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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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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靠着一垛预制板坐下,放松全身,听江涛拍岸,晒晒太阳。
  说不清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听见了剑辉的声音,像喃喃细语又像抽泣,倾听了一刻,四周一片宁静。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身后响起:“别这样剑辉。”
  我掉过身子,看到了使我不敢相信的情形:在预制板的另一边,剑辉和一个男人搂在一起。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头挨头。他们面前的草地上有只旅行包,有罐装饮料和副食品。虽然是在他们身后,我仍然认得出这个男人不是老楚。他有浓黑的发和一身高级运动服,给人英俊少年的想象。剑辉今天就是为他打扮的。剑辉呀!
  我悄悄地离开了。
  一上街道我就匆匆小跑起来,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巴不得一下子离开江边回到宿舍。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开化,我还是感到这种事丑恶。从十六岁开始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坚信自己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我为她的天资聪明而折服,为她有棱有角的清高品性而折服,为她大胆执着地追求爱情而折服。她找到了老楚。我亲眼目睹他们言契神合,相亲相爱。怎么居然在另一个男人怀抱里呢?平日剑辉的不对劲的表现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我们之间的一座桥梁轰然倒塌了。
  在渡轮上,剑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吁吁喘气,鼻尖上有层细碎的汗珠,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我。我也盯着她。她的眸子使我眩晕,我转过脸去。
  “看着我。你在跟踪我!”剑辉说。
  下了船。剑辉要我和她去热冷饮店坐坐。我说不。剑辉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跟我来吧听话。她不知道我已经十分讨厌她这种腔调了。
  我们慢慢啜着咖啡。店里顾客不多,柔软的歌声来回荡漾:五月的风啊,吹在花上
  剑辉凄惨地笑,说:“怎么对你说呢?”
  我说:“我不要你说什么!”
  “我并不想瞒你,只是不好开口。总想等你结婚了再告诉你。”
  我为这拙劣的借口感到好笑。
  “别这样笑我。我本来就是有苦难诉,打掉了牙往肚子咽。请你相信我。不结婚不知道选择男人,结了婚来不及了。结婚就像押宝,我输了。”
  剑辉泪眼婆娑,一杯咖啡欲饮不饮,她是何时学会巧言令色了?或者真有什么隐衷?不不!我又不是不认识老楚。老楚堂堂一个五尺男子,人品学识哪一点都不差,无论有什么令剑辉不满的也不该稀里糊涂当个王八呀!老楚真冤!
  我心酸地想:“如果当初我争取过来了老楚该多好,早知今日”
  剑辉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小丫出世的头一年”
  她还好意思提她那白璧无暇的女儿。小丫是多么不幸,这美丽的女孩将一辈子摆脱不了母亲的污点。
  “够了!”我说。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哭。一开口眼泪还是滚了出来。“我不想听你说下去!我讨厌丑恶下流的故事!今天我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你就不必操心了。”
  我推开杯子,拿起了我的小包。说:“今后,请你多多自重。”
  剑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7
  从这一天开始,我和剑辉就淡漠了。时间一长,连病人都看出了这一点。科里同事不住地私下问我为什么你们不好了。我说不为什么。
  暮春时节了。桃李早开早谢,只有柳絮和梧桐的绒毛在闷热的空气里胡乱飞舞,扎得人眼睛鼻子毛刺刺的,很恼人。
  剑辉一点儿都不躁,穿得雍容华贵,步态宁静轻盈,按时上下班,和大家点头微笑。她接生,做手术,去会诊,都专心致志,有条不紊,日渐一日地老练沉着了,倒像发生了什么事的是我而不是她。
  考核的成绩公榜了。剑辉又是头一名。院里及了格的“工农兵”涌到我们科,闹闹嚷嚷地要庆祝一下国家正式承认我们的学历。剑辉因为全市第一而掏钱买了果酱排和可口可乐,我装出和大家热闹的样子,实际上我既没喝也没吃。剑辉自然是看在眼里的,本科的人自然也看在了眼里。我顾不了许多,总是很想刺痛她。
  雨终于下来了,顿时清爽了许多。我想:老楚该回来了。
  老楚是回来了。
  这天剑辉没有带雨伞,下班时老楚来接她。老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要我去他们家玩。他愉快又坦然。看来他依然被蒙在鼓里。
  下台阶时,老楚扶着剑辉说:“当心。”他把剑辉的手搭在自己臂弯里,头顶共一把鲜红的伞,两口子恩恩爱爱走在雨中。
  薛大夫没等他们走出几步就忍不住啧啧赞叹:“唉,还是人家大学老师好,多体贴多文雅呵!”
  我说:“得了,像个傻瓜干嘛。”
  由于心情不太好,找了些小说关在宿舍看。对院里发生的变化故意置若罔闻。科里气氛也非常紧张,大家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显然只有剑辉和我没有卷入。直到剑辉对我剑拔弩张,我才决定去探听一下大家在议论什么事。
  剑辉一定以为我出卖了她。她常出其不意挡住我的去路,极其蔑视地牢牢看我一眼,完全是那种对出卖者的蔑视。我当然没有出卖她,我还不至于卑鄙下贱到那种地步。我有心向剑辉解释,她却不给我任何机会。科里到底知道了剑辉的多少呢?
  李护士长有个特点:在科室她从不论长道短,你若去她家聊天,那她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在一天吃了晚饭之后,借口到她家用用缝纫机,和她谈起来。她劈头就克了我一通。
  “我说呀,你这个人怎么就这点度量。剑辉就是那脾气,人家不怪她。可你那斤斤计较的样儿,理都不理人家剑辉了,干活也烦躁不安。你呀不争气呀!”
  我说:“你到底说些什么?我不懂。”
  “少来这一套。我是为你好。本来大家是倾向于你的,渐渐都动摇了。你别看剑辉人冷淡,可人家对谁都一样,干活又绝,做领导合适嘛。”
  我完全糊涂了。李护士长见我真是一塌糊涂,恨恨地戳我额头,问我这阵子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是。我是在和一个男朋友相处,但并不是因他而烦躁的。李护士长说妇产科被院里定为改革的试点啦。科主任准备退休,从年轻人当中聘任一位科主任。
  一个普通年轻医生一跃而成科主任,太诱惑人了!在医院这等级森严的象牙塔里,从来都是凭文凭和资历慢慢往上爬,难怪这一决定如此轰动。院部选拔了一批年轻人,一个个淘汰,最后剩下了我和剑辉。李护士长说下周就要找你们谈话了,让你们竞选呢。科主任是力荐剑辉的,上下都做了许多工作。李护士长又戳了我一下,说你这死丫头,关键时候就沉不住气,表现太差了。你看剑辉多镇定。
  我好后悔!为了剑辉的闲事,差点毁了自己的前程。我想做科主任!我想此生此世好好干一番事业!我已经献身于妇产科专业了。一定要有所创见才对得起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要竞争。要与剑辉一见高低。即使现在我与剑辉仍是情同手足,我也要竞争的。剑辉的私事还忙不过来呢。她应该有自知之明,作为一个科主任在技术上品德上都应是全面的。
  从李护士长家告辞出来,已经很晚了。我朝剑辉家走去。我得主动和她谈一谈。我们至少应该在表面上和好如初,免得贻笑大方。
  步行了三十多分钟,看到了剑辉家的灯光,正要进门洞时,他们的灯熄了。他们,剑辉和老楚睡觉了。他们睡了。
  我回来已是十一点多钟,一上楼,看见了剑辉。她靠在我门前的栏杆上,难道是等我?
  我说:“等人吗?”
  剑辉说:“等你。”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剑辉说:“我才知道招聘科主任的事。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月光衬在剑辉背后,将她的不卑不亢衬得越发宁静严肃,份量沉重。当她转过脸时,清辉为她的轮廓镶上了光亮的银边。她的美不由你不承认。
  她说:“我知道你,你一直就是很有事业心的。这次招聘是个难得机会,你应该当仁不让,努力争取。刚才我去了院长和科主任家,和他们谈了我的意见。我现在不参加任何竞争。我的孩子太小,私事太多,能做个好医生就不错了。”
  “剑辉!”我叫道。
  我远没有你的坦诚和勇敢,远没有你的气度和胸怀,我的朋友!
  有许多许多的日子我们没住一间房了。重新躺在单身宿舍的单人床上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我不必再靠看书入睡。一上床就关了灯,让那如丝如缕的月光在床前游动。剑辉说:“我来讲个故事吧。”
  我说:“好极了。”
  “从前有这么一对夫妻”剑辉就是这样开头的。她平躺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一大堆头发将她的脸掩映着。她的声音平平稳稳。
  她说了这么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对夫妻,恋爱时都很满意,相处得挺好。结婚后才发现男人有毛病,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当然就不可能有孩子了。这夫妻俩虚荣心都挺强的,谁也没因此而吵闹。好在女人是个医生,他们就悄悄地作了一系列的检查和治疗。但男人的病没有治好。
  日子越过越沉闷了。男人的家在山区农村,他是个独生子,他父母的最大心愿就是早抱孙子。而且这男人又特别孝顺,每逢接到家信,他就一宵宵失眠。
  女人也越来越苦闷了。
   


 





 
 

锦绣沙滩
  1
  长江的水是永远不枯的,即便是冬天枯水季节也不枯,顶多落浅那么些许,绣出两道绵长皱折的花边般的沙岸,使豪放的长江又具一番婉约的韵致。多少年来年年如此。
  今年却忽儿出了一个奇迹:在长江大桥西侧,江心浮起一块岛屿;紧跟着,岛屿伸出一角来,与岸连接上了。成了长江中前所未有的一片大沙滩。这沙滩是温暖的鸽灰色,平坦光洁如躺在水中的偌大一面镜子。一只来不及拔锚的木船搁浅在滩头,斜斜地翘望着江水;成群结队的江鸥悠闲地蹀躞,它们细碎的脚印愈发显出沙滩的寥阔。尤其是一早一晚,朝阳落日辉映,沙滩便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变幻亮度和色彩,酷似一个童话境地。
  这个活生生的童话境地很快就轰动了终年终日生活在布满汽车齿轮的城市里的人们。顷刻间,无数的人涌上了沙滩。人们穿着节日的服装,携了照相机,骑了摩托车,尽情享受这片净土。
  直到春分时节,大沙滩还赫然浮在江里,但桃花水的淙淙声响已不可阻挡地从天边传来。大沙滩即将沉没。人们更加如痴如狂。立雪毅然下定了决心:上沙滩!
  2
  傍晚,沙滩宁静了。当晚霞全部沉入两边的水天交接处后,血也似的沙滩立刻变得苍白,那苍白只是一道光,掠过人,便有一张巨大无比的夜色的网笼罩了沙滩。游人只剩下两三对,都是恋人们,他们紧依紧偎缓缓移动,远远看去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
  立雪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沙滩的。为了抵挡春寒里的江风,她在肩上披了一条虾青色开司米围巾。这是冬天用的加长加宽围巾,现在裹着它,流苏都垂到了立雪膝盖以下。立雪走一步,流苏摆一摆,使她显得更加细瘦,更加弱不禁风。立雪在沙滩上缓缓漫步,江风比在岸上强劲得多,飒飒吹动她的头发,使她感到了一种彻底的冰凉彻底的清醒,同时又感到自己沉沉坠入了云雾之中。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一个微笑花一样开在这夜的沙滩里。女人就是这样,常常有些细小的愿望,这些愿望的实现足可以使女人感到幸福。可惜男人一旦成了丈夫就不再理解妻子,那么做了妻子的女人只好自己孤军奋战了。
  立雪每天上班都经过长江大桥,她最早发现了大沙滩。不知怎么,这片大沙滩打动了她,很深地吸引了她。每天她都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遥望江心的大沙滩,许多美好的景色,美好的音乐,美好的过去便又重新生动起来。她很为自己高兴,她以为上班下班、丈夫儿子、公公婆婆把自己埋没了呢,不想她依然是年轻的,依然有激情。立雪把这些全都告诉了丈夫海天,希望他能提出他们一块儿上沙滩玩玩。可海天听完她的话,伸了个懒腰,说:“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我看着你的嘴唇瞌睡都来了”以后,立雪又提了几次,海天还是没把她的话当真看待。
  今天晚饭后,立雪说:“小海,我得出去一下。”
  全家人都在客厅里看电视,只有婆婆迅速地看了她一眼。海天舒展在沙发上,叼了支牙签,眼睛盯在电视屏幕上,问:“去哪儿?”
  立雪略微哽了一下,说了谎:“去同学家借笔记。”
  海天没等她的话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唐老鸭”太逗人了。
  于是,他们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立雪悄然离开客厅,去看她的大沙滩。
  这是立雪婚后第一次真正地大胆地独自外出散步。
  沙滩原来比在桥上俯看要大得多,长江也大得多,风大浪也大。大,本身就美,况且这夜色;无边,涛声不绝,这美便浓浓地带上了一种神秘的气氛。海天若能在这一刻看她就好了。也许隔膜的夫妻就是需要一个点明对方心事的环境,这种环境足可以使彼此看透,一个刹那间便有了永远的谅解和体贴。
  当一个男人高而宽的身体挡在立雪面前时,她虽然一个哆嗦,但没后退,反而用那双沉浸在期望中的眼睛直直迎了上去。
  3
  赵如岳意外地看见了立雪流星般燃烧的眼睛,尽管也如流星般迅疾地熄灭了,他仍然感到自己闯进了她的世界。
  立雪说:“是你,吓我了一大跳。”
  赵如岳说:“我早已问过‘是李立雪’吗?可你怔怔的不回答,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立雪笑道:“没有的事。”又问,“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你呢?”
  “没有。太忙了。”
  他们是成人大学的同学,已经共读两年多了。尽管每星期他们都见面三次,但在此时此刻相遇,两人都不免有几分意外。立雪本要随口问一句,“你怎么在这?”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敏锐地感到,结了婚的人独自外出散步多少都是有难言之隐的,她不想对赵如岳有更深的了解。她同时也担心赵如岳问自己。
  可赵如岳没有问。这样,他俩仿佛又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并肩朝前踱去,一时间谁都无话,只听得波浪悉悉卒悉悉卒地扑打沙滩。
  “这儿真美!”赵如岳粗哑的嗓子低低地说。
  立雪望见了月亮,不那么圆,不那么亮,模模糊糊含在云层里,四周罩了圈淡蓝色的光。这月亮却不高也不远,就在沙滩尽头,也许是江水尽头,染得沙滩与江水都是一片的淡蓝。她说:“是的,的确美。”一个“美”字出唇,立雪的脸便热了一阵。平日里说这个字太少了,倒显得这字本身酸溜溜,文绉绉的。
  赵如岳说:“平时我要听了人说这美那美的,牙缝里就冒酸水。可这里叫人不能不赞叹。”
  立雪见他们感受一致,无声地笑了笑,说:“太对了。”
  赵如岳说:“我泡在官场里,整日忙得直想大呼小叫,何曾想到过诗啊词啊什么的。到这儿走走,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许多古人的诗词,比如杜甫的‘无边落叶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崔颖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白居易的‘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立雪接口道:“还有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神了!”赵如岳说:“看来你也喜欢古诗词。”
  立雪说:“曾经喜欢,年轻的时候。”
  “你现在不是年轻吗?”
  “不,我老了。”
  赵如岳悄悄注视了立雪一刻,掉开眼睛望向沙滩深处沉沉的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立雪不觉暗暗叹息,双手捧了捧面颊,滑到脑后拢住了头发。这种高雅的谈话使立雪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时虽然是在被政治风暴磋舵的岁月里,但她依然还能在枕头下面藏着心爱的唐诗宋词。现在,她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妇;匆匆上班下班;出门便跑菜场粮店,进门就扎上围裙,还得维持一脸的笑容,朝丈夫儿子公公婆婆以及一切熟人旋转。就这样,一天的十二或十四小时挤得满满的,然后精疲力竭。
  “立雪!”赵如岳见立雪打了个噤,解释道:“你要走到水里去了。”
  立雪“哦”了一声,从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抬腕看了看表,说:“不早了,我得走了。”
  赵如岳说:“你不老,一点儿都不。”
  立雪说:“这个不谈了。我走了。”她这么说。脚却还没动,赵如岳说得十分真挚,立雪心里是接受的。每个女人从根本上都不愿意老。
  “立雪,愿你永葆你富有诗意的,怎么说呢?——你就是你,你这样挺好的。”
  立雪鼻子酸了,她嗡声道:“谢谢!”
  赵如岳说:“我还想呆一会,你需要送吗?”
  “不要,我很近。”
  赵如岳悄声说:“后天学校见。”说完,转身走开了。
  立雪生怕赵如岳执意送她。一般男人都不会放过这种献殷勤的机会的。赵如岳却很坦然磊落。立雪裹紧了围巾,望了一眼月光下沙滩上赵如岳的背影,满意地抿嘴一笑,走了。
  立雪走出几步,赵如岳站住了。他转身目送立雪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防波堤上
  4
  江老太太在城城的小房间哄城城睡觉。立雪一进门,江老太太就站了起来,脸上一无表情,握起拳头叩腰眼。立雪含了几分歉意,说:“又累了您了,海天怎么不管城城?”
  “城城还没洗。我一个人弄不动他。”江老太太继续叩着腰眼,走动了两步,叹了一声:“小海还不是有他玩的地方。”
  立雪抹下眼皮,只管脱外套,拿盆打水,张罗给儿子洗。城城睡得夹生了,一百个不情愿,吭吭卿卿,直着胳膊腿泼洒了一地的水。立雪戳了戳儿子的头,呵道:“听话!”
  江老太太在一边走来走去看着媳妇的动作,这时说话了:“城城是一个小孩子,凶他有什么用?是你们没安排好。我得再告诉你们一次:不管你们晚上有多么重要的活动,孩子得照料妥当,别老栽在我身上。我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你们晚辈要有点良心,如果说你们这么一个孩子都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那我呢?那时候我拖着三女一儿,还正是革命的艰苦时期。”
  立雪安置好了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乱糟糟的,灯光下,家具上面都是灰尘。立雪用手指在桌面上划拉了一下,犁出一道紫红来。海天的袜子一只在台灯旁一只在沙发上。早晨她曾顽强地挤出十几分钟时间收拾过房间的,现在全都还原了。少女的一连串美梦中有一个便是梦想自己将来有一个洁净雅致的家。她的梦想在结婚那天实现了,可是第二天这个家就面目全非。住在公公婆婆的家里,房间是不兴上锁的,谁都可以进来随便干什么。从第二天起,立雪就不停地使自己的房间恢复新婚第一天的模样。于是,一个循环开始了:脏了洗,洗了脏;乱了整理,整理了再乱——永无止息。青春却不是可以循环的,一双秀丽细嫩的手开始粗糙了。
  海天在门口的路灯下面蹲着看棋。几个老头摆了几副残局,捧着茶杯在琢磨。自立雪嫁到江家来,这路灯下的残局夜夜连续作战。几年来,老头子倒换了些人,棋却依旧。海天是迷在里头了。立雪伏在三楼的窗台上看着自己的丈夫。海天在一群秃顶里是乌蓬蓬一头浓发,根根发尖朝天指着;脖子往前伸得老直,上好的毛料西装全窝在一处,香烟的青雾一阵一阵从那发尖里升腾起来。立雪看了好一刻,海天一动没动。立雪闭了眼,离开窗台,拉上了窗帘。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大门外响起了钥匙的声音。立雪连忙放下课本,关了灯,躺进被窝。海天蹑手蹑脚推开房门,摸黑上床,头一着枕,呼噜便响了。立雪睁开了眼睛,望着天,好久好久不能入睡。这就是她的家,她想: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她想。她咬着枕巾角,又想到方才大沙滩上的情景,不知怎的泪就从眼角骨碌骨碌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老俩口穿了灯笼裤,提了剑,到公园锻炼去了。江老太太放一枚鸡蛋在厨房里,告诉立雪这是给城城的。立雪给儿子穿衣服洗脸刷牙煮鸡蛋牛奶。城城穿好了衣服之后又偏要换另外一件,洗干净了又要去撒尿,弄了一手的尿水又来吃东西,立雪的软声好语全不起作用,急得她给儿子的屁股一巴掌。没料到城城恰好好没站隐,一下子摔倒了,嘴唇磕出了血。城城哭了,海天闻声跑来,胳膊僵在衣袖里说:“立雪,你这脾气真了不得了!”继尔又对城城说:“勇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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