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家里吃
饭,她便觉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转弯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个浑饱,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饿了。
我故意装出不得不动笔写信的样子。“您是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门问道。“给
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不。”我放弃了原来的念头,
没有追问阿尔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责怪她,夜已经这么深,我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
和解下来接吻、爱抚了。况且打从第一分钟起,我就蠢蠢欲动。此外,倘若说我内心已经有
几分宁静的话,那是因为我并不感到幸福。虽然期待中的人儿已经到来,但等待时刻那种特
有的茫茫然不知东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搅得我们内心不得安宁,妨碍了我们品尝意中人
到来的欢乐,唯在心情平静之时,我们才把这想象得多么幸福。阿尔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
神经却不知所措,仍在继续紧张地活动,还在期待着她。“我想好好地亲一下,阿尔贝蒂
娜。”“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他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美丽。“再来一
个?”她问道。“您知道,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这对我来说,比您还高兴一千
倍。”她回答我说。“啊!您这儿一个小包真漂亮!”“您拿着吧,我赠给您留作纪念。”
“您太可爱了”
如果愿意,人们尽可彻底克服浪漫的习性,只要想想您心爱的女人,尽量体验一下日后
不再钟爱她时您将面临的处境。希尔贝特送的小包、玛瑙弹子,所有这一切昔日之所以贵
重,纯粹是由接受者当时的内心状态决定的,而现在对我来说,小包就是小包,弹子就是弹
子。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似乎在这儿看到了桔子和水,这美妙极了。”她
对我说。经她这么一说,我竟能从她的亲吻中品尝到了清凉,觉得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
上接吻更为凉爽。我喝着汲着,那挤入水中的桔汁仿佛自我奉献出她那成熟的隐秘的生命,
对人体的某种状态产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体已归属于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浑身
酥软失却了活力,不过反过来,为我提供了浇花灌草的戏法,通过这种种戏法,可以对身体
有利,因为水果已经为我的感觉,而绝不是为我的理智揭开了百般奥秘。
阿尔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希尔贝特写信,觉得还是立即动笔为好。然而,
我却毫无激情,象是写上烦人的课堂作业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写下了希尔贝特·斯万这
一姓名,往日,我在练习本上涂满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给自己制造与她书来信往的幻
觉。究其原因,倘若说昔日书写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这一任务已被习惯的力量
移交给某位秘书,习惯的力量常为自身造就众多的秘书。它最近就在我的体内委派了一位,
为我效劳,正因为此秘书与希尔贝特素昧平生,只听我提起过她,仅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
经钟情的少女,无法将希尔贝特这几个字与具体现实联系起来,所以他提笔书写希尔贝特的
姓名时,心底可以更为坦然平静。
我不能责怪她冷酷无情,如今正视希尔贝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为人如何的精心挑选的
“见证”。小包、玛瑙弹子转送给了阿尔贝蒂娜,它们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当初在希尔贝
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赋予它们内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会有这一份
量。可是现在,我内心出现了新的混乱,削弱了事物与话语所拥有的真实的力量。阿尔贝蒂
娜再次对我表示谢忱:“我多么喜欢绿松石啊!”我当即回答她说:“千万别让它们死
去!”就这样,把我们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给了宝石一样,嘱托给了绿松石,然而却难以
激起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就象它无法保留住昔日将我与希尔贝特维系在一起的情感一样。
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桩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类怪事在历史的各个重要阶段反
复出现。就在我给希尔贝特写信的同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从化装舞会回府,脸上还戴着面
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将不得不正式服丧,于是决定提前一个星期去进行他本应接受的瘟泉
疗养。三个星期后,等他从瘟泉回来(我提前说一说,现在我只不过刚刚给希尔贝特写完
信),公爵的那些朋友当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观,继而眼看他成为狂热的反德雷福斯派,现在
听了他的回答(仿佛温泉不仅仅对膀胱起了治疗作用),不禁惊得哑口无言。“噢,案件必
将重新审理,他必定宣告无罪。”公爵回答他们说,“岂能平白无故判一个人的罪。您见过
弗罗贝维尔那样的老蠢货吗?一个逼着法国人去屠杀(是指战争)的丘八!怪年头!”然
而,在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在温泉结识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两个
姑子)。公爵只听她们就自己所读的书和在娱乐场上演的一出戏议论了几句,便感到与他打
交道的这几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正因为如此,公主
请他去打桥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榻处不久,他首先笼而统之对她讲了几句对反德雷
福斯派有利的话:“怎么!再也没有人跟我们提那个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审判的事了
吧。”没料到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回答说:“此事已迫在眉睫。谁也不能把一个清白无辜的
人总关在牢里。”他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开始就张口结舌,仿佛发现
了一个怪诞的绰号,在这府上专门用来取笑一位他至今还以为机智敏捷的人。就好象在府上
常听到有人朝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几天之后,由于怯懦和模仿的
惰性使然,大家也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无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还不甚快
速,便对他稍加斥责:“说实在的,任何聪明人都不会认为他有什么罪。”后来,每当发生
“无法招架”的事件,于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来向她们宣布,满以为这下终可以改
变那三位诱人的女士的观点,可她们听了却朗声大笑,以极其精辟的辩证观点,轻而易举地
向他阐明了那类观点毫无价值,纯属无稽之谈。就这样,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狂热
的德雷福斯分子。诚然,我们不能断言三位可爱的女士在此事中没有起到真理传播者的作
用。但应该看到,每过十年,总有那么一位充满真正的信念的男子,与一对智慧的夫妇偶尔
相遇,或有一位娇媚动人的女子进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可引导他持完全相
反的观点。关于这一点,确有许多国家象这位真挚的男子一样行事,本来对某国人民充满敌
意,可六个月后,一改旧的观点,推翻昔日的同盟。
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再见阿尔贝蒂娜的面,加之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能象我想
象的那样与我对话,我便继续去看望其他一些天仙美人,去光顾她们的洞府,仙人与仙府不
可分,犹如软体动物长出了珠贝或珐琅壳,或螺形贝壳塔,却又躲在里面,深居简出。我实
在不知如何将这些太太归类,不过,此问题微不足道,且不说难以解决,而且也不值一提。
说仙女之前,得先谈谈仙府。说来有那么一位夫人,每逢夏季,总在午餐后接待来访;骄阳
似火,我往往不等抵达她的府中,便已被烤得放下马车的逢帘,此番滋味不知不觉铭心刻
骨,难以忘怀。我以为自己出门是去“皇后林荫大道”①;然而却是参加聚会,对这种聚
会,一个讲究实惠的人也许会不屑一顾,但实际上,聚会还未参加,我已心花怒放,犹如在
周游意大利的途中,心旷神怡,那府邸从此便深深根植于我的记忆之中。此外,由于正值盛
夏,且又在午时,天气炎热,那位夫人把沙龙的百叶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接待来客一
般都在底楼那些宽敞的长方形客厅里。一踏进客厅,我开始时难以辨清女主人和她的仆佣,
甚至连声音嘶哑,招呼我坐到她身旁去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看不清楚,她就坐在一把博韦
产的安乐椅上,椅子上饰有“欧罗巴被劫持”的图案。接着,我渐渐看清了墙上那十八世纪
的巨幅挂毯,一艘艘桅船,一朵朵蜀葵,赫然入目,我身处桅船之下,仿佛不是置身于塞纳
河畔的宫邸,而是亲临茫茫海河之滨的海神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宛如殿中的一位水神。与
此有别的客厅不胜枚举,若要一一加以形容,恐怕难以止笔。这一例子足以表明,在我对上
流社会的评判之中,往往掺入充满诗情画意的感觉因素,但在作总体估价时,却又绝对将其
排斥在外,致使对某一沙龙的胜人之处作出最终评价时,我给打的分数没有一次做到准确无
误。
①巴黎塞纳河畔的著名漫步胜地,自协和广场至加拿大广场。
诚然,导致评判失误的原因远不止于此,但在我出发去巴尔贝克之前(我不幸再次去巴
尔贝克逗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了),我无暇动笔描绘上流社会的情景,不过后面自会
有其位置。这里暂且作一说明,我给希尔贝特写信,这似乎表明了我重又爱上了斯万家的
人,个中的原因,除了那一站不住脚的理由(我生活相当轻浮,令人想起上流社会的那种男
欢女爱)之外,奥黛特也可以添上一条,但同样毫无依据。迄此为上,我只基于上流社会静
止不变的假设来设想上流社会对同一个人的不同观点:同一位夫人,昔日与谁都不熟悉,如
今到谁的府上都畅通无阻,另一位夫人,过去地位举足轻重,现在却遭众人冷落,这种大起
大落,人们往往倾向于将之看成纯粹个人的升降沉浮,恰似交易所的投机不时导致同一圈子
里的人或彻底破产,舆论哗然;或突然暴发,出人意外。然而,情况并非仅仅如此。从一定
程度来说,上流社会的活动——与艺术活动、政治危机等左右公众情趣或思想的运动相比,
要低级得多,公众的情趣一会被引向意象剧,一会又被导向印象主义绘画,继又转向错综复
杂的德国音乐,进而又迷上简单明了的俄国音乐;公众的思想亦然,一会引向社会主义,一
会又转向正义思潮,忽而是宗教力量的反响,忽而又是爱国主义的猛然觉醒——是艺术活动
和政治危机等运动的反映,而这种反映是深远的、零碎的、非确定性的,它模糊不清,而且
变幻莫测。其结果是,哪怕是沙龙,也难以用静止不变的观点进行描绘,尽管这种静止的观
点迄今还一直适用于特征的研究,而实际上,种种特征本身也似乎卷入近乎历史的运动中
去。追求新奇的情趣驱使着那些或多或少带有几分诚意,渴望了解思想变化的上流社会人士
经常涉足可紧跟思想变化激流的场所,促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喜爱上某个迄今为止尚默默无闻
的女主人,她体现了高级的精神风貌,是其崭新的希望的化身,而那些长期以来一直行使社
交活动权力的女子给人的希望已经宛如枯萎不堪的花朵,十分陈旧。既然她们的长短之处已
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她们自然也就不再适应他们的幻想天地。就这样,每一个时代
都体现在一些新的女性身上,体现在一个新的女性群体之中,她们与激发新奇心理的东西紧
密相连,似乎只在特定的时刻粉墨登场,仿佛是从最近一次洪水中降生于世的前所未有的品
类,成为任何一个新的执政府,新的督政府的勾魂夺魄的美女。然而,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
是些不为社交界所知的妇人,因找不到更为合适的宾客,长期以来将就着接待几位“难得的
知己”,犹如某些国务活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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