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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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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边的云朵,那毛茸茸的边缘为玫瑰色;固定成形,死去一般,再也不会改变,有如点染鸟
翼羽毛的玫瑰色,那羽翼也就化成了粉红,有如画家随兴所至将之置于画面上的粉画。但是
我感到与之相反,这片色彩既不是毫无生气,也不是兴之所至,而是必不可少和蓬勃的生
机。瞬间,这色彩后面,光线蓄积起来,堆积起来。这色彩越来越深,天空变成一片肉红。
我将双眼紧贴在玻璃上,尽量看清楚些,因为我感觉到这与大自然的深邃存在紧密相关。可
是铁路方向改变,列车拐弯了,窗框里的晨景为夜色笼罩的一村庄所代替。小村的屋顶为月
白色,在仍然镶满星斗的天空下,脏污的洗衣池①有如夜色下不透明的螺钿。我正为失去那
片玫瑰色的天空而惋惜,就在这时,我在对面的窗子里再度望见了它,但这一次是红色的。
铁路又拐了第二个弯,这片天空又抛弃了对面的窗子。结果我就将时间花在从这一面窗奔向
那一面窗之中,为的是将我这美妙的、火红的、三心二意的清晨断断续续的片断连接起来,
将画面装裱起来,以便有一个全景和连续的画面。
①法国农村多有公共的、露天的供村妇洗衣的地方,称为洗衣池。
景色变成地势起伏,更加陡峭,列车停在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小站上。峡谷之底,急流岸
边,只能看见守道口人的一所小屋,它陷进水中,那河水就紧贴窗下流过。如果一个人可以
是土地的产物,人们从他身上可以品尝到土地独特的风韵,一个村姑就更其如此。我在梅塞
格利丝那边鲁森维尔森林中独自漫步时,是多么希望看见一个村姑出现在我面前啊!我希望
的,大概就是这个高个子姑娘。我看见她从这座小屋中走出来,背着一罐牛奶,沿着初升的
太阳照亮的小路。向车站走来。在高山峻岭遮断了世界其余部分的山谷中,除了这些只停留
一小会的列车,她大概从来没有在别处见到任何人。她沿着车厢走来,向几位已经醒过来的
旅客出售牛奶咖啡。晨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的脸比粉红的天空还要鲜艳。面对着她,我再
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当我们重又意识到美与幸福的时候,这种生活欲望就在我们心中再
次萌生出来。我们总是忘记美和幸福是单独存在的,在我们的头脑中总是用某一约定俗成的
类型来代替,而这个类型是我们从讨我们喜欢的各个不同面庞之中、从我们领略过的快乐中
找一个平均数而形成的。我们只有抽象的形象,而这些形象是死气沉沉的,沉闷乏味的,因
为它们恰巧没有一件新鲜的与我们领略过的不同的事物的品性,这正是美与幸福所特有的品
性。于是我们对生活作出悲欢的判断,我们还以为这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以为已经把美和幸
福打到里面去了,实际上我们忽略了这两样东西并且用一些中和物来代替它们,而在这种中
和物中连美和幸福的一个原子也没有。一个文人,人们向他谈一部新出的“好书”,他还没
听就先生厌倦打起哈欠来,情形就是如此。因为他想象的是所有他读过的好书的综合,而一
本好书是与众不同的,无法预见的,并不是由前面的所有杰作的总和构成的,而是由某种东
西构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总和又绝不足以叫人找到这种东西,因为正好是在它之外。
刚才感到厌倦的那个文人,一旦接触到这部新作,立刻会感到自己对这本书所描写的现实颇
有兴趣。这位美丽的姑娘立即使我品味到某种幸福(唯一的,总是与众不同的,只有在这种
形式下我们才能品味到幸福的滋味),一种生活在她身边可能会实现的幸福。这位美丽的姑
娘也是如此,她与我一个人独处时头脑中描绘出的美貌模式毫无共同之处。但是这里在很大
程度上又有一个习惯的短暂中止在起作用。我使卖牛奶的女郎受益于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
品尝强烈享受、站在她对面的我。平时我们总是将我们的存在压缩到最低限度来生活。我们
的大部分能力停留在睡眠状态,因为这些能力依凭着习惯,习惯知道要做什么,习惯不需要
能力。但是在这旅途的早晨,我生活的老习惯中断了,时间、地点改变了,就使得各种能力
必须出来。我的习惯是经常在家,不早起。这个习惯现在不在了,我的各种能力就全都跑过
来以代替习惯,而且各种能力之间还要比比谁有干劲,象波涛一样,全都升高到非同寻常的
同一水平——从最卑劣到最高尚,从呼吸、食欲、血液循环到感受,到想象。在我叫自己相
信这个少女与任何其它女子都不同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这些地方优美的田园景色为她增加了
魅力,还是她使这些地方产生了魅力。只要我能一小时一小时地将生命与她一起度过,陪伴
她一直走到急流那里,奶牛那里,列车旁,一直在她身边,感到她了解我,在她的心里有我
的位置,那我会觉得生活该是多么甜蜜!她会教我领略乡村生活和晨曦初现的魅力。我向她
招招手,叫她给我送牛奶咖啡来。我需要她注意到我。她没有看见我。我叫她。在她那高大
的身躯之上,她的面庞是那样粉红、那样闪着金光,似乎别人是透过灯火照亮的彩绘大玻璃
窗在看她。她回过头,朝我这边走来,她的面庞越来越宽阔,有如可以固定在那里的一轮红
日,我简直无法将目光从她的面庞上移开。这面庞似乎会向你接近,一直会走到你身边,任
凭你贴近观看,那火红与金光会使你头晕目眩。她向我投过机灵的一瞥。就在这时,列车员
关上车门,列车开动了。我看见她离开车站,重又踏上小径。现在天已大亮:我正远离黎明
而去。不论我的兴奋是由这姑娘激发出来的,抑或相反我置身于她的身旁所领略的大部分快
乐是我的激动心情所引起,总而言之,她与我的快乐是那样浑成一体,以至我要与她重见的
欲望首先是精神上向往着不要使这种兴奋状态完全消失,不要永远与参与其事的那个人分
离,哪怕她自己并不知晓。不仅因为这种状态是多么令人愉快,而且特别是(就象一根绳子
拉得更紧会发出一种声响,或一根缀线更快地振动会产生另一种颜色一样)它使我看到的事
物产生了另一种色调,它将我作为演员带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更加无比有趣的世界。列车加速
前进,我仍然依稀望见那个美丽的姑娘,她就象与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一
部分,一条带子将我的生活与她隔开。在那另一种生活中,事物唤起的感觉再也不相同,现
在从那种生活里走出来,就好像自己要死掉一样。为了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与那种生活相
联的温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可以每天早晨向这位村姑买牛奶咖啡了。可叹!我向
另外一种生活越来越快地走去,而她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种生活里!我设想着种种计划,好
让我有一天再乘坐这同一列车,再在这同一车站停留,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接受那另外一种
生活。设想这种种计划同时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给我们那唯利是图的、活跃的、实用的、机
械的、懒惰的、离心的精神状态提供了养料。我们的大脑确是这种状态,因为当需要作出努
力,以便普遍地、不图个人利害地去加深我们有过的愉快印象时,我们的大脑往往喜欢避开
这种努力。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继续想着这甜美的印象,大脑就宁愿从未来的角度对此作出
设想,巧妙地为这甜美印象的再生准备时机。这对于理解那美好时刻的精髓丝毫无补,却免
了我们费心劳神在自己内心重温一时刻的辛苦,使我们指望再度从外界得到这种愉快印象。
一些城市名,维兹莱还是夏尔特尔,布尔日还是波韦,通过这简略的形式,用来指明其
主要教堂。我们常常使用这种局部的含义,如果是我们还不了解的地方,最后就会把整个城
市的名字刻在心上。当我们打算把城市的概念加进去的时候,这城市的名字立刻就会象铸模
一样,给它印上同一风格的同样的刻纹,也把它变成一种大教堂。不过这一次是在一铁路车
站上,我看到了巴尔贝克这个地名,在一家冷餐馆的上方,在蓝色警报器上,几乎是波斯体
的白字。我匆匆穿过车站和通往车站的大街,我向人询问海滩在哪,为的是只看教堂和大
海。从人们的表情看,他们似乎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现在就在巴尔贝克老城,巴尔贝克
陆地,这里既不是海滨,也不是海港。当然,依照传说,显圣的基督确是渔民们从海里找到
的。教堂就在距我几米开外的地方,教堂里有一彩绘玻璃窗叙述的就是发现这位基督的故
事。修建教堂大殿和钟楼的石头,也确实是从海浪拍击的峭壁上取来的。正因为如此,我想
象的大海,是海水一直冲到彩绘玻璃窗前的。可实际上大海距这里还有五里①多路,在巴尔
贝克海滨的教堂圆顶旁那个钟楼,我从前在书本上读过,说这钟楼本身就是一座诺曼底峭
壁,上面各种籽粒会聚,群鸟盘旋,所以我一直以为那钟楼底座是接受大海激起千重浪的飞
沫的。实际上,钟楼耸立在一座广场上,两条有轨电车线从这里分叉,对面是一家咖啡馆,
门口金字招牌上写着“台球”二字。钟楼的背后是一大片住宅,住宅屋顶上没有掺杂一根桅
杆。我一面留神咖啡馆,一面留神向其问路的行人,一面又注意着要回去的车站,走进教
堂。教堂与其余的一切构成一体,仿佛是一种偶然,是这天下午的产物。那软绵绵的在天空
中鼓起来的圆顶好象一颗果实,住宅烟囱沐浴其中的同一阳光,催熟了那粉红、金色而又进
口就化的果皮。但是,认出众使徒的雕像——我曾经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看见过铸出的圣像
——站在教堂大门口的门洞里,在圣母的两旁列队而立,等待着我,似乎是为着欢迎我时,
我就只愿意考虑雕塑的永恒意义了。圣母那仁慈、温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着的背,
似乎唱着某一天的“阿累路呀”欢迎似地向前走来。但是人们发觉这些圣象的表情是呆滞不
动的,正象死人的表情一样。只有人围着他们转时,他们的表情才有所改变。我心中暗想:
就是这里,这就是巴尔贝克教堂。这个广场看上去知道自己的荣光,它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巴
尔贝克教堂的地方。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是这个大名鼎鼎的教堂、这些使徒、这大门之下圣
母的照片,仅仅是拓片。而现在,是真的教堂,真的圣母象,唯一无二的,近在眼前了:这
就远远胜过从前了。
①法国古里,一古里约等于四公里。
说不定也不如从前。好比一个小伙子,到了考试或者决斗的那一天,当他想到他储备的
知识和他准备表现出的勇敢时,会感到人们向他提出的问题、他打出去的子弹,都没有什么
了不起了。同样,我的头脑中远远超出我眼前的复制品的,是高高耸立在门洞中的圣母形
象。各种变故可以构成对复制品的威胁,却无法企及我头脑中的圣母;如果有人将复制品摧
毁,我头脑中的圣母却不受任何损伤;她是尽善尽美的,具有世界性意义。现在,我的头脑
见到了这个早已为人雕塑过一千次的雕象,对这个雕像外表仅仅是石头,我伸出手臂即可触
及,占据着一席之地,还有一张选举布告和我的手杖头作她的对手,都感到惊异。这一席之
地与广场连成一片,与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无法避开咖啡馆里和电车办公室里人的目
光,她脸上受到半抹夕阳的照耀——过一会,几小时之后,便是街灯之光的照耀了——另一
半为贴现银号的办公室接受去了;她与那家信贷公司分理处同时被糕点铺灶间的怪味所降
服,任凭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这石头上刻上我的名字,那么她,这著名的圣母像,迄今
为止我赋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美的,巴尔贝克的圣母,独一无二的(可叹,这也
意味着只此一家)圣母,就要以她那沾满了与其毗邻的房屋同样的煤炱,向所有前来瞻仰她
的崇拜者,显示我用粉笔划下的痕迹和我的名字的各个字母,而无法去掉这些字迹。总而言
之,这向往已久的不朽的艺术品,我觉得她和教堂一样,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石头老太太,我
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数出她的皱纹了。
时间过得飞快,该回车站了。我要在车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丝到来,然后一起到巴
尔贝克海滨去。我忆起从前读过的对巴尔贝克的描写,忆起斯万的话:“精美之至,和锡耶
那①一样美。”我只能用偶然来解释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状态不好,是我很疲劳,是我不
会欣赏,我极力这样安慰自己,想到对我来说还有别的完美无缺的城市,说不定很快就能看
到,就象在珍珠般的细雨中,在坎佩尔勒雨滴清新的淅沥中穿过沐浴着阿方桥②那绿色和玫
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尔贝克来说,我一走进这座城市,就好象把一个本应密封的地名打开
了一条缝。这里,一列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来往的人群,贴现银号的分店,无法
抗拒地受到外部压力和大气力量的推动,一下子涌进了这个地名各个音节的内部。这些东西
进去以后,这几个音节又关上了大门,现在,它任这些事物镶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门,再也
不会将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应该把我们送到巴尔贝克海滨的当地小火车里找到了外祖
母,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提前打发弗朗索瓦丝前来,以便事先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她指点
弗朗索瓦丝有误,结果叫弗朗索瓦丝走错了方向。此刻,无需怀疑,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正向
南特飞快奔驰,说不定到了波尔多她才会醒过来。
①锡耶那为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一古城。
②坎佩尔勒及阿方桥的联想,请见本书第一部。
车厢里充满了日落时分那转瞬即逝的余晖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热(可叹,在落日余辉
映照下,我从外祖母的整个面庞上看到她因天气炎热而多么疲惫不堪)。我刚一坐下,她就
问我:“巴尔贝克怎么样?”因为满怀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样热情爽朗,她以为我一定感受
到了极大的快乐。见她如此,我简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认我很失望。加之,随着我的身躯越来
越接近它应该习惯的地点,我头脑中追寻的印象不象从前那样萦绕我的脑际了。到最后,距
旅行的终点还有一个小时路程时,我就极力想象巴尔贝克的旅馆老板是什么模样了。对他来
说,此刻我还不存在。我多么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绍时,有一个比外祖母更有名气的旅伴——
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价。
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轮廓很模糊。
在这段小铁路上,火车不时在一个车站停车,一站又一站,巴尔贝克海滨始终没有到。
光是这些车站的站名(安加市,马古维尔多市,古勒夫尔桥,阿朗布市,老圣马尔斯,埃蒙
维尔,梅恩市①)我就觉得莫名其妙。在一本书中读到这些地名时,说不定会觉得它们与贡
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关系。但是对一位音乐家的耳朵来说,两个音节,即使由数个相同的
音符组成,如果谐音色彩和组合不同,也可能毫无相像之处。同样,这些由沙子、狂风呼啸
而又空旷的空间和盐分组成的难听的名字,“城市”一词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飞鸽”这
个词里面的“飞”也安不住一样。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些名字更会令我想到别的地名,如鲁森
市或马丹市。我在饭桌上、在“大厅”里那样经常听到我的外祖母提到这些地名,这些地名
早已获得了某种暗中的魅力,说不定其中还混进了果酱的香味,木材燃烧的味道和贝戈特哪
一本书书页的气味,对面房屋那赭红的颜色,以至直到今天,这些地名象气泡一样重又从我
脑海深处漂上来的时候,虽然它们要穿过一层层,才能达到表层,却仍然保留着自己独特的
品性。
①这些地名有真有假;有的在这条铁路线上,多数不在这条线上。
有些小站高踞于自己的沙丘上俯瞰着远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则位于大绿颜色、形状令人
不快的小山脚下,已经准备睡去——那小山,形状就象刚走进去的一间旅馆房间里的长沙
发,山下是一些别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个网球场,有时是一家赌场。赌场大门上的旗帜迎
着凉爽的海风飒飒作响,场中空荡无人,焦虑不安。初次向我显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过
其司空见惯的外表来显示——戴着白色遮阳帽的打网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柽柳和玫瑰身边
的车站站长,一位戴着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妇人沿着我永远不会体验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轨
迹,唤回在外久久不归的猎兔狗,然后回到自己的木头小板房里去,屋中已经燃起灯火。这
些小站以这些司空见惯、使人非常熟悉的现象,无情地刺伤着我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
的心。
我们走进巴尔贝克大旅社①的大厅,面对着仿大理石的偌大楼梯,我的外祖母不顾会增
加那些陌生人的敌意和鄙视——我们就要生活在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经理讲“条
件”时,又怎样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经理是个普萨式的人物,满脸满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几
个疖子,在脸上留下了伤疤。由于祖籍遥远,童年时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闯荡而口音混杂,给
他的声调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礼服,闪动着心理学家的目光。“慢车”一
到,他一般总是把阔老爷当成满腹牢骚的人,而把住旅馆的吝啬鬼当成阔老爷!他大概忘记
了他自己一个月也挣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却深深鄙视那些认为五百法郎——或者更确切
些,如他所说,是“二十五路易”——“是个数目”的人,总是把这些人当成是贱民的组成
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给这些人预备的。在这家豪华大旅馆里,有些人并不花很贵的房钱却
也受到经理的敬重,这也是真的,条件是经理确切知道这些人注意开支是因为吝啬而不是因
人穷。吝啬是一种毛病,在各个社会阶层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确实丝毫不会损害威望。有社
会地位,这是经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会地位,更确切地说,在他看来有说明地位高的标
志,例如走进旅社大厅不脱帽啊,穿高尔夫球裤和紧身短上衣啊,从镶金、带红的高级皮革
烟盒里往外掏雪茄烟啊之类(可惜,这些优越性,我一样也没有)。他用讲究的字眼去点缀
自己的生意经,但意义总是用得相反。
①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尔度假,他描写的巴尔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尔大旅社。
我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待。我听到外祖母拿腔拿调地问他:“房钱是什么价?
啊!太贵了,我这点钱可不够!”他听外祖母说话时,帽子也不摘下,还吹着口哨,外祖母
也不生气。我听着这话,尽量逃进自己内心深处,竭力到一些永不改变的想法中去游荡,不
让任何有活力的东西露出我的躯体表面——就象动物的表皮出于抑制作用,当人们伤害它们
的时候,它们装死一动不动一样——以便在这个地方不要太难受。我对这种地方还完全不习
惯,看到别人对此很习惯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经理对她毕恭毕
敬,对跟在她身后的小狗十分亲热;一个衣着讲究、样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缀着羽毛,回
到旅馆,问“有没有我的信”。所有这些人都将登上那假大理石的台阶视为回家,他们似乎
对这一切都很习惯。与此同时,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艺术却带有“首席接待”头衔的
先生,严厉地向我投以迈诺斯、埃阿刻和拉达芒特①的目光(我将自己赤裸裸的心灵投入这
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个再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我的心灵的未知世界一样)。再远一些,在一
扇关着的玻璃门后,有一些人坐在一间阅览室内,要描写这个阅览室,要依次描写我想到这
些有权利在那里安安静静阅读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顾我会产生这样
的印象,命令我走进去的话,她会使我感到多么恐惧,我恐怕必须相继选择但丁笔下赋予天
堂和地狱的各种色调了。
①这里宙斯的三个儿子,他们死后被召至地狱作判官。迈诺斯的名字在《追忆似水
年华》中经常出现。
过了一会,我那种孤独的印象更加浓重。我向外祖母承认,我感到不舒服,我觉得说不
定我们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没有抗议,说她要出去买些物品,无论我们是走还是留
下,反正这些物品都有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给我买的,因为所有这些我缺的东
西,都在弗朗索瓦丝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时,我到街上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
使大街保持着与室内同样的炎热,理发店和一家糕点铺子还开着门,常客们在糕点铺子里站
在迪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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