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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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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百叶窗;这样,奥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经掌握情况,看到了那道光,听到了他们的谈
话;而他呢,刚才还在设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里,现在却要眼看他们当场认错,上
了被他们认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许,他在这几乎是令人惬意的时刻所感到的并不
是什么怀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种属于智力范围的乐趣。自从他爱上奥黛特以后,他以前
对事物的浓厚的兴趣有所恢复,但这也限于跟对奥黛特的思念有关的事物,而现在他的醋意
激起的却是他在好学的青年时代的另一种智能,那就是对真情实况的热烈追求,但那也限于
跟他与他的情妇之间的关系有关的真情实况,仅仅是由她的光辉所照亮的真情实况,一种完
全是与个人有关的真情实况,它只有一个对象,一个具有无限价值,几乎是具有超脱功利之
美的对象,这就是奥黛特的行动、跟她有连系的人、她的种种盘算、她的过去。在他的一生
中的其他任何时期,他总认为别人的日常言行没有什么价值,谁要是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他
总觉得没有意义,即使听也是心不在焉,觉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个最无聊的庸人。可在这奇
怪的恋爱期间,别的一个人竟在他身上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他感到在他心头出现的对一个
女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读历史的时候一样强烈。凡是他往日认为
是可耻的事情:在窗口窥看、巧妙地挑动别人帮你说话、收买仆人、在门口偷听,现在就都
跟破译文本、核对证词、解释古物一样,全是具有真正学术价值的科学研究与探求真理的方
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叶窗那片刻,想到奥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这里来过,在街上守
候过,不禁产生了一阵羞耻之心。她曾经对他说过,她对醋心重的人,对窥探对方隐私的情
人是多么讨厌。他就要干的事情确实是笨拙的,她从此就要讨厌他了,而在他没有敲百叶窗
之前,尽管她欺骗他,可能还是爱他的。人们为图一时的痛快而牺牲多少可能的幸福啊!但
要弄清真情实况这种愿望却更加强烈,在他看来也更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价去核
实的这个真情实况在这露出道道光线的窗户背后就能读出,这就好比是一部珍贵文献的烫金
封面,查阅文献的学者对它底下的手稿的艺术价值是不会不动心的。他对这以如此温暖、如
此美丽的半透明的物质制成的这个独一无二、稍纵即逝、宝贵异常的稿本的真情实况,急切
地渴望着要了解。再说,他所感到自己高出于它们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这样的感觉
——也许与其说是他知道它们,倒不如说是他可以在它们面前显示他知道它们。他踮起脚。
敲窗户。人家没有听见,他敲得更响,谈话戛然而止。只听得有个男人的声音,他竭力去辨
认到底这是他所认识的奥黛特的哪个朋友的声音:
  “谁啊?”
  他拿不稳是谁的声音。他再一次敲百叶窗。窗开了,接着是百叶窗也开了。现在可没法
后退了,因为她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为了不至显得过分狼狈,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
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欢快地叫道:
  “别费事了,我路过这里,看见有光,想问问您是不是已经好些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两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举了盏灯,这就把房间照亮了——一
间陌生的房间。平常在很晚的时刻到奥黛特家来时,他总是凭着在所有一模一样的窗户当中
唯一有光这一点来认出她的窗户,这次却弄错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连声道歉着走
开,回到家里,直为好奇心得到满足,又无损于他俩之间的爱情而感到高兴,同时也为在如
此久长的时期内假装对奥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后,现在并没有使她通过他的醋心的发
作,发现他的爱情过分强烈,从而今后会对他降温而感到高兴。
  这段经历,他没有跟她说起过,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时脑子一动,就把这潜伏在
脑海深处的对这件事情的回忆勾了起来,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这时他就突然
感到强烈的痛苦。这仿佛是一种肉体的痛苦,斯万的思想无法使它减轻,然而如果这是一种
肉体的痛苦的话,它至少与思想无关,思想总还可以仔细端详它,发现它已经减弱,已经一
时消失。可是他那种痛苦,每当思想念及的时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现。想要不去想它,实际
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当他跟朋友们谈话的时候,他忘了他的痛苦,
可是别人不经意间讲出的一句话会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一个伤员被冒失鬼触到了伤处一
样,当他离开奥黛特的时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宁静,他回忆她在谈起别的男人时的带
有讽意的微笑,和对他的充满温情的笑容;回忆她怎样把头低垂下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俯
向他的双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马车中时那样;回忆起当她在他怀中时象是怕冷一样怎样把脑
袋紧紧靠在他的肩上,两眼向他投来无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却和他的爱情仿佛是如影随形,马上就出来为她今晚向他投来的微笑提供
一个副本,来了一个颠倒,变成是对斯万的嘲笑而充满着对另一个人的爱;她的脑袋低垂下
来也是俯向别人的双唇,而她对他的一切温情的表现也都以别人为对象了。他从她家里带回
的一切令人销魂的印象现在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室内装饰师提供的一些草图,一些方案,使得
斯万据以设想她可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热烈的、狂喜的举止。这样,他都为在她身边体
会到的每一个乐趣,为他自己设想出来的每一个爱抚的动作(他还如此有欠谨慎,告诉她这
些动作是如何使他欢快),为他在她身上发现的每一个优美之处感到后悔,因此他知道,过
一会儿,这些又都会成为她手中用来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当斯万想起几天以前,他突然初次发现奥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这一回忆使得那个折磨
显得更加残酷。那是在维尔迪兰家晚饭之后发生的。福什维尔也许是感觉到他的连襟萨尼埃
特在他们家并不得宠,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风头:也许是因为萨尼埃特刚对他说了些
什么傻话而感到恼火,尽管在座的旁人都没有听见,更不会知道说话的人在无意中刺伤了什
么人;也许是早就蓄意要把对他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有时一见面就感到不舒服的这个老好
人轰出这个家门,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萨尼埃特的笨拙的话,居然把他骂将起来,而由于对
方害怕、软弱、哀求,他越骂越加大胆,弄得这个可怜虫在问了维尔迪兰夫人他是否还该呆
下去而得不到答复时,只好热泪盈眶,嘟嘟嚷嚷地走开了。奥黛特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场
面,但当门在萨尼埃特背后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她脸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几档,以
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维尔媲美。她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这对福什维尔的大胆
行动是个祝贺,对它的牺牲品则是嘲讽;她向他投过同谋作恶的一瞥,仿佛是说:“要是我
看得不错的话,他这下可完蛋了。您看见他那副尴尬的样子没有?他都哭了。”福什维尔看
到她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装出来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学得讨人喜欢一点,还是可以来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个教训总是有好处
的。”
  有一天斯万下午出去访客,那人没有在家,他就想去奥黛特家,虽然他从没有在这时候
去过,但他知道她这时准在家里,或者午睡,或者写信,然后用午茶;他想在这时候去看她
该很有意思,也不至于打扰她。看门人说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门铃,仿佛听到有声音,有
人走动,却没有人来开门。他又着急又气恼,就上那宅子后门那条小街,走到奥黛特卧室的
窗口;窗帘挡着,里头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敲窗玻璃,叫唤;没有人来开窗。他只见有些
街坊探出头来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刚才也许是听错了,其实并没有什么脚步声;然而他总
是放心不下,脑子没法想旁的事情。一个钟头以后,他又回来,看到了她,她说刚才他按铃
的时候是在家的,只是睡着了;铃声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赶紧跑上前去,可他已经走
了。她也听到了敲后窗玻璃的声音。斯万马上就在她这话里听出那些被人当场抓住的撒谎的
人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们所编的谎话当中插进去的一点真情实况,他们心想这点真情实况编
进去了就可以使谎言显得逼真。当奥黛特做了什么要瞒着别人的事情,她当然是要把它深藏
心中的,然而当她一旦面临她所要瞒着的那个人时,她的心就乱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
编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瘫痪了,脑子里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须说点什么,能想得起来的却正
好是她再隐瞒的,因为这需要隐瞒的事情是真实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脑际的东西。她从中
取出一点本身并不重要的细节,心想这个细节经得起检验,不象虚假的细节那么危险。她心
里想:“再怎么说,这是真实的,这就是一个优点,他尽管去打听,结果总会承认这是真
的,是不会使我露馅的。”她错了,正是这个使她露了馅;她没有意识到,这个真实的细节
有一些棱角只有跟经她任意阉割了的相关细节才能接合得天衣无缝,而不管她把那个真实细
节插在怎样的编造出来的细节中间,这些细节总会以其过分夸大其词,或者由于还有一些没
有补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个真实的细节跟它们并不构成一体。斯万心想:“她承认听见我按
门铃,听见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见到我。可这跟她没有叫人开门这个事实不协调
啊。”
  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个矛盾点出来,心想让奥黛特说下去,她也许又会撒什么谎,可能为
真情实况多少提供一点线索;她一个劲儿说,他也不去打断她,而以又渴望又痛苦的心情听
着她对他讲的那些话,感觉到它们象圣殿前的幕布一样,模模糊糊地掩盖着,依稀地勾画出
那个无限宝贵,然而可惜又无法探得的真情实况(她在说话时确实在遮遮掩掩)——那就是
刚才在他三点钟来到的时候,她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个真情实况,他也许永远只能掌握一些
谎言,一些不可思议、无法判读的历史遗迹了,它仅仅存在于捉摸它而无法估量其价值的那
个人的隐秘的记忆之中,可她是不会泄露给他的。当然,他有时也想,奥黛特的日常活动也
未必值得那么热切地关注,她可能跟别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一般地说,也不至于使一个有思
想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忧伤,以至想去殉什么情。他这就认识到,他身上那种关注、那种忧
伤只不过是一点小毛病,一旦过去了,奥黛特的一举一动,她给他的那些吻,依然会跟别的
那些女人的动作和亲吻一样,不至勾起他伤心的回忆。然而当他认识到他的这种痛苦的好奇
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时,这却并不能使他觉得把这种好奇心看成至关重要,竭尽全力去
满足它就是什么违反理性的事情。这是因为,象斯万这样岁数的人,他们的人生哲学已经和
年轻人不一样了;尤其是斯万,受到当代哲学的影响,也受到洛姆亲王夫人那个圈子的影
响,在那里,大家认为一个人的才气跟他对一切事物的怀疑成正比,认为只有在每一个人的
个人爱好中才能找到真实的和不容争论的东西。象他这样岁数的人生哲学是实证的,几乎是
医学的哲学,他们不再显露他们追求什么目标,而试图从逝去的岁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们
认为是他们身上的特征性的、恒久的习惯和激情的残余,而他们首先关注的是他们现在的生
活方式能不能符合那些习惯和激情。斯万认为承认由于不知道奥黛特干了些什么而感到痛苦
是明智的,就跟他承认潮湿的天气会加剧他的湿疹一样;他也认为在支出中拨出一大笔钱来
收集与奥黛特的日常生活有关的情报(缺了就会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对那些有把握
得到乐趣(至少是在堕入情网之前)的其他爱好,例如收藏艺术和美味佳肴,不也是这样做
的吗?
  那天当他要跟奥黛特道别回家时,她请他再呆一会儿,在他要开门出去的时候,甚至拽
住他的胳膊热烈挽留他。可是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一次谈话里众多的手势、言语、细微的事
件当中,我们不可避免地对隐藏着我们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实况的那些手势等等视而不
见、听而不闻,发现不了有什么足以引起我们注意的东西,而对没有什么内容的那些反倒全
神贯注。她一再对他说:“你从来都不在下午来,难得来一次,我又没有见着你,你看多倒
霉!”他明知道她对他的爱还不至于深到对他的来访未晤感到如此强烈的遗憾的地步,不
过,她的心肠还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欢心,当她引起他不快的时候,他时常也确实难
过,所以这次没能使他得到同她相处一个小时的乐趣,她心里难过也是很自然的,但这个乐
趣在他看来会是一个很大的乐趣,在她心目中却未必如此。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她
却一直显得很痛苦的样子,这就使得他不胜诧异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
的作者、那位画家①笔下的妇女们的面容。她这时就有着她们在让孩提时的耶稣玩一只石榴
或者看到摩西向马槽中倒水时那副沮丧伤心的表情,仿佛心中有着不堪承受的痛苦。她这种
忧伤的表情,他以前是见过一次的,却忘了是什么时候。突然间,他想起来了:那是她有一
次为了跟斯万在一起吃饭,第二天对维尔迪兰夫人撒谎说是头天有病才没有上她家去。说实
在的,哪怕奥黛特是世上对自己要求最严格的女人,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一点并无恶意的谎话
感到如此悔恨。不过奥黛特常撒的谎并不是那么无可指责,它们是用来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
间的一些麻烦事儿的。因此,当她撒谎的时候,心里是胆怯的,感到自己难以自圆其说,对
所撒的谎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简直要象有些没有睡好的孩子那样哭将起来。此
外,她也知道她的谎言通常是要严重伤害对方的,而谎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对方的
摆布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谦卑,又感到有罪。而当她撒的是社交场合中毫无所谓
的谎的时候,通过一些联想,一些回忆,她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坏事的悔恨之
情。
  ①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这时对斯万撒的倒是怎样折磨人的谎,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仿
佛是在求饶,仿佛都要难以自持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铃声。奥黛特还在说下去,可
她的话语已经成了一阵呻吟:她为没能在下午见到斯万,没能及时为他开门这种遗憾之情简
直成了一件终身憾事了。
  只听得大门又关上了,还有马车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个不能让斯
万见面的人,刚才别人跟他说奥黛特没有在家。斯万心想,仅仅在通常不来的时刻来这么一
次,他就打乱了她那么多不愿让他知道的安排,心里不免有些泄气,甚至是苦恼之感。然而
他还是爱奥黛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对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说:
“可怜的小宝贝!”当他离开她的时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几封信交给他,问他能不能须便为
她投邮。他把这些信带走,回到家里才发现还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邮局,从衣兜里掏了出
来,在扔进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写给供应商的,只有一封是写给福什维尔
的。他把这一封留在手里,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里说的是什么,就能知道她怎么称呼
他,用什么口气说话,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许倒是对奥黛特
不关心的表现,因为我这疑心也许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难过,把信看一看是消除这个疑心
的唯一的办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难过下去了。”
  他离开邮局,身上带着那封信回家。他点上一支蜡烛,把信封挨到烛光边(信封他是不
敢拆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信封很薄,用手摁在里面的硬卡片纸上还是可以看出最
后几个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结束语。如果不是他来看她写给福什维尔的信,而是福什维
尔来看她写给斯万的信的话,那他是会看到一些无比亲热的话语的!信封比里面装的卡片
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动,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没有夹层的那一部分,这是唯一能透
出里面的字迹的那一部分。
  尽管如此,他还是看不太清楚,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文
字,明白信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跟什么恋情根本不沾边;这是跟奥黛特的舅舅有关的
什么事儿。斯万在有一行的开头看到了“我怎能不”这几个字,可不明白奥黛特怎能不干什
么,可忽然之间,刚才没有能辨认出来的几个字看清楚了,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
“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原来当斯万按门铃的时候,福什维尔在她家,是她把他
打发走的,所以他听到了脚步声。
  这时他就把全信都读完了;在信末她为对他如此失礼而致歉意,还告诉他,他把烟盒丢
在她家了,这也是斯万第一次来时她信上的那句话,不过那次还加了一句:“您为什么不连
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而对福什维尔则没有这
样的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当中有什么勾搭。说真的,福什维尔比他受骗受得还更厉
害,因为奥黛特在给他的信上说来客是她的舅舅。总而言之,在她心目中,是他,斯万,占
有更多的地位,也是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发走的。然而,要是奥黛特和福什维尔之间没
有什么的话,为什么她没有马上开门,为什么要说:“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呢?”
要是她那会儿没做什么不好的事,福什维尔又怎能相信她不马上去开门的道理?斯万愣住
了,既难过,又惶惑,然而面对奥黛特放心大胆地交给他的这个信封,却又感到高兴,因为
她绝对相信他是个正派人,然而通过信封那个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远也不会弄清楚的
那个秘密之外,也向他泄露了奥黛特生活的一角,仿佛是为未知的王国打开了一道透亮的窄
缝。这时候,他的醋意为这一发现而大为兴奋,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独立的生命,自私心很
强,对一切足以滋养它的东西全都贪而食之,甚至是损害斯万自己也在所不惜。现在这醋意
就有了它的食料,斯万也就每天都为奥黛特在下午五点钟左右接待什么人而操心,想方设法
去打听福什维尔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这是因为,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还保持着开始时那样
的特点,他既对奥黛特如何度过她的一天一无所知,脑子又懒于用想象去填补这个空白。首
先,他不是对奥黛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仅仅对她一天中的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中
有某种情况(也许是经过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奥黛特会对他不忠。他的这种猜疑就象章鱼一
样,最初伸出一只触手,又伸出第二只,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着于下午五点钟这个时
刻,其次,是另一个时刻,然后又是另一个时刻。然而斯万是不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他自己
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无非是来自外界的某种痛苦之情的回忆和继续。
  而外界的一切却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奥黛特跟福什维尔隔离,把她带到
南方去些日子。可他又想所有在旅馆里的男人都会追求她,她也会追求他们。他自己过去在
旅途中也总是追求新欢,到人头攒动的地方,而现在人家却觉得他有点离群索居,回避社
会,仿佛曾经惨遭社会的伤害似的。当他把每一个男人都看成是奥黛特潜在的情人的时候,
他又怎能不厌恶人类呢?就这样,斯万那份醋劲儿就比当初他对奥黛特的欢快强烈的欲念更
进一步地促成他性格的改变,使得他在别人眼里彻底变了样,连表现出他的性格的那些外部
特征也都完全变了。
  就在他读了奥黛特给福什维尔的那封信的一个月以后,斯万去参加维尔迪兰家在布洛尼
林园设的一次晚宴。正当大伙要散席的时候,他注意到维尔迪兰夫人跟几个客人交头接耳,
看来他们是要提醒钢琴家第二天参加夏都那个聚会;而斯万呢?他可不在应邀之列。
  维尔迪兰夫妇压低嗓门说话,用词也含含糊糊。那位画家却粗心大意,高声叫道:
  “到时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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