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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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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那条新闻的解释于斯万极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种姓”之外,在自己的社会“阶
层”之外另行选择交往对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于乱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讨厌的。她认
为,这是贸然放弃长辈们辛苦建立的实惠;有远见的家长们总为自己的儿孙体面地奠定下亲
朋关系的基石,让他们日后坐享同牢靠的人亲密交往的成果,岂可轻率地掷置不顾(我的姨
祖母甚至不再接见我们家的一位公证人朋友的儿子,因为他同一位亲王家的小姐结了婚,我
的姨祖母认为,等于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证人儿子的身分,下降到据说有时会受到后妃们青
睐的冒险家、贴身侍从或马夫之流的卑贱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万来
吃晚饭的时候,向他打听那几位要人的情况,因为我们新近发现原来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姨
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他的这种打算。另外,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这是两位虽具备外祖母的高
尚品性却不具备她那份聪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称,姐夫居然有兴致涉及这类
无聊的话题,她们万万不能苟同。她们都是洁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为如此,所以决不能对
飞短流长的闲话感兴趣;即使具有历史意义的传闻,她们也从不过问;一般地说,凡是同审
美与操行无直接关系的话题,她们从不答腔。对于直接或间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谈论,
她们打心眼儿里不感兴趣。只要饭桌上出现轻薄的谈吐,或者仅仅是实惠的话题,而两位老
小姐又无法把话题引回到她们所热衷的内容上来,她们就干脆暂停听觉器官的接受功能,让
它处于开始衰竭的境地。那时,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须引起两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
医生对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连击玻璃杯的同时,大喝一声并狠狠
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这类粗暴的方法来对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
也许是由于职业养成的习惯,也许他们把人们都看作有点疯病。
  老太太们也有兴高采烈的时候,譬如说,斯万来我们家吃晚饭的前一天,亲自给她们送
来一箱阿斯蒂出产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着一份登有“柯罗画展”消息的《费加罗报》,
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边,注上了“夏尔·斯万先生所藏”这几个字样。姨祖母说:“你们看
到没有?斯万居然露脸,名字登在《费加罗报》上!”
  “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是很有鉴赏力的,”外祖母说。
  “你当然了,”姨祖母接过话来说,“你的看法总跟我们不一样。”她知道我的外祖母
的看法从来跟她不一致,至于我们会不会赞成她,她并没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
们一起来反对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见解把我们统统纳入反对外祖母的阵营。但是我们
偏偏谁都不接话,我的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表示要跟斯万提到《费加罗报》上刊登的那句小
注,姨祖母劝她们千万免开尊口。每当她发现别人身上有个她所缺少的长处,哪怕微不足
道,她也要坚决否定,认为不是长处,而是一个缺点;她不仅不会羡慕人家,反而觉得人家
可怜。
  “我认为你们这样做并不会使他高兴;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这样显眼地登
在报上,会觉得很扫兴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这种事,我决不会沾沾自喜。”
  不过她倒没有硬要说服我的两位姨祖母,因为她们俩最怕俗气,所以她们在影射到谁的
时候,总能把话说得婉转曲折,达到不露痕迹的地步,甚至连当事人都察觉不到。至于我的
母亲,她力求我的父亲答应不跟斯万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钟爱的女儿,因为据
说斯万是为了女儿才同他的妻子结婚的。
  “你可以只问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过得很不痛快。”
  可是我的父亲不乐意:“我才不呢!你尽胡思乱想。这么说不招人笑话吗?”
  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把斯万的来访当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为每当有外人来访,
或者只有斯万一人作客,晚上妈妈就不到楼上我的卧室里来同我道晚安了。我总比别人先吃
晚饭,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一到八点钟,我就该上楼了。我只能把妈妈通常在我入睡时到我
床前来给我的那既可贵又纤弱的一吻,从餐厅一直带进卧室;我脱衣裳的时候,还得格外小
心,免得破坏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纵即逝的功效轻易消散化为乌有。所以,越是遇到那
样的晚上,我受妈妈一吻时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当着众人的面,匆匆忙忙地
接过那一吻,抢走那一吻,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必要的空闲对我的举止给以专心致志的关
注:好比头脑不健全的人在关门的时候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以便疑惑袭来时用关门时留下
的回忆来战胜它。
  门铃怯怯地响起丁冬两声,那时我们都在花园里休息。我们知道是斯万来访;但是人人
都带着疑问的表情面面相觑,并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侦察。
  “别忘了,用明确的话感谢他送了酒来。你们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
箱,”外祖父叮嘱两位姨祖母说。
  “你们又说悄悄话了,”姨祖母训斥道,“要是上谁家去,听到人家在窃窃私语,多不
自在!”
  “啊!敢情是斯万先生吧!咱们呆会儿问问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亲说。
  我的母亲认为,她若一开口就会把我们全家自从斯万结婚以来可能在态度上使他感到的
难堪统统消除。她找了一个空档,乘机把斯万领到一边。但是我跟在她后面,我舍不得离开
她一步,心里想,呆会儿我要把她留在饭厅里了,我上楼去睡觉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样得到她
亲一亲的慰藉了。
  “哎,斯万先生,”母亲说,“您女儿好吗?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样。已经能鉴赏
出色的艺术作品了。”
  这时我的外祖父走过来,说:“快来呀,同我们一起坐到游廊里来。”
  母亲只得把话打住,但是她从无可奈何中又萌生一个微妙的念头,好比优秀的诗人让蛮
横的韵律逼出最美的诗句,“呆会儿咱们俩单独说说您女儿的近况吧,”我的母亲悄声对斯
万说,“只有当母亲的才体会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妈妈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们全都围坐在铁桌的四周。我真不愿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将无法入睡,独自熬过苦闷的
长夜;我尽量说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时刻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明天一早我就会忘记得干干
净净;我尽量让自己想到未来,这样,我就能象踏上桥梁似的越过令人心寒的深渊。但是我
的思想跟集中了焦点的目光那样被心事绷得很紧,我全神贯注在母亲的身上,容不得半点无
关的印象钻进我的心房。各种思想确实都能闯进我的脑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动我心扉的
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头,统统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象上
了麻药的病人,医生给他动手术时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样能背诵我喜爱
的诗,照样能观察到我的外祖父为了诱导斯万谈及奥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种种努
力,但是背诵的诗句并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观察外祖父的举止也不能使我开心。外祖父的努
力终于毫无成效。他刚向斯万提到一个与他有关的问题,我的一位姨祖母马上觉得提得不合
时宜,等于造成冷场,而她认为只有打破冷场的尴尬局面才是符合礼貌的行为,于是就对另
一位姨祖母说:
  “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①,我认识一位瑞典女教师,她把有关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合作
社的最最有趣的细节,向我作了详细的介绍。咱们应该请她哪天来吃顿晚饭。”
  ①此处原文为“赛里娜”,似有误,应为“弗洛拉”,故从企鹅版的英译本改为“弗洛拉”。
  “对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说,“不过我也没有白浪费时间。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
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详谈了创造角色的过程。这多有意思。
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邻居,我本来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礼。”
  “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礼的芳邻,”我的姨祖母赛莉纳高声接口道。由于她胆小
怕羞,所以声音特别尖;更由于她深思熟虑,语气显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说,一面——用她
自己的话说——有意朝斯万那边望了一眼,与此同时,我的姨祖母弗洛拉听出赛莉纳的弦外
之音是对斯万送来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谢,所以也望了斯万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谢之意,又
带点挖苦,也许她不过是想强调她的妹妹的措辞巧妙,也许她嫉妒斯万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
开窍,善于辞令,更也许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万几句,因为在她看来斯万已穷于对答了。
  “我看,咱们可以请那位先生屈趾光临,来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说,“只要一提
到莫邦或者马特纳夫人,他准能一气儿连谈几个钟头。”
  “那才动人呐,”我的外祖父叹了一口气说;他心想,大自然已经不幸地、彻底地排除
了人们对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创造角色之类的问题产生浓厚兴趣的可能性,因为它忘了为我
的两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点佐料;若要把莫莱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讲得有滋有味,就得
添油加醋。
  “既然说到这里,”斯万对我的外祖父说,“我下面要说的倒跟您问我的问题很有关
系,虽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从某些方面看,其实并无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读了
圣西门①的著作,其中有几句话您或许会觉得有点意思。那是有关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
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写得并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记罢了,但作为日记,至少写得非常生
动;仅就这一点而论,就同我们认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报纸有所区别。”
  ①圣西门(1675—1755):法国作家,公爵,政治活动家,所著《回忆录》是路易
十四当政后期以及摄政王时期的重要的历史见证。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时候我觉得看报令人非常高兴,”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断了斯万的话,以此来表示她已经在《费加罗报》上看到了那句注
解,说明柯罗的哪幅油画是由斯万所收藏的。
  姨祖母赛莉纳连忙补充道:“就是说,当报纸上提到我们所关心的人和事的时候。”
  “倒也是,”斯万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说报纸不好,是因为报上天天让咱
们去注意那些无聊的小事,而咱们一生中难得三四回读到含英咀华的好书,既然咱们天天早
晨要急于看报,那么他们就应当把报纸办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内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
好比如说,来一点帕斯卡尔①《思想集》之类的文章!(他故意调侃似地把《思想集》
三字说得夸张其辞,以免显得学究气)那种切口烫金的精装书,咱们每隔十年不过翻上一
回,”他补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装得愤世嫉俗,对富丽堂皇的东西不屑一顾似的,
“书里咱们又读到些什么?无非是希腊王后幸驾戛纳,莱昂公主举办化妆舞会,好象只有这
样才合乎规矩。”说到这里,他又后悔失言,把正经事说得过于轻佻。他解嘲似地接着说
道:“咱们的话题太高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要谈论这样‘高深的尖端’。”这时,他
转身对我的外祖父说:“还是说圣西门吧。书里说莫莱夫里埃居然有胆量向他的儿子们伸
手。您知道,关于这位莫莱夫里埃,圣西门是这么说的:‘他简直象只厚壁酒瓶,里面只有
起码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①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作家,对现代实证
主义、直觉主义哲学很有影响。
  弗洛拉赶紧插话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装着完全不同的东西。”
她想乘机谢谢斯万,因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万是送给她们姐妹俩的。
  斯万一时十分尴尬,硬着头皮往下说:“圣西门是这样写的:‘我不知道他是无知呢还
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过手去,同我的孩子们握手,我幸亏及时发觉,没有让他得
逞。’”
  我的外祖父对于“无知呢还是存心犯傻”这种说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赛莉纳小姐,
由于圣西门这么一位文学家的大名没有让她的听觉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状态,听到这话顿时义
愤填膺:
  “什么?您居然钦佩这样的描写?好!不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同样是人,这个
人就不如那个人吗?人只要聪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罢,马夫也罢,有什么关系?您的圣
西门倒好,居然教他的儿子们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这也算教子有方?简直恶心!您居
然敢引为经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谈话遇到这么多的障碍,非常扫兴,感到已不可能诱导斯万讲点他爱听
的故事了,于是悄声对我的妈妈说:
  “上次你告诉我的那句诗是怎么说来着?碰到眼前这种情况,倒可以让我舒一口气。你
提个头吧,啊,想起来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们憎恨!’①唉,说得真好啊!”
  ①原诗应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们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剧《庞贝之死》。
  我两眼盯住了妈妈,我知道,只得一开晚饭,他们就不会让我呆到晚饭结束,为了不使
我的父系扫兴,妈妈不会让我当着大家的面象我在卧室里那样地亲她好几遍的。所以,在餐
厅里,在就要开晚饭的时候,在我感到那时间即将来临的当口,我就先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
吻,从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准备:我用眼睛选定妈妈脸上的某一个部位,作为我的
吻的落点;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经有了吻的开端,所以我作好思想准备,以便在妈妈把脸凑过
来的刹那间,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贴着的她那部分的肌肤的温存;我好比一个画家要画
幅肖像,但是描绘对象只能短暂地出现几次,画家在准备调色板之前,早已根据自己所作的
笔记作好细致的回忆,即使描绘对象不在场,他也能画得维妙维肖。然而,晚饭的铃声还没
有打响,我的外祖父却残忍地说(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这孩子看样子很
累,该上楼睡觉去了,再说,咱们今天晚饭吃得晚。”我的父亲本来就不如我的母亲和外祖
母那样一丝不苟地信守协议,这时说道:“是啊,快,睡觉去。”我想过去亲亲妈妈,就在
这一刹那,晚饭的铃声响了。
  “不必了,别麻烦你的妈妈了。这也就等于道过晚安了,这种表示本来就多余可笑。快
点,上楼去!”
  我等于连盘缠费都没有领到就得上路;我必须像俗话所说“戗着心眼儿”登上一级一级
的楼梯,我的心只想回转到母亲身边去,因为母亲还没有吻我,还没有以此来给我的心灵发
放许可证,让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违心上楼。这可恨的楼梯呀,每当我踏上梯
级,总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说已经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种特
殊的悲哀,也许正因为如此,一闻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这种嗅觉的形式下变得
木然而丧失了功能。当我们沉入梦乡时,我们不会感到牙疼,只觉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进水
里。我们拚命把她从水里打捞起来,捞起又掉下,掉下又捞起,一连二百次;或者,好比有
那么一句莫里哀的诗,我们不停地背诵。处于这种情况,我们只有醒来才能舒口气,我们的
智慧才能使牙疼摆脱掉见义勇为的伪装和吟诵诗句的假相。当登楼时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
侵入我内心时,我所感到的却是舒心的反面。这种侵入几乎是顿时发生的,悲哀通过我嗅到
的楼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觉地钻进我的心扉,这比通过精神的渗透更具有毒害心
灵的功效。我一进卧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叶窗合上,抖开被窝,为我自己
挖好墓坑,然后像裹尸一样换上睡衣。那时正当夏令,由于我睡在罩着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
热,他们就为我在房内另外放了一张铁床。我在尚未葬身铁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头,
我要施个囚犯惯施的诡计,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有要紧事要当面禀告,信上不便说,只
求她上楼来见我。我只怕弗朗索瓦丝不肯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厨娘,我住在贡布
雷的时候,起居由她负责照料。我想,家里有客时要她给我的母亲递信,其难度之大正等于
求剧院门房给正在台上演出的女演员送便条,几乎是办不到的。不过,能办不能办,弗朗索
瓦丝自有一部严峻专横、条目繁多、档次细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间的区别一般人分辨不
清,也就是琐细至极(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风貌,那些古代法律残忍处可下令大
批杀戮嗷嗷待哺的婴儿,可是有些条文却慈悲得连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来炖,还
禁止啃食动物大腿上的筋)。有时候,弗朗索瓦丝顽固地拒绝为我们干托她办的事;由此而
论,似乎她的“法典”对于上流社会的复杂规矩和交际场合的种种讲究都有所估计,而这
些,单凭她这样一个农村女仆的所见所闻,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们只能说,她身上有一
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为人们所理解的法兰西传统陈迹,好比我们在那些手工业城市中
所见到的那样,陈旧的华屋证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驾之地,化工厂的工人们从事劳动的场地周
围,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题有泰奥菲尔遇到圣母显灵,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马逞威①。
  ①泰奥菲尔和埃蒙四兄弟均为传说中的人物,相传公元六世纪时僧侣泰奥菲尔曾把
灵魂卖给了魔鬼,后追悔莫及,遂祈求圣母救助,终以诚心感动圣母,显灵勾销了卖魂契。
十三世纪时游吟诗人吕特贝夫曾把这一传说编成诗体说唱,广为流传,后来壁画和浮雕等美
术形式也采用这一主题。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见诸十二世纪法国英雄史诗《勒诺埃德·蒙多
邦》。相传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诺、阿拉尔、吉夏尔和里查,统称“埃蒙四子”(“埃蒙”
为“埃美”的昵称或贱称),他们在同查理大帝作战时,勇武异常,有坐骑名巴雅尔,一跃
千尺。
  至于我当时的那个特殊情况该如何发落,弗朗索瓦丝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规定:
尊长敬客。所以除非发生火灾,她多半不可能为我这区区小儿去惊扰正陪着斯万先生说话的
母亲大人。弗朗索瓦丝经常教训说:不仅对父母长辈要孝敬,对亡人、僧侣和王上要恭敬,
还应该尊敬受到款待的宾客;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许会深受感动,偏偏
出自她的口中,我听了不免又气又恼,尤其是因为她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细声细气;尤其是
今天晚上,她把请客吃晚饭看成神圣的礼仪,结果她必定拒绝惊扰宴会的礼仪。不过我还是
要试试运气,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撒谎说,这封信并非我自己要写,我上楼时妈妈吩咐过,看
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务必给她一个答复;要是不给妈妈捎句话去,她会生气的。我明明
知道弗朗索瓦丝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样,感觉比咱们灵敏得多,能从一般人觉察不到的
征兆中一眼看透咱们企图掩饰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详了五分钟,好似单凭审察纸质和笔
迹便可知道信封里的内容,换句话说,便可确定应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项“条款”来
处置。随后,她无可奈何地走出房间,那表情等于说:“唉!有那样一个孩子,做父母的也
真算倒霉!”转眼间她又回来了,说现在席上正在用冰冻甜食,大师傅无法当着众人的面把
信递给我妈妈,得等到上漱口盅的当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虑顿时得到冰释,顷刻间乾坤
扭转,方才我离开母亲还意味着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会儿我的便条至少会把无影无
踪的我,喜孜孜地带进妈妈所在的那间厅堂,而且会在我妈妈的耳畔悄悄地谈论我;虽然母
亲看到便条肯定会不高兴(而且由于我的拙劣手段将使我在斯万的眼中显得十分可笑,她更
会加倍地生气)。一秒钟之前,我还觉得餐桌上的冰冻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
之类的享受无聊透顶,邋遢可憎,因为我的妈妈是在我不在场时独自享受的。可现在,那间
原来对我极不友好,禁止入内的餐厅,忽然向我敞开大门,就象一只熟得裂开了表皮的水
果,马上就要让妈妈读到我便条时所给予我的亲切关注,象蜜汁一般从那里流出来,滋润我
陶醉的心房。我与母亲已经不再相隔异处;屏障倒塌了,柔情的丝丝缕缕重又把我和她系到
一起。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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