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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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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爬江堤时,他望见紫褐色的暮云仿佛就压在头顶上。心里闷闷的,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轮渡逆水而上。
  逆水比顺水慢一倍多,这是漫长而难熬的时间。
  夕阳西下,光线一分钟比一分钟暗淡。长江的风一阵比一阵凉。不知是什么缘故,上班时熟识的人不约而同在一条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却绝大多数是陌生面孔。而且面容都是恹恹的,呆呆的,疲惫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抢,椅子上闪电般地坐满了人,然后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印家厚照例不抢船,因为船比车更可怕,那铁栅栏门“哗啦”一开,人们排山倒海压上船来,万一有人被裹挟在里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印家厚和儿子坐在船头一侧的甲板上,还不错,是避风的一侧。印家厚屁股底下垫着挎包。儿子坐在他叉开的两腿之间,小屁股下垫了牛皮纸,手绢和帆布工作服,垫得厚厚的。冲锋枪挂在头顶上方的一个小铁钩上,随着轮船的震动有节奏地晃荡。印家厚摸出了梁羽生的《风雷震九州》,他想总该可以看看书了。他刚翻开书,儿子说:“爸,我呢?”
  他给儿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说:“自己看,这本书都给你讲过几百遍了。”
  他看了不到一页,儿子忽然跟着船上叫卖的姑娘叫起来:“瓜子——瓜子,五香瓜子——”声音响亮引起周围打瞌睡人的不满。
  “你干什么呢?”
  儿子说:“我口渴。”
  “口渴到家再说。”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印家厚明白了,给儿子买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后又低头看书。结果儿子只吃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抠下来涂在了一个小男孩的鼻子上,这小男孩正站在他跟前出神地盯着冰淇淋。于是小男孩哭着找妈妈去了。唉,孩子好烦人,一刻也不让他安宁。孩子并不总是可爱,并不呵!印家厚愣愣地,瞅着儿子。
  一个嗓门粗哑的妇女扯着小男孩从人堆里挤过来,劈头冲印家厚吼道:“小孩撤野,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印家厚本来是要道歉的,顿时歉意全消。他一把搂过儿子,闭上眼睛前后摇晃。
  “呸!胚子货!”
  静了一刻,妇女又说:“胚子货!”又静了一刻,妇女骂骂咧咧走了。雷雷从父亲怀里伸出头来,问:“胚子货是骂人话吗?爸。”
  “是的。往后不许对人说这种话。”
  “胚子货是什么意思?”
  “骂人的意思。”
  “骂人的什么?”
  这是个爱探本求源的孩子,应该尽量满足他。可印家厚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个词不好解释。他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我长大了你讲给我听吗?”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将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丑恶。
  “哦——”
  儿子这声长长的哦令人感动,印家厚心里油然升起了数不清的温柔。
  儿子老成而礼貌地对挡在他前面的人说:“叔叔,请让一让。”
  印家厚说:“雷雷,你干什么去?”
  “我拉尿。”儿子吩咐他,“你好好坐着,别跟着过来。”
  儿子站在船舷边往长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裤子才转身,颇有风度地回到父亲身边。他的儿子是多么富有教养!他母亲说他四岁的时候还是个小脏猴,一天到晚在巷子口的垃圾堆里打滚,整日一丝不挂。儿子这一辈远远胜过了父亲那一辈,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前景是一片诱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说。累些,再累些罢。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卖声也低了,底舱的轰隆声显得格外强烈。儿子伏在他腿上睡着了。他四处找不着为儿子遮盖的东西,只好用两扇巴掌捂住儿子的肚皮。
  长江上,一艘幽暗的轮船载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乎乎连绵的岸土,看不完一张张疲倦的脸。印家厚竭力撑着眼皮,竭力撑着,眼睛里头渐渐红了。他开始挣扎,连连打哈欠,挤泪水;死鱼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丽,想肖晓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种方法来和睡意斗争。最后不知怎么一来,头一耷拉,双手落了下来,鼾身随即响了。父子俩一轻一重,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彩灯在远处凌空勾勒出长江大桥的雄姿,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灯光。船上早睡的人们此刻醒了,伸了伸懒腰,说:“晴川饭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船面上一片密集的人头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乱蓬蓬的大脑袋,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疯子,她每天在这个时候便出现在轮渡上。
   


 





 
 

不谈爱情
  除了手中的那把手术刀,庄建非最为着迷的便是体育运动。尽管他与人玩什么球都输,但他精通看。他是欣赏球类运动的行家。内行得可以纠正国际一流裁判的误判,指出场上教练的失策。
  他还在母亲肚子里就经常观看体育赛事——那当然是他母亲应酬他父亲的贤惠举动。而他却似乎由此获得了胎教,三十年来,庄建非已确认自己与体育赛事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赛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生机勃勃,健康壮美,毫无伪饰造作,充满激烈竞争,去掉了生活的平庸,集中了搏击的智慧,实在是人生的浓缩。不迷体育赛事,算什么男人!
  所以,在今天之前,庄建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不成尤伯杯女子羽毛球决赛和汤姆斯杯男子羽毛球决赛。只要是有中国队参加的国际性决赛,庄建非总是非看不可。在他工作的六年时间里,全外科乃至全医院都已充分领教了他的迷劲。外科主任会很自然地在有重大赛事的晚上不安排他的夜班。这次依然如此。
  主治医生曾大夫,号称外科的第二把刀。年过五十,面皮白净,衣着考究。近年来心脏不太好,戒了看比赛的瘾,只好寄托于听讲解和了解最后结局。他认为宋世雄的讲解嗓音太尖利,感情太冲动,并且经常用词不当。庄建非则成了曾大夫的理想讲解员。而庄建非凑巧又十分乐意事后有机会与人共同回味一番。这一老一少成了配合默契的老搭档。今天下班的时候,曾大夫特意候在楼梯口,对庄建非说:“庄大夫,明天见。”
  庄建非会意地答:“明天见。”
  如果今晚没有尤伯杯赛,他们决不会打这个招呼。天天见面的同事,最多打个哈哈。
  ***
  和往常一样,妻子吉玲已经做好了饭菜。和往常不同的是,庄建非没有摩拳擦掌地围绕菜肴转圈,说:“嗬,好菜!”
  庄建非不停地看钟。
  饭没吃完,比赛开始了。庄建非立刻放下碗,坐到了客厅的电视机前。
  决赛在中国队和南朝鲜队之间进行。众所周知,近几年这个小小的南朝鲜在体育界像只出山饿虎恨不能吞掉全世界。这可是场血战呢。
  中国队的第一单打是李玲蔚。李玲蔚看上去有点有气无力。讲解员解释说这位世界羽坛皇后刚刚发了几日高烧。庄建非一拍椅背,身上忽地出了汗。第一盘李玲蔚果然输了。“太糟了!”庄建非冲着电视屏幕大声叫喊。他猜测队医准是个开后门混进去一心想出国捞外币的家伙,连个发烧都治不好,应该吊点钾,否则她怎么会有劲?
  庆幸的是李玲蔚到底不失“皇后”的体面,二、三盘都赢了。为中国队获得了宝贵的一分。
  庄建非甩了一把汗,用掌声热烈欢迎第二单打韩爱萍。凡是湖北的选手,庄建非就倍感亲切,好像有种血缘关系。了不起的韩爱萍凶猛老辣,几拍子将南朝鲜小姑娘打了下去。两盘连胜,第三盘就用不着打了。
  第三单打是新秀辜家明。一个小丫头。又是湖北的。不由得令人无比振奋。
  辜家明还没上扬,妻子吉玲突然跑上来挡住了电视屏幕。
  “我敢打赌,辜家明准赢!”
  吉玲没有移动身子。
  “你怎么了?”
  庄建非这才发现妻子的表情异常严肃。此时此刻他希望任何环节都不要发生什么故障。他用化险为夷的微笑说:“来来,坐在这儿,陪我看球。我妈妈就老是陪我爸爸看球的。”
  吉玲说:“我不是你妈。”
  “你怎么了?”
  “本来嘛。我不是你妈。”
  庄建非笑不下去了。
  “好了。第三单打开始了。”
  吉玲冷冷地扭过头,依然屹立着。
  庄建非说:“请让开。”
  吉玲将头倏地转了一个方向。
  “吉玲,我请你让开!”
  讲解员在吉玲身后激动万分地叫道:“好极了!”吉玲笑了,晃动了一下,“嗒” 地一声,电视熄灭了。
  庄建非跳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关电视。”
  “谁让你关的!”
  “用不着经过谁的批准。”
  “真是蛮不讲理!”
  “谁蛮不讲理?我想你只要稍稍回忆一下,就会发现你从进家门起除了看钟没看别的。我没说过话,没出过厨房。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问我。”
  “问你什么?”
  庄建非飞快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似乎没什么需要问的。一切正常。他说:“我不记得有什么问题。如果有,请你提醒我。现在你快打开电视。”
  吉玲闭上眼睛,难过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满眶泪水。她怨恨交加,喊道: “不!我不打开!”
  庄则非一把捏住吉玲的胳膊往旁边拖,吉玲挣扎着,用脚踢庄建非。
  电视机开了。辜家明一个漂亮的扣杀,一拍扣死。讲解员又叫:“好极了!”
  吉玲扑上去,狠命揿下开关钮。庄建非上前抱住她的胸。吉玲用修得尖尖的涂了指甲油的指头向丈夫抓去。片刻,吉玲胜利了。她披头散发,狮子般占领了电视机。她哭着。说:“好!动武了!庄建非,你打老子,你这个婊子养的!”
  庄建非不禁后退了好几步,目不转睛望着妻子就像望着一个奇迹。这完全不是他恋爱两年结婚半年的吉玲。吉玲嘴里从来没有一句脏话,一直是个学生型的纯情少女呢,在这尴尬的瞬间里他甚至想笑,这戏法变得他都蒙住了。谁能蒙住他?谁又蒙住过他?
  吉玲捶着胸脯,继续哭声哭气地怒吼:“你打吧,有种的朝这儿打,往死里打,不敢上的是他妈乌龟王八蛋!”
  庄建非手中摸着了一只玻璃杯。
  这是一套进口高级咖啡具中的一只。玉绿色。式样里透出一种异国情调。往事历历在目:那是婚前的一天,他俩冒着大雨跑遍了武汉三镇,为的是买套合意的茶具。最后是失望加疲惫。他们拖着脚步钻进一家商店准备歇口气,没料到这是一家新开张的贸易商店。就是这晶莹的玉绿色咖啡具在货架上像星星一般光彩闪烁。他们不约而同“哟” 了一声,不约而同把手伸向对方说:“买了!”
  买了。一只杯子八元九角九分人民币。他们谁也没踌躇,没嫌贵。光是那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瞬间也是千金难买的呀。
  这套玻璃杯在家里一直备受珍爱。
  庄建非举起玻璃杯,狠狠朝地上砸去。在痛快淋漓的破碎声中,吉玲的声音比玻璃还尖利。
  “啊!你这狗杂种!”
  ***
  中国银行是幢巨石砌成的巍峨洋房。在这个六月的夜晚,庄建非爬上最高的一级台阶,一屁股坐在石条上,一口气嚼完了五支雪糕。他在对自己的婚姻作了一番新的估价之后,终于冷静地找出了自己为什么要结婚的根本原因,这就是:性欲。
  庄建非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研究训诂学的专家,母亲是中文系当代文学教授。他们事业心很强,庄建非很小的时候他们便都在各自的领域里有所建树。庄建非在学山书海里长大。他天赋不错,很有灵性,热爱读书,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班级里的尖子。他的缺陷在不为常人所见的阴暗处:老想躲开人的眼睛干点出格的事。
  他在幼儿时期就感觉到了一种特殊的愉快来自生殖器。没有任何人教唆,他无师自通。小学快毕业时,他从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上知道这种事有个恶心的名称:手淫。因此他曾有一个阶段停止了地下活动。但青春期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他。深夜,庄建非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纵情地想象白天他不屑一顾的漂亮女孩,放肆地自我满足。白天的庄建非是教授的儿子,好学生,到处受人关注和赞扬。博得不少女同学的青睐,他却一概淡薄,拒绝她们到家里来玩,以取得父母的信任。
  要是他母亲知道了这一切准会痛不欲生。
  庄建非干得滴水不漏,多少年都滴水不漏。谁要以为搞手淫的男人千篇一律都是姨娘样或都眯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那就上大当了。正人君子与流氓歹徒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前者通过了手淫的途径之后希望结婚,后者却发展成强奸或乱搞。庄建非是正人君子,他的愿望是结婚。
  从理论上说,结婚并不只是意味着有了睡觉的对象。庄建非当然明白这一点。结婚是成家。是从各方面找一个终身伴侣。是创造一个稳定的社会细胞。基于这种理智的思考,庄建非一直克制着对女性的渴念,忍饥挨饿挑选到二十九岁半才和吉玲结婚。
  现在看来二十九岁半办事也不牢靠。问题在于他处在忍饥挨饿状态。这种状态总会使人饥不择食的。
  干嘛要让他偷偷摸摸忍饥挨饿?他恨恨的可又不知心里恨谁。
  坐在中国银行最高一级台阶吃雪糕的庄建非出神地望着大街,心情复杂地想起了梅莹。
  梅莹是本市另一所医院的外科医生。她是那种身体丰盈,风韵十足的妇人,身上有一股可望不可即的意味。在一次听学术讲座的常规性小型会议上,庄建非和梅莹坐到了一块。整个下午,庄建非都若隐若现地嗅到邻座那单薄的夏装里边散发出的奶香味。按说她更应该有消毒药水味的。梅莹记笔记时戴一副金边眼镜,不记就摘下眼镜放在活动桌上。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梅莹一不小心,碰掉了她的金边眼镜。庄建非没让眼镜掉在地上,他海底捞月做了个十分敏捷的动作,接住了眼镜。
  梅莹这才看了庄建非一眼,说:“谢谢。”不知为什么又添上一句:“老花镜。”
  一听是老花镜庄建非忍不住笑了,说:“是你奶奶的纪念品吧。”
  梅莹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梅莹小声说:“我叫梅莹。”
  “我叫庄建非。”
  他们一起笑起来,都觉得正正经经通报姓名很好笑。会议宣布结束,人们顿作鸟兽散,只有他们俩迟迟疑疑的。谈话很投机,正是方兴未艾的时候,于是,他们一块儿去餐馆吃了晚饭。
  尽管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那顿晚餐的菜肴庄建非依然能够准确地回忆起来。
  梅莹走在他前面,径直上了“芙蓉”川菜馆的二楼雅座。她雍容大方,往那儿一坐,对服务员就像女主人对仆人一样,和蔼可亲却又不容置疑地吩咐:“来点普通菜。辣子鸡,火爆猪肝,麻辣牛肉丝和一盆素汤。”
  庄建非暗叹自愧弗如。他一直自持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这时才发现吃的教养完全是空白。无形中庄建非已经着了迷。被梅莹的风度迷住了。
  吃罢川菜,他们满心满腹热情似火。沿着一处不知名的公园小径漫步走去,梅莹给他指出了一条路。
  “你不应该搞腹腔外科。腹外在武汉市有个裘法祖,留过德,又有个德国妻子作后盾。不管你的刀子耍得如何漂亮,你的名气压不过他。被他压个十年二十年,你这辈子就输了。你赶快想办法转行搞胸外。胸外当然也有名家高手,但你年轻,眼疾手快精力充沛腕劲过人,你一定能超过他们。我感觉你的气质适合干飞速发展的新技术,胸外正是当代的热门,你会在这个领域遥遥领先的。”
  面对强手如林的全国胸外专科,初生牛犊庄建非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我能行吗?”
  “能!”
  梅莹轻轻捶了捶庄建非坚实的臂膀。“我的眼光不会错,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事后,庄建非认真地反复地考虑梅莹的建议,决定予以采纳。没料到改专科后不久他就遇上了一例较复杂的心血管手术。更没料到的是手术竟如神话一般成功。全院为之轰动,多少人对他刮目相看。
  庄建非秘密地来到了梅莹家。梅莹穿着家常睡裙,高高扎起发束,春风满面。桌上为他摆着庆贺的精致家宴。庄建非关上房门就狂热地拥抱了她。梅莹紧贴着他,抚摸着他脸颊上的青色胡茬,问他想喝葡萄酒还是白酒?
  庄建非说:“喝你!”
  但是,当梅莹的肉体横陈在他面前时,他显出了初欢的笨拙和羞涩。
  梅莹咯咯笑了,说:“我非常乐意帮助你。真的!”
  庄建非向来都是个高材生。短短的一夜,他不仅学成出师,最后还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趋势。天亮时分,梅莹终于向她的徒弟举手投降了。在被深色窗帘遮掩了的光亮里,梅莹流了泪。
  “为什么我年轻时没有你?”
  次日晚上,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行动。行动范围也突破了床的界限。地板,椅子到处都是战场。分手时庄建非说:“我要和你结婚!”
  梅莹垂着头。
  “我儿子在美国读硕士学位、丈夫在那儿讲学,还有半年就要回来了。”
  “我不管!我要和你结婚!”
  “我四十五岁了。可以做你的妈妈。”
  “我不在乎年龄!”
  “可我天天都都盼着他们回来。”
  庄建非犹如背刺麦芒。
  “是真话?”
  “真话。”
  “那么。你干嘛?我的力量不够,是吗?”庄建非粗鲁地低声吼叫,“不足以分开你们,对吗?”
  “错了。我还日夜盼望着抱孙子,这是你不可能给我的。”
  梅莹望着庄建非说:“这事是我的错。你再也不要来了。”她走过来,带来了奶香。 “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孩子。”
  孩子。她就是这么叫的。神态语气完全是饱经沧桑的老奶奶模样。
  ***
  可是,吉玲,吉玲生长在花楼街。拿她自己同顾客发生冲突时的话说:“对,咱是地道的汉口小市民。”
  武汉人谁都知道汉口有条花楼街。从前它曾粉香脂浓,莺歌燕舞,是汉口繁华的标志。如今朱栏已旧,红颜已老,那瓦房之间深深的小巷里到处生长着青苔。无论春夏秋冬,晴天雨天花楼街始终弥漫着一种破落气氛,流露出一种不知羞耻的风骚劲儿。
  但吉玲的母亲对她的五个女儿一再宣称:“我从没当过婊子。”
  吉玲的母亲是个老来变胖的邋遢女人,喜欢坐在大门敞开的堂屋里独自玩扑克牌,松弛无力的唇边叼一支香烟,任凭烟灰一节节滑落在油腻的前襟上。但是一旦有了特殊情况,她可以非常敏捷地把自己换成一副精明利索洁净的模样。她深谙世事,所以具备了几种面目。五个女儿中,她最宠吉玲。她感到吉玲继承她的血脉最多。
  “胡说八道!”吉玲恼火地否定。母亲只管嘿嘿地笑。
  吉玲的父亲这系人祖祖辈辈住在花楼街。用什么眼光看待花楼街那是别人的事,父亲则以此为荣。他常常神气十足地乱踢挡住了路的菜农的竹筐,说:“这些乡巴佬。” 就连许多中央首长都经不起追溯,一查根基全是乡巴佬。而他是城市人。祖辈都是大城市人。父亲从十三岁起就到馨香茶叶店当徒工。熏得一身茶香,面色青白,十指纤细柔弱,又出落了一张巧嘴巴。其巧有二:一是品茶,二是善谈。属于那种不管对象是谁都能聊个天昏地暗的人物。
  五个女儿全都讨厌父亲,公开地不指名地叫他为“鼻涕虫”,因为几个女儿先后找的几个男朋友都因为被父亲粘住大谈其花楼街掌故和喝茶的讲究而告失败。
  母亲经常率领四个女儿与父亲打嘴巴仗,吉玲从不参与,只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瞥一眼父亲,而父亲倒有几分怯她。
  吉玲是个人物。
  吉玲上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但命运多舛,高考参加了两届都未能中榜。母亲开始威逼父亲退休让吉玲顶替,吉玲说:“不。我自己想办法找工作。”父亲因此对女儿感激涕零。
  吉玲的穿着打扮与花楼街的女孩子格调相反。她以素雅为主。不烫发,不画眼影,最多只稍稍描眉和涂一肉色口红。常是浅色衬衣深色长裙,俨然一个恬静美丽的女大学生。
  她在社会上交朋结友不久,便找到工作,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当开票员,几个月后又换到一个群众团体机关办公室当打字员。打字工作很辛苦,半年后一个朋友的叔叔把她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较大的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文明、干净、到处是知识,又是国家事业单位,这种位置来之不易,吉玲满意了。她全靠自己,声色不动地调换了几次工作,既没花什么实质性的代价,又没有闹出什么风言风语,她深感自豪。她的父母也深感骄傲。花楼街的邻居街坊自然地为之骄傲。
  “你看吉家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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