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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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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我们所爱的人,譬如说已经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为来激起我们的妒意了,也还可能
有这种情况,就是事后的种种回忆,蓦然间在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就象那些事情本身那
样,而这些回忆,直到那时还并没让我们参透它们的含义,显得无关紧要似的,但只要我们
静心细想,用不着任何外来的启发,就能赋予它们一种新的可怕的含义。你根本用不到跟情
妇待在一起,只要单独在她房里细细想想,就能参透她欺骗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
一样。因此,在爱情生活中,不能象在日常生活中那样,先为未来担心,而得同时也为常常
要到未来都已成了过去以后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这儿所说的不仅仅是在事后才知晓的
那些往事,而且是我们久久留存在记忆中,然后突然间明白了其中含义的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么说,眼看下午就要过去,又可以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从中求得我所需要
的慰藉了,我心里感到很高兴。可惜的是,这个夜晚恰恰是个没能给我带来这种慰藉的夜
晚,阿尔贝蒂娜在跟我分手时给我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吻,并不能如同当年临睡前母亲在对我
生气,我不敢去叫她来,但又觉得自己睡不着的那些夜晚所终于得到的母亲的吻那样使我的
心得到宁静。这种夜晚,现在成了阿尔贝蒂娜已经想好第二天的计划,但又不愿让我知道的
夜晚。其实,如果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我是会以一种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热情,
尽力去促成其实现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而且根本没觉着有必要告诉我;她一回到
家,刚在我的房门口露出身影,连那顶宽边帽或软便帽都没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里盘算
着那种执拗,顽梗,一意孤行,而且不为我所知的念头。而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怀着万
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着能充满爱怜地搂住她脖子把她紧紧抱住的夜晚。唉,尽管以前跟父
母也常有这种情形,我满怀爱心地跑上去吻他们,却发现他们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气,但是
那点芥蒂,比起情人间的隔阂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此中的痛苦远非那么表面,而要难以承
受得多,它驻留在心灵更深的层次。
这天晚上,阿尔贝蒂娜还是把心里盘算的那个主意,对我露了口风;我马上明白了她是
想第二天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这个主意本身,并没任何叫我不高兴的地方。不过事情明摆
着,她上那儿去是要跟什么人碰头,准备干那种好事。要不然她是不会对这次趋访如此看重
的。我的意思是说,要不然她是不会一再对我说这次出访没什么要紧的。我素来奉行一条原
则,跟那些非要等到认定书写文字只是一套符号之后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们背道而驰;多
年来,我完全是在别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对我讲的那些话里,来寻觅他们真实的生活、思想的
线索,结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那些并非对事实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证据,我才
认为它们是有意义的;话语本身,只有当它们通过一个受窘的人涨得通红的脸,或者通过更
能说明问题的突然缄默不语得到诠释时,才会对我有所启发。一个小小的字眼(譬如说,当
德·康布尔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尽管他还从没跟我说过话,在谈到有一回他去维尔
迪兰府上拜访时,却转过身来对我说:“您瞧,博雷利①也在那儿。”)会由于交谈双方都
没有明说,但我可以通过适当的分析或者说电解的方法从中提炼出来的两种思想却在无意
间、有时甚至很危险地发生了撞击,而在芜杂的话语中蓦然闪耀出光亮来,它告诉我的内
容,胜过一席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阿尔贝蒂娜谈话间,不时会有诸如此类的珍贵的杂拌
儿,我总是听在耳里当下就赶紧“处理”,以便使之转换成明晰的思想。
①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纪末贵族诗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
虽说具体的细节——那是要在对众多的可能情况进行试探、侦查之后才能知道的——如
此难以发现,事情的真相却是那么容易看穿,或者说那么容易猜到,这对一双恋人来说可真
是件大煞风景的事。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常发现阿尔贝蒂娜出神的望着某几位向她遽然投
来缠绵目光的姑娘,这种目光的交流,就象肉体的接触,过后,如果我认识那几位姑娘,阿
尔贝蒂娜就对我说:“咱们叫她们来怎么样?我挺想骂她们几句。”但打那以后,也就是自
从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后,她就从没提过要请某人来,闭着嘴,目光也变得散漫而黯
淡,有点目不斜视的样子,再加上脸上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却就跟当初磁铁也似的目光同
样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责怪她,也不能对那些按她的说法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而
我却似乎偏要拿来过过“吹毛求疵”的瘾的事情问长问短。问“干吗您老瞧对面那姑娘”已
经是够难的,问“干吗您不瞧她啦?”就更难了。不过,如果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相信阿尔贝
蒂娜的表白,那么对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内容,我还是明白,或者说至少是应该明
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说话中自相矛盾之处的含义一样,这些往往是在离开她很久以后才看出
来的自相矛盾之处,让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对她提起,它们还不时周期性地光临我的
记忆。在巴尔贝克海滩或者巴黎街头的那会儿,有时只是瞧见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
不住会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个她临时属意的对象呢,还是个老相识,抑或是她也只听人
家对她说起过,而我曾对这种介绍大为吃惊的某个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可能结
识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然而当代的戈摩尔犹如一幅扑朔迷离的拼板图,拼上去
的每个小块都是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拣来的。这不,我在里夫贝尔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
宾,碰巧我都认识,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这十位女士真是要说有多不一样就有多不一
样,可她们却处得和睦极了,我简直还从没见过气氛这么融洽的宴会呢——虽说这么混杂。
回过来再说路上遇见的那些姑娘吧,阿尔贝蒂娜对随便哪个老太婆或老爷子,可从没用
这么直勾勾的,或者反过来说,这么谨慎克制,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的目光去注视过哪。不知
情的受骗丈夫,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必须等到有更加确凿详尽的证据,嫉妒才能出台。况
且,虽说嫉妒能帮助我们发现所爱的女人身上的某种爱撒谎的倾向,但这女人一旦发现了我
们的妒意,她的这种倾向就会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她撒谎(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或是出于怜悯、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一种巧妙的隐遁躲避我们的探究。当然,也有这样的
爱情,一个轻佻女子在爱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终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极大多数情形下,爱
情可以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那位女士以极其自然的态度(只在口气上略加
注意,使之显得弛缓些)谈到她对肉欲的兴趣,谈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这些,
一旦她感觉到对方在嫉妒她,监视她以后,她将会竭尽全力来对这同一个男子加以否认。他
会怀念当初这段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但这回忆刺痛着他的心。如果要这女人仍然对他这么
无话不说,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这男子日复一日枉费心机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
了。然而,当初这亲密无间毕竟包含着倾心相予,包含着几多信任和情谊!如果说现在她在
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无法不欺骗他,那么她至少是作为一个朋友那样地在欺骗他,她会把自己
所得到的乐趣告诉他,把他引为一个同伙。他不胜怅惘地回想起两人刚相爱时依稀展露在眼
前的美满生活的图景,它已经成了泡影,事态的发展使爱情变成了一场痛苦的折磨,而且还
将因具体情况的不同,使这场爱情或则以离异而告终,或则虽欲罢而不能。
我从中破译阿尔贝蒂娜的谎话的那些文字,有时只要反过来念就意义自明了;就说这天
晚上吧,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尽量做得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句:“明天我可能要上维
尔迪兰家去,可我实在说不准到底去不去,我并不怎么想去。”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我
明天要去维尔迪兰家,雷打不动,因为这对我至关重要。”闪烁其词的迟疑态度,实际上正
表明一种无可改变的意向,之所以要这么说,目的在于让我听着不至于意识到这次趋访的重
要性。阿尔贝蒂娜惯于用困惑犹豫的语调来表达义无反顾的决心。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就
是要让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现为一种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爱情生活
中采取一种专横的态度。我想必是从父亲身上继承了这种粗鲁的专横欲,非要使我最亲爱的
那些怀着希望的人们感到害怕不可,他们心安理得地用这些希望欺骗着自己,而我却偏要向
他们揭穿这种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尔贝蒂娜瞒着我,自说自话地盘算好了这么个出门计
划,虽说这计划她只要事先告诉我,我一准会极力促成其实现,尽量使她感到轻松愉快,但
此刻我却偏生不想让她自在,于是我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说,明天我也要出门。
我开始向阿尔员蒂娜建议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家的地方,口气之间透出一种装出
来的冷漠,我想用这种态度来掩饰自己的神经紧张。可是她一眼就给看穿了。我的紧张在阿
尔贝蒂娜身上遇到一种反向的电力作用,一下子给弹了回来;在她的眼睛里,我瞅见的是迸
射而出的点点火星。可是到这会儿再来注意她的这双眼睛,还管什么用呢?长久以来,我怎
么会没有注意到,阿尔贝蒂娜的这双眼睛属于那类(即使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这种
情形)象万花筒一样由许许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视当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对其中
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这双眼睛,平时由于说谎而一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光
采,可是赶上要去赴约,要去赴一个她决计要去的幽会,这双眼睛顿时会变得神采奕奕,从
中可以测量得出路程的米数或公里数,这双眼睛,固然会对着诱惑它们的快乐而漾起笑意,
但也更会由于赴约可能受阻而布上忧伤沮丧的黑圈。这种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里,她
也会逃脱的。要想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女人能够,而别的好些甚至更美丽的女人却不能在你心
里激起波澜,就必须考虑到她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始终处于运动之中的,从而她们赋予了
自己的外表一种堪与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号相当的标记。
倘若您影响了她们的日程安排,她们就会把原先想瞒着不告诉您的那桩好事向您摊牌:
“我可真想五点钟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点!”可是您瞧着吧,等半年过后,您
认识了那位某某,这时您就会明白,您影响了她的安排的这位姑娘,是为了让您别缠住她,
才布下这个迷魂阵,,告诉您她是跟一个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见不到她的某个时间一起去喝茶
的,您还会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压根儿就没去过,她们两人从来也没有在一起喝过
茶,因为她对那位某某说,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这就是说,她告
诉您说她要去共进茶点,央求您让她去共进茶点的那个人,这个临时应急的托词,并不是那
位某某,其中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么事呢?另一个人,又是
谁呢?
唉,这双魂牵远方、忧郁难消的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眼睛啊,它或许能帮我们测量距
离,却没法为我们指示方向。无边无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现在我们面前,即便我们碰巧瞅见
真实性就在眼前,也会以为它还远在可能性的旷野之外,结果反会一头撞在这堵突兀冒出的
墙上,猛地一阵眩晕,仰面摔个大跟斗。对这种运动,这种逃逸,我们甚至都不用去寻踪循
迹,只要定神想想就能了然于心。她答应过给我们写信,于是我们安下心,从爱河中一骨碌
爬了起来。可是信没来,邮班等了一班又一班,还是不见信来,“出什么事啦?”忧虑一
起,又坠入了爱河。令我们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这些激起我们爱情的人儿。因为每当我们
为她们体验一次新的忧虑,她们的人品就会在我们眼里失去一层光采。我们对痛苦逆来顺
受,认定爱已是身外之物,我们发觉爱情和忧伤休戚相关,爱情也许就是忧伤,它的对象只
是在一种很次要的意义上才是那个黑发姑娘。可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她们激发了我们的爱
情。
在极大多数情况下,爱情只有在融进一种唯恐失去它或是担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绪时,才
会以形体作为对象。而这种忧虑又跟形体有着不解之缘,它给形体添上了一层甚至比美貌更
为吸引人的光采,我们平时看见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于不顾,发疯似地去爱那些在我们看
来很丑的女子,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这些女人,这些逃逸的女人,她们自己的品性以
及我们的忧虑不安都给她们安上了翅膀。即使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她们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诉
我们,她们是要飞走的。这种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于美貌的光彩,其证据就是,同一个人在
我们眼里常常会时而是有翅膀的,时而又是没有的。我们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记还有
别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们确信她是我们的了,我们就会把她和别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
就会觉得人家更可爱。由于忧虑的情绪和确信的感觉是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
以一个女人这星期可以让我们为她不惜牺牲一切,下星期却可能会自己成为牺牲品,而且循
环往复,长此以往。要能理解这一点,就要懂得(以每个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的不
再去爱一个女人、忘记这个女人的体验中去懂得)一个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拨动我们心弦的时
候、就如她还不曾拨动过我们心弦的那会儿一样,几乎是不值什么的。如果明白了这层道
理,那么我们就逃逸的女人所说的这些意思,对被隔在藩篱后面、我们以为永远得不到她们
的那些女囚,也同样是适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恶拉皮条的女人,因为这种女人方便了逃
逸,增强了诱惑,但是反过来说,倘若他们爱上了一个被幽禁的女人,他们又会去求助这种
女人帮他的意中人逃脱樊笼,把她带到他们的身边。和被我们诱拐的女子的结合,总是好景
不常的,原因就在于我们对她们全部的爱,无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们和唯恐她们逃走,而一
旦她们被从丈夫身边骗了出来,从剧院的舞台拽了下来,从离我们而去的诱惑中拉了回来,
总之,从我们的不论哪一种不安情绪中分离了开来以后,她们就仅仅是她们自己,也就是说
几乎什么也不是了,于是,被那个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会被曾经那么害怕被她抛弃的
那个男人所抛弃。
我问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可是,难道我真的没从到巴尔贝克的第一
天就想到这些吗?难道我真的没猜度过阿尔贝蒂娜是这样一种姑娘,在她们肉体的躯壳里
面,有比在——我不是说比在纸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们还没入内的教堂和剧场
中,而是说比在一望无际、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隐蔽的生命在搏动着。不光是有这么些
生命,而且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满肉感的回忆和焦虑不安的探求。在巴尔贝
克那会儿,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纷乱,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去追寻那些甚至会把人
引向歧途的踪迹。即便这样,阿尔贝蒂娜在我眼里已经是由所有这些生命,以及这些生命的
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忆迭合而成的一个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对我提到了“凡德伊
小姐”,我心里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来瞧她的身体,而是透过她的身体去看清写
着她的回忆、写着今后那些热情的幽会日期的记事簿的每一页。
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当一个我们所爱的人(或者一个就缺那份让我们去爱的狡黠
的人)对我们隐瞒了它们以后,竟会陡然间变得那么意味深长!痛苦本身并不一定会激发我
们对引起这痛苦的人的爱憎:对一个引起我们疼痛的外科医生,我们是无所谓爱憎的。可是
一个女人,如果她长久以来一直在对我们说,我们就是她的一切(并非她是我们的一切),
而我们也喜欢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么我们只要从她那儿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
而觉着了我们并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就会感到大为震惊。这时,失望会在我们心里
不时勾起对久已忘却的痛苦往事的回忆,然而我们又知道,唤醒这些回忆的并不是这一个女
人,而是曾经用她们的无情无义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别的一些女人。当爱情全然
要由谎言煽起,而其内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制造这痛苦的人来抚平,这时在这个
世界上我们怎么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又怎么能采取行动去抵御死亡呢?要想从发现这种欺骗
和推拒后的沮丧中解脱出来,有一副烈性药就是求助于那些让我们觉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们
关系更密切的人,尽量跟这个推拒我们、欺骗我们的女人对着干,对她耍手腕,让她怨恨我
们。可是,这种爱情的折磨又是那样一种折磨,它能叫受害者无一幸免地耽于幻想,以为只
要变变姿势就会得到那种悬空的舒适。唉!我们这样做还嫌做得不够吗?在这种爱情中,恐
惧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们在自己的樊笼里翻来覆去不停忖量着的那些毫
无意义的话语;况且,我们的恐惧因她们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极少能使我们的肉体在完满的
意义上感到愉悦,因为我们藉以选择这一时机的,并非那种无法遏制的强烈需要,而是某个
不期而至的极度不安的瞬间(这个瞬间,会由于我们性格的懦弱而无限延长,它每晚重复着
它的尝试,最终都只是变成了镇静剂而已)。
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无疑还不是由于意志薄弱而变得兴致索然的种种爱情中最乏味
的那种,因为它还不是完全柏拉图式的;她给了我肉体上的满足,而且她还挺聪明。但这一
切又都是多余的,不相干的。我脑子里经常想到的,并不是她会说些什么聪明话,而是这句
那句使我对她的行为起疑心的话;我回想她是否说过这句或那句话,用的是什么口气,在什
么场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话,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说话时的整个场景,想起她是在什么场合
表示要去维尔迪兰府上作客,而我又是说了哪句话使她脸有愠色的。而那桩最要紧的事,我
却并没花费这么多心思去寻根问底,去探究当时确切的气氛和情调。也许这些忧虑不安到了
某种使我们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后,我们有时反倒会把它们撇在一边,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
我们所爱的姑娘要去参加一个宴会,而对这种聚会的真实性质,我们已经在心里掂量过好些
时日,我们也受到了邀请,在宴会上那姑娘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除了我们也不跟任何
人交谈,我们把她送回家,这时只感到平日里的焦虑不安都已烟消云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种
充分的休憩,如同长途跋涉过后的一场酣睡那般大补元气。一次这样的休憩,无疑值得我们
为它付出昂贵的代价。但是,若使当初能做到不去给自己买下那份要价甚至更高的烦恼,事
情岂不更简单?况且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尽管这种暂时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忧虑和不
安毕竟是无法排遣的。这种忧虑不安,甚至往往还是由一句本意在让我们得到休憩的话给勾
起的。妒意的乖张,轻信的盲目,都要比我们钟爱的这个女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强烈得多。她
主动对我们赌咒罚誓地说某人只是她的一个朋友,我们暗中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们这
才知道——先前简直就没想到过——那个男子居然会是她的朋友。她为了表白自己的诚意,
还一五一十地讲给我们听,当天下午他俩是怎样一起喝茶的,听着听着,我们原先没法看到
的场景、没法猜到的情状,仿佛都在眼前显现了出来。她承认说,那人要她当他的情妇,使
我们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无其事地听着他说这种话。她说她拒绝了。可是这会儿,当我们
回想起她告诉我们的这番话的时候,我们不禁要忖度一下这种拒绝是否真诚,因为在她絮絮
叨叨讲给我们听的事情中间,缺乏一种必要的、逻辑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恰恰是比一个人所
说的许许多多话更能表明它们的真实性的。随后她又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说:“我挺干
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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