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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门坡-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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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成德一抬头,冲范忠庭喝道:“忠庭!”
  范忠庭当即撩衣咚地跪立当地!贺计生笑笑道:“‘拜’天么?”
  晋北商家对绝地之交,临别长跪“拜”天,既有生死决别之意,亦有祝绝处逢生之想。
  范成德当地一个长辑,道:“贺东家,这天‘拜’得起!这命拜得起!”
  贺计生眼窝一热,泪水迅即涌出眼眶,漠然抬头望着房檩道:“想当年,古北口沙窝道上二爷为护困顿大漠驼队,独留看护。当时风尘弥天,寒气刺骨哟。我们贺家掌柜伙计大大小小十七个人四处寻水前齐刷刷跪了一地,‘拜’天‘拜’命拜二爷,二爷哈哈大笑,怒骂道‘我死得了么!’三天后,归来时天色亮堂之极,二爷仍端座原地,沙尘掩了半身,眼窝就那样塌陷半寸,眉棱唇角皮毛乱飞,手里边竟紧紧扣着整个驼队的扣缰,脚趾粗细的麻绳缠身绕了两大圈,指头节扣进环骨当中,难以分开。他是被活活渴死的啊!”
  范成德凄然道:“贺东家!”
  贺计生抹了把泪,挥挥手道:“门里门外,至此别过!”
  范成德跺跺脚,叹了口气,拉了范忠庭的手,扭头就走。
  刚下门台,贺计生叫道:“范东家!”
  两人惊愕回身,眼前明晃晃一件物事飞将过来。范成德眼疾手快,一把接定,却是一串亮莹莹的珍珠串!
  范成德道:“贺东家”
  贺计生巍然不动,道:“范东家,忠庭至精至明至贤,是我辈商家之福祉,商道之鸿皓,万不可走仕途,误人误己,切记!”
  范成德将珍珠藏于胸内,两手一拱,不言声,拉着范忠庭大踏步走出大门。
  正月初六一大早,卯时刚过,太阳便掠过耸然的繁峙西门城楼,在门下轩阔的演武场上涂得晕晕晃晃,将连日阴云色气扫得精光。
  “咚咚咚”三声炮响。从门楼里率先传出一阵刺匝匝的锁呐声响,随即笙箫云板脆生生连起。一骑快马飞纵而出,马上军士背插三色护绫旗,前后护甲锃明,高马蹬,长箭服。一团黄雾中,那马眨眼驰进演武场,转了一大圈,马上军士扯出一支令旗,迎风挥动。西门口一阵涌动,知县崔尚质着一身四面开衩、上绣鹞勒鸟的长袍,带头徒步走出。身后,紧随两营绿营军,刀剑出鞘,竖立当胸,阔步雄然。
  早已等在演武场看热闹的百姓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如此齐整,有战事么?”
  “你瞎咧咧什么,不听今儿个绿营演武,太平天下,有战事就你那熊样,不吓个小死!”
  “比起前明那阵,人家这才算阵仗,莫不得胜呢!”有人小声道。
  “嘘,听你放屁么!”
  贺计生穿一身短襟大袄,下身着一条束膝灯笼裤,脚踏一双硬底羊毛鞋,此时与一伙“商道办”商户坐在台下正中一排临时搭就的长条凳上。昨日,他亲送豆腐至县衙,私下从县典史吱吱唔唔的口中得知大事在即,当下便联络各商户,整整谋策了几个时辰,取得一致后,至亥时方散。
  崔尚质坐进台上早已备好的八仙条案旁,顺手拉过一碗水,咕咕喝毕,看看台下,黑压压竟有近三四千人。仍有临村的百姓携儿拉女,吵吵嚷嚷一路涌来。其间,竟有带条凳的、带蒲席的、怀抱垫子的。
  崔尚质扭头对身边手握刀柄、一身戎装打扮的张元衡道:“派几个弟兄渗场子,防有奸细,挑惹事端,弄出乱子,伤及无辜。”
  张元衡答应一声,小心吩咐下去。迅即有数条便衣装扮的兵士不言声悄然从场子四围步入人群。
  崔尚质凳着圈椅上了八仙案上,冲四围团团作了一揖,朗声道:“我崔尚质任职繁峙知县一职已年余,虽有心致县城百姓安享一隅平静,远避生灵涂炭之苦,可天难遂人愿啊。”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
  崔尚质伸手压压场子,道:“诸位乡亲,前明昏君无道,赋税多如牛毛,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此非上天之灾,而乃人为之祸。连年征战,兵来将往,非我辈所能左右。流寇四起,官匪难辩,到头来受苦受难的均是我等小民,大顺闯贼,背离民愿,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不成气候,自是失败根源。今我大清天子,顺治爷君临天下,想百姓之想,念百姓之念,免除役赋,调拨钱粮,救济百姓于水火,还我辈生计活路,实是上天福佑,百姓安乐,本可享不尽之皇恩雨露,孰料竟有奸人不顾民愿,不管民生,怂恿祸乱,唯恐天下不宁!”
  人群内顿时嚷成一片。
  “活不得安生喽,又要打仗了!天可怜见,消停消停不好么!”
  “过得几天安宁日子竟也不成,你打我我打你,还有我等活路么!”
  “谁竟如此大胆!既不让我等安稳,一条命当拼了罢!”
  崔尚质再次压场,道:“实不相瞒,大同总兵姜襄反叛,起兵南下,我州府之地竟有内应,亦预起事,繁城恐在其骚扰之列。今日,在此练兵,既警示乱贼,亦有示我煌煌天朝威武之意。我八旗劲旅将不日东下,护佑我等。我崔尚质恪守繁峙安危一职,为避祸乱于民,恳请乡亲们暂避一些时日,有亲投亲,有友奔友,待我雄兵击败流贼,过得这一时,我崔尚质敲锣打鼓恭迎大家回城!”
  贺计生闻言,当即站起来,冲台上一抱拳大声道:“崔老爷在职一年,所作所为,我等有目共睹,件件均是为百姓生计着想,为百姓安居谋虑,我晋北商户并不在惜谁人当政谁人称雄,念只念谁为百姓谋福谁为百姓创安,谁为百姓苟得一方安宁,我辈便拥谁戴谁。我‘商道办’已商议一夜,决计不出城,组织一支商兵战队,与城内绿营一道听凭崔大人调遣指挥,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倒是请大人出城暂避,移居南城十里杏园一带,就近调度!”
  台前众商户纷纷起身,大声道:
  “崔大人,请听我等一回,全力护城非护我一己之利,实护我全城百姓安危,免再遭争战之血腥,护我晋北商户之存亡生死!”
  “对极,有崔大人指挥,我等均奋勇向前,皱得眉头一下,算不得好汉!”
  一时,人群吵杂不息。
  崔尚质咬咬牙,朝天一揖,大笑道:“我崔尚质非贪生怕死之辈,食朝廷俸禄,当为朝廷分忧解难,忠君事主是我等为官者本份,更兼治我繁城一方百姓,护偌百姓之安,亦是我任内职责,我当恪尽职守,与城共存亡!”
  说罢,崔尚质突地单腿跪于案桌,伏身向下深深一拜道:“我崔尚质意念已决,城在我在,城亡我焚!当请乡亲们今日后晌,各带家小速速离城,我实不愿见无辜血雨!”
  人群顿时静寂。正自愣怔间,崔尚质突地冲台前东西两侧排列得齐齐整整二百余名绿营兵吼道:“尔等愿与我崔尚质同生死么!”
  二百条刀剑齐刷刷高举过顶,“愿听崔大人调遣!”
  “有无决胜之念!”二百条汉子齐声道:“有!”
  声震苍穹。
  崔尚质笑吟吟地回身望着台下。
  贺计生突地血往上涌,喉头热浪翻滚不已,他猛地狂咽一口,双手长举,直直地盯视着崔尚质,一声高喊:“‘拜’天喽!”
  崔尚质一愣,眼前三四千民众蓦地似割伏的庄稼,跪倒一地!
  “崔尚质,你这条满人的走狗,今日,你活得命么!”人群中忽然一声尖利声响。
  跪地的众人大骇,回头一看,见人群外兀自站立十几条汉子,为首喊话的竟是一位年纪不足二十岁的后生!
  崔尚质瞪视来人,将发辨往脑后用力一甩,阴森森地一笑道:“来得好快!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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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唇亡齿寒崔尚质慷慨殉节]
  第二章唇亡齿寒崔尚质慷慨殉节
  商道迷茫贺云鹏辗转还愿
  会场立时炸了锅。
  张元衡迅即冲至前台,将崔尚质挡在身后,“呛啷啷”抽出腰刀:“乡亲们,切莫慌张,休教走了一个贼人!”
  “见阵仗了,大伙儿跑哇!”一声怪叫,百姓纷纷起身逃散。拖儿带女的、吆喝亲友的、哭叫的、乱嚷的,四散奔跑。两营绿营军火速四散开来,呈包围之势。只可怜二百余人被人群挤攘得连连溃退,乱粉粉的,哪里见一个人影?
  贺计生怔静下来,四围一瞅,竟觉先前那汉子站在数丈之外,僵立当地,唇角一丝冷笑,回头与贺计生一接目,贺计生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正自高呼拿贼,却见那后生不慌不忙从怀中抽出一支两尺余长的“起火”,打火捻点燃了。一阵刺耳的啸声,瞬间抽上半天,凌空震耳一响,炸开朵硕大的礼花!
  贺计生心一凛:后生在搬救兵!
  崔尚质当即大叫:“火速回城!”
  张元衡忙跑下演武台,扒拉开逃散的人流,召集人马。不到半袋烟工夫,百姓走得一个不剩。两营狼狈不堪的绿营官兵簇拥着崔尚质等人赶奔西门。那西门内守门军士只以为贼人进城,慌乱中竟将城门关了半扇,回城人流拥在护城河外动弹不得。
  崔尚质大怒:“为何将门关了,火速启开,让百姓人等进城!”
  守门军士方才回过神来,数人推动沉重的半扇门吱呀呀开启,浑不料方启得一半,已被拥挤的人流连门带人挤贴门后墙上,动不得分毫,只扯开嗓子哭天抹泪叫喊不迭!
  半晌工夫,两营人马方徐徐进城。喘息方定,城头上有人高喊:“有贼人,从滤沱河对岸过来,奔南门去了!”
  张元衡壮剑问:“有多少人?”
  “来势不少,略摸有三四百人!前有二十来匹马,余下全是步行!”
  张元衡率众人一路跑上西门城楼,爬上垛口,朝东南望去。果见正南方卷起一团灰雾,前锋一群马队已越过河道,正直奔南门。
  “不好,火起了,城内进了贼人!”有人大叫。
  众人返身,见城内新顺街税厅一带火起,距城内最高处鼓楼不足一箭之地。紧接着,东门内永丰街关帝庙处亦冒起股股浓烟。
  贺计生气喘吁吁蹬上步道,后边随了一伙持刀弄棍的商号伙计。
  崔尚质冷冷注视着眼下局势,略一沉吟道:“贺掌柜来的正好。你随众商兵在城内救火,保护百姓商家,给你三十名官军,火速过新顺街,逢遇贼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宰一双,逢着那趁乱抢劫者,也断容他不得。瘳青河,你率三十个兄弟,跟贺掌柜,听他调遣,见人宰人,遇鬼杀鬼。定以保护商户财物为要,要记得我繁峙城商户是我繁城重建的根基,商户一旦遭劫,失不可估!”
  被叫作廖青河的后生从队列中挤出,年约二十出头,血早将脸色憋得通红,当下扬刀高叫:“贺掌柜,我们走!”
  贺计生及众商兵激动至极,当下便奔跃下城,率三十名官兵一路呐喊着杀下来。
  贺计生朝崔尚质一揖道:“崔老爷,至此别过!”
  崔尚质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竟朝贺计生还了一揖,哈哈大笑道:“贺掌柜,我既已受繁城众百姓‘天’之深‘拜’,我命已寄于天,何来再别!倒是贺掌柜保重。弓箭手,跟我上南门!”
  崔尚质将袍角一路撩起缚至腰间,一干人众顺城墙马道急近南门,远远已见张元衡仗剑率三五十名官军同架梯登上城楼的义军厮杀一处,浑身上下已成血葫芦。人不断往上涌,形势危急。
  张元衡边砍杀,边朝人众喊:“朝城下射,断贼后路!”
  三十名弓箭手当即沿垛口飞雨般往下射,攻势立时稍减。杀上城头的十数名义军立时被官兵斩杀怠尽。众人尚自松口气,不料城下门洞内却杀声四起。
  “有内应,贼人在城下!”有人大喊。
  果见城门洞内从养济院一带涌过一伙人,喊杀着直奔门洞,前锋竟是那放起火的后生。
  “护门!”张元衡叫道。一干人马未及下城,门洞内已杀声四起。城门洞开,义军已一窝蜂涌进城内。既时,南宫民房处已烟雾腾空,前路直奔铺房。
  崔尚质一惊,身子一软,几乎栽倒,被张元衡一把拉住。
  崔尚质头也不回:“元衡,杀下城去,奔西顺街,护商!”
  张元衡道:“兄弟们,随我下城,杀呀!”
  百余名官兵喊声振天,一路杀下城楼,个个如出笼虎犊,无畏无惧,一股风杀入城下人伙中,逢人便砍。
  崔尚质阴冷着脸,将袍角下摆放开,正正衣寇,缓缓对身边十多名征袍早已血浸的护卫亲兵道:“尔等下城杀敌去罢!”
  众亲兵道:“我们追随大人,愿与城共存亡!”
  崔尚质微微一怔,眼圈一红,抬手一指城下,笑道:“好,随我上鼓楼!”
  一行人沿小巷,直奔鼓楼大街。刚冲近鼓楼,迎面遇到十余名义军,为首者正是放起火那后生。此时,已杀得性起,脸上身上成了一个血人。仇人见面,那后生更无二话,刀锋一指:“狗官!”
  崔尚质提一把刀,正要招呼,身边数名亲兵已杀出,分对厮杀开来。“崔大人,快上楼!”
  崔尚质被几名亲兵护卫着一路砍杀,堵成一条胡同,沿陡立的护阶直上鼓楼。一进护道门槛,冲护道上正自拦截义军的几名亲兵喊:“进楼!”
  几名亲兵一边奋力砍杀,边喊:“崔大人,别顾我等,关门,关门!”
  身后突地一把手搭上肩头,崔尚质一惊,刀锋上扬,回头一看,却是一名鼓楼马弁。马弁一把将他拉进门里,立时将门合上,抱一条胳膊粗细的门闩紧紧抵住。
  门外,接近门槛的亲兵护卫已不足三人,仍奋力拼杀,边杀边不住大叫:“护鼓楼,护鼓楼!”
  城下,又涌上一伙义军,门槛前护卫全部倒地,被义军一顿乱砍,竟全部战死!正危急间,张元衡率二三十名亲兵杀上来,在义军身后一阵冲杀,护道上杀声震天。
  “天哪,贼人奔西顺街了,那可是全城的商户。这是什么年头,好端端的让人过不得一天安稳日子,杀来杀去,遭孽啊!”马弁道。
  崔尚质俯上垛口,见一伙人直奔西顺街。西顺街一带,眼见商兵官军列成阵势。刚到北街口,已杀作一团。
  崔尚质这才看清,马弁是一名年约五十余岁的老头,此时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西顺街一带,泪沫儿顺着刀刻斧雕般的面宠一路往下淌:“北路商家又要遭劫了。天可怜见,完不了了么?闯贼败退,就劫了一回,近三十万两银抢得抢了,掠得掠了,近百年的商家血啊!”
  崔尚质惊道:“三十万?闯贼败退时就抢了三十万!”
  马弁一哂道:“当年我就在西顺街,仅我一处就掠了近两万余两,尚有六千石粮食!逃得命来,已属大幸,只可怜我一家大小八口人,竟有七口人死在乱兵刀下!”
  崔尚质道:“老人家当年也是商户?”
  马弁道:“崔大门有所不知,大约您不是晋北人士,尚不知,晋北七府十一州,几近无人不走商道,商道通天啊!这下完了,完了!”
  突地楼下直起一阵浓烟。崔尚质暗道:不好,贼人放火了!
  当即,崔尚质冲马弁一揖道:“老人家,贼兵冲我而来,你可从后楼缉下城去,我缉您!”
  马弁摇摇头道:“我早已了无牵挂了,当年商铺洗得一空,逃得一条命来,已觉愧然。想我祖上经营一世基业,在我手里遭劫一空,身无分文,我愧对祖宗,早无活念。倒是崔大人缉门吧,我老头子现下虽一无分毫,身上还是有些劲力的。”
  崔尚质凄然一笑道:“偌大个繁峙城在我手中败落至此,我愧对众百姓,愧对众商家,我更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火势渐旺,冲天苗头已越过楼垛燃及楼檐,护道内外,木制门楼已烧得噼哩叭啦作响。
  崔尚质回身慢慢端座在楼前木桌上,盘腿而居,火势中朝马弁喊道:“老人家,上来吧!”
  马弁却慢慢走近城楼垛口,朝西顺街远眺。越过火雾,隐隐听得西顺街一带杀声渐停。
  崔尚质深深叹了口气,紧闭双眼,屹然端座。
  那火势,映得通天红!
  一阵沉闷悠荡的钟声徐徐渐起回旋往复在代州府繁峙县天延村河西灵岩古寺的上空。灵岩寺,创建于北宋元丰二年前,金正隆元年重建,金元时期称灵岩院,外设钟楼一座,内有正殿5楹,规模宏大,为弥陀殿,殿内有正隆三年御前承应画匠王逵绘制完工的水陆图壁画《太子射日图》、《天子回辇图》。
  康熙八年,惊蜇刚过,晋北高原寒气尚未完全褪尽,前晌烈烈的西北风卷了扬天黄尘越过雁门、恒山,一路呼啸,撞击在天延村塔儿坡前,势头才稍稍减落几分。那天却也冷得出奇,从塔儿坡下穿村而过的一道清泉河水,去冬结冰并未完全消融,河水在冰层下哗哗脆响。渐至未时,村人们中饭刚过,那天色眼睁睁地突变,从西山顶掠过黑压压翻滚云团来,转瞬将天地盖个严严实实。一道强光沿塔儿坡后憨山余脉闪忽而来,将整个天延村映得透亮。接着是隐隐的雷声,由小及大,由远到近,轰隆隆滚过,及至眼前,便是震天价泼响。远远近近传过村人呼喊的声音,河东河西街面上的人群立时四散奔跑。
  那宛如豆瓣大小的雨点儿筛匀了般扑天而来,击打在尚未解冻的冰面上啪啪作响,灵岩寺山门内外,数棵百年清翠古槐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得簌啦啦脆响。
  灵岩古寺山门半开,从里面掩头跑出一名小和尚,忙着正要关门,忽见门阶下密密的雨线中两人两骑急匆匆地向寺院奔过。后面一人死力牵着马缰,想那马些是被雷声吓坏了的缘故,偏是死拉硬拽,不向前走反而后退不已,惹得小和尚站在当地掩嘴偷笑!
  “小师傅,且慢关门,且慢关门。容我们避雨片刻,稍停便走。”头前马上汉子牵马上来,高声招呼,回头冲阶下拉马汉子喊,“你便拴在那树上就是了,淋一会又淋不死它!”
  底下汉子应了一声,拴好马便两手蒙着脑袋急急地跑上来。
  小和尚速速让到侧边:“快进来说话,快进来说话!”
  两名汉子均在三十出头年纪,前者稍壮些着一身灰布大襟短袍,脚蹬一双圆脸儿羊毡毛靴,一根辨子缠在脖颈,长达两寸的胡子显是被雨淋得贴在下巴上,样子甚是滑稽;后面的汉子瘦骨廖条,同样将辨子缠在脖间,只脸面光光亮亮的,甚是精神。
  先前汉子一揖道:“小师傅,我等均是大营驿范家‘天和成’粮店效劳,是来天延村找范东家送信儿的。堪堪到了地头儿,两步儿了,老天爷就变了脸,紧赶慢赶湿个透。往年这时辰儿可不是这样儿的。”
  汉子边拧襟角的雨水,便抬头骂骂咧咧。
  两人随小和尚进得东殿檐下,站定。
  壮实汉子着急地对那瘦弱汉子道:“信湿了么?”
  瘦个汉子忙从胸里掏摸一番,摸出一个油纸包来:“不碍事。”
  壮实汉子望着阴塌塌的天色,面容凝重:“此番一事,范东家五千石粮粟少说也得损失六七千两银子。”瘦汉叹口气道:“何止此数,到得大同府,一石脚钱利润不得七百钱,连本带利得一万两上下。”
  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只望着那天。
  小和尚道:“范东家咋了?”
  瘦子道:“范东家粮车大前日整队从繁峙城起身,一出雁门在广武外被强人劫了道!”
  小和尚啊一声,惊得乍了一个愣怔。
  瘦子道:“雨小了些,看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也就两步路,索性湿了就湿了,送信要紧。”
  壮实汉子道:“走吧。”
  两人冲小和尚一揖,匆匆奔出山门,一头扎入尚自淋漓不息的雨中。
  小和尚关了山门,一头跑着过殿,上得台阶撞在一人身上。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老僧站在过殿廊檐下,嗔道:“惊慌什么?”
  小和尚急急道:“师傅,刚才那两个汉子说范东家粮车被劫了!”
  老和尚一怔,半晌无语,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距繁峙城东南八十余里的天延村背依塔儿坡,离山下官道近二十里,一条直直的黄土路从河道左侧伸到山下。源出塔儿坡下一年四季湍急的清泉从村中间流过,将一千余口人的村落生生劈为两段,在河东的称为河东,在河西的称为河西。
  堡门坡居河东,原是明初一处军营,高出村落两层房檐,孤零零地。范家祖上原有任河东守巡道员的高官,军营拆除时出高价将堡垒买下,置了一处齐齐整整的四合套院,一色青砖灰瓦到顶,与堡门下土坯民居相形之下,实是令人眼热的富贵宝地。后范家高官犯事,被充军到大同府外柴河堡一带戍边。想那官至四品的守巡道员如何耐得塞外风寒,不两年客死异乡,家道便至此直直落了下来。原有村中一些强悍民众,早跃跃欲试想强占堡门坡,既生住不得堡门一隅,死寻块好风水亦是荣光。好在范族人多势众,好一番械斗,终将堡门坡牢牢制控,没被外人占了去。
  到得范成德爷爷一辈,家道实是贫困之极,无法生存。明万历年间,范成德爷爷弟兄俩泣别家人,推着豆浆小车西出雁门,到得繁峙、代州府一带靠做豆腐维持生计。后积余些银钱,在应县、山阴先后开办范记“天和居”、“天生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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