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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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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路的尽头,我远远瞥见最后一个村庄后面仿佛有一座孤零零的车站,当天晚上我们准备
一道在巴尔贝克停留,所以不可能到达那个车站。那时我们在一道,此刻却必须在这同一个
黑黑的无底洞前嘎然停下,因为她已经死去了。拉上窗帘已经不够了,我竭力蒙住自己记忆
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再也看不见那一缕菊黄色的夕阳,再也听不见在我四周的树枝上互相呼
应的看不见的鸟儿们的啁啾,当时带着那样的柔情拥抱着我的她如今却已溘然长逝了。在夜
间,我竭力避开潮湿的树叶以及骑上驴背在公路上走来走去时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觉。然而这
些感觉已经拉住了我,将我从当前的时刻带向遥远,让“阿尔贝蒂娜已长眠”这样的概念象
潮落潮涌一般周而复始地冲击着我。啊!我永远也不进森林了,我再也不去林间散步了。可
是难道一马平川就不那么令我难受吗?有多少次,为了寻找阿尔贝蒂娜,我穿过了克利克维
尔平原,有多少次我和她一道走回来时又再一次取道那里,如遇大雾天,溟蒙的雾霭使我俩
产生身临浩瀚水泊的幻觉;如遇天清气爽的夜晚,皓月当空,大地变成虚无缥缈的幻境,咫
尺之间恍如天上;白昼间大地却仅仅呈现出遥远的身影,它把已被日光融入苍穹的田野和森
林揉进多么纯净透明的玛瑙般的蔚蓝!
弗朗索瓦丝想必在为阿尔贝蒂娜之死感到高兴,不过也应该对她进行正确的评价,出于
某种礼貌和分寸感她并没有装出悲哀的样子。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的律法和中世纪农
妇特有的手舞足蹈唱着哭丧的传统毕竟比她对阿尔贝蒂娜,甚至比她对欧拉莉的仇恨更为古
老。因此近几天里的一个傍晚,由于我没有来得及掩盖我的痛苦,她瞥见了我的眼泪,这又
勾起了她那小农的本能,这种本能曾使她抓获并折磨过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鸡活煎螯虾时只
感到无比快活,在我生病时她也曾带着同样的快活劲观察我糟糕的脸色,那神气同她观察伤
在她手下的猫头鹰一模一样,紧接着她便象预言大祸似的阴郁地宣告我脸色不好。不过她在
贡布雷养成的《习惯法规》使她从不轻易洒泪或伤感,她认为这类感情象拿走她的法兰绒衣
服或勉强吃东西一样是令人沮丧的。“啊!不,先生,不能这么哭,这样哭对您可不好!”
瞧她想阻止我流泪时那副焦虑的样子,俨然是把流泪当成血流如注了。可惜我表情冷淡,这
就扼制了她想抒发感情的愿望而她想抒发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诚挚的。阿尔贝蒂娜于她也许和
欧拉莉于她没有什么两样,既然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获取好处了,她弗朗索瓦丝
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不过她仍然执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里人
极为有害的后尘,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没有必要哭,先生,”她这次对我说话的口气
平静了些,而且与其说她是在向我表示怜悯不如说她是想显示她的洞察力。她补充说:“也
是该得如此,她福气过了头,可怜的人儿,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幸福。”
在这漫长得无以复加的夏日黄昏里阳光消逝得多么缓慢啊!对面的房舍象惨白的幽灵一
般继续在天幕上无休无止地涂抹着它经久不变的白色。黑夜总算在我这个套间里降临了,我
碰了前厅的家具,然而在我认为已经一片漆黑的楼道上,楼梯门镶了玻璃的部分还透看蓝
光,那是花一般的蓝色,昆虫翅膀一般的蓝色,倘若我不曾感到这是最后一线反光,是阳光
以不知疲倦的残酷劲儿象利刃一般对准我的最后一刺,我或许会认为这蓝色十分绚丽。
漆黑的夜幕终于降下来了,然而一看到斜挂在院子里树梢上的一颗星我便忆起了我俩晚
餐后驱车漫游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甚至在街头,我有时也会在巴黎的非天然的万
家灯火中分辨并采撷那游移在长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辉,在我的想象里,这月光使巴
黎须臾之间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无限静谧的田野,这时整个巴黎似乎都充满着我和阿尔贝
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啊!长夜何时有尽头呢?黎明前的凉意使我簌簌地颤抖起
来,因为这凉意使我忆起了一个甜密的夏天,那时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别,从巴尔贝克
送到安加维尔,再从安加维尔送到巴尔贝克,直到破晓。我此刻对未来只抱着一个希望——
一个比恐惧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尔贝蒂娜。我明白我总有一天会忘掉她
的,我确曾忘掉过希尔贝特,忘掉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我也确曾忘掉过我的外祖母。忘却
得如此彻底,忘却得如此平静,就象把墓地忘得一干二净一样,通过这样的忘却我们摆脱了
我们已经不爱的人,而且隐约意识到这样的忘却对我们还在爱恋的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
这样的忘却正是对我们最公正最残酷的惩罚。老实说,我很清楚这种忘却是一种毫不痛苦的
状态,一种无动于衷的状态。然而我不能同时想我现在和我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便绝望地追
忆着我们抚爱、亲吻和友爱地共枕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远失掉的表面现象。这
满含柔情的回忆的冲动与“她已逝去”的概念互相冲撞起来碎成一片一片,这两股互相对立
的思绪的互相冲击竟使我气闷到再也无法呆着不动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蓦地停住发起愣
来;我离开阿尔贝蒂娜,满心喜悦地带着她的热吻走出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曙光,眼下这
缕曙光正在窗帘的上端抽出它那已变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发白的,厚密而无情的寒光仿佛
正朝着我一刀刺了过来。
街上很快就会喧闹起来,从闹声的声质表上可以看出在闹声回荡中不断提高的炎热程
度。几小时之后,炎热的空气将浸润着樱桃的香味,然而就在这样炎热的氛围里我寻找到的
(有如在一剂药里换了其中的一味就会使这剂药由安舒和兴奋剂变成使人消沉的药)已经不
再是对女人的渴求而是对阿尔贝蒂娜逝去的极度的忧虑。而且我回忆中的每次性的欲求都和
性的满足一样渗透着她也渗透着痛苦。我当时以为阿尔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会使我感到腻烦
(无疑是因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里也需要她),现在她去世了。我倒宁可不去那里了。往日
我似乎把阿尔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间的障碍物,因为对我来说她就是容纳这些物
品的器皿,通过她,就象通过一只花瓶一样,我才能接受这些物品。现在这只花瓶既已毁
坏,我感到再也没有勇气去抓住这些物品了,而且已没有一件东西不使我颓丧地背过身去,
我真宁愿不去品尝这些东西。由此可见我与她的分离并没有给我开辟一个可能享乐的新天
地,而我过去却一直认为是她的存在使这个天地向我关闭了大门。她的存在也许的确是我出
门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碍,但是这个障碍却象经常发生的那样掩盖了别的障碍,这些障碍在
她这个障碍消失之后便完好无缺地再现出来了。过去的情况也是如此,某个可爱的人儿来访
妨碍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独自在家我也并没有做更多的事。如果疾病、决斗、烈
马使我们看到死亡在逼近我们,我们也许会阔绰地去享受生活,去尽情快活,去观赏陌生的
国家,因为我们即将被剥夺享受这些东西的可能。一旦危险过去,我们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
一律的毫无生气的生活,而且在这样的生活里那一切享受都不复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无疑不能持久。冬日会重新降临,到那时我便再也不怕回忆同她彻夜散步
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这类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冻难道不会把储藏在它冰层下的我曾经萌发
过的最初的欲念带回给我吗?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时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门铃之前
我又深感长夜难熬之时萌发的,从今以后我可以永远徒劳地等待她按门铃了。那最初的霜冻
难道不会把我因两次以为她不来而萌生的最初的忧虑带回给我叫?在那段时间我很少看见
她,她总是隔几周来访一次,她每次来访都使她从一种我并不试图了解的陌生的生活里突现
出来,她来访之间的间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断的轻如游丝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
从而确保我的宁静。这些间隙在当时可能使我安宁,而此刻回想起来,它们却充满了痛苦,
因为到后来我再也不认为她在这些间隙里干了些什么我不了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尤其在她
永远也不会再来访问我的今天;因此她常来访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来访而变得
那么甜蜜的晚上,此刻却可能借着凛冽的北风向我吹来我当时并没有感受过的忧虑,而且给
我带来保存在霜冻下面的我的爱情的胚芽,不过这胚芽已变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
节又要开始了,自从希尔贝特和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玩了那几场游戏之后,我感到寒冷的气候
老显得那么悲凉;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将来临我便忆起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
等待阿尔贝蒂娜直到深夜,这么一想,正如一个病人从身体的角度考虑自己的胸肺,我,从
精神的角度,从我的感伤,从我的心考虑,我认为最使我不寒而栗的还是严寒天气的重新来
临,一想及此我便对自己说,最难苦熬的恐怕还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节都有所联系,因此要想从我的记忆里抹去阿尔贝蒂娜,我也许应该忘掉
所有的季节,甚至不惜在今后象患过偏瘫的老人重新学习阅读那样再从头开始去熟悉这些季
节;我也许应该和整个宇宙都断绝联系。我想,也许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没有
这种可能性)使我不再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异常的,
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觉造成的,有时甚至会出乎人的意愿,而且每天都可能发生。我恐怕会对
日子千差万别却周而复始这点感到苦恼,不仅大自然,连人为的环境甚至某种更为因袭保守
的秩序都可能把这些日子引进某一个季节。我夏天前往巴尔贝克的周年日即将来临,我那还
没有同忌妒心结下不解之缘的爱情,那尚未为阿尔贝蒂娜成天做些什么而忧心忡忡的爱情在
后来经历了那么大的变化,最后终于变成了与初期迥然不同的爱情,致使阿尔贝蒂娜的命运
始而变化终而结束的最后这一年显得既充实,多样化,又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接着便是对
后来那些日子的回忆了,不过还是前些年的事,礼拜天天气不好大家照旧出门,午后百无聊
赖时,风声雨声也会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学家”;我后来怎样焦灼地眼巴巴瞧着阿
尔贝蒂娜来看我的时刻越来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抚爱了我,不过被送灯进来
的弗朗索瓦丝打断了,在那样死气沉沉的时节,是阿尔贝蒂娜表现了对我的兴趣,因此我当
时对她的爱情本来是大有希望的!在某个提前来临的季节,在那些不寻常的夜晚,象小教堂
一般半开着大门的讲经堂和寄宿学校笼罩在金黄色的尘埃里,从那里出来的仙女般的姑娘使
街道也为之生辉,她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和她们的女伴聊着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们那神
话般的生活的热望,就是这样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边
就能阻止我接近这些姑娘。
此外,即使回忆到那些极其平常的时刻也一定会有内心世界的图景加入其间从而使这些
时刻变为独一无二的东西。后来,在天气转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听
见牧羊人的牛角猎号声,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把它的阳光一会儿同我的忧虑联系在一起,我的
忧虑是因为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可能和莱娅以及那两个少女在一起;一
会儿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联系起来,那种甜蜜俨然来自使使我感到难堪的妻子,而弗朗
索瓦丝很快就会把这个妻子给我带回来。弗朗索瓦丝在打给我电话里转达了和她一道回来的
阿尔贝蒂娜毕恭毕敬的致意,我原以为她的电话转达会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错了。我之
所以自我陶醉,是因为这个电话使我感到我爱的人已的的确确属于我,她只为我而生活,即
使远离在外,我也没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
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这样,这来自远方的电话传言便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街区的一滴幸福的
甘霖,那里有我的幸福之源,缓解痛苦慰藉心灵的因素会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移向我这里,最
后把无比甘美的精神自由还给我,从此以后我只须——在毫无牵挂地习研瓦格纳的音乐的同
时——放心等候阿尔贝蒂娜到来,不需要过分激动,更不必带着毫无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
耐的心情。而这种“她回来,她对我毕恭毕敬,她属于我”的幸福感来自爱情却并非来自骄
傲。此刻即使有50个女人对我唯命是从一召即来,只要她们不是来自特罗卡德罗而是来自
印度,我也会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当我独自一人在房里弹奏乐曲时,我感觉到
阿尔贝蒂娜温顺地朝我走来,我呼吸到了一种象阳光下的浮尘一般分散的物质,正如别的物
质有益于身体健康,这类物质对心灵大有裨益。过了半小时,阿尔贝蒂娜果真来到了,我随
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为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厌倦的,因为对我来说伴随
这两件事的是一种可靠感,哪知正因为这种可靠感,从弗朗索瓦丝用电话通知我说她已把阿
尔贝蒂娜带来那一刻起,她的到来和与她相偕散步便给后来的钟点注进了金子般可贵的宁
静,使这一天变成了与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为这另一种日子已具有与众不同的精神基
础,这种精神基础使这样的日子变得十分独特,这种独特性刚好和我一向度过的日子的多样
性结合起来,不过这种独特的日子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犹如我们想象不出如何在夏日
里休息一天,倘若这样的休息日从来不曾在我们以往的生活里存在过的话;我还不能绝对肯
定说我已想起了这样的一天;因为我此刻在宁静中感到一种我当时未曾感受过的痛苦。然
而,很久以后,当我逐渐回溯到我热爱阿尔贝蒂娜之前度过的那段时间,当我内心的创伤业
已愈合从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脱离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时,当我终于能够毫不难过地回忆起阿尔
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和弗朗索瓦丝上街买东西的那个日子时,我便很乐意地回顾了属
于我以往从未经历过的精神时期的这一天;我终于准确地忆起了这一天,不仅没有增加痛
苦,而且相反,我回忆它就象人们想起过了之后才感到十分炎热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样,就
象人们仅仅在事后才在没有合金的条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纯金和牢固的天蓝石的成色一样。
因此这几个年头尽管因为我老想到阿尔贝蒂娜而变得痛苦不堪,却不仅给我对她的回忆
增添了连续不断的缤纷色彩,各异其趣的行为方式,增添了每个季节每个时辰留下的痕迹,
从仲夏六月的黄昏到冬日的夜晚,从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时黎明的曙光,从巴黎的雪到圣克鲁
的枯叶,而且还加进了我对阿尔贝蒂娜不间断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时每刻在我脑海里再现
的她的外形,我在那个时期见到她的次数的多少,间隔的长短,为等她而引起的焦虑,某个
时刻我对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失望;以上这一切都改变了我回顾过
去时伤感的性质,也改变了我对与她紧密相联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实了我生活过的每一个
太阳年,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于与她的往事无从分割已经够凄凉的了,何况它们
同时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钟点并不由太阳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会的情况确定;一天的长短
或气温的增加与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发,我们亲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来衡量,由她的脸庞
的逐渐变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时给我写信的多寡和书信的风格,她见我回家时扑过来的动
作缓急来衡量。总之,如果说这些变化着的时间,这些千差万别的日子每一个都把另一个阿
尔贝蒂娜奉还给了我,这可不仅仅是因为我追忆了与这些时日大同小异的时刻。记得每次在
我恋爱之前对方就已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之所以怀着不同的愿望,是因为他的
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头一天还尽幻想着海上风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阳光在反射到
我半睡半醒中关得并不严实的栅栏时悄悄带进了玫瑰的香味,我醒来后却启程去了意大利。
甚至在我恋爱的当中,我的精神大气的多变状态,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断改变不也是今天把我
自己爱情的能见度缩小明天又把这种能见度无限地扩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
把它冷缩成一场风暴的吗?人们仅仅凭自己占有的东西而存在,人们又只占有确实存在于眼
前的东西,而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思想却又如此大量地远离我们自身出外遨
游,使我们的视线捕捉不到它们的踪影!这一来我们便再也无法把它们包括在我们自身这一
整体里了。不过它们仍然可以通过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们身上。于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时
几乎已不再想念阿尔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够忆起来的东西——醒来时我却找回来了
一长串往事,它们来到我最清醒的意识里游弋,使我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为我看得
如此真切的东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子虚乌有呢。阿尔贝蒂娜的姓名
和她的死亡都改变了意义;她的背叛也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了。
我现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现的仍旧是她活着时我经常看见的她的这个或那个倩影,我又怎
能认为她已经长眠了呢?她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斜倚在她的自行车上,有如骑着神车在
雨天飞跑。有几次,我们在晚间带上点香槟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带着
挑逗的意味,热烈的情绪使她脸色发白,两颊却抹上了一层红晕,车内太黑暗我看不清她,
便让她把脸靠近月光,此时此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试图追忆她那发红的颧颊却枉费力
气,我再也看不见了。由此可见我应该在我心里消除的并不是一个,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
娜。每一个阿尔贝蒂娜都附着于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我在重见那个阿尔贝蒂娜时我便重新
置身于那个日子了。而过去的那些时刻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总是朝未
来运动着,——朝那本身也变成了过去的未来,——而且把我们自己也带进这个未来。下雨
天,阿尔贝蒂娜披上橡胶雨衣时我从不抚爱她,我真想请她脱掉这副铠甲,否则这就成了与
她共同体验军营之爱和旅伴友情了。然而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经死了。有些晚
上她仿佛自我献身请我做爱,由于害怕她变坏我一直装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没有我的响应,
她恐怕也就不会去要求别人了,而此刻这个要求却激起了我疯狂的性欲。在别的女人身上我
也许根本不可能体验到同样的做爱的快活,然而能贡献给我这种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
涯也再难以邂逅了,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辞世了。我似乎应该在两种情况之间进行抉择,决
定哪一种是真实的,因为阿尔贝蒂娜之死——这个情况来自我并不了解的现实,也就是她在
土兰的生活——和我对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动情,我的迷恋与忌妒
是那样地互相矛盾。那些从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极其丰富的往事,那些能够说明和代表她一
生的极为充沛的感情似乎难以令人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我说她的感情充沛是因为保留在
我记忆里的我对她的柔情衬托出了她感情的丰富多彩。不光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只是一连串的
时间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对她的爱情并不简单: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夹杂着肉欲,类似
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与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疯狂的忌妒。我不是一个单一的男人,而
是一支由热恋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组成的大军——这些忌妒者中没有一个只为同一
个女人而忌妒。无疑正由于此,我虽不情愿,总有一天我的心会痊愈的。在一个群体里,各
个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觉地一个被一个代替,代替者还会被淘汰,因此到最后会发生变化,
但如果不是群体而是单一体,这种变化是难以设想的。我的爱情和我本身的复杂性使我的痛
苦成倍增长而且变得五花八门。不过这些痛苦总还是可以是排成两组,两组之间的交替便构
成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全部的爱情史,我对她的爱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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