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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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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醉的心房。我与母亲已经不再相隔异处;屏障倒塌了,柔情的丝丝缕缕重又把我和她系到
一起。而且,还不止如此,妈妈还一定会上来看我!。
我方才苦恼地想:斯万如果看到我给母亲的信,并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会瞧不起我;
然而我后来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对类似的苦恼有过长期的体会,谁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自
己所爱的人在自己不在场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乐,对他来说,是一件烦恼苦闷的事,是爱
情教他尝到的滋味。那样的烦恼苦闷,从某种意义上说,本来就注定属于爱情,而且一旦落
入爱情之手它就变得具有专门的含义;但是它钻进象我这样生活中还没有出现过爱情的人的
心中,它实际上是对爱情的期待;它漫无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并无一定的钟情对象,
只为某一天出现的某种感情效劳,这种感情有时是对父母的依恋,有时是对同伴的友谊。
弗朗索瓦丝回来告诉我说,我的信即将交给母亲。那时我感到无比的喜悦。我在感情见
习期所领受到的这种喜悦,斯万也早就体会过:这其实不过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们心
爱的女子的哪位亲戚,让我们空欢喜一场罢了。比如说,我们来到哪家公馆或者哪家剧院,
知道我们的心上人也来这里参加舞会或者观看首场演出,这时有位朋友先是发现我们在门外
踯躅,几近绝望地等待着同心上人接近的机会。那位朋友认出我们是谁,热心地过来招呼,
问我们来这里有何贵干。我们就胡乱编套谎话,声称有要紧事必须告诉他的某位女亲戚或者
某位女朋友。他连忙请我们放心,说这事再好办不过;他把我们领进门厅,答应五分钟之内
一定送她下楼。我们多感激他呀——正等于这时我多感激弗朗索瓦丝!这样与人为善的中间
人,仅凭一句话就改变了我们的心境:刚才我们还认为里面的灯红酒绿一定乌七八糟到不堪
设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几股同我们作对的、邪恶的、盅惑人心的旋风把我们的心上人裹
胁而去,让她嘲笑我们;可是顷刻之间,我们觉得这样的晚会还过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
有好处!若以那位向我们打招呼的朋友的态度来看(因为他也是晚会中的一员),我们可以
推断其他宾客不至于会有多坏。原先我们不知道她在里面会享受到什么样的乐趣,那漫长的
时辰可望而不可即,残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却出现了一个供我们潜入其间的缺口;在构
成那些时间的序列中有那样一个时刻,同其他时刻一样真实,却又更为重要,因为它同我们
的心上人关系更为密切,它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占有它,参与其间,它几乎
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就是有人要去告诉她,我们就在楼下的那个时刻。也许,晚会的
其它时刻同那个时刻并无本质的差别,并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们痛苦万分,因为好心的朋友
已经明白告诉我们:“她肯定会非常高兴下来的!跟您谈谈总比在楼上百无聊赖要好得
多。”唉!斯万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感到她所不爱的人处处跟踪,甚至一直盯到晚会的门
口,她岂能不生气?而第三者的好心并不能打消她的气恼,结果经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
一人下楼。
我的母亲没有来,甚至连一点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编的那套找东西的瞎话)都不肯
给,反倒让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不理!”后来我经常听到大旅社的门房或者游乐场的听差
对可怜巴巴的姑娘说过同样的话。那姑娘惊讶地反问道:“什么?他不理?怎么可能呢?您
确实把我的信交到他手里了么?那好!我再等等。”而且,这样的姑娘无一例外,都不需要
门房给她另点一盏小煤气灯;她只在黑角落里静候,偶尔能听到门卫同跑堂嘀咕几句天气好
坏之类的话,接着门卫就发觉时间不早,打发跑堂赶紧把某位顾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镇。——
我当时谢绝了弗朗索瓦丝的好意(她自告奋勇要给我泡杯药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
让她回配膳室去。我钻进被窝,合上眼睛,尽量不去听他们在花园里喝咖啡时的聊天声。这
样过了几秒钟,我感到其实早在我给妈妈写信的那会儿,早在我不顾她会生气向她靠拢甚至
以为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会儿,我已经把见不到妈妈我照常睡觉的路子给堵塞了。我的心
突突乱跳,阵阵发痛,本指望以逆来顺受求得安宁,结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骚乱。突然间,我
的烦恼烟消云散,象服了一剂强烈的镇静药,到这时才开始见药效;痛苦消释,周身舒坦:
因为我下了决心,不再勉强自己在见到妈妈前就入睡,我要等妈妈上楼睡觉时,不顾一切地
去同她亲一亲,虽然这事肯定会惹得她接连几天同我生气。烦恼既消,平静使我感到异常的
喜悦,那种异样的感觉,不亚于期待、饥渴和如临深渊的恐惧。我轻轻推开窗户,坐到床
前,几乎一动不动,生怕楼下的人听到我的动静。窗外万籁也仿佛凝固在静寂的期待中,唯
恐扰乱明净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辉,延伸到面前的万物之上,勾画出它们的轮廓,
又使它们显得格外悠远;风景象一幅一直卷着的画轴被徐徐展开,既细致入微,又恢宏壮
观。需要颤动的东西,如栗树枝头的叶片,在轻轻颤动。但它颤动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
动作那样细密而有致,却并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别;它独行其是。远处的嗡
嗡声扩散在不吸音的寂静之中,听来象是从市区那一边的花园中传来的,那么微弱又那么清
晰,好比是轻声的演奏,象音乐学院的乐队十分高明地演奏轻音的乐段,每一个音符都象是
从离音乐厅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乐会上的常客侧耳倾听——倘若斯万请
客,我的两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们似乎在一支军队还没有拐进特雷维斯街之前就已
经能听到远处前进的脚步声了。
我心中有数,我当时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境地,最终会从我的长辈们那里得到最为严厉
的处罚,其严厉的程度,外人实际上是估计不到的。他们或许以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丢脸
的过错所造成的那种后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错误的轻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
受的教育很不一样。大人们早已使我习惯于把一些错误看得比另一些错误严重(否则我或许
没有必要受到那样细心的管教了)。我现在才明白,凡属严重错误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那
就是没有克制感情的冲动。不过当时谁都没有这么说罢了。谁都没有指出错误的根源,因为
倘若说穿,我或许会认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认为自己本来就没有能力克制。不过对于
错误的来龙去脉我并不陌生:在犯错误前,我必定先感到极其苦恼;犯错误后,我又必定受
到严厉的处罚。我知道,我刚才的错误,与我过去因而受到重罚的错误属于同一性质,虽然
程度上这次要严重得多。倘若等我母亲上楼睡觉时,我迎上前去,她见我为了同她说声晚安
居然等候在过道里而一直没有睡觉,那么,她就会再不让我住在家里了。等天一亮,她会把
我送去住校,这是一定的。唉!难道五分钟之后我只有跳楼吗?我倒宁可跳楼的。现在我的
全部愿望是见到妈妈,同她说声晚安。为了实现这一愿望,我已经走得太远,再想回头已不
可能。
我听到大人们送斯万出门的声音;门铃告诉我斯万已经走远。我伏到窗前,听妈妈问父
亲:龙虾的滋味是否可口?斯万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妈妈还说:“我觉得
龙虾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别的香料来做。”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觉得斯万的模样变多了,”我的姨祖母说,“他都成老头
儿了!”
姨祖母一向惯于把斯万看作一成不变的小伙子,一旦发觉斯万比她想象中的年纪要显老
些,她就大惊小怪。而其他人则开始议论说斯万的这种老相不正常,太过分,有失面子,只
有单身汉才这么老气横秋呢;对于那些单身汉来说,不是觉得大白天得过且过,没什么盼
头,就是觉得大白天长得要命,因为他们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昼,没完没了的钟点自天亮
之后就开始增多,他们却没有子女来共同分享这些时间。
“我相信,他那位爱卖俏的妻子够他操心的。在贡布雷谁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吕斯先生同
居呀?传得满城风雨。”
我的母亲倒发觉斯万先生近来脸色开朗多了:“他一不顺心,就跟他父亲当年一样,揉
眼睛、摸脑袋。不过他近来这种动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实已经不爱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经不爱她了,”外祖父说,“我收到过他的一封信,这是很久以前
的事了,信上说到这件事。我尽量不把它当真,不过他在信里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
楚,至少说明他对妻子的爱情已经淡漠下来,哎!你们俩呀你们俩!怎么不谢谢他送来的阿
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转身问他的两位小姨子。
“怎么?我没有道谢吗?说句良心话,我还以为自己转着圈儿已经对他委婉地表达了谢
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说。
“不错,你转弯抹角地说得很得体,我真钦佩你,”姨祖母赛莉纳说。
“你也一样,说得很有分寸。”
“是的,我提到芳邻的那段话,连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么?你们这也算感谢人家!”外祖父失声叫道,“这些话我倒都听到了,不过我怎
么也想不到你们是说给斯万听的。你们不必怀疑,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听出你们的弦外之音。”
“看你说的,斯万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领会到了。我总不能跟他提到几瓶酒、多少钱
吧?”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花园里单独地坐了一会儿,后来父亲说:“咱们上楼睡去吧,好吗?”
“你愿意上楼咱们就上楼吧,亲爱的,虽然我现在一点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里的那点
儿咖啡弄得我这样精神,我发觉佣人的房间里灯还没灭,可怜弗朗索瓦丝一直在等我呢。我
要去请她帮我解开紧身上衣后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亲打开了安着铁花条的门,走进正对着楼梯的门厅。我很快就听到她上楼关窗的声
音。我蹑手蹑脚走进过道,心怦怦乱跳,激动得几乎寸步难移,不过这至少不是难过得心
跳,而是提心吊胆,是过分兴奋。我看到楼梯井下烛光摇曳,那是我母亲秉烛上楼,接着我
看到了妈妈,我扑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随后她显出怒容,一声不
吭,事实上过去为了更微不足道的过错她都能一连几天不理我。如果那时妈妈对我说一句
话,这虽然意味着她不会不理我,但对我来说也许是更可怕的征兆,因为比起严厉的惩罚
来,不理我、生气毕竟只能算不足挂齿的小事。她若开口,那就象辞退佣人似的,虽说得平
心静气,但是下了决心的;送儿子出门的母亲,给儿子一吻是为了告别;而只想跟儿子生几
天气就了事的母亲是不肯吻儿子的。然而这时妈妈听到已经换好衣裳的父亲走出更衣室上楼
来了,为了避免父亲训我一顿,她急得呼哧呼哧对我说道:“快跑,快跑,别让你爸爸看到
你象个疯子似的等在这儿!”
可是我还是反复地说:“来跟我说声晚安!”我一面说,一面提心吊胆地看着父亲的烛
光已经照到楼梯边的大墙上。不过父亲越来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来作为一种讹诈的手段,
我希望妈妈为了避免父亲见到我,对我说:“先回到房里去,我呆会儿来看你。”
来不及了,父亲这时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跟前,我不觉念念有词地说了句谁也没有听到的
话:“完了!”
然而我并没有遭残。父亲向来不象妈妈和外祖母那样对我宽容,允许我这样那样;凡她
们允许的,父亲总不允许。他根本不顾什么“原则”,也谈不上什么“人权”。譬如例行的
散步,别人是不会不让我去的,即使不让,起码也得给我许个愿。父亲却随口说个理由,或
者干脆毫无理由,就在将要出发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权利。要么就象今天晚上那样,明明离
开晚饭的时间还早,偏打发我快走:“上楼睡觉去,不必多说!”但是,也正由于他如外祖
母所说没有原则,也就无所谓坚持了。
他绷着脸奇怪地看我一眼。后来妈妈尴尬地解释几句。他说:“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
是说还没有睡意吗?你就呆在他房里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应。”
“可是,亲爱的,”母亲不好意思,回答说,“这跟有无睡意无关,总不能惯孩
子”
“谈不上惯,”父亲耸耸肩膀,“事情明摆着,这孩子心里不痛快,脸色那么难看,做
父母的总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来,你更要迁就他了。他的房里不是有两张床
吗?吩咐弗朗索瓦丝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们那么好
激动,我可要睡了。”
我还不能够感谢父亲;他凡是听到他称之为感情用事的话,只会恼怒。我不敢有所表
示;他还没有走开,已经在我们跟前显得那么高大,他穿着一身白色睡袍,头上缠着淡紫和
粉红两色的印度开士米头巾;自从得了头痛病之后,他睡觉总以此缠头。他的动作就象斯万
先生送给我的那幅版画中的亚伯拉罕①,那幅版画是根据伯诺索·戈索里②的原作复制的,
画中亚伯拉罕要萨拉狠心舍弃伊萨克。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烛光渐升的那面楼梯旁
的大墙早已荡然无存。有许多当年我以为能在心中长存不衰的东西也都残破不堪,而新的事
物继而兴起,衍生出我当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欢;同样,旧的事物都变得难以理解了。我的
父亲也早已不会再对我的母亲说:“陪他去吧。”出现这种时刻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已一去
不复返。但是,不久前,每当我侧耳倾听,我居然还能听到我当年的哭泣声。当着父亲的面
我总竭力忍着,等到与母亲单独在一起时我才忍不住地哭出声来。事实上这种哭泣始终没有
停止过;只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生活比较沉寂,才使我又听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钟声白天被
市井的嘈杂所掩盖,人们误以为钟声已停,直到晚上万籁俱寂时才又遐迩可闻。
①亚伯拉罕:圣经中的人物,据说是希伯莱人的祖先。上帝为了考验他,要他献出
自己的儿子伊萨克祭神,他同意了。萨拉是他的妻子。
②伯诺索·戈索里(1420—1497):意大利画家。上面说到的那幅画系他所作的二十三
幅“旧约故事”中的一幅,作于1468—1484年,原存比萨“康波·圣托”教堂,第二次世
界大战时毁于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亲就在我的卧室里过夜;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准备受到让我离家住
校的惩罚,不料父母却对我恩宠备加,过去我做了好事都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奖赏。我的父
亲即使对我恩宠备加,他的举止言谈仍具有专制武断、奖罚不当的成分,这已成为他行为的
特征;在一般情况下,他办事多凭兴之所至,难得深思熟虑。他打发我睡觉去的时候,那种
态度我称之为严厉恐怕太过分,其实赶不上妈妈和外祖母严厉。他的天性在许多方面虽说同
我很不一样,但同妈妈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别。他八成直到现在都没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
多伤心,而这一点妈妈和外祖母却了如指掌,只是她们太疼我了,不忍心让我尝到痛苦的滋
味,她们要我自己学会克服痛苦,以此来减轻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练我的意志。至于父亲
对我的疼爱,那是另一种类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她们那样的勇气:他只要一发现我心里
不痛快,就对我的母亲说:“去安慰安慰他。”
妈妈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里了。弗朗索瓦丝看到妈妈坐在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任我哭个不停也不训斥我,她看出必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便问妈妈:“夫人,少爷
怎么啦,哭成那样?”我本来是有权盼望妈妈来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况那样不同,
妈妈看来不想以任何懊恼之情来损害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便这样回答说:“他自己也弄不明
白,弗朗索瓦丝,他神经太紧张;快给我铺好大床,然后上楼睡去吧。”就这样,破天荒头
一回,我的忧伤没有被看作应该受罚的过错,而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病症。方才妈妈正式承认
了,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我是没有责任的;我松了一口气,我不必在苦涩的眼泪中搀进什么
顾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于犯下过失。在弗朗索瓦丝面前,我深为这种人情的复归而自
豪。一小时前,妈妈拒绝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还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
达理的话,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脱离了幼稚的境界,达到成熟,我的
眼泪由此获得解放。我应该感到高兴,然而我不高兴。我觉得母亲刚才对我作出的第一次让
步,她一定很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为我所设想的理想面前退缩;她那么勇敢的人,第一
次承认失败。我觉得,我取得胜利是跟她作对;我使她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过是因为
她怜恤我有病,怕我伤心过度,顾念我年幼。我觉得那天晚上开始了一个新纪元,而且将成
为一个不光彩的日子留传下来。倘若当时我有勇气开口,我就会对妈妈说:“不,我不要,
你别睡我这儿。”但是,我深知妈妈有审时度势之明,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很现实主义。这
种明哲的态度,使她的理想主义天性有所收敛,不象外祖母那样热得象团火。我心里有数,
现在既然毛病发作,妈妈宁可让我起码得到些慰藉,免得惊动父亲。当然,在妈妈那样温柔
地握着我的手,想方设法止住我眼泪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脸庞还闪耀着青春的光彩;但
是,我偏偏认为不该这样。她若怒容满面,我或许还好受些;我童年时代从来没有见到过她
这样温情脉脉,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觉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灵魂中画下
第一道皱纹,让她的心灵长出第一根白发。想到这里,我就哭得更凶了。这时候,我看到了
从来没有依我亲昵撒娇的妈妈,突然受到我情绪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她感到我
看出她想哭,便笑着对我说:“瞧,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傻瓜,再这么下去,弄得妈妈也要
像你一样犯傻劲儿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妈妈也不困,咱们别这么哭哭啼啼地呆
着,倒不如干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书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间里没有书。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准备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的书先拿给你,你不会不高兴吧?想好
了,等到后天你什么礼物也没有,你不会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兴极了。妈妈去拿了一包书来,从包装纸看,那些书又短又宽,仅凭这初
步印象,(虽然是笼统的,而且还隔着一层纸)它们的吸引力就已经大大超过新年颜料盒和
去年的蚕宝宝了。那几本书是《魔沼》、《弃儿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师》。后来
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选的是缪塞的诗,卢梭的一本著作,还有《印第安娜》①;因为,
外祖母固然认为无聊的书同糖果点心一样对健康有害,但她却并不否认天才的恢宏气魄甚至
对一个孩子的思想都能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不见得比旷野的空气和海面吹来的风更有害于健
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当我的父亲得知她送我那几本书时,几乎把她看成疯子,
因而她只好再次亲自出马,光顾舒子爵市的书店,免得我不能及时拿到礼物(那天的天气热
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时难受极了,医生警告我母亲说:以后切不可再让她累成那样)。外祖
母一下就选中了乔治·桑的这四本田园小说,“我的女儿,”她对我妈妈说,“我总不能存
心给孩子买几本文字拙劣的书看呀。”
①《印第安娜》也是乔治·桑所著的小说。
确实,我的外祖母从不凑合买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补益的东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们在
物质享受和虚荣满足之外寻求愉快的优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实用的礼物,臂如
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样既然过时,实用性
也就随之消失,它们的功用也就与其说供我们生活所需,倒不如说在向我们讲解古人的生
活。她希望我的卧室里挂几张古建筑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风景图片。可是当她去选购时,虽
然照片上的内容不乏审美价值,她总觉得照相这种机械复制方式,让平庸和实用过于迅速地
得其所在了。她要想办法做点手脚,虽说无法完全排除商业性的俗气,但至少要削弱它,在
大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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