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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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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但对她每日的行止,我始终在暗中挂着心;当然,我逃离巴尔贝
克,为的就是让她再也没法去跟这个那个的朋友会面,我一直对她的这帮子朋友提心吊胆
的,生怕她跟她们混在一起会为了逗个乐儿,说不定还是为了拿我逗个乐儿,就干出些伤风
败俗的事来,因此我当机立断决定离开那儿,意在一劳永逸地斩断所有这一切对她有害的联
系。阿尔贝蒂娜有一种不同一般的惰性,一种把什么事情都忘在脑后、随遇而安的本领,以
致那些联系一旦切断之后,纠缠我多时的恐惧症也就不治而愈了。但正象它所由缘起而又无
以名状的邪气一样,这种恐惧也会以各种模样出现。在我的嫉妒还没有找到新的附体以前,
我还能在痛苦已成过去之际,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宁。可是,些许细微的诱因,就能引起一种
慢性病的复发,同样,对激起这种嫉妒的人的邪恶而言,一点小小的机缘就能触发它(在一
段贞洁的间歇过后)再度施威于不同的对象。我可以把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同伙分开,从而驱
走邪魔似的缠绕着我的幻觉;但是,即使我能够让她忘掉那伙人,切断她和她们的联系,她
的寻欢作乐的欲望却是根深蒂固,而且也许正等待时机随时准备宣泄出来的。而巴黎和巴尔
贝克同样地为这种宣泄提供着机会。无论在哪个城市都是一样的,她根本无须去寻找,因为
邪恶不仅存在于阿尔贝蒂娜身上,而且存在于别人身上,任何寻欢作乐的机会都是那些人所
求之不得的。只消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能把两个如饥似渴的人儿撮合在一起。对一个机
灵的女人来说,先装出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过五分钟再朝那个已经心领神会、兀自等在一
条小马路上的人儿走去,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一次幽会,这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有谁能看
出半点破绽来呢?对于阿尔贝蒂娜,事情更加简单,她若想把那种暧昧关系保持下去,只用
对我说她挺喜欢巴黎的某处近郊,很想再去一次就行了。所以,只要她回来得太晚,或是出
去兜风的时间长得难以解释(尽管结果也许还是让她轻而易举地给解释了过去,而且其中决
无半点与情欲有涉的理由),就足以让我旧病复发,这回它可是跟我想象中的一幕幕背景并
非巴尔贝克的场景缠在了一起,而我则极力想把这些场景连同以前的印象一并抹去,仿佛排
除一次转瞬即逝的诱因,就能消弭一场先天疾病的病因似的。我没有意识到,我之所以能这
么做,靠的正是阿尔贝蒂娜多变的性格,正是她那种对不久前还是情之所钟的对象说忘就
忘,甚至立时生出厌恨来的本领,我这样做,不时会使某个我不认识、但曾给她以乐趣的对
象蒙受深切的痛苦,我更没有意识到,我把痛苦加在这一个个对象身上,其实也是枉然的,
因为这些对象都将相继被抛弃、替补,在被她轻率抛弃的旧人横陈沿途的这条通道之侧,还
有一条平行的小路展示在我面前,那是一条只容我偶而停步匆匆喘口气的无情的畏途;如果
当时能仔细想一想,我该明白只有在阿尔贝蒂娜和我两人中有一个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个
时刻,我的痛苦才会休止。还在我们刚回到巴黎的那会儿,我就对安德烈和司机关于陪阿尔
贝蒂娜外出兜风的报告不满意,当时我就感觉到,巴黎的近效和巴尔贝克的近郊同样的使我
不放心,有好几天,我亲自陪阿尔贝蒂娜出游,可是不管上哪儿,我照样摸不透她到底在干
些什么,她照样尽可以背着我做小动作,我一个人监视她,困难更多,最后我干脆带她回了
巴黎。说实话,离开巴尔贝克那会儿,我还以为就此带着阿尔贝蒂娜离开了戈摩尔①呢;
唉!戈摩尔在这世上真是无所不在哟。我一半出于嫉妒,一半出于对这种兴趣(非常难得遇
到的情形)的懵懂无知,无意间安排下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而阿尔贝蒂娜在这中间始终没
让我逮住过。我会冷不丁地向她发问:“喔!顺便问一句,阿尔贝蒂娜,不知是我瞎想还是
您真对我说过,您认识希尔贝特·斯万?”是嘛,我说过她在课堂里老爱跟我说话,因为她
有一套法国历史的笔记;她还挺客气的,把这些笔记借给我,我看完以后就带回教室去还
她,我俩只在课堂上见面。”您看她是不是属于那种我所不喜欢的姑娘?”“哦!完全不
是,正好相反呐。”
不过,除了一味作这种类似审讯的聊天以外,我更经常地是把待在家里节省下来的这点
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尔贝蒂娜出游的情景上,我用一种热切的口吻跟她谈到咱俩一起出游
的计划,无从兑现的计划使这种热切显得那么无可指摘。我表示了去巴黎圣堂②重睹彩绘玻
璃风采的强烈欲望,并为无法单独陪她成行深感遗憾,她瞧着我那种热切的模样,就温柔地
对我说:“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来这么想去,那么就上点劲儿,和我们一块儿去呗。
只要您愿意,我们等多久都行,等到您准备好为止。另外,要是您觉得单独和我在一起更有
趣的话,我只消打发安德烈回家,让她下回再来就是了。”然而这些邀我出游的话,却正增
强了我的安全感,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里了。
①《圣经·旧约》中因居民罪恶深重被神毁灭的古城。通常借指罪恶渊薮。
②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古教堂,其中建造于十三世纪的彩绘大玻璃窗极为壮观。
我没想到,把看守阿尔贝蒂娜以平息我内心骚乱的任务,如此这般地托付给安德烈和司
机,让他俩去费神监视阿尔贝蒂娜之后,我却就此变得愈来愈迟钝,那种绞尽脑汁驰骋想象
的冲动给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别人要做的事的意愿所激发的灵感也不复出现了。
更危险的是,就我的个性而言,可能性所构成的世界总要比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更让我觉得
容易明白些。这固然有助于去了解人的心灵,但也容易受人欺骗。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
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与可能性并不相干。然而,人们乃至整个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
内),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会有那么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个警长,一个明察秋毫的
外交官,一个完全部门的首脑,这些人物从不根据可能性去作八面来风的臆测,而是进行准
确的推理,暗自在算计着:“倘若德国如此这般宣称,那么它必是另有企图,那决非某种泛
泛而谈的企图,而是极其明确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诸实施。”“如果此人已经逃
跑,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c,必须在该地组织搜捕,具体方案
如下”天哪,这方面的本领我生来就欠缺,现在我又习惯了让别人去代我操那份监视阿
尔贝蒂娜的心,自己图个清静,所以干脆听任那点微弱的本能麻木、萎缩乃至消亡。
至于我想待在家里的原因,我是很不愿意向阿尔贝蒂娜讲穿的。我告诉她说,医生嘱咐
我卧床。这不是真话。即便是真话,当初这道医嘱也并没能阻止我陪阿尔贝蒂娜出游。我请
她允许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说其中的一个原因,一个出于明智的考虑的
原因。每次我和阿尔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离开我一会儿,我就会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
许是在和什么人说话,或者是在拿眼风瞧什么人。要是她情绪不佳,我又会想,大概我把她
的约会给搅了或是耽误了她的时间。真实,从来就只是一种把我们引向未知世界的诱饵,而
我们在探索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没法走得很远的。最好的办法是尽量不去知道,尽量不
去多想,不为嫉妒提供任何具体的细节。遗憾的是,即使与外界生活隔绝,内心世界也会滋
生种种事端;即使我不陪阿尔贝蒂娜出去,独自在家遐想,纷沓的思绪中时而也会冒出一鳞
半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东西,它们就象一块磁铁那样,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丝马迹牢牢地
吸住,从此成了痛苦的渊薮。哪怕我们生活在密封舱里,意念的联想和回忆,仍然在起作
用。但这些内心的撞击并不一定是即刻产生的。阿尔贝蒂娜刚出门,孤独所具有的那种启人
心智的效能,俄顷之间就使我恢复了生气;我也要在这刚开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乐趣。可要
是当天的天气不仅不能唤起我对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实世界,展示这
个对任何没有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况所迫,非得待在家里不可的人来说都是一
目了然的真实世界,那么光凭享受一番乐趣的一厢情愿的愿望——这种任性的、纯粹出于本
能的愿望——是还不足以给我带来这些乐趣的。有些个晴天,寒意袭人,街上的声音异常清
晰地传到耳际,与我之间的沟通显得那么畅达,仿佛房子四周的墙壁都给拆了似的,每逢电
车驶过,它那叮叮当当的铃声就宛如一把银刀在敲击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里听
到的那把潜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随着温度和外界光线的变化,琴弦变得
时而紧张,时而放松。在我们体内,这潜在的乐器在日复一日单调划一的生活节奏中保持着
沉默,让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异和变化音乐的那个源泉:有些日子里,天气的变化会使
我们即刻从一种音乐氛围转换到另一种氛围。我们会回忆起一支久已忘怀的曲调,歌的旋律
会以数学般的精确浮现在记忆中,甚至都来不及去辩认这到底是哪支歌,便会信口唱了出
来。唯有这些内在的变化(尽管它们也是受外界影响产生的),才会引起我对外部世界印象
的改变。脑海中那扇久久关闭的交流沟通之门开启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欢愉郊游的场景,
都在意识中浮现出来了。随着琴弦的颤动,我全身都震颤了起来,我相信,为了能再有一次
如此奇妙的体验,我会愿意付出业已逝去和行将到来的全部生命作为代价——这些生命所留
下的痕迹,早晚是要给习惯这块橡皮拂拭殆尽的。
虽然我没有陪阿尔贝蒂娜去作长途的郊游,但是我的心神却比她的行踪更加飘忽不定,
我拒绝了用我的感官去领略这个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赏着所有那些与之相似
的早晨,那些已经有过和还会再有的早晨,更确切地说,我在欣赏的是某一个典型的早晨,
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时断时续的再现,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因为清洌的风儿吹
过,就会把当天的福音书掀到一页页合适的位置,稳稳当当地齐着我的视线,让我躺在床上
就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这个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类似的早晨的永恒的真实,充实我的心
灵,给我带来一种不因体质孱弱而兴味稍减的欢乐:幸福舒畅的感觉,往往并不是从健全的
体魄,而是从不曾消耗的盈余精力中产生的,我们不必靠充实精力,只须靠缩减活动,就能
同样地获得这种感觉。我在病床上积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颤,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
犹如一部不能移动的机器兀自在原地运转。
弗朗索瓦丝来生火,往炉膛里扔了些小树枝引火。一个夏天下来已被遗忘的那股气味,
氤氲在炉膛四周,生成一个魔幻般的氛围,我在其中依稀觉得自己正在看书,一会儿在贡布
雷,一会儿又在东锡埃尔,我感到快活极了,尽管人还在巴黎的房间里,却仿佛正要动身沿
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圣卢和他的那些在军营的朋友们。常常有这样的情
况,我们回想积聚在记忆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乐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
磨而又时刻怀着康复希望的人身上,会表现得格外强烈,难支的病体和怀抱的希望,一方面
使他们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跟回忆吻合的图景,另一方面又使他们有足够的自信,以为
自己很快就能那么去做,因而面对这些回忆仍会显得充满渴念、无限神往,面前的这一切,
在他们已不仅仅是回忆或图景。然而,即使它们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些回忆而已,即使我在回
想起它们时仅仅是看见一些图景而已,有时冷不丁的,由于一种感觉同一效应,它们会使我
整个儿的变成那个当初见到它们的孩子或少年。不仅户外的天气起了变化,室内的气味有了
异样,而且在我身上年龄倒了回地去,人也变了模样。清冷的空气中透出的树枝气味,宛如
一段逝去的岁月,一块从往昔的冬日飘来的见不到底的浮冰,闯进了我这间不时留有这种香
味或那种亮光痕迹的屋子,这些痕迹犹如岁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还在我怀着契阔已久的
希望的喜悦辩认出它们以前,我就已经置身其间,整个儿沐浴在它们当中了。阳光照在我的
床上,穿过我瘦弱躯体的透明遮挡,温暖着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变得通体灼热。这会
儿,我就象一个连医生还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误的饿慌了的恢复期病人,又想起了阿尔
贝蒂娜,心想跟她结婚势必会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献给别人这么一个对我
来说过于沉重的负担,而且由于她无时无刻不在我跟前,我势必得过一种丧失自我的生活,
再也没法享受到那种悠然独处的乐趣。
问题还不止于此。即便我们所要求于生活的只是它能给予我们的种种愿望,其中也总有
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愿望——会有它们独特的禀性。所以,倘若我从床
上起来,撩开一会儿窗帘,那可并不仅仅是象音乐家打开一会儿琴盖那样,也不仅仅是为了
证实一下阳台和街上的阳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忆合得上辙,我那样做,也是想瞧一眼那个
挎着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着件蓝罩衫的面包铺女掌柜,或者是那个用弯弯的扁担挑着牛奶
罐、穿着围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个跟在家庭女教师后面、满脸
骄气的金发小姑娘,总之,我想瞧的是这样一幅图景,它跟其他图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
的差别,已足以使它跟那些图景之间,用音乐的语言来说,有如两个不同的音符那样迥然相
异,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见不到它,这一天就会因其无法为我追求幸福的愿望提供对象而显得
苍白贫乏。不过,见到这些事先想象不到的女性,虽然给我带来了愈来愈多的欢愉,使这街
道,这城市,这世界都变得更令我向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急不可耐地渴望恢
复健康,走到外面去,没有阿尔贝蒂娜在身边,做个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当那个将把
遐想留给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车子开得飞快地从屋前经过的时候,我总为自己的
病体没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女人,犹如火枪的枪子儿从窗洞里射出
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让她的脸容从我的眼里消失,因为我在这张脸上期待着幸福——
一个幽居如我的人从未尝到过的幸福——的赐予!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对她的情况已经不感什么兴趣。她一天比一天变得难看。只有当我
听说她怎么撩拨起别的男人的欲念的那会儿,我才重又感到痛苦,想把她从他们那儿夺回
来,让她当着我的面给高高地吊在桅杆上。她能使我痛苦,但决不会使我快乐。正是这种痛
苦,维系着我和她之间的这种乏味腻人的关系。一旦这种痛苦得以解脱,减轻痛苦的努力—
—它有如一种让人倍受折磨的游戏,逼得我付出全部精力——也随之变得全无需要之后,我
就觉得她对我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而我对她想必亦是如此。使我感到沮丧的是这种状况还会
持续下去,我有时甚至希望听到她干下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丑事,能让我在病体康复之前跟她
吵一场,然后好让我俩重归于好,让那根把两人拴在一起的链子换个样儿,变得柔软些。
与此同时,我又利用许许多多个场合,许许多多次作乐的机会,在两人的交往中给她制
造了一种幸福的幻象,而这种幸福我自问是无法真正给她的。我一旦身体恢复,就要去威尼
斯;可是,倘若我娶了阿尔贝蒂娜,我怎么能成行呢?我对她百般猜疑,哪怕就在巴黎,出
我决定要走动一下的时候,也总要带着她一块儿出去。即便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家里,我的思
绪还是一路跟随着她,我眼前会浮现出一幅蓝濛濛的幽远的场景,以我为中心绵延生成一片
朦胧空廓、飘移不定的地带。“要是阿尔贝蒂娜,”我对自己说,“在哪回兜风的时候,想
到我不再跟她提起结婚的事儿,下个狠心就此不回来,干脆上她姨妈家去,也不要我对她说
声再会,那她就会省掉我不少事,免得我为两人的分手去那么担心了!”我的心,自从它的
伤口愈合以后,开始跟我的这位女友分道扬镳了;我可以在想象中毫不费力地把她挪开,让
她离得我远远的。没有了我,十有八九会有别人娶她的,而她,有了自由,也许就会去干出
那种种叫我胆战心惊的荒唐冒险的事儿。可是,这会儿的天气这么好,我拿准她晚上就得回
来,所以即使她可能干下傻事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了头,我还是能很洒脱地把它甩在一边,
让它在头脑里的哪个旮旯里无声无息地呆着,就象那是某个想象中的人物干的坏事,跟我的
现实生活毫不相干似的;我的脑子轻松自如地运转着,觉得自己具有一种既是生理上的、又
是心理上的力量,它好似一种肌肉的活动,一种精神的亢奋,使我超越始终羁绊着我的忧心
忡忡的状态,开始在自由自在的氛围中活动,而一旦进入这种氛围,就觉得不论是死命地去
阻止阿尔贝蒂娜跟别人结婚,还是想方设法不让她跟别的女人相好,它们在我自己眼里,就
跟在一个不认识她的陌生人眼里同样的显得有悖情理。
然而,嫉妒又属于那种诱发因素变化莫测、无从控制的间发症,这些诱发因素往往在这
个病人身上是一个样儿,在另一个病人身上完全是另一个样儿。有的哮端病人发病时,非得
打开窗户,站在风口里呼吸从冈峦拂来的新鲜空气,病情才能缓解,而有的哮喘病人却得呆
在城里,躲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才行。但既然生的同是嫉妒病,他们又会都有对某些事可以
循例不究的脾气。有的人并不在乎受骗上当,只要别人把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真相就行,
有的人却但愿别人能把事情瞒着他,其实这两种人同样可笑,因为,如果说后一种人由于别
人对他隐瞒了真相而更称得上真正受了骗,那么前一种人要知道真相则无非是要让烦恼滋
生、延续、周而复始。
而且,嫉妒的这两种不同的偏执表现,对隐情恳请告知也好,拒不与闻也好,常常都会
走到偏执狂的地步。我们看到,有些受了情妇疏慢的嫉妒的男子,依然允许她委身于别的男
人,只要事情得到过他的许可,而且就在近边,即使不在他眼皮底下,至少也是在他的屋顶
底下进行。在那些上了些年岁,而情妇还很年轻的男人中间,这种情形是屡见不鲜的。这种
男人感觉到自己已经难以讨得情妇的欢心,有时甚至已经无法满足她的要求,于是,与其让
她欺骗自己,倒不如把一个能使她开心、却不会给她出坏主意的男人,引进家里的一间邻
室。对另一些人,情况截然相反:在一个他所熟识的城市里,他决不允许情妇离开自己半
步,完完全全把她当奴隶一般看待,但他又可以同意她跑开一个月,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
无从想象她在那儿会怎样生活的国家去。我对阿尔贝蒂娜,就同时有着这两种以偏执求安宁
的心态。如果她是在我的附近寻欢作乐,而且是由我怂恿她这么做的,我就能监视她的一举
一动,不用担心会受她的骗,所以也就不会嫉妒;如果她去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国
度,叫我无从想象,不能也不想再去了解她是怎样行事的,那我或许也不会嫉妒。在这两种
情形下,或是由于了如指掌,或是由于一无所知,都无从产生疑窦。
夕阳吐着余辉,回忆把我带进了一种久远而清新的氛围,我感受着这种氛围,犹如俄耳
甫斯呼吸到人间不曾有过的、来自天堂的美妙气息那般的欣喜。可是暮色终于降临,将我沉
浸在忧郁之中,我下意识地望望挂钟,看阿尔贝蒂娜还有多久才能回来,我发觉还来得及穿
好衣服下楼去,就某些衣着打扮的问题,请教一下房东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我正打算买
些东西给阿尔贝蒂娜。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碰到公爵夫人徒步出门去买东西,而且即便天气
不好,她也总戴着女便帽,穿着皮大衣。我心里很清楚,在好些聪明人的眼里,这位太太根
本算不了什么,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公爵领地或亲王封邑,那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名
头也就全无意义了;可是我对公爵亲王也好,城堡封地也好,都有另一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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