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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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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洛克的表妹来到一张餐桌前坐下,读起画报来。不一会,妙龄女郎漫不经心似的坐到
了她的身旁。可在桌底,人们也许很快就能目睹到她们双脚纠缠在一起的场面,紧接着,就
可看到她们的双腿与双手紧紧地贴在一起,难解难分。话匣子打开了,交谈开始了,可那位
少妇的幼稚的夫君四处在找她,没料到发现她正在与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女策划晚间行动,
不禁大吃一惊。妻子向夫君介绍了布洛克的表妹,说她是孩童时代的女友,可作介绍时,名
字说得含混不清,因她忘了问女友的芳名。然而,丈夫在场,反倒促进了她俩的亲密关系,
她们彼此以“你”相称,说两人是小时在修道院结识的。事后,她们谈起这件事时,忍俊不
禁,对那位受骗的丈夫也是大加耻笑,那开心的劲儿又引发了一次相互亲热的良机。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不能说她在娱乐场或在海滩的某个地方与哪位年轻姑娘有什么过分
放肆的举动。我甚至觉得她举止行为过分冷漠,过分谨小慎微,显得不仅仅是一种良好的教
养,而象是狡猾的伎俩,目的在于消除他人疑心。比如对某某少女,她会冷漠、敷衍而又不
失分寸地扯大嗓门回答道:“对,我五点钟左右去打网球,明晨八点左右去洗海浴。”说
罢,她会立即离少女而去——可她脸色非同寻常,故意声东击西,看样子象是约会,或者不
如说低声约定之后,故意大声说上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以“遮人耳目”。然而过不了多
久,我便发现她骑上自行车,飞速行驶,令我顿生疑团,猜想她准是去与那位刚才几乎没有
怎么答理的姑娘幽会。
  有时,当哪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在海滩边下车,阿尔贝蒂娜最多也不过情不自禁地扭过头
去。她往往紧接着作一番解释:“我在看浴场上方新插上的旗帜。他们该多破费一点。另一
面旗已经够寒酸了。可我觉得这一面更失体面。”
  一次,阿尔贝蒂娜打破界限,一改那副冷冰冰的神态,弄得我倍感悲伤。她心里清楚,
我之所以烦恼不安,是因为她要去会她姨母的一位女友,此人“行为不端”,时不时上邦当
夫人家小住两三天。阿尔贝蒂娜很客气,曾向我保证再也不与她打招呼。可当这位女人来安
加维尔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噢,您知道她上这儿来了。是别人告诉您的?”仿佛是想
向我表白她没有偷偷摸摸去见过她。有一天,她又跟我提起这件事,说罢补充道:“对,我
在海滩上遇见了她,我经过时与她几乎擦肩而过,故意撞了她一下。”当阿尔贝蒂娜跟我说
这些时,我脑中想起了邦当夫人的一句话,在这之前我从未曾想过,当时,邦当夫人当着斯
万夫人的面,向我数落她外甥女阿尔贝蒂娜如何如何无礼,仿佛在赞颂一种优良品质似的,
还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如何溪落我不知其姓名的官员的妻子,耻笑她父亲当过厨房小学
徒。但是,我们心爱的女子的某一句话不可能永久地保持其纯洁无瑕的状态;它会渐渐变
质,腐烂。一两个夜晚之后,我脑中又浮现出阿尔贝蒂娜的那句话,这次,在我看来,阿尔
贝蒂娜的所作所为不再是我当初认为其中所表现出的不良教养,对此,阿尔贝蒂娜反而常引
以为骄傲——这只能令我付之一笑——而是别的因素,甚或阿尔贝蒂娜压根儿就没有明确的
目的,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夫人的器官,或不怀好意,想提醒对方注意先前也许欣然接受过
的某种主张,这才飞快地与那位夫人擦肩而过,也正因为是当众所为,阿尔贝蒂娜心想我或
许已经有所耳闻,所以想抢先作个说明,以免引起不良的解释。
  尽管如此,我的妒心将很快平息,那是阿尔贝蒂娜可能爱着的那些女人激起的嫉妒之心。
  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了地方经营的巴尔贝克小火车站。因天气恶劣,我们由旅馆的公共
马车送至车站。离我们不远处,站着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他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近来,
他瞒着“阿塔莉”合唱队的那位小子,偷偷与附近农庄的一个小伙子往来,这家农庄相当兴
旺,叫做“樱桃树之家”。小伙子红红的脸膛,形容粗鲁,脑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孪生
弟弟也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番茄脑袋。这对双胞胎长相酷似,难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时实
现了工业化,生产出了一样规格的产品,这对旁观者来说,确实不乏美妙之处。不幸的是,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观点迥然不同,认为他俩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号专爱与太太们厮
混淫乐,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而番茄一号则并不讨厌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尽管有失尊严。
然而,每当贝尔纳先生回想起与番茄一号共度的美好时光,由于条件反射,心头便直痒痒
的,忍不住又去“樱桃树之家”,但是这位犹太老人眼睛近视(不过并不因为近视就必然将
两兄弟搞混),无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对孪生弟弟,问道:“今晚相会好
吗?”他总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顿揍”。甚至在当天同桌用餐时,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场
面,怪,他对番茄兄弟,甚至对可食用的番茄产生了极度的反感,以致每当他在大旅店听到
身边有客人要番茄时,便小声对他说:“先生,我与您素昧平生,请原谅我冒昧与您说话。
我刚才听到您点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都是烂的。我告诉您,这是为了您好,反正与我无
关,我从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动地向身边这位仁慈、无私的先生道谢,喊来跑堂,装模
作样,象是改变了主意:“不,说定了,不要番茄。”埃梅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暗自发笑,
心想:“好一个老奸巨猾的贝尔纳先生,竟然使点子让人把订的菜换了。”贝尔纳先生在等
着晚点的火车,由于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肿,他故意避开,没有向阿尔贝蒂娜和我道安。我们
俩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当我们不可避免要打个招呼时,一辆自行车向我们
飞冲而来。电梯司机跳下车子,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我们刚刚离开旅馆不久,维尔迪兰夫
人来了电话,邀我两天后去吃晚饭;其中的原因,下面自可看到。电梯司机一五一十,将来
电话的细枝末节全都如实说了一遍,然后离开了我们,那劲头就象某些民主“雇员”,装出
一副样子,仿佛与资产者保持着相互独立的关系,但其实,他们中间建立了服从与被服从的
原则,只听得电梯司机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上司的关系,我得赶紧回去。”意思是说,若
他迟迟不归,门房和车夫会不满意的。
  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全都外出了,需要一段时间。我想让阿尔贝蒂娜开开心。即使可以
假设,她会为独自与我在巴尔贝克共同度过每日下午的时光感到些许幸福,可我心里清楚,
幸福是决不会任人全部占取的,而且阿尔贝蒂娜尚处于不谙世事的年龄(有的人永远跨越不
了这个年龄),尚未领悟到,幸福难以十全十美,其原因并不取决于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
于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会令我产生新的欲念,再次探寻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
比较而言,我更乐意她把失望归咎于环境,归咎于经过我精心安排的环境,因为这种环境不
容我们俩轻易单独相会,同时又妨碍她独自去娱乐场,去海堤。就说这天,我要去东锡埃尔
见圣卢,请她陪我同行。可是,我却又劝她去作画,以前,她曾学过绘画,我出于同样的目
的,不要让她闲着了。一忙起来,她就不会考虑她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我也很乐意经
常携她去维尔迪兰或康布尔梅家吃晚饭,这两家人也许也乐意接待我举荐的女友,可我每次
领她去之前,都必须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还未光临拉斯普利埃。我并非足不出户就
可将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获悉两天后阿尔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于是抓紧机会
给维尔迪兰夫人发了地封快信,问她能否在周三接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儿,我将想方
设法见一见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来巴尔贝克的危险,如果确有这种可能,就要弄清是
什么时间,以便到那一天把阿尔贝蒂娜支得远远的。地方经营的小铁道建了回转线,当初与
外祖母乘坐时,回转线还没有影子,可如今,铁道一直通到了东锡埃尔—拉古比尔,那是一
个大站,许多重要的列车都从该站发车,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巴黎来的那列快车,我当初
来看望圣卢以及回家乘的就是这趟车。可是,由于天老爷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马车把我和阿
尔贝蒂娜送到了“巴尔贝克—海滨”小火车站。
  小火车尚未到站,可已见它在行进途中释放的缕缕青烟清闲自在地悠悠飘忽,接着象一
朵几乎静止的云彩,全凭自身的力量,慢腾腾地攀登克利克多悬崖的绿色陡坡。由青烟开道
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车终于缓缓地开过来了。乘车的旅客纷纷向旁边退去,给火车让道,
可一个个不紧不慢,知道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温厚,几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机强
有力的控制,听从站长宽容的信号的指挥,就象一辆新手骑的自行车,不会冒险去撞人,人
们想它在哪儿停,就会在那儿停。
  正是因为我去了快信,维尔迪兰家才打来了电话,此信去得正巧,因为星期三(两天后
便是星期三)是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盛大晚宴的日子,无论在拉斯普利埃还是在巴黎都是如
此,可我对此却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艺
术之作。维尔迪兰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与此相同的星期三,尽管如此,她还在自
己的各个星期三之间输入细微的色彩差异。“这个星期三不如上一个,”她常说,“可我相
信下一个星期三将是我有生以来办得最为精彩的一个。”有时,她也承认:“这个星期三自
愧不如以往的。不过,下个星期三我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在巴黎居住季节的最后几个星
期,女主人行将出发去乡村度假之前,动不动就宣布星期三要停办了。这成了她刺激忠实信
徒们的良机:“只剩下三个星期三了,只剩下两个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语调好比宣布
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您千万不要放弃下一个收场的星期三。”但是,收场是假,因为她又
往往通告大家:“现在,再也没有正式的星期三了,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个。不过,星期三
我还在这儿。我们大家一起欢度星期三;谁知道呢?知己之间小聚的星期三,也许是最愉快
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种种限制,由于有朋友路过,就得邀请他在这个或那
个晚上来作客,所以几乎天天都过星期三。“我记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
芒贝尔侯爵夫人。”电梯司机对我说。我们有关康布尔梅的解释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彻
底取代卡芒贝尔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记忆中的位置,每当他因回忆那个难记的姓氏感到为难
时,卡芒贝尔一词那通俗而又意味深长的音节便前来搭救年轻的店员,并立即受到他的喜
爱,被他重新采纳使用,而这并非由于他生性懒惰,就象成了老习惯,难以根除,而是因为
这几个音节满足了逻辑和简明的要求。
  我们加快步子,想占个空包厢,以便整个旅途中我可以亲搂阿尔贝蒂娜。可我们未能如
愿以偿,无奈进了一间分隔的小车厢,里面已经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大又丑又老,一副
男子相,可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正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尽管她俗不可耐,可一
举一动,处处显得自命不凡,我揣摩着她有可能属于哪个社会阶层,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
结论,这女人十有八九是哪家大妓院的老板娘,是个外出为妓女拉客的鸨母。她的形容举止
在高声地宣布这一点。我在此之前竟然还不知这些太太还读《两个世界评论》呢。阿尔贝蒂
娜讪笑着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动几下。那位太太神气活现,可我心里却一直挂念着
第二天的事,我将应邀去小火车的终点站,到闻名遐迩的维尔迪兰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
站,罗贝尔·德·圣卢等着我,要是再走远一点,我还可以到费代纳小住数日,定会给
德·康布尔梅夫人带去莫大的欢乐,一想到这些,我的双眼禁不住闪烁起讥讽的目光,打量
着这位自视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为,凭她那身考究的服饰,帽上饰着羽毛,以及那本《两
个世界评论》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举足轻重。我希望这位太太在车上呆的时间不要超
过尼西姆·贝尔纳,起码在图丹维尔下车。但事与愿违。列车在埃格勒维尔停下,但她还坐
着不动。列车过了蒙特马丁海滨站,巴维尔—拉班加尔站,又过了安加维尔站,她仍然坐
着,当车子离开了东锡埃尔前一站圣费里舒时,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开始跟阿尔贝蒂娜又
搂又抱。在东锡埃尔,圣卢已在车站恭候。“没有比见您一面更难了。”他对我说,因他住
在婶母家,我的电报刚刚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时间,所以只能给我一个小时。不幸的是,
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原因是一下火车,阿尔贝蒂娜就只注意圣卢。她不跟我
交谈,若我找她说话,她勉强作答,当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开。相反,她对罗贝尔总是笑
眯眯,煞是诱人,跟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还与他带来身边的小狗玩耍,逗弄时,还故意触
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第一次让我亲搂时,我曾会心一笑,感激我这位素昧平生
的诱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变化,极大地简化了我的任务。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怀
恐惧。罗贝尔兴许意识到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并非无足轻重,因为尽管她极力挑逗,他并不
理会,弄得阿尔贝蒂娜对我满肚子不高兴。再说,他跟我交谈时,仿佛身边就我一人似的,
当阿尔贝蒂娜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便又赢得了她的敬重,罗贝尔问我是否想设法会一会
还留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我在东锡埃尔逗留那段时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帮
朋友一起吃晚饭。可是,由于他表现出一副连他本人也经常谴责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
态,似乎在发问:“如果你现在都不乐意再见他们一面,当初又何必一味取悦于他们呢?”
我谢绝了他的建议,一来因为我不愿冒险离开阿尔贝蒂娜,二来我与他们已经断绝往来。摆
脱了他们,亦即超脱了自我。我们都热切希冀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在这一生活中,我们能和
尘世中的自我保持不变。可是,我们没有考虑到,即使并不期待另一种生活,但在尘世生活
中,我们要不了几年,也会背叛了我们过去的自我,背叛了我们试图永远保持不变的形象。
即使我们并不以为,与生命过程中发生的种种变化相比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们改变,但
是,假如我们在另一种生活中与我们过去的“我”不期而遇,我们也许会对过去的自我不屑
一顾,扭开头去,就象对待过去有过交往但久未见面的人——比如就象圣卢的那些朋友,过
去每晚在“锦鸡”饭店与他们聚会,曾给我多少欢悦,可如今要与他们交谈,对我来说实在
腻烦、难受。从这方面看,正因为我宁可不去那儿重新获得曾给我欢乐的一切,所以去东锡
埃尔漫游一番,在我看来,倒象是有将进天堂的预兆。人人都十分梦想天堂,抑或梦想众多
的、相继出现的天堂,但是,这些天堂,早在人们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这样的天堂里,
谁都会有失落的感觉。
  圣卢把我们留在车站。“你可能还要等个把小时。”他对我说,“要是你在此等候,一
会兴许能见到我舅舅夏吕斯,他要换车去巴黎,那趟车比你的早十分钟。我已与他道过别,
因为不等他的车到,我就得赶回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你来了呢,当时我还没有收到你
的电报。”圣卢刚离开我们,我便埋怨起阿尔贝蒂娜来,可她回答我说,她之所以对我冷冰
冰的,是担心刚才停车时,万一圣卢看见我倚在她身上,胳膊搂着她的腰,会产生什么想
法,她这样做,正是想消除圣卢的想法。圣卢确实看到了我搂腰的模样(我没有发现这一
点,不然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会放规矩些),方才还慢条斯理地对我附耳说道:“你跟我提
过的那些一本正经,认为德·斯代马里亚小姐行为不端,不愿与她多来往的姑娘,就是这副
样子?”在这之前,我从巴黎去东锡埃尔看他,两人谈及巴尔贝克时,我确实跟他说过对阿
尔贝蒂娜无从下手,她简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说得也很诚恳。可天长日久,我自己终
于醒悟到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罗贝尔能信以为真。而这只需要我对他说一声,
我爱着阿尔贝蒂娜。他这种人,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牺牲自己的欢乐,总是把朋友的
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对,她很孩子气。可你对她真的一无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问了
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你们俩搂着腰,象两个恋人。”
  “您那种态度什么也没有消除。”等圣卢一离开我们,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说。“不
错。”她回答我说,“我表现笨拙,让您伤心了,我心里比您还难过。以后看吧,我决不对
您这样了。请宽恕我吧。”她黯然神伤地向我递过手来,对我说。这时,从我们在座的候车
室的深处,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慢悠悠地走过来,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雇员,拎着他
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会上与他相遇,他总是身着黑色服袭,腰身裹得索紧的,一动不动,
加之他老是神气活现地昂首挺胸,热情漾溢地取悦他人,滔滔不绝地神吹海聊,整个躯体通
常保持着垂直的架势,这次见面,我真想象不到他竟苍老得成了这副样子。此刻,他身着一
件浅色旅行外套,显得比过去臃肿,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晃动着便便大腹和近乎成为象征的
臀部,只见他两片嘴皮涂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画的胡子乌黑发亮,与斑白的头发适成
鲜明对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轻活泼,光彩夺目,但天日无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统统都走
了样。
  由于他正要上车的缘故,我跟他只聊了简短的几句,我边聊边看着阿尔贝蒂娜坐的车
厢,向她示意我马上过去。当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扭去脑袋,他开口请我帮个忙,去喊一喊
铁道另一侧的一位军人(那人是他的一位亲戚,似乎夏吕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们这趟车,不
过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远离巴尔贝克的方向而去。)“他是团军乐队的。”德·夏吕斯先
生向我解释道,“您有福气,相当年轻,我老了,过铁道不方便,您可以帮个忙,免得我受
这份罪”我权当作义务,向他指点的那位军人走去,果然发现他领章上绣着竖琴标志,
真是位军乐队员。可是,正当我要转达口信时,我认出了那人原来是莫雷尔,此人是我叔父
的随身男仆之子,多少往事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他的出现令我好不惊诧,可以说给我带来了
欢乐!我一下把德·夏吕斯先生托办的事丢到了脑后。
  “怎么,您在东锡埃尔?”“对,我被征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可回话时,
他口气生硬而又傲慢。他变得十分“装腔作势”,显然,我的出现令他想起了他父亲的职
业,不会给他带来愉快的。突然,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朝我们飞奔而来。我迟迟没有返
回,肯定让他等急了。“我今晚想听点音乐,”他劈头对莫雷尔说,“我为晚会出价五百法
郎,若您在乐队有朋友,这恐怕对他有点实惠吧。”尽管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的放肆早有了
解,可他对他年轻的朋友竟然连声好都不问候,我感到惊愕。再说,男爵也没有给我细心琢
磨的时间。他深情地向我递过手来,说道:“再见,我亲爱的。”仿佛向我示意,让我赶紧
走开。确实,我把亲爱的阿尔贝蒂娜孤单一人搁在那儿,时间也太长了。“您瞧,”我回到
车厢对阿尔贝蒂娜说,“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这个舞台拥有的布景不如
演员多,而演员又不如‘情节’多。”“您跟我说这些,为的是哪门子事?”“因为德·夏
吕斯先生刚才请我给他喊一声他的一个朋友,可我恰正在车站的月台上认出了那人原来是我
的一位家人。”我边说边琢磨着男爵何以觉察出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我对此连想都未想过。
开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响吧,诸位还记得,絮比安的女儿似乎热恋上了小提琴
手。然而,令我惊诧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车去巴黎的最后五分钟,竟然提出要听音乐。
当我记忆中浮现出絮比安女儿的形象,我开始觉得,倘若善于摸到真正的罗曼史的底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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