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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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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尔贝蒂娜获得自由就成,她出走一周以来这下可以毫无顾忌地堕
落下去,我半年来在巴黎每时每刻精心采取的预防措施也就付诸东流了,因为在这一周里她
可能已经干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她做的事,那些预防措施已经毫无用处。我琢磨她在那
边一定胡乱享用了她的自由,当然,我自己构想出来的这个念头似乎使我感到伤心,但这种
伤心也只是一般性的,没有什么特别,而且这念头虽然促使我设想她可能有无数的女性情
人,我却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个,因此这念头虽然使我的思想进入了一种不无痛苦的永恒
的运动,但由于缺乏具体人的形象,这种痛苦倒还可以忍受。然而圣卢一到这种痛苦就不再
是可以忍受的了,它变成了难以忍受的苦难。
在说明为什么圣卢对我说的话使我如此难受之前,我应该叙述一件他临来访时发生的
事,后来想起这件事我的心情竟纷乱到虽不说冲淡了与他谈话使我产生的痛苦印象,起码也
降低了这次谈话的实际重要性。这件事是这样的:由于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圣卢,我便在楼
梯上等他(如果我母亲在家我一定不会这么做,因为她除了讨厌“传话”外,最厌恶的就是
这种举动),这时我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怎么!您不会让人打发掉您不喜欢的人?这可
不难。您只要,比如说,把他应该送的东西藏起来;他的东家急着要东西时一叫他,他什么
也找不到便会急得团团转,我舅母准气冲冲地背着他对您说:‘他在干什么呀?’他只要一
迟到,所有的人都会气冲牛斗,这一来他再也得不到需要的东西了。这样干它四、五次,您
就可以十拿九稳瞧着他被辞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该送的干净东西弄脏,加上诸如此类的
事情您就更有把握了。”我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这些毫无信义冷酷无情的话语竟会
出自圣卢之口!而我原来却一直把他看成一个多么善良,对不幸的人多么富于同情心的人,
他这一席话简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诵撒旦的台词;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说的话。“可
是谁都需要挣钱养活自己呢,”和他对话的人说道,我这时才看见说话人是德·盖尔芒特公
爵夫人的一个听差。“那又关您什么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圣卢恶狠狠地回答他,
“而且您还多了一个出气筒,这岂不快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给盛大晚宴上菜时把墨水瓶打翻
在他的制服上,总之,弄得他一刻儿也不安生,让他最后自愿离开。再说,我还可以帮您一
把,我要告诉我的舅母说我赞赏您竟有耐心和这样一个呆头呆脑而且穿得很糟的家伙一起干
活。”我露面了,圣卢朝我走了过来,可是我在听见他说了那些与我了解的他如此不相称的
话之后我对他的信任已经动摇了。而且我在考虑,一个对不幸者能够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是否
可能在去邦当夫人处替我办事时对我背信弃义。等他一走这个考虑便格外有力地促使我不把
他此行的失败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据,不过当他还在我身边时,我想到的仍旧是过去的圣
卢,而且是刚离开邦当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对我说:“你认为我本来应该多给你打几次电
话,可是这边老说你没有空。”不过我的痛苦变得无法忍受是在我听到他说下面这些话的时
候:“我就从我给你发来最后一份电报以后说起吧,我穿过一间库房一类的房子后便进了她
家的大门,等我又走了一个长廊他们才让我进了客厅。”一听见库房,走廊,客厅,甚至这
些词还没有说完,我的心便比触了电更急速地翻腾起来,因为在一秒钟之内绕地球次数最多
的力量并不是电,而是痛苦。圣卢走后我重复说了多少遍库房,走廊,客厅这几个词呀!我
这是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自己。在库房里,阿尔贝蒂娜完全可能和某个女友躲藏起
来。而在客厅里,又有谁知道她姨母不在时她在干些什么?怎么?我这不是在想象阿尔贝蒂
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库房也不能有客厅吗?不,我一点也没有这么想,或者说我过去只把房
子想成了一个并不确切的地方。当她呆的地方成了一个特定的具体地理名词时,当我得知她
不是在两三个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兰时,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门房说的话在我心里也
在地图上终于标明了使我难过的地方。然而在我适应了“她在土兰的某个住宅里”这个想法
时,我并没有见过这个住宅;关于客厅,库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想
象;如今,这几个处所却仿佛正在我的对面,在看见过它们的圣卢的视网膜里,阿尔贝蒂娜
在那里走来走去,在那里生活,这些处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着边际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
库房、走廊、客厅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识到我让阿尔贝蒂娜在这个可诅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实
在是发疯了,这地方的“存在”(而并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无遗了。唉!圣
卢还谈到他在客厅里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在扯开喉咙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尔贝蒂娜,听
到这里我终于在绝望中明白了,阿尔贝蒂娜摆脱我之后竟生活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赢得了自
由。而我却在想她会即刻回来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转而冲圣卢大发雷霆了。“我对你的唯
一要求是避免她知道你去了那里。”“你以为这很容易吗!都对我保证说她不在那里。噢!
我明白你对我不满意,我从你那些电报里已经感觉到了。可能你并不公正,能做的我都做
了。”她重新挣脱了羁绊,离开了我家这个牢笼,而在这个牢笼里我过去又成天价不叫她到
我房里来,对我来说,她这是恢复了她全部的价值,她又变成了众星捧月式的人物,变成了
从前那只妙不可言的小鸟。“长话短说吧。钱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对一位看
上去那么敏感的女人说钱的事我还怕冒犯她呢。不过听我谈及此事时她倒没有哼一声。过不
多久她甚至对我说她见我和她互相那么理解她十分感动。可是她后来谈的话又那么正派,那
么高雅,我简直就无法想象她说‘我们互相那么理解’是在谈我送钱给她的事,其实我的所
作所为是很没有教养的。”“也许她并没有理解,也许她并没有听清楚,你当时应该重复说
几遍,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把握使事情成功。”“可是她怎么可能没听清楚呢?我就象刚才跟
你说的那样对她说的,她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疯子。”“而她却一点也没有考虑?”“一点
没有。”“你该对她再说一遍。”“你怎么能让我再说一遍呢?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她的神
色,我当时心想,你弄错了,你这是在让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这般给她送钱真是难
于登天。不过,为了服从你的命令我还是干了,我还以为她会命人把我赶出门去呢。”“但
她并没有如此行事。这说明,或许她并没有听清楚,所以应该声说一遍,或许你们还可以就
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你说‘她没听清楚’是因为你在这里,可是我对你再说一遍,你
要是参加了我们的谈话你就会明白,当时那里鸦雀无声,我是粗声粗气对她说话的,她不可
能没有听懂。”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终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这个嘛,如果您愿意听我的意
见,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亲。她对我说,你亲口告诉她的外甥女你想离开她。我到现在也
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亲。”
这些话使我稍微放心了些,这说明我还不算太爱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还在被爱
着,这说明我还有采取决定性措施的更大余地。不过我仍旧十分苦恼。“看见你不满意我很
烦恼。”“不对,我很感动,我感谢你对我的盛情,不过我觉得你好象能够”“我已尽
了最大的努力。换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还做不到我做过的那些事呢,你找别人
试试。”“这明摆着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过你这一招流产可妨碍了我采取
另外的步骤。”我责备了他:他确曾设法为我效劳,但没有成功。圣卢在离开那里时曾和几
个正在进门的少女交错而过。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尔贝蒂娜在当地认识一些姑娘,我这
是第一次为此感到难过。确实应该相信,大自然在让我们的头脑分泌天然的解毒剂以消除我
们不停顿而且毫无危险地作出的各种假想;然而什么药物也不可能免除圣卢遇到的这些姑娘
对我产生的毒害。可是他讲过的这些细节中每一个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设法打听过
的吗?不正是为了更确切地了解这些情况我才让当时被上校召回的圣卢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我
家的吗?不正是我,是我自个儿企求得到这些细节,或者不如说,不是我的痛苦在饥不择食
地渴求增长,在贪婪地盼望得到这些细节作为养料的吗?圣卢最后告诉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
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个熟人,而这个人又使他想起了过去,他邂逅的是拉谢尔过去
的一个女友,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她正在附近度假。一听到这个女演员的名字我就琢磨起
来:“也许就是和这个女人。”光想到这点我就仿佛看见阿尔贝蒂娜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的怀里微笑,快活得脸蛋发红。而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我认识阿尔贝蒂娜以来我想
女人还想得少吗?
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访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想圣卢谈到的那个常去
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不是比我想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勤得多吗?不正是为了这
个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我才又返回巴尔贝克的吗?说近一点,我不也曾经渴望去威尼斯吗,
那为什么阿尔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兰的愿望呢?其实我到现在才意识到,我当时本来就不会
离开她,也不会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离开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
会离开她,这就象我明知我再也不会工作,也不会去过一种有益于健康的生活,总之什么都
不会去干,而我却每日都要给明天许下这些宏愿。不过,无论我内心深处怎么想,我当时的
确认为比较聪明的办法是让她在生活中感到无限期的分离在威胁着她。而出于我那可憎的聪
明,我无疑让她过分相信这点了。如今,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不能
听任她在土兰和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听任她和这个女演员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开我
过的这种生活我就无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干坏事,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
什么要紧呢(我这样说也许是因为,我既然已经不再象习惯的那样让她向我报告她如何度过
她的每一分钟,而且也不再为她有一分钟的自由而恐惧万状,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象过去那
样以分秒来计算时间了)。不过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一旦知道她不准备回来我还会立即跑
去找她;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会硬把她从她的女友们身边拉走。再说既然我已发现在此之前
我从未怀疑过的圣卢的恶劣行为,我亲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吗?谁知道他是否有意谋划让我
和阿尔贝蒂娜分手呢?
是否由于我自己已经起了变化,是否由于当时我不可能设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
一天导致这种不寻常的分手局面呢,总之,如果我现在给她写信,象在巴黎对她说的那样希
望她别出什么事故,我是怎样地在撒谎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远也
不会再被我那无休无止的忌妒心毒化,我还会很快找到即使不是幸福,起码也是免除痛苦之
后的宁静。
免除痛苦?我难道真相信过,相信过死亡只消除存在的东西却让其余的东西保持原状?
我难道真相信过死亡能够免除认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内心的痛苦,而且死亡只
解除痛苦却不用别的东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读遍了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可惜却没有
勇气去构想斯万怀抱的那种愿望。如果阿尔贝蒂娜真的遭到了什么事故,她如活着,我可以
借故追随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象斯万说的那样重新获得生活的自由。我是这样看的
吗?他的确这样看过,这自以为了解自己的机灵人。人们对自己的内心实在是知之甚少!如
果斯万还活着,稍晚些时候我真该去告诉他,他那无异于犯罪的希望是荒谬的,他所爱之人
的死绝不会使他得到任何的解脱!
我在阿尔贝蒂娜面前丢掉了一切傲气,我给她拍了一份充满绝望之情的电报请求她回
来,无论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愿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拥抱她一分钟,
一个礼拜三次。她即使说:只拥抱一次,我也会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没有回来。我给她的电报刚发出就收到了一份电报。是邦当夫人拍来的。对我们
每一个人来说世界都并不是一劳永逸地创造出来的。在生活的流程里还会有我们无法猜测的
事加入其中。唉!这份电报的头两行并没有在我身上产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怜的朋友,
我们的小阿尔贝蒂娜去世了,原谅我向您,向那么爱她的您通报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游
时,她的马把她甩下来撞到一棵树上。我们竭尽全力也未能使她苏醒过来。我怎么没有替她
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来了的痛
苦。我不是多次对自己说过她也许不会回来了吗?我的确说过,然而此刻我才发现我没有一
刻相信过这点。由于我需要她呆在我这里,需要她用亲吻来支持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
恼,我从巴尔贝克起就已习惯时时刻刻和她形影相随。甚至在她出门留下我一人独处时,我
仍旧在拥抱她。她去土兰以后我还在继续这么做。和她的忠实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归。
如果说我的理智有时任意怀疑这一点,我的想象力却自始至终再现着她回归的情景。我本能
地用手摸摸我的脖颈,我的嘴唇,自她走后,我的颈项和嘴唇似乎还在接受她的亲吻,可是
从今以后它们再也得不到这种亲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俨如外祖母离开人
世时妈妈抚摸着我说:“我可怜的孩子,那么爱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亲吻你了。”我未来的
全部生活都从我心灵里给挖出去了。我未来的生活?我难道没有偶尔想到过缺了阿尔贝蒂娜
未来该怎样生活?没有!这么说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献给她直到我
死去为止罗?那当然!这种与她分不开的未来,我往日从没有去注意过,可如今这未来却拆
开来了,我意识到了它在我裂开的心灵上占据的位置。一无所知的弗朗索瓦丝走进了我的房
间;我怒气冲冲地对她吼道:“怎么啦?”(有时几个字就会使我们身边的现实被另一种完
全不同的现实所替代,这几个字能象眩晕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这才说:“先生不必显得那
么不快,恰恰相反,他马上就会感到满意了。这是阿尔贝蒂娜小姐寄来的两封信。”
我随即意识到我的眼睛大约象精神失去平衡的人的眼睛。我竟既不感到幸福也不表示怀
疑。我好象一个看见自己的房间里同一个位置上又是长沙发又是洞穴的人。他眼前再也没有
什么东西是真实的了,他倒在地上了。这两封信大概是阿尔贝蒂娜在置她于死地的溜达之前
不久写下的。第一封信上说:
“我的朋友,我感激您信任地把您想让安德烈去
您那里的意图告诉我。我确信她会高兴地接受邀请
而且我相信这于她是件很幸运的事。她天资聪颖,一定会很好地利用同您这样的人作伴
的机会去接受您
擅长发挥的令人钦佩的影响。我认为您这个主意对
她对您都会有好处。因此,如果她对此有丝毫的异
议(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做),拍个电报给我,我负责敦促她接受。”
第二封信的日期晚一天。实际上她在写了第一封信之后可能很快又写了第二封,也许是
同时写好再倒填上第一封的日期的。我时时刻刻都在胡乱猜测她的意图,其实她的意图无非
是想回到我的身边,对她的意图,任何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一个毫无想象力的人,一
个和平条约的谈判者或正在考虑交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都会比我判断得更正确。这封信只有
这些话:
“我回到您的身边是否为时已经太晚?如果您还
没有写信给安德烈,您会同意再要我吗?我一定服
从您的决定,我恳求您不要迟迟不告诉我,您知道
我多么急切地在等待您的决定呀。假如您决定让我
回来,我立即去乘火车。全心全意属于您,阿尔贝
蒂娜。”
要想阿尔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让这次碰撞不仅在土兰置她于死地,而且在
我心上也把她置于死地。而她在我心上却显得从未有过地生龙活虎。一个活人想进入我们的
心灵必须有形,必须受时间框架的制约;由于他只是一分钟一分钟地在我们面前接连出现,
他永远只能给我们同时提供他本人的一个方面,提供一张单一的像片。一个人只是简单的时
间积累,这无疑是很大的弱点,但也是强大力量的体现;他属于记忆,一小会儿的记忆对此
后发生的事并非全都了如指掌;而记忆记录下来的那一小会儿却会持续下去,它会长存着,
在这一小会儿里出现的那个人的轮廓也会和这一小会儿共同长存。这种零碎的记忆不仅会使
死者长存,而且会使她越变越多。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应该忘却的就不只是一个阿尔
贝蒂娜,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在我终于能够忍受失去这个阿尔贝蒂娜的悲伤时,我还得
去忍受失去另外一个,另外100个阿尔贝蒂娜的悲伤。
于是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过去使我感到生活的温馨的,并不是阿尔贝蒂娜本身,而是
当我独处时,在想到她的同时,那些与过去相类似的时刻勾起的对过去的时刻无休无止的回
顾。雨声使我忆起贡布雷丁香花的香味;阳台上变幻不定的阳光使我想起香榭丽舍大街的鸽
子;炎热的清晨震耳欲聋的喧哗勾起我对新鲜樱桃的回忆,风声和复活节的到来唤起我对布
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夏季到来时,白昼漫长,气候炎热。正是师生一大早去公园树荫下
为期末考试做准备的时候,他们在那里采撷自天而降的些微凉爽,这时的天空虽不象炽热的
中午那么燃烧一般烤人,却已同样地万里无云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那和过去相比毫不逊
色的联想力如今只能给我带来痛苦,正是这种联想力使我感觉到外面的空气重浊,西沉的夕
阳给一幢幢垂直的楼房和教堂抹上了一层黄褐色。弗朗索瓦丝进来时无意间扰动了大窗帘的
褶子,看见阳光在我身上碎成一片一片,我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来,这阳光过去曾使修葺一
新的“傲女布利克维尔”的门面显得格外美观,当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它已重修过
了。”我不知如何向弗朗索瓦丝解释我叹气的原因,便对她说:“噢!我渴了。”她走出
去,又走回来,可是我猛地转过身去,因为一件事突然向我袭来使我痛苦不堪,成千上万的
这类看不见的往事每时每刻都会在我周围的暗处冷不防呈现出来;我看见她给我拿来的是苹
果酒和樱桃,在巴尔贝克时,一个农家伙计送到我们车上的正是这种苹果酒和樱桃,过去,
在这两样东西的作用下,在大热天我也能完全适应黑暗的餐厅里五颜六色的光线。于是我第
一次想到了埃戈尔农庄,我对自己说,在巴尔贝克时,有些天阿尔贝蒂娜老对我说她没有
空,她必须同她姨母一道出门,她当时也许是要和她的某个女友去一个她知道我不常去的农
庄吧,当我偶尔在玛丽-安托瓦内特滞留而那里又有人对我说:“我们今天没有看见她”
时,她也许正在那个农庄对她的女友说我俩相偕出游时她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他不会想
到来这里找我们,因此咱们不会受干扰。”我要弗朗索瓦丝把窗帘拉上,我再也不愿看那一
片阳光了。然而阳光仍旧那么火辣辣地渗进了我的记忆。“我不喜欢这家饭店,虽然它修复
了,后天我们还是去圣马丁,在”明天,后来,这意味共同生活的前景,也许是永恒
的,它已经开始了,我的心已朝这样一个前景扑过去,然而,它不复存在了,阿尔贝蒂娜死
了。
我问弗朗索瓦丝几点了。6点。谢天谢地,闷热总算快过去了,我和阿尔贝蒂娜以往也
曾一起抱怨过这样闷热的天气,但我们又很喜欢这种闷热。白昼正在结束。可是我在这一天
得到了什么呢?傍晚的凉爽逐渐升腾起来,太阳正在西沉;还记得在我和她一同回家取道的
那条路的尽头,我远远瞥见最后一个村庄后面仿佛有一座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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