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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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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把她叫回来的原因。莱娅本来似乎并不叫我担心,然而有一件事我并没有问阿尔贝蒂
娜,她自己说了出来,那件事说明她认识莱娅,认识的程度超出了我担心的程度。另外,阿
尔贝蒂娜一定是在非常可疑的场合下认识莱娅的,不然谁有可能把她带到莱娅的化妆室去
呢?我今天一天之间就碰到两个刽子手。我受苦于莱娅就再也不能受苦于凡德伊小姐,这一
定是因为我的心灵残缺不全,无法同时想象过多的场景,或者是因为我神经质的激动相互发
生了干扰——而我的嫉妒仅仅是其回声。为此我可以得出结论,我对莱娅和凡德伊小姐的嫉
妒是一视同仁的,我不恨莱娅,只是因为我还在受着凡德伊小姐的苦。其实这是因为我的嫉
妒心泯灭了——有时候会相继苏醒。但是反过来这也并不意味着每一次嫉妒心都是凭空而
起,没有一个预感中的事实为根据。我说预感中的事实,这是因为我不能占有所有一切时
空,也不会有什么灵性,发现此人与彼人之间存在着默契。阿尔贝蒂娜神出鬼没,一会儿和
莱娅,一会儿跟巴尔贝克的姑娘,一会儿又跟与她曾擦肩而过的夫人的女友,再加上捅过她
的网球姑娘,还有凡德伊小姐,等等,等等,我怎么可能某时某刻出其不意把她抓住呢。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向我这么保证,您心地真好。至少在未来几年里,您去的地
方,我就不去。您还不知道今年夏天去不去巴尔贝克,是吗?如果您要去的话,我就安排好
不去。”我现在之所以这么向前推进,在我的谎言虚构中把时间大大提前,这既是为了吓唬
阿尔贝蒂娜,也是为了自作自受。犹如一个人起先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发怒,可是自己嗓门
响亮,渐渐兴奋起来,及至一发而不可收,最终发展到真的暴跳如雷起来。这不是出于对某
事不满,而全是自身的怒火不断上升的结果。我顺着自我忧愁的坡道越来越快地往下滑,滑
向越来越深的绝望之渊。犹如一个缺乏活力的人,遇到逼人的寒气,不是试图斗争,反而觉
得瑟瑟发抖也有一番情趣。我希望,过一会,我能有力量恢复镇静,采取反应,停止下滑。
但是,阿尔贝蒂娜呆一会儿跟我道晚安的时候,应该跟我吻别,给我以安慰。她今天就吻我
一下,就会减轻我的忧伤,这绝对不是她如此冷淡地迎接我回家而给我造成的忧伤,而是我
自己在想象中办理离别手续甚至看见离别的后果所感到的忧伤。但是,这一声晚安,不应该
由她主动向我来说,这样会使我难以改变态度,不再向她建议说,放弃原来的想法,俩人不
再分手。因此,我一再提醒她,互道晚安的时刻早已到了,这样我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可以
把这互道晚安的时间再拖延片刻。我在向阿尔贝蒂娜提问过程中,频频暗示,告诉她夜已这
么深了,我们也疲倦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她忧心忡忡地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也许我会去都兰我姨母家。”她草拟的这第一个计划叫我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仿佛它已开
始真正实现我们的决裂。她瞧瞧房间,瞧瞧自动钢琴和蓝绣面的椅子。“一想到明天和后
天,永远也见不到这一切了,我真接受不了。可怜的小卧室!我觉得这不可能。我脑子里装
不进这种想法。”“您必须这么想。您在这儿不幸福。”“不,至此之前我没有什么不幸
福,从现在开始我才会不幸福。”“不,我向您保证,这样对您更好。”“也许是对您自己
更好!”我呆呆地看着,仿佛无限犹豫之中受着百般地折磨,挣扎着与一个浮现于我心头的
念头进行着殊死地抗争。最后我突然说:“听着,阿尔贝蒂娜,您说您在这里更加幸福,走
了以后您会不幸福的。”“那当然。”“这真叫我难办了。您愿不愿意我们先不分手,再试
几个星期?谁说得准?一个星期复一个星期,也许我们可以发展得很好。您知道,有些暂时
的东西最后竟可能永久性地持续下去。”“嗯!那您心太好了!”“只是那样的话,我们这
一连几个小时,不是在白白地自寻烦恼,在闹发疯吗?就好比忙了半天,准备出去旅行,结
果又走不了一样。我是伤心透了。”我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取出她向往已久的贝戈特的手
稿,在封面上写道:“赠与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续约纪念。”“现在,”我对她说,“去睡
吧,一直睡到明天晚上,我亲爱的,因为您一定累极了。”
  “我不累,我是高兴极了。”“您爱我一些了吗?”“比以前要爱一百倍。”
  我不应该为这场不戏的得胜而高兴。这场戏尽管没有发展到精心导演的程度,尽管两人
分手的问题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经够严重了。我们以为这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而且又是随便说说,并非带有真正的动机——事实确实如此。殊不知,这样随便的谈话,虽
然是低声的轰隆,却经常想不到这已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事实上,我们在谈话中表达的东
西,与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欲望是要跟所爱的女子永远生活在一起)是背道而驰的,但同时
它正说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这种不可能性造成了我们日常的痛苦。比起离别,我们情
愿忍受这种痛苦,但是最终总由不得我们,痛苦总会致使我们分离的。通常而言,分离并非
一下子就能实现。经常发生的情况是——我们将会发现,我跟阿尔贝蒂娜的情况属于例外—
—我们说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话,若干时间以后,我们实行一次不定型的分离试验。这是
一种自愿的、无痛苦的、暂时的分离。为了使女人过后跟我们一起生活能更加欢快,同时也
为了我们自己能暂时逃避不断的忧愁和疲倦,我们请求她撇下我们,或者我们撇开她,单独
去进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几天之中,我们度日如年,觉得离开了她无法度日。几日以后她
很快又回到了家里,恢复了她在家庭中的位置。问题只是,这次分别虽然短暂,然而却是实
现了,它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是随意决定的。是一次性的,不会重演。忧愁重又开始,
共同生活的困难重又不断加剧,唯有分离已成为一件不那么困难的事。我们开始谈论分离,
然后客客气气地付诸实施。那都是一些我们没有认出的预兆。不久,暂时性的微笑式离别终
于由我们自己在无意中酿成为残酷的永久性离别。
  “过五分钟,请到我房间里来,我亲爱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对我非常的亲。
不过我很快就会睡觉的。我已经象个死人儿了。”过后我走进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确实象个
死人儿。她刚躺下就睡着了。床单包住她的身躯,如同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皱褶显出石雕般
的硬度。这仿佛是中世纪一幅表现最后的审判的画,只见人的头露出坟墓,昏昏沉睡,等待
着大天使吹响号角。由于睡意突然袭来,她头发蓬乱,脸仰翻着,我看着这躺卧在那里的、
平凡之极的身躯,捉摸着这身躯究竟构成什么对数,为什么它所参与的一切行为——从推推
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于在我心里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虑。我的焦虑是无限伸展的,她的
身躯在何时何地活动,我的焦虑就随之出现。我的焦虑还不时地会随着记忆而突然复发。其
实我知道,我的焦虑是由她的情绪和欲望所决定的。但是如果换一个女子,即便是她本人,
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后,她的情绪和欲望就与我完全无关了。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
谎言。但是由于这一谎言,我已缺乏勇气去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唯有一死了之。我就这
样,穿着从维尔迪兰家回来一直没有脱下的皮袄,呆呆地凝视着这歪扭的身躯,这尊寓意
像。什么寓意?我的死亡,还是我的爱情?不一会儿,我听见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坐
到她的床沿上,进行那微风静观式的镇静治疗。然后,我怕闹醒她就蹑手蹑脚退出了房间。
  这时时间已经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嘱咐弗朗索瓦丝,如果她要从阿尔贝蒂娜房前经
过,请她把脚步放轻一些。于是弗朗索瓦丝坚信,我们这一晚一定是在所谓的酒神节中度过
的,便嘲讽地嘱咐其他仆人,不要“吵醒公主”。这正是我担心的一件事情。我怕弗朗索瓦
丝有朝一日再也克制不往,对阿尔贝蒂娜蛮横无礼,这样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更加复杂。弗
朗索瓦丝此时已不象年轻的时候看着欧拉莉受我姨妈宠爱,还能忍气吞声。她现在已没有这
么勇敢,能够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我们这位女仆脸形歪扭瘫痪,其程度之严重,以至
于有时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别蒙在鼓里,她这么怒火发作之后,会不会小病一场。我请求别
人不要破坏阿尔贝蒂娜的睡眠,可自己却找不到丝毫的睡意。我试图弄个明白,阿尔贝蒂娜
究竟属于什么精神状态。在演了这幕悲喜剧以后,我是否真正绕过了险滩暗礁呢?尽管她口
口声声说在这里十分幸福,但她有时候会不会仍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应该相信
她的话?两种假设,哪一种是成立的呢?如果说当我想弄明白一个政治事件的时候,我通常
——我必须如此——将我昔日生活的一个事例提到历史的高度来看待,那么相反,我在那天
早晨,不断地将前夕的这出戏的意义与当时发生的一个外交事件——两者具有天壤之别,此
处只是为了弄明白这出戏的意义起见——作一等量齐观。
  我也许有权进行这样的推理。因为我曾经多次看见德·夏吕斯先生精湛地扮演这类骗
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潜移默化地在我前夜这场戏中起到了引导作用。另外,从这场戏本身
而言,它无意之中不正是将德意志种族的深刻倾向——狡诈和傲慢引起的挑动性,必要的情
况下产生的好斗性——引入了私生活领域吗?
  有不少人,包括摩纳哥王子,都向法国政府暗示过,如果法国政府不与德尔卡塞①先生
分手,那么德国就会咄咄逼人,真的发动一场战争。于是外交部长被迫提出辞呈。法国政府
接受了一个假设,即如果我们不作让步,别人就会向我们宣战。但是也有人认为,那纯属
“虚张声势”,如果法国稳住阵脚,德国绝不敢轻易拔剑。毫无疑问,两个剧本,两套情
节。阿尔贝蒂娜从未扬言,从未威胁过她要跟我一刀两断。但是正如法国政府对德国抱有疑
心一样,一系列的印象又使我疑窦丛生,坚信她是想到过要威胁我的。但再说回来,如果德
国有的倒是和平的意图,那末挑起法国政府产生多心,以为德国想发动战争,那就是危险的
机智在作怪,必须加以反对。诚然,如果阿尔贝蒂娜是以为我永远下不了决心跟她彻底决
裂,这才产生独立愿望的话,那我的举动是相当聪明机灵的了;但是,她得知我去了维尔迪
兰家以后,这么火冒三丈,嚷着“我敢肯定”,最后又全部揭去面纱地说:“他们一定把凡
德伊小姐也请到家里去了。”只要看看她的这种态度,说她没有以为我下不了决心,这岂不
令人难以置信吗?她过着隐秘的生活,朝着满足自己异癖的方向发展,难道我们对此视而不
见吗?安德烈给我透露过,阿尔贝蒂娜和维尔迪兰夫人会过面,这就证实了上述这一切。我
尽力与自己的本能作抵抗。此时我想,她突然需要自由独立的愿望——假设这一愿望是存在
的——也许源于,或最终会源于一个相反的想法,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我无意识
地暗示我们即将分离的时候,道出了真心话;无论如何,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她的。我今晚
扮演的这场戏只能加强了她的这个信念。她的心里最终可能酝酿出这样一个决心:“既然有
朝一日会注定发生此事,不如趁早说断就断。”按照荒唐之至的格言所鼓吹的理论,要想和
平,就得备战,但是这一理论的效果却适得其反。首先敌对双方都误以为是对方希望关系破
裂,这一误解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关系真正的破裂。关系破裂以后,双方又都以为这是对方的
意图所造成的。所以威胁即便不是出于真心,只是虚张声势,但它一旦成功,便会怂恿人们
愈演愈烈;而虚张声势究竟进行到哪一步才能获得成功,这是很难预言的事情。如果一方走
很太远,另一方虽然一直退让,到后来也会发起反攻的。如果一方不知道改变战略,以为坚
持装出不怕破裂的气概,就是避免破裂的最好方式(我今晚对阿尔贝蒂娜就采取了这一方
式),同时又一味地傲视阔步,宁死不屈,坚持威胁下去,其结果会把双方都逼到绝路上
面。虚张声势中也可能掺杂着真实的用意,两者交替轮换着,昨日是场游戏,翌日就会变为
事实。最后,还有可能发生另一种情况,即敌对一方确实决心一战;阿尔贝蒂娜迟早就会想
到,不要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也许她心里并未产生过这种想法,是我自己想入非非,胡编乱
造;这就是那天早晨她睡着的时候,我作出的几种不同假设。说起最后这个假设,在这以后
的一段时间里,我之所以吓唬阿尔贝蒂娜,说要跟她一刀两断,这纯粹是因为她所要求获得
的是一种不好的自由,我是为了回敬她的这种想法才这么先声夺人的。她虽然没有直接挑明
过她的想法,但我觉得某些暗中的不满,某些言谈举止却能充分说明问题。只有这种想法才
能解释她为什么有那类言谈举止,而反过来她对自己的这些言谈举止从不作任何解释。而且
在我暗示要分手以前,我已经常发现她有这些言谈举止。我当时希望这只不过是她一时情绪
不好,过一天就会结束的。可是她恶劣的情绪有时会一连持续好几个星期,仿佛她知道在一
个或远或近的地方有着奇趣乐事,她却被幽禁着,失去了前去共欢的可能;这些乐事不到结
束,对她的影响就不会停止,正如哪怕在巴刺阿里群岛的远疆发生了气候变化,我们坐在炉
边也能感受得到,我们的神经也难免受到影响。
  ①德尔卡塞(1852—1923),1898年至1905年任法国外交部长。在任期间主张与
俄国结盟,与英国言好。由于法国和德国在摩洛哥问题上关系紧张,于1905年6月6日辞职。

  那天早晨,趁阿尔贝蒂娜睡着,我竭力猜测她内心究竟藏着什么隐秘。这时我收到母亲
一封来信,信中说我的决定她一无所知,表示十分担忧。她援引了塞维尼夫人的一句话:
“在我看来,我深信他不会结婚,他既然决定永远不娶这位姑娘,为什么还要把她的心搅
乱?为什么要弄得她对别的求婚者冷眼相看,拒不相见?如此容易离开的姑娘,为什么不离
开,而偏要去搅扰她的心灵?”我母亲这封信把我带回了地面。我为什么一定要寻找一颗神
秘的灵魂,解释一种脸部的表情,明明预感到身边有可疑之处,却又不敢深入追究?我扪心
自问道。是我在胡思乱想,事情十分简单。我本来就是一个举棋不定的年轻人,眼下又牵涉
到一桩需要若干时间才能弄清是否可行的婚姻大事;我和阿尔贝蒂娜的事情,毫不例外,也
需要深思熟虑。想到此,我的神经为之一松。但是这种心情持续时间很短,我很快便又想:
“如果从社会外貌来看事情,我们确实可以把一切都归结为最普通的社会新闻。站在事情的
外部,我也许就会这样看问题。但我很清楚,真实的东西,至少是真正的东西,乃是我自己
的所思所想,是我自己在阿尔贝蒂娜眼中看出的神情,是折磨我的恐惧感,是我关于阿尔贝
蒂娜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问题。”那些有关犹豫的未婚夫和告吹的婚姻等等故事就可能属于
社会新闻一类,这就好比稍有头脑的专栏记者写戏剧报导的时候,都能将易卜生的戏说出个
故事来一样。但是故事传说背后毕竟隐藏着别的东西。如果我们善于仔细观察,犹豫的未婚
夫和拖拉的婚姻里面都可能包含着别的东西,因为日常生活完全有可能蕴藏着秘密。所以对
有些人的生活秘密,我有可能身在局外,一无所知。但是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
活,我是从内部加以体验的。
  那天晚上以后,阿尔贝蒂娜一如既往,没有对我说:“我知道您对我不信任,我要尽力
驱散您的疑团。”她从来没有明说过这个想法,不然的话,这一想法可以作为她某些行动的
解释。她想方设法安排妥当,一刻也不让自己一人呆着。这样即使我不相信她的自我声明,
我也不能再说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另外即使当她要打电话给安德烈,给车库,给驯马场,
或给别的地方,她总是声称要她一个人呆着打电话,等着小姐们慢慢给接通电话,那实在太
无聊了。她就想方设法让我那时候呆在她身边,要是我不在,她就拉上弗朗索瓦丝,她仿佛
怕我怀疑她通电话秘订约会,怕受指责似的。
  唉!这一切真不让我安心。爱梅把爱丝苔尔的相片寄还给了我,告诉我这不是她。难道
还有别的人?是谁呢?我把相片寄回给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尔贝蒂娜与爱丝苔尔的那张相
片,她在相片上是什么模样?也许是袒胸露肩。谁知道她们有没有合过影?这事我不敢直接
跟阿尔贝蒂娜谈,因为我会在她面前露馅,说明我没有见过那张照片;我也不敢跟布洛克谈
及此事,因为我不愿意让他觉得我对阿尔贝蒂娜感兴趣。
  凡是了解我的疑虑,了解阿尔贝蒂娜奴隶般的囚禁状况的人都会承认,这种生活对我和
对她都是十分残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丝却认为,这是一种寻欢作乐的生活,不
应该有这种生活。照她的话来说,这个“女骗子”,这个“江湖女骗子”——她嫉妒的对象
主要是女人,所以较多的使用阴性,而不是阳性——是在玩弄花招,想法叫人赐与自己这寻
欢作乐的生活。更有甚者,弗朗索瓦丝在跟我的接触中,增加了不少新的词汇,但她按照自
己的方式进行了加工改造。谈到阿尔贝蒂娜,她就说,她从未见过有那么“背信弃义性”的
人。那么装腔作势,那么会演戏(弗朗索瓦丝很容易将特殊错混为一般,又将一般错混为特
殊,而且对戏剧艺术的分类又只有相当模糊的概念,所以她把阿尔贝蒂娜会演戏叫做“会演
哑戏”),千方百计“抠我的钱”。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和我之间的真实生活产生误
解,对此我本人应负部分责任,因为我跟弗朗索瓦丝交谈的时候,有时候是为了逗弄她一
下,有时候是为了故意炫耀,表明自己即便不破阿尔贝蒂娜所爱,至少心情也是愉快的,所
以我对一些事情故意半遮半露,并不否认,含糊其辞地表示默认。然而,我的嫉妒,我对阿
尔贝蒂娜实行的监视(这些我是多么希望弗朗索瓦丝不要有所察觉),弗朗索瓦丝不久就猜
出了几分。正如一个懂得招魂术的人蒙住双眼也能找到东西一样,弗朗索瓦丝也受着一种直
觉的引导。我遇上什么事情可能心情不快,她都有一种直觉。无论我怎样迷惑她,对她谎话
连篇,无论她自己怎样对阿尔贝蒂娜充满忌恨——弗朗索瓦丝一忌恨,不是把敌手想象得快
活非凡,诡计多端,虚情假意,而是设法探明什么事情能够叫敌手甘拜下风,迅速完蛋——
都无法使她的直觉随便偏离目标。
  我说两人分手,只是恐吓而已,但是我怀疑,阿尔贝蒂娜如果感到自己在受监视,会不
会把恐吓变成现实;由于我们的生活处在变化之中,我们能用无稽之谈和骗人的谎言来创造
现实。我每听到开门的声音,就禁不住战栗一下,犹如我外祖母在弥留之际,我一按门铃,
她就要颤抖一下一样。阿尔贝蒂娜不跟我说一声就会出门,这我不大相信,那只是我的无意
识在猜测而已,犹如外祖母当时已经神志不清,门铃一响,只是无意识还在颤动一样。一日
早晨,我突然一阵不安,怕她不仅出门了,而且出走了。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觉得很象是她
卧室的门。我蹑手蹑脚一直走到她的卧室前,推门后停在门槛处。半明半暗之中,我发现床
单鼓成一个半圆形,大概是阿尔贝蒂娜蜷着身子,头和脚对着墙睡着,又浓又黑的头发散在
床沿边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没有开门,没有走动。我感到这半圆形的床单虽然一动不
动,但却充满了活力,因为床单里面裹着一个完整的生命;这个生命是我唯一视若至宝的东
西,我感到它在那儿,为我所控制和占有。
  弗朗索瓦丝跟阿尔贝蒂娜肯定从来没有争吵过,但我领教过弗朗索瓦丝指桑骂槐的本
领。她善于利用时机,策划导演出颇有意味的戏来。我不相信她每天都会那么老实,不设法
让阿尔贝蒂娜明白,阿尔贝蒂娜在家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受尽屈辱的角色;她一定会绘声绘
色、夸大其词地告诉我的女友,她过的生活其实是一种近乎软禁的生活。有一次,我发现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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