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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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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我是多么爱大海!我向你们坦率承认,比起委罗内塞,甚至卡帕契奥时代的服装式样
来,我更喜欢如今的式样。咱们那游艇美的地方,就在于一色,简单,明亮,漆成灰色,阴
天时,显得蓝莹莹的,奶油一般线条模糊。——尤其是在中型游艇里,我不喜欢庞然大物般
的游艇,船味十足。这就跟帽子一样,得有个尺寸。人活动的舱室必须像个小咖啡馆模样。
一艘游船上妇女的打扮,也是一样。最优美动人的,是轻松、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
等细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纹布,在阳光下,在碧蓝的大海上,变得跟白帆一样雪白耀
眼。话又说回来,会穿衣服的妇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赛马场上,莱娅小姐戴
一顶小白帽,打一把小小的白阳伞,真是迷人!为了得到这把小阳伞,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①这个福迪尼全名为玛丽亚·福迪尼·德·玛德拉佐(1871—1949),为西班牙画
家玛丽亚·福迪尼之子。普氏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经常提到他。福迪尼在威尼斯自己的寓
所中,数年潜心研究,力图复活威尼斯历史上最美的服饰。前文谈到的卡帕契奥的画《女圣
徒厄休尔的传说》亦为他的样本之一。在妻子亨利埃特的帮助下,他设计出不少服装,也创
作了一些画,制造出了壁毯,帷幔,首饰等等。普氏对他极为佩服。
这把小阳伞与其它阳伞究竟有何不同,我多么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但那
是出于别的原由,是女人爱俏。正象弗朗索瓦丝谈到蛋奶酥时说“这是耍魔术”一样,原来
那差别就是剪裁不同。
“小极了,圆极了,像一把中国阳伞!”埃尔斯蒂尔说。
我提到某些妇女的阳伞,埃尔斯蒂尔都说完全不是那样,他觉得我说的那些阳伞都其丑
无比。他是一个鉴赏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阳伞,他都觉得难看得吓死
人。这些人的阳伞与叫他着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玩艺儿之间小小不然的差别,他就能将这个
说成了不得。在我看来,一切奢华都会使人思想贫乏。他与我相反,大肆鼓吹他那种“极力
画出与这一样美的东西”的绘画欲望。
“你们看,这个小姑娘已经明白那帽子和阳伞是什么样的了,”埃尔斯蒂尔指着阿尔贝
蒂娜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的双眼闪烁着觊觎的光芒。
“我多么希望发财,好买一艘游艇啊!”她对画家说,“内部装修,我一定向你请教。
我要作多么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①的竞渡该多美!有一辆汽车怎么样?女子汽车服装
式样,你觉得漂亮吗?”
“不漂亮,”埃尔斯蒂尔回答说,“不过,将来会漂亮的。再说,时装大师很少,也就
一、两个:加洛②,虽然花边用得有些太多;杜塞③,谢吕伊④,有时还有巴甘⑤。其余的
全都吓死人。”
“如此说来,着卡洛店的服装与着普普通通的裁缝做的衣裳,差别很大喽?”我问阿尔
贝蒂娜。
“当然大极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说,“噢,对不起。只是,唉!别处三百法郎
的东西在他们那就要两千法郎。但是确实不一样,对于完全外行的人来说,看上去好象差不
多。”
“完全正确,”埃尔斯蒂尔答道,他倒没有说,那差异之大,就和兰斯大教堂的一尊雕
象与圣奥占斯丁教堂的一尊雕象⑥之间一样。
①考斯是英国怀特岛上一海港,以海水浴场及竞渡而著名。
②加洛姊妹自1895年起在泰布街24号开设服装店,确实设计出带花边的紧腰女用衫。
③杜塞父子服装店设在和平大街17号(1853—1928,也有说是21号的),专营衬衣,
高级素色手帕,绣的数字及家徽等。其设计构图简洁,多用黑色。埃尔斯蒂尔对高雅而简洁
的美极为爱好。
④谢吕伊于1902年在旺多姆广场2号开业(有说是21号的),直至1915年的旧金山
博览会时仍然代表巴黎时装。
⑤巴甘夫人于1891年(又一说是1880年左右)开店,店址在旺多姆广场。1900年左
右迁至和平大街3号。顾客中有西班牙、比利时、葡萄牙王后,也有半上流社会的妇女。她
的专长是缎子与丝绒并用的舞会服装。
⑥巴黎圣奥古斯丁教堂建于1860—1871年,建筑师为巴达尔,其风格吸取意大利文艺
复兴及拜占庭艺术之长。教堂前有保尔·杜布瓦作圣女贞德雕像,乃为兰斯贞德像之仿制品。
“对,说到大教堂嘛,”他专门对着我说,因为我们有一次聊天谈到这个问题。那些姑
娘们没有参加那次谈话,再说,那也绝不会使她们感兴趣。“那天我对你谈到巴尔贝克教堂
就象一座高大的悬崖,是当地的石头垒起的大悬崖。可是,相反,”他指着一幅小彩画对我
说,“你看这些悬崖(这是一幅草图,取景于克勒尼埃①,距这里很近),你看这些切割得
有力而又十分高雅的山岩,又多么会叫人想到一座大教堂!”
①克勒尼埃确实位于特鲁维尔附近。普氏1905年7月14日致露意莎·德·莫尔南
的信中曾谈到这个地方。
果然,简直可以说那是高大的玫瑰色拱墙。但是,这是酷热的一日画的,那山岩似乎碎
成了齑粉,炎热似乎使山岩蒸发了。炎热吞饮了一半大海,在整个画布的大小上,几乎化成
了气体状态。在这阳光似乎已将现实世界摧毁的日子里,现实世界则集中在几个色彩阴暗而
又透明的人身上。由于对比鲜明,这些人使你对生命产生更动人心弦、更接近的印象:那是
一些影子。大部份渴求凉爽,逃离了火热的海面,躲在山岩脚下,避开阳光。有些人象海豚
一样在水上慢悠悠地游着,紧贴着漫游的船舷。在白花花的水面上,人以其油亮而发蓝的身
躯使船体显得更高大。说不定正是这些泳者透露出的渴望凉爽的情形,最使人产生这一天那
种炎热的感觉。正是这一点叫我发出感叹,我没有见识过克勒尼埃,多么遗憾!
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打保票说,我肯定去过一百次了。如此说来,有一天看到克勒尼埃
就会不知不觉地、意料不到地给我以这种对美的渴求了,虽然并不正好是迄今为止我在巴尔
贝克的悬崖中寻求的自然美,更确切地说是建筑美。尤其是我,出门去为的是看暴风雨的王
国,在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散步过程中,我们经常只是远远地从树木的空隙
中依稀望见大海。我从来不觉得大海真实,流淌,有生命力,使人足以感到它能掀起万顷波
涛。我可能只喜欢看到在冬日裹尸布包裹下一动不动的大洋。我真不大能相信,现在我梦寐
以求的,竟是失去了其坚固性与色彩的、只不过成了一团白雾的大海!但是,埃尔斯蒂尔,
正像那些在因炎热而变得麻木迟钝的船中堕入遐想的人一样,对这样的大海的魅力,已经深
得个中三昧,已经善于将海水那觉察不到的涌动,欢乐的一分钟那脉搏的跳动报道出来,固
定在画布上了。人们看到这具有魔力的肖像时,只会想到要走遍世界,去寻回那逝去的时
日,寻回它那转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对埃尔斯蒂尔进行这些访问之前,看到他那幅海景之前,面对着大海,我总是极力从视
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张着帆的游艇——那帆颜色太白,好似海滩礼服——即排除一切妨
碍我说服自己我是在凝望着自古不变的水流的东西。早在人类出现以前,这水流就已经宣泄
着它那神秘的生命了。眼前的这幅海景上,一位少妇身着巴莱日纱①或细麻布的长裙,站在
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上。她将一条细白麻布长裙和一面国旗这“双重”教权注入我的想
象之中。我的想象力立刻酝酿起一个贪得无厌的欲望,要立刻在大海附近看见白细麻布长裙
和国旗。风和日丽的日子仿佛给这雾气与暴风雨笼罩的海岸裹上了包罗万象的夏季那平平常
常的景观,标志着一个时间的简单休止,相当人们在音乐中称的休止符。现在,在我看来坏
天气则成了某种悲惨的变故,坏天气在美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热切地希望到现实
中去找到使我那样激动的事物,我希望天气晴朗,以便能从悬崖顶上看到与埃尔斯蒂尔的画
中同样的蓝色的人影。
①巴莱日纱纬纱为毛,经纱为棉或丝,产于比利牛斯山区中一小村。此小村村名为
巴莱日,此种轻而薄的衣料由此得名。
从前我设想大自然的生命早于人类的出现,而且与令人厌烦的各种工业的完善设备相抵
触。这些工业设备直到今日还叫我一参观万国博览会或进女帽商店就要打哈欠。那时我看大
海,只是极力观看没有汽船的地段,以便在头脑中保持千古不变的大海的形象,与大海与陆
地分离的年代同时,至少也与希腊最初存在的几个世纪同时。这样我便可以反复吟咏布洛克
喜爱的“勒贡特老爹”的诗句,并视为永恒真理:
他们出发了,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之王,
将英雄赫楞手下的长发勇士,
带往惊涛骇浪的大海上!①
①此诗句源于勒贡特·德·利尔的悲剧《复仇三女神》。
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制帽女工以美妙的动作对已经完工的帽子进行最后的修饰,对蝴
蝶结或羽毛再至关重要地抚弄一下,这种动作使他很感兴趣,想在绘画上表现出来,就与表
现骑手的动作一样(这叫阿尔贝蒂娜心花怒放)。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看不起制帽女工
了。但是,制帽女工,要等我返回巴黎才会见到。赛马和竞渡,则要待我重返巴尔贝克才会
见到。直到明年以前,在巴尔贝克已经不再举行赛马和竞渡。就连载着身穿白麻细布衣裙妇
女远去的游艇也已经无处寻觅了。
我们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自从我在她们父亲家里用过晚餐,见了她们就不得不打招
呼。我的女友们不认识她们。
“家里不许我和以色列人玩,”阿尔贝蒂娜常说。
她将“以色列”说成“以射列”,这种读音方法,即使你没听见这句话的开头,也足以
告诉你,这些信仰虔诚的布尔乔亚家庭小姐对于上帝的选民并不怀有好感,说不定她们还会
轻易相信犹太人将信仰基督的小孩宰杀之类的话。
“何况你的那些女友举止很不像样,”安德烈对我说,微微一笑,表明她很清楚地知道
那些人并非我的女友。
“所有与这个部落相关的事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回答道,用的是经验丰富的人那种
格言警句式的口气。
说老实话,布洛克的姐妹,既穿得太多又半裸身体,无精打采,胆大包天,又摆阔,又
邋遢,不会叫人产生良好印象。她们有一个表妹,只有十五岁,她对莱亚小姐之倾倒令整个
游艺场产生反感。老布洛克先生对莱亚小姐的艺术才能极为赏识,但是他对男性演员的艺术
才能却缺乏判断能力。
有的日子,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农庄餐馆去吃茶点。这里的农庄叫什么埃戈尔·玛丽-泰
蕾斯,爱尔朗十字架,琐事,加利福尼亚,玛丽-安托瓦内特等等。这一小帮子选择的常是
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①。
①爱尔朗十字架田庄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田庄位于卡布尔与特鲁维尔之间。
有时我们不到哪个农庄去,而是一直攀登到悬崖之巅。一到,坐在野草上,就将带来的
三明治、糕点包打开。我的女友们更喜欢吃三明治,见我只吃一块用糖装饰成峨特体的巧克
力点心或一块杏子排,都惊讶不已。这是因为,面对加了chester和生菜叶子的三明治这种
崭新而无知的食品,我无话可说。而点心受过教育,水果排又絮絮叨叨。点心里有奶油的平
淡,水果排里有水果的鲜味,它们对贡布雷、希尔贝特(不仅是贡布雷的希尔贝特,而且是
巴黎的希尔贝特。她吃茶点时,我又寻回了贡布雷和在贡布雷的希尔贝特)所知甚多,使我
忆起上面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些盛小炉点心的盘子①。弗朗索瓦丝一天又一天地今天
将《阿拉丁和神灯》,明天将《阿里巴巴》,《睁眼睡觉的人》和《辛伯达携带全部宝物登
上巴索拉船》②送给姨母莱奥妮时,这些故事的“臣民”们真叫我的姨母开心透了。我真希
望再见见这些碟子,可是外祖母不知道这些碟子后来命运如何了,而且她认为那不过是当地
买的十分俗气的碟子罢了。这都无关紧要,反正在那香槟省灰濛濛的贡布雷,碟子上的商标
依然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图案,正如黑呼呼的教堂内宝石闪动的彩绘玻璃,正如我的房间里黄
昏时节那走马灯上映出的影像,正如在车站和省属铁路的风景照前的印度金钮扣和波斯丁
香,正如在那外省老太太的阴暗住宅中我姨母那一套中国古瓷器一样。
①列奥妮姨母的盘子每一打一套故事。
②这些均为《一千零一夜》中的名篇。
我躺在悬崖上,眼前只见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并不是基督教理论的七重天,而只有
两重:一重较深——大海,高处的一重较浅。如果我带去了一件什么小玩艺儿,能讨得女友
中这一位或那一位的欢喜,她们会那样骤然喜形于色,一瞬间她们那透明的脸庞便变得火
红。她们的嘴压抑不住那欢喜,一定要让那欢喜表现出来,于是便开口大笑。我们品味着这
种喜悦。她们聚集在我的周围,彼此的面庞相距不远。将一个个面庞分开的空气勾画出碧蓝
的小径,有如园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够来回走动而在玫瑰丛中辟出的小径。
带来的食物吃光了,我们就作游戏。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觉得这些游戏枯燥无味,有
时甚至与“宝塔站岗”或“看谁先笑”一样幼稚可笑。但是,那个时刻,就是给我一个帝
国,我也不会放弃这些游戏。这几位少女的面庞仍然洋溢着青春初绽的光彩,我的年龄则已
经超出这个。这光彩在她们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画家那酣畅的画面,金色的
背景上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也从她们的生命中突出起来。对这些少女中的大部份人来说,她们
的面庞本身与黎明时那虚无缥缈的红霞混成一体,真正的个性尚未迸发出来。人们见到的,
只是艳丽的色彩,在这色彩之下,还无法分辨出来几年之后的轮廓会是什么样。今日的轮廓
中还没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后定型,只能算作与家庭中某一位己逝的成员暂时有些相像罢
了,造物主已向这位去世的成员尽了此种纪念性的礼节。身体已经固定不变,再没有什么指
望了,再不会向你许诺什么令你喜出望外之处。不久就会看到尚未显老的面庞四周头发脱落
或者变白,就像在盛夏时节的大树上看到已枯的树叶一样,已经毫无希望。这样的时刻会来
得那样飞快,这万道霞光的清晨是这样短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爱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地步。
这些少女的身体,象一块宝贵的面团,尚在发育。她们只不过是一撮可塑物质,左右她们的
转瞬即逝的印痕随时都在塑造着她们。简直可以说,她们每个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转瞬即
逝的表情相继塑造而成的快活、少年老成、撒娇、惊讶的小观音。一个少女对我们流露出的
热情关切,这种可塑性会赋予它极度的丰富多采和极大的魅力。当然,这种热情关切对一位
妇女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不讨她喜欢的妇女,或者不让我们看出我们讨她喜欢的妇
女,在我们眼中,总有某种令人厌倦的千篇一律之处。
这种关切本身,从一定年龄开始,在因生存竞争而变得线条生硬、变成永远有武士气概
或出神入化一般的面孔上,再也不会带来柔和的变化。有的面孔,由于乖乖服从丈夫这种力
量的反复作用,似乎已经不是女人的面孔,而是士兵的面孔了。另一张面孔,受到母亲每日
心甘情愿为子女作出牺牲的雕凿,成了使徒的面孔。又有一张面孔,经过多年的逆境和风暴
成了一只老海狼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的衣裳能揭示她的性别。当然,我们爱这个女子的时
候,对我们来说,一个女子的关切尚能在我们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光上撒播上新的魅力。但是
对我们而言,她不会是相继变化前后不同的女子。她的快活对一张不变的面孔而言,乃是外
来之物。而少年时代则在完全固体化之先,因此,人们在少女身旁有一种清新感。观看不断
变化的形状,不断形成不稳定的对比,就给人以清新感,使人想到大自然中各主要元素永不
间断的重新创造。人们面对大海凝望不止的,正是这种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
我为这些女友的“环坐猜物集体游戏”或“猜谜语”所牺牲的,还不仅仅是一次白日交
际聚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散步之类。有好几次,罗贝尔·德·圣卢叫人告诉
我,既然我不到东锡埃尔去看他,他可以请二十四小时的假,到巴尔贝克来看我。每次我都
写信给他,叫他千万不要这样做,我的借口是我那天正好不在,我要同外祖母到附近什么地
方去走亲戚。他从自己的姑祖母那里得知这是我的什么亲戚,扮演我外祖母角色的到底是何
人时,肯定对我看法不好。不过,我不仅牺牲了交际活动的快乐,而且也牺牲了友情的欢
乐,去选择终日在花园中徜徉的快乐,大概没有错。有这种可能性的人——他们都是艺术
家,这倒是真的,而我早就确信自己永远也成不了艺术家了——也有义务为自己生活。友情
对你们来说,是对这种义务的支出,是放弃自我。就连作为友谊表现形式的交谈本身,也是
非常肤浅的胡言乱语,令我们一无所获。我们可以闲聊上一辈子,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无限
重复一分钟的空虚即可,在艺术创作的单独工作中思想则是向纵深前进的,唯有这个方向对
我们没有封闭,我们可以朝这个方向继续前进。越来越困难,这是真的,但是可以得到真正
的成果。而友谊不仅像谈话一样毫无成效,而且有害。我们当中,成长规律纯属内在的人,
他们在自己朋友身旁,停留在自己的表面,而不是向纵深方向继续进行自己发现新大陆的航
行,就不会不感到烦闷。这种烦闷的印象,在我们恢复独处时,友好的情谊又劝说我们要加
以纠正,劝我们激动地回忆起我们的朋友对我们说了什么话,将这些话当成是宝贵的收获。
而我们与可以从外部添加石头的建筑不一样,倒与以自己的汁液滋养下一节枝干和最上层花
朵的大树十分相象。我庆幸自己得到象圣卢这样善良、聪颖、人人愿意与之交往的人的喜爱
和欣赏,我不是叫自己的智慧去适应自己纷乱的印象——理清这些纷乱的印象,本是我的义
务——而是去适应朋友的话语。我自己再次重复这些话(我叫活在我们身上、却与自我不是
一个人的那个人给我重复这些话,人总是很高兴把思考的重担卸给他人),极力找到这位朋
友的美。这种美与我真正孤独一人时所求索的美完全不同,但是这种美赋予罗贝尔、我自
己、我的生命以更大的价值。我这么做的时候,是在自己骗自己,是中断了成长的过程。如
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发展下去,我确实可以真正地成长起来,得到幸福。在这样的朋友为我造
成的生活里,我显出娇滴滴地避开了孤独、高尚地希望为他牺牲自己的模样,实际上却意识
不到自己的使命了。
相反,在这些少女身旁,虽然我品尝的快乐是自私的,但是至少它不以谎言为基础。谎
言极力要我们相信,我们并不是不可救药地孤独,谎言不许我们承认:我们交谈的时候,谈
话的不是我们自己,那时候我们是依照别人的模样塑造自己,而不是塑造一个与他人不同的
自我。
这一小群少女与我交换的话语没有什么趣味,话也很少,从我这方面又被长时间的沉默
所打断。这并不妨碍她们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倾听她们讲话,正如我无
比快乐地凝望她们,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一样。我怀着极大的乐趣
听着她们叽叽喳喳。钟情能帮助人分辨、区别。在一片树林里,鸟类爱好者立刻分辨得出每
一种鸟特有的啼啭,一个平常人则混淆不清。喜爱少女者知道人的嗓音比那还要变化多端。
每一种嗓音拥有的音符,都比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还多。每种嗓音对这些音符的组合方式又
和人的个性变化无穷一样无穷无尽。与其中一位女友谈天时,我发现,表现她的个性而独有
的那幅原画,既通过她嗓音的抑扬顿挫也通过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画出
来,暴虐地强加于我。我发现这是两出戏,每一出在自己的范畴内,表现同一奇异的现实。
肯定,嗓音的曲线与面部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固定。嗓音还要变,面庞也要变。正如
婴儿有一种唾液腺,分泌的液体帮助他们消化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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