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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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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的消息给了他。门房说夫人的贴身侍女确实要随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进行温泉疗
养,然后去比亚里茨,最后一站是维尔迪兰家。这一下,我才放下心来,台板上放着这块面
包,心里乐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头与美女相遇,我就少这样的引
荐书,如今书信在手,说不定与其女主人在维尔迪兰家用过晚餐的当晚,就可被引到那个
“乔尔乔涅画中人”的身旁。再说,倘若她知道我不仅认识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尔
乔亚,而且与主人也相识,尤其与圣卢很熟,她兴许对我的看法会更美妙些,圣卢自然不可
能打那么老远把我推荐给那位贴身侍女(她不知道罗贝的名字),于是为我给康布尔梅夫妇
写了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圣卢觉得他们家可为我提供种种方便,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
若与我交谈,准会引起我的兴趣,她是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媳妇。“那是一位聪慧的女
子,”他向我保证说,“她不会跟你说一些一锤定音的事(在罗贝的语汇里,“一锤定音
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过五六年就要改换一些他最喜欢用的词汇,同时保留下
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质朴,富于个性,直觉灵敏,说起话来总是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她
不时也会惹人恼怒,抛出几句蠢话,附庸风雅,说来天下再也没有比康布尔梅家更不风雅的
人啦,因此,那就显得更为滑稽,反正,她并不总是很‘入时’,但归根结蒂,她还是属于
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罗贝的推荐信,康布尔梅夫妇立即复了一封长信,请我住在他们家中,若我还喜
欢行动更自由点,那他们可主动为我安排下榻处,这或许是附庸风雅,促使他们想间接地向
圣卢表示友好,或许是对圣卢照顾他们在东锡埃尔的一位侄子深表谢忱,更可能是出于善意
和热情好客的传统。当圣卢告诉他们我将下榻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回信说,希望我抵
达后便到他们府上玩玩,这是最起码的了,若我迟迟不去,他们少不了要登门求我,敬请光
临他们的游园会。
无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侍与巴尔贝克地区之间并无任何本质的联系;对我来说,
她在巴尔贝克不可能与那位村姑相提并论,当初我独自一人踯躅在梅塞格利丝的路上,曾多
少次如饥似渴地拼命呼唤那位村姑,但枉费心机。不过,我早就放弃了象求未知数的平方根
那样,煞费苦心去追求一个女人,尽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数并不经常抗拒普通的介绍。巴尔贝
克,我已经久违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区与那位侍女之间缺乏必要的联系,我可以获
得这样的益处,即对我来说,去巴尔贝克不会象在巴黎一样,因习惯的力量而使现实感荡然
无存,在巴黎,无论在自己家中,还是在一间熟悉的房间,由于四周全是习以为常的东西,
守在某位女子身边而产生的乐趣断然不能令我一时想入非非,幻想那乐趣正在给我打开通往
新生活的道路。(因为习惯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们洞悉第一天性,它既无第一天性的残
酷,也无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块新的土地上,我脑中也许可以产生如此幻想,面
对一线阳光,感觉会重新萌发,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许最终将在那儿激发起我的感情:可
是,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况有变,不仅致使那位女子没有来巴尔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
惶不可终日,最怕她来此地,结果,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没有达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诚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温泉疗养季节不可能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倘若人们选
择的这种种乐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际,人们可乘这段时间一无所求,懒得去惹人喜欢,
省得产生爱慕之情,那么,这种种乐趣就可能会显得遥遥无期。况且,我此次巴尔贝克之
行,脑中并不象初次来时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在纯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总要比在记忆中少
几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为了亲临陌生美女云集之处;一个海滨浴场展示的美女并不
比一次舞会少;我的心儿早已先飞,在旅馆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时悠悠的欢乐心境一如
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带来的快慰:她并不让人邀我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
字提供给主办舞会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贵妇人的男士名单上。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这在昔
日于我是那般艰难,如今却轻而易举,因为我现在已在此地拥有了诸多关系与支持者,而初
次逗留时,我人地两疏,无依无靠。
经理的话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对他政治上的高谈阔论,我是听而不闻。他换了话题,
告诉我首席院长得知我光临巴尔贝克,不胜高兴,想当晚来我房间看望。一想到他要来访,
我内心感到百般恐惧,因我已感周身疲乏,为此央求经理设置障碍,阻止来访(他应允了我
的请求),为更保险起见,我还请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员在我所在的楼层设岗。看来,
他并不喜欢那帮店员。“我每时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催促,他们实在太缺乏惰性
了。要是我不在,他们索性一动不动。我派值班的电梯司机守住您的房门吧。”我问此人到
底是否当上了“服务员领班”。“他在旅馆里年纪还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说,“年纪比他
大的服务员有不少,要他当领班,别人该叫唤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细粒为基础。
我承认他开电梯的能力(是指“态度”)很强。但要他担任那一职位,还嫩了点。别人资历
比他老得多,那样会太显眼。还缺那么一点稳劲,这可是最原始的素质(无疑是说首要的素
质,至关重要的素质)。他翅膀(我的对话者想说“脑子里”)必须要沉住点气。再说,他
只管相信我好了。对这种事,我是内行。在升任‘大旅馆’的经理职务之前,我在巴伊亚先
生手下初试过刀枪(第一次工作)。”这一现身说法给我印象颇深,我对经理亲临古勒夫桥
表示感谢。“噢!不值一提。这只不过费了我无边无际的(想说“微不足道”)一点时
间。”况且,我们已经到了旅馆。
我心力交瘁,整个儿全乱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脏病发作,我极力忍住疼痛,小心地
慢慢弯腰去脱鞋。可刚一碰到高帮皮鞋的第一只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胀起来,一个神
圣、陌生的人出现并充满了我的心田,我浑身一震,啜泣开来,眼泪象溪水一般夺眶而出。
这位前来搭救我,助我摆脱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数年前,在一个我处于同样孤寂、同样绝望
的时刻,在一个我心中空空无我的时刻,潜入我的心扉,把我还给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为
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内容,又给我带来内容)。我在记忆中刚刚发现了外
祖母那张不安、失望、慈祥的面庞,对我的疲惫倾尽疼爱,我来此的第一个夜晚,外祖母就
是这副形象;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对她很少怀念,连自己也感到吃
惊,并为此而责备自己;这是我那位名副其实的外祖母的脸庞,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病发
以来,我第一次从一个无意但却完整的记忆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现实形象。对我们
来说,这种现实形象只有通过我们思维的再创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规模战斗中沾过
边的人个个都可成为伟大的史诗诗人);就这样,我狂热地渴望投入她的怀抱,而只有在此
刻——她安葬已经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确定有误,此类错误屡屡出现,致使事件日历与
情感日历往往不一致——我才刚刚得知她已经离开了人世。打从这一时刻起,我常常谈起
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这位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年轻人的言语与思想中,
过去从未有过任何与我外祖母相像的东西,因为我生性轻浮,贪图享乐,她生病,我竟视若
家常便饭,心中对她过去保留的记忆仅处于潜在状态。无论在何时审视我们的心灵,它整个
儿只有一种近乎虚假的价值,尽管它有洋洋大观的财富清单,因为时而这一些,时而那一些
财富皆是无权处理——无论是实在的财富,还是想象的财富——就以我为例吧,盖尔芒特家
族古老的姓氏也罢,对我外祖母的真实回忆也罢,两种财富概莫能外,而后一类财富要重要
得多。因为心脏搏动的间歇是与记忆的混乱密切相关的。对我们来说,我们的躯体就象一个
坛子,里面禁闭着我们的精神,无疑是我们躯体的存在才诱使我们作出如此假设,我们内心
的财富,我们往昔的欢乐和我们的一切痛苦都永远归我们所有。如果认为这些财富消失了或
重现了,这也许同样不准确。无论怎样,倘若说它们存在于我们体内,那么大部分时间则都
隐藏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财富也往往受性质不同的记
忆所抑制,在意识中排斥了与它们同时产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贮财富的感觉范围
重新控制在手,那么它们自己也便拥有同样的能力,驱逐出与它们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独自
在我们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们存在的我。然而,正因为我方才骤然重现的那个“我”,打从
我抵达巴尔贝克后外祖母为我脱衣的那个久远的夜晚以来,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
刚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钟,不是发生在“我”不知晓的现实日子之后,而是
——仿佛时间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时刻——不经接续,紧接往昔的那第一个夜晚。
当时的那个“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却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还清晰地听到了
在此之前刚刚脱口,但倏间已经成梦的那番话语,犹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听到了梦境
的响声,而梦却已消逝。我只不过是这样一个人,试图躲进外祖母的怀抱,吻她,亲她,以
此抚平她痛楚的伤痕,近段时间来,不同的“我”象走马灯似地在我心头显现,当我属于其
中这个或那个“我”时,我曾迫切需要回想这个人物,然而谈何容易,犹如现在我白费心
机,试图重新感受某个“我”的快意与欢乐,至少是一度时间吧,当然,我已经不再是那个
“我”了。我渐渐记起,在外祖母身着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个小时前,我在闷热
的马路上游荡,在那位糕点师傅面前,我多么想亲亲我外祖母,心想这一小时她不在我身
边,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现在,同样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几小时又几小时地永
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过发现了这一需要,因为我平生
第一次感觉到活生生的、真实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胀裂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然
而,却在这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我简直无法理解,于是,我试
着承受这一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样,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个生
命,一份慈爱,也就是说这是生就为我准备的,这是一份爱,在这份爱里,一切都在我心间
臻于完善,达成目的,认准其始终不渝的方向,爱之所至简直无所不灵,以致在我外祖母看
来,伟人们的天才,自创世纪以来可能存在的一切聪明才智,简直不如我的一个小小的缺
点;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温了象现在这样的至福,便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它的来临,感到它
象一种旧病复发的痛苦,从子虚乌有飞跃而出,虚无曾抹尽了我保留的这种慈爱的形象,摧
毁了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时,取消了我们相互注定的命运,在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
的外祖母的时刻,将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个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边
生活了若干年,就象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边发生一样,但在这另外一个人看来,我过
去不过是子虚,将来也只能是乌有。近来我享受过的欢乐烟消云散,此时此刻我唯一可以品
尝的欢悦,似乎就是粉饰过去,减少我外祖母昔日经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这不仅
仅在于她穿着晨衣,这一特定的服装,几乎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疲惫,无疑是身体不健康
的疲惫,但她在我眼里却是和蔼可亲的疲惫;渐渐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目
睹我的苦痛,需要时不惜向她夸大事实,造成她内心的难过,想象着再用我的亲吻将它抹
去,仿佛我的撒娇可以带来她的慈爱,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欢乐;比这更糟的是,我,
我现在已别无幸福可言,只能从我的回忆里,从这张脸庞因和颜悦色而突出、倾斜的各个部
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疯狂地极力从中搜刮幸福,甚至连蛛丝马迹的欢乐也不
放过,比如在圣卢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头戴宽沿帽,在不明不暗、强弱适中的光
线中,慢悠悠地摆出卖弄风情的姿态,显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
这一点,失口嘀咕了几句不耐烦且又伤人的话,从她脸上那一阵抽搐,我感觉到我说的话已
经传至她的耳朵,伤害了她的心;其实,这些话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为现在千亲万吻的抚
慰是万万不可能了。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脸上的那阵抽搐,再也无法忘却她内心,毋宁说我内心的痛
苦;因为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当我们固执地一味回忆我们曾给予他们的种种打击时,我
们不停鞭挞的正是我们自己。这痛苦,虽然撕心裂肺,我却紧紧抓住不放,因为我深切地感
到它是我对外祖母怀念的作用所致,是这一怀念之情真正存在于我心头的具体证据。我感到
真的只有通过痛苦才回想起她来,我多么希望那维系着对她怀念之情的钉子在我心间扎得更
深,更牢。我并不试图通过对她的照片(圣卢为她拍摄的那一张,我一直带在身边)低语、
祈祷而减轻痛苦,美化这种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只是出门在外,暂时不得见面而
已,就象我们朝着一个远离我们的人儿低语、祈祷,他虽然孑然一身,但却熟悉我们,永远
永远与我们融为一体。但是,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所坚持的不仅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
尊重我痛苦的独特面貌,尊重我无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种苦痛,每当与交织在我心头的存在与
虚无格格不入的那阵抽搐重又浮现眼前,我便心甘情愿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规律,继续经受痛
苦的煎熬。在那当时有着切肤之痛,如今却无法理解的感觉中,我确实并不知道日后哪一天
会有可能悟出几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从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只能源出于那一感
觉,那感觉是多么别具一格,多么自然而然地产生,它既没有由我的理智划定运行轨迹,也
没有因为我的怯懦而减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发现,犹如雷轰电击,按照一个超自
然的、非人类的符号,在我心间铭刻下的标记,仿佛留下了一条双重神秘的印迹。(迄此,
我一直处于对外祖母的遗忘状态,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连想也不曾想过;殊不知遗忘本
身,说到底是一种否认,是思维能力的减弱,无法再现生活中的真实时刻,不得已用风马牛
不相及的惯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兴许自我防卫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早已在黑
烟未消的废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业的基石,我因此而过分地品尝了回忆心爱的人作
出这样或那样的评价时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这份甜蜜能够带来种种评价,仿佛它始终存
在,我为了它而继续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这一更为真实的时刻,我双眼紧闭,外界
的万物一概不见,五脏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彻亮,在这骤然间变得半透明的有机的内心深处,
残存与虚无终于结成一体,睡眠的世界(在其门口,暂时瘫痪的智慧与意志再也不能与严酷
的真情实感一起争夺我)便反映、折射出这一痛苦的混合体。在这个睡眠的世界里,为我们
身体器官的紊乱所控制驾驭的内知觉加速了心脏或呼吸的节奏,因为同一程度的恐惧、悲切
或悔恨,一旦注入我们的血管,便会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澜;当我们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
波涛,犹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①,踏遍内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张张庄严、伟大
的脸庞便立即浮现在我们眼前,向我们靠近,继而离我们而去,任我们泪水涟涟。我来到幽
暗的大门下,迫不及待地寻觅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费气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着,
只不过生命力已经衰弱,象记忆中的她一样苍白;黑色愈来愈浓,风越刮越烈;父亲本应把
我领到她身边去,可他却迟迟不见。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感到心脏象凝固了一般,我这才
想起已经好几个星期忘了给外祖母写信了。她该会对我怎么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
“她呆在那间为她租用的小房间里该是多么凄惨,那房间就象以前女仆住的一样窄小,她孤
零零的,身边只安排了一个人照看她,在房间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因为她身子一直有点瘫
痪,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该会以为她死后,我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该会感到多么
孤独,感到被人遗弃!啊!我必须赶紧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搁一分钟,不能等父亲来了
再走;可是,她身在何方?我怎能忘了她的住址呢?但愿她还能认得我!我怎能几个月都没
有想起她呢?天漆黑一团,我无处可寻,狂风吹得我迈不开步子;可我父亲不就在我面前徜
徉嘛;我朝他高喊:‘外婆在哪里?把她住址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肯定什么都不缺
吗?’父亲回答我说:‘啥也不缺,你完全可以放宽心。守护她的人办事有条有理。我们还
不时给她汇去一小笔款子,给她购买生活必需品,生活用品她向来用得不多。有几次,她询
问你在做些什么。大家连你准备写书的事都告诉她了。她脸上显出喜色,拭去了一滴泪
水。’”此时,我似乎回想起,外祖母谢世不久,曾象一个被逐出门外的年迈女仆,象一个
陌生的老太婆,神态卑贱地哭泣着对我说:“一定允许我,以后怎么也得再见你几面,千万
别一过就是多少年都不来看我。请你想想,你好赖做过我的外孙,做外婆的是不会忘了
的。”再次看到她当时那副如此顺从、如此悲切、如此温柔的面孔,我恨不得立即跑上前
去,向她倾吐我当时本该回答她的那番话语:“外婆,你要想见我,一定会见到我,世间,
我唯独只有你,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多少个日月以来,她孤零零躺在那里,我却不在她的
身旁,无声无息,这该让她多么难过,该会使她伤心泪落!她心里会怎么样呢?于是,我也
呜咽着央求父亲:“快,快告诉我她的住址,带我去吧。”没料到他回答说:“噢,因
为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定能见到她。再说,你也晓得,她身体十分虚弱,极其衰弱,
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我想你见了她反而会很难过。我也记不得那条大街的确切门牌号
码。”
“你还是告诉我吧,你知道,死去的人不便再活在人世,这不是真的。尽管众人都这么
说,可总不是真的,因为外祖母分明还活着。”我父亲凄楚地一笑:“啊!不懂事呀,你太
不谙事理了。我以为你还是不去为好。她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已给她安排妥贴。”“可是,
她不是孤零零一人吗?”“是的,可这样对她反而更好些。她不想事,这更好,否则,只会
给她增添不幸。想事往往是痛苦的,再则,你知道,她已经十分虚弱了。我把准确的方向告
诉你,你可以去那儿;不过,我看不出你去那儿会有什么用处,我也不认为那位守护人会放
你进去看望她。”“然而,你完全清楚,我将永远生活在她身旁,鹿,鹿,弗朗西斯·詹姆
斯,餐叉。”但是,我已经渡过幽暗曲折的忘河,浮到了水面,眼前展现了一个生者的世
界:即使我仍然重复着“弗朗西斯·詹姆斯,鹿,鹿”这几个字,下面的话再也无法向我提
供其清晰的含义,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其意义表达得何等自然,可现在我再也想不起来
了。我甚至再也不明白父亲刚刚对我说的“Aias”一词怎么会直接表示:“当心别着凉”,
这怎么可能呢。我忘了关上百叶窗,无疑是明亮的日光把我照醒了。但是,我无法忍受眼前
的滚滚海涛,可昔日,外祖母却可以静静地观潮,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波浪泰然自若,这优
美的新图景立即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外祖母是看不到这景象了;我多么想堵上耳朵,不
再听那滚滚的涛声,因为此时此刻,海滩上金光耀眼,在我心间拓开了一片空虚;过去,我
还是个孩子时,曾在一个公园里与外祖母走散了,此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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