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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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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别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见那个被蒙着眼睛的
孩子再迈一步就会踩上一堆牛屎,或是落进池塘,他也不会哼一声去提醒。
  人对人的恶感有时真是莫名其妙。
  “谁带队”
  “主管局的朱一平处长。”
  连一个局长都不去!显然是要给陈咏明一个白眼。像这样一个大厂,至少派一
个局长,甚至会派一个副部长带队,历来如此嘛,宋克真做得出来。
  “企业管理司有没有人去”
  “没有。”
  显然是在回避矛盾。那篇文章的风波还没有过去吗这样的事情,也值得记一
辈子过去验收哪个厂企业管理司不去人他们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嘛,抓的就是企
业整顿嘛。
  田守诚不知道吗知道了也会装聋作哑。
  “还有什么事要办吗”纪恒全决不愿意和郑子云在工作之外还有什么交流,
也用不着着意讨好,郑子云不吃这一套。和郑子云相处,最好像写那些用不着任何
定语的报告一样,干巴巴、硬邦邦的一、二、三条。
  “没什么了。谢谢。”
  人在施舍善的时候,怎么那么悭吝啊。盛怒之下,郑子云真想自己带队去曙光
汽车厂验收。但他必须冷静,不能随心所欲。在这个把一切简单的事都要复杂化的
环境里,他怎么能不设防呢。
  这叫什么滑头还是善于斗争陈咏明,陈咏明,那高高大大的汉子,将会
又一次感到孤独。
  郑子云想起春天的那个夜晚,他们在郊外的田野上,曾仰望那使人感到孤寂的
星空。
  还有杨小东的那一些“哥们儿”呢厂子里的群众会怎么想好像他们是后娘
养的。好大的一盆冷水啊。几千名工人群众的心哪。这样对待他们于心何忍无非
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既没有点名,也没有影响谁的既得利益。
  郑子云,郑子云,你这个副部长又能奈何呢。他觉得他像陈咏明一样,处在同
一种可怜巴巴的境地上。他们是渺小的,无力的。
  窗外,马路对面的树阴下,卖冰棍的老太太又在吆喝了:“冰棍——巧克力冰
棍——”也许应该像那老太太一样,围上一条白围裙,戴上一顶白帽子去卖冰棍。
  郑子云叹息,摇头。在桌前坐下,拿过一摞信纸,坐在那里反复地忖度着。现
在他能办到的,只是下面这几行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的字。要是王羲之的字倒也罢
了,还能拿去卖几个钱。可惜是他的,卖都卖不出去。
  陈咏明同志:曙光汽车厂一年来企业管理整顿,在广大职工的共同努力下,取
得了很大成绩。我因病不能前往参加验收,非常遗憾。望验收顺利,并将验收的各
项分数及时告我。
  致
  礼!
  郑子云
  是啊,生病。这些年,人们早已学会用生病来搪塞一切难以应付的局面。
  郑子云猜对了。就在他给陈咏明写信的同时,田守诚也给陈咏明打了电话:“
善于听取不同意见,以利改进工作。”
  陈咏明将田守诚的电话记录和郑子云的来函全都公布在布告栏上。他也不作任
何说明。他又能说些什么!让群众去揣摸里头的意思吧。
  葛新发傻乎乎地说:“嘿,部里对咱们厂真重视啊,一个验收,正、副部长又
是来信,又是打电话。”
  吴宾拍了一下葛新发的后脑勺:“傻蛋!你没看出来吗信和电话的意思满拧。
一个是真支持,一个是打棍子。”
  杨小东说:“你开会没带耳朵没听见陈头在验收大会上说的话‘我们取得
这点成绩不容易,我们是在克服来自上、下、左、右的阻力中前进的。’上、下、
左、右是什么意思好好寻思寻思。”
                 十二
  叶知秋的手有点颤抖。两个两分钱一枚的钢镚儿,硬是塞了几次才塞进那个收
电话费的小铁盒里。看电话的女人,一直盯着她,怕她不交钱吗或是她有什么地
方值得特别注意也许因为她对郑子云说的那些话。唉,偌大一个电报大楼,用个
公用电话,连隔音间也没有。真正的“公用”电话。没有什么不可以公用。公用的
秘密;公用的喜、怒、哀、乐;谁都可以干涉谁一下。诸如你为什么天天洗澡,或
是你为什么喜欢吃甜而不喜欢吃辣这样的琐事。
  “你何必在电话里讲那么多”贺家彬责怪她。
  “那怎么办我怎么好在这种时候到部里去,那又会给他添乱子,给那些谣言
家们制造口实。去他家里,那位太太更是盛气凌人。”
  “我是说,这些事没有必要告诉他。”
  “这些情况他应该了解。难道他不应该提防那些人吗”
  “女人的逻辑。”
  他们从电报大楼里走出来,只见马路上到处都是人,人,人,而且又都是那么
清闲自在地溜溜达达。好像在度假一般。
  只有声音是不休息的。
  每一辆汽车的喇叭,都威风凛凛地响着。
  铃木50的发动机,自鸣得意地“嘣嘣”着,它是近年刚流行起来的时髦货。
  有个小女孩,一面跳着脚、扭着身子,一面哇啦、哇啦地哭叫着:“我要吃冰
棍!我要吃冰棍!”她的爸爸,像拎小鸡子一样拎着她圆鼓鼓的胳膊,一面拖着她
往前走,一面吓唬她:“再哭,再哭我就揍你,你都吃了八根儿了,再吃肚子里要
长虫子啦。”
  临时就业的青年,起哄似的推销着自己的货色:“哎,买吧,买吧,新鲜的奶
油面包。”
  “看报,看报,文艺小报,李谷一带病上台演出,苏小明唱《乡间的小路》。”
  十字路口的岗亭里,交通民警对着麦克风大声地申斥着一辆抢行的越野吉普:
“喂,那辆武汉吉普,你怎么拐的弯埯说的就是你,31-04889!还开,还开,
听见了没有你给我站住!”
  那辆吉普,像一头犯了罪的小毛驴,懂事地耷拉着耳朵。它忸忸怩怩、羞羞答
答、诚惶诚恐地停下了,偏偏又停在不该停的地方,司机大概是慌了神。
  警察又叫起来:“你看看,停在哪儿了”
  电器商店里,各式音箱互不相让地播送着“阿波罗音乐之神”
  的电子音乐,别管大街上发生了什么骚乱,“阿波罗音乐之神”依然不屈不挠
地,铿锵、铿锵地响着自己的节奏。
  贺家彬甚至非常高兴地说:“知秋,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早晚都要死去,
代替我们的,将是另外一些人。我们耿耿于怀的苦恼、忧虑,在他们那里会简单得
多。”
  叶知秋几乎是讨饶地说:“家彬,这份热闹劲儿我真受不了,这么一会儿,我
的鞋后跟就让人踩掉两次了。” 


第二十九章 
 
  贺家彬的话也好,五光十色的街道风光也好,今天好像成心作对,全带着一种
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劲头越过了她。谁也不看她一眼,问她一声,好像她是夏令
时节摆在商店橱窗里的一顶冬天才用得着的毛皮帽子。
  她忽然感到委屈。
  就算她是一个顶干瘪、顶枯燥的职业妇女,她也有需要诉一诉委屈、听一听宽
慰话的时候啊。
  但是人们早已习惯于把她看成是一个没有性别,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大概连贺
家彬也这样认为。
  她摇头。也有例外的时候,比方那封匿名信。人们大概在中伤、造谣的时候,
才想起她还是个女人,她的性别在这时才有意义。
  从她胸膛的深处,发出沉沉的一声叹息。
  贺家彬这才注意到,她与往日显得有些异样。
  他尽力在她那厚玻璃瓶底儿一样的镜片后面搜索。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
  遮在她眼睛上的那两块厚玻璃片儿,像安在窗上的两块磨砂玻璃。于是,玻璃
后面的一切,全都显得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但他终于找到了一丝烦恼的影子,她那一向平稳的心境受到了骚扰。唉,总起
来说,女人的神经比男人的脆弱,敏感。然而这样的流言蜚语,落在这样一个丑人
儿的身上,分外让人感到残酷和痛楚。这永不会开花,也永不会结果的生命。
  贺家彬伸出手来,挽着她的手臂,折回身子,沿着长安街向东走去。
  一片不该在这仲夏的日子里飘落的绿叶,落在了叶知秋那方方楞楞的肩膀上。
仁慈的、动人的绿叶。贺家彬没有给她拂去,就让它静静地留在那里,人是需要一
点安慰的。
  前面林阴路上,一个怀孕的妇女,蹒跚地走着。宽宽的后背像一块面板,穿着
一件宽松的男人衬衣,嚼着一根雪糕。贺家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越过那个妇女。
叶知秋却深深地叹息,心里想:不知给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个儿子是什么滋味不过
她是不会哭的,眼泪是漂亮的、有人疼爱的女人才有的奢侈品。
  “后悔了”
  “不,伤心罢了。”
  “往开想,算得了什么呢干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这,也算是我们一点微不
足道的贡献吧。有人曾付出过生命”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这么一点点小事情,唉。”
  “你把名誉这东西看得那么重吗”
  “难道你不看重自己的名誉吗”
  “不,我是说有人偏偏要糟踏你,你怎么办你因此就不活了吗可别做它的
奴隶,你要是做了它的奴隶,你也就会被谣言所杀了。依我看,这也如同财产一样,
全是身外之物。”
  “那你为什么还要争取入党”叶知秋笑了,觉得她一定将住了他。
  “我入党,可不是为了党员那块牌子,而是因为信仰马克思主义。我要研究它,
实践它,还要用它来改善党内的状况。改善我们这个在相当程度上它的一些成员仍
然被小农意识控制,而不是被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武装的党。”
  叶知秋立刻环顾左右。简直是个疯子,要不是从学生时代他们就在一起,她准
以为他神经不健全。她赶紧叮嘱他:“小声点,小声点,天哪!让谁听了只言片语,
给你来个断章取义,你受得了吗”

  “我说什么了‘小声点!小声点!’瞧你吓得那个样子。”贺家彬的声音反
而更高了。“应当把马克思主义当做一门科学来研究、实践,而不是当做经文祭起
来,它似乎也可以像自然科学那样分为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两个部分,我觉得它的
基础理论部分相当科学,比如说认识论。当然,整个来说,除了坚持不渝,它也面
临发展、充实、完善的问题。”
  叶知秋连连摇头摆手,忧心忡忡地制止他:“哎呀呀,越来越离辙了,你可别
到处去贩卖这套东西,不然你要倒霉的。”她白了他一眼。“我真奇怪,你们支部
怎么会通过你。”她一边说一边使劲儿地抖搂着手里的提包,好像贺家彬那些招灾
惹祸的话全掉进了她的提包,她非把这惹是生非的东西抖搂干净不可。
  唉,他原想给她消忧解愁的,没想到反倒给她添了烦。
  从学校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事无巨细,他们永远可以找到吵个没完的分
歧。也不知他们之中到底谁没有长进,或是他们都没有长进,长进的只是社会。
  贺家彬每每只好迁就。他站在叶知秋的面前,叉开腿,摊开手,说:“你看看
我怎么不够共产党员的条件我的社会责任感比冯效先和何婷那样的人差多少好
吧,好吧,我以后注意就是。”那口气,就好像他在赏她的脸。
  叶知秋自愧地微笑:“我在教你耍滑头。”
  “没有办法,你是实际的。要不是方文煊局长做工作,差点通不过。要按何婷
的本意,她才不会同意我呢。造的舆论真不少,左刁难、右刁难,把一个共产党,
当成她们家开的小饭铺了。她想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她想什么时候关门
就什么时候关门,她看谁不顺眼就不接待谁要抓我的小辫子,自然有的是,都
是我平时随口说出来的废话。”
  “哪些方面呢”叶知秋问。
  “首先是意识有问题。说我赞成资产阶级社会的家庭淡化。
  为什么家庭不应该淡化随着私有制的最后消灭,家庭这个细胞非破坏不可。
到了那个时代,人们组合生活,将不再依赖法律的制约因此,他们又说我提倡
性混乱。简直无知到了极点。解放这许多年,我们只注意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学
说,却很少介绍马克思主义的美学、伦理学“
  叶知秋觉得好笑:“你那是若干世纪以后的事,太远了,现时就是不懂,又有
什么大不了的你得考虑大多数人现有的精神水准。”
  贺家彬说:“不对,不研究这些,就很难使我们的精神文明达到应有的、与社
会主义这个称号相称的高度。”又要吵起来了,贺家彬不愿。他接着说下去,“第
二,指责我立场有问题。我对何婷说:‘请你说具体一点,别扣大帽子。’”她说
:‘你是不是说过,每人长五级工资也不算多,国家欠了人民的账。你这是站在什
么立场说话’“我说:‘每个人应该长五级工资的话我不记得说过没有,但我以
为每个人都应该长工资,不长,国家是欠了账的。’”她说:‘国家现在有困难呀,
你知道不知道’“我说:‘这和困难不困难有什么关系我指的是有人在调整工
资的工作中起消极作用,比方说你。’”我‘她本来是想给我扣帽子的,没想到
我又给她甩了回去。
  她根本不明白我的话,一双眉毛挑得老高。说:‘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国家
总理’“‘很简单,你可以把长工资这件事搞得更合理一些。根据提工资的条件,
罗海涛不应该长,群众明明没提他。小温应该长,群众一致同意,可是你把小温的
名字抹了下来,硬把罗海涛提了上去,同志们有意见,你还说大家串通好了给组织
出难题。你不承认你把事情搅和得乱上加乱了吗’”她急眼了。使劲儿地拍桌子,
说:‘现在我们要考虑你的党员资格问题。’“我说:‘你别拿这个问题威胁人,
这个账你得记上,你今天给我拍了桌子。你凭什么给我拍桌子我是国家机关的干
部,不是你家的小听差,你给我耍态度是不对的。’”她又给我告到冯效先那里。
冯效先批评我:‘你和处长记账可不好,你不应该和何婷同志吵架、顶嘴。即使她
不对,她也是领导,这里面有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你看,除了立场问题,又
来了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把领导个人和组织等同起来呢”
最后,又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无非因为我常去照顾一下万群的生活。难道我们都
不去管她,让她独自一人孤儿寡母地去挣扎“
  “唉,她应该结婚。”叶知秋把别人的婚姻问题都看得非常简单。
  “结婚跟谁她爱的人却不能要她。”
  “你是说方文煊”
  方文煊,这个既使贺家彬尊重,又使他觉得软弱的人。
  也许不该那么苛求,各有各的难处。方文煊的难处究竟在哪里贺家彬实在想
不通。就用顶陈腐的道德观念来解释也显得牵强附会。“文化大革命”方文煊靠边
站,被开除了党籍。是他老婆提出要离婚,并且交出方文煊的几大本日记,以示划
清界限。要不是那几本日记,可能方文煊还不至于被整得那么久,那么惨,更不至
于被打断一条肋骨。老婆席卷了家里的一切财物,走了,多少年音信全无。
  一九七。年在干校,方文煊才恢复组织生活。万群的丈夫自杀的时候,方文煊
已经当了他们那个连的连长。不论怎么说,贺家彬都不能原谅那个自私的丈夫,丢
下万群和一个没有满月的儿子,自己寻找解脱去了。
  什么样的压力啊。
  不知有意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干校设在一个劳改农场里,劳改犯人不知迁
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喽,那个年月,臭老九和劳改犯是差不多的角色。就连休假
日,也是沿用的劳改农场的办法,十天休息一次。天经地义,理应如此。《旧约全
书》中《创世纪》的第一章很可能漏去一笔,耶和华上帝在六个工作日内把天地万
物都创造齐了之后,一定又加了三天班,再造了点什么。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
.所受到的惩罚也不只是怀胎、生产的苦楚,丈夫的管辖,必须汗流满面终身劳苦
于长满荆棘和蒺藜的土地上才能糊口。
  分给万群的那间小屋,是劳改农场职工家属的一间厨房。也许南方人普遍长得
矮小,房子显然比北方盖得低矮,像贺家彬那样的个头,挺直了腰板,脑袋几乎可
以顶上房椽。
  那间房子又暗又潮,房角里、床板下,凡是鞋底儿蹭不到的地方,全可以看到
一层白毛。那地方做豆腐乳和豆豉一定很合适,在那样的房间里,除了人不发霉,
什么都可以发霉。冬天,阴冷、阴冷。取暖的木炭,是五七战士在山窝窝里烧的,
然后每人自己上山背下来。入冬以后,一天也不间歇的雨,一气可以下上七七四十
九天。山路又陡又滑,就是男人,就是肩上没有一副木炭挑子,浑身上下也会滚得
像个泥猴。
  那一天早上,天还黑着,集合的哨子就响了,人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招呼着,提
醒着不要忘记该带的东西。万群靠在床上,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屋外的一切声
音都和她是无关的,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她听着上山背炭的人走远了,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万群知道,她应该上山去背炭。然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她曾努力迫使
自己爬起来,却是真真的身不由己。能够自己行动的,只剩下了思绪,她探身摸摸
小儿子身旁的暖水袋,已经凉了,应该换上热水;悬在头上的尿布,和刚晾上去的
一样,依然湿漉漉的,但愿儿子别再尿湿,再没有可换的干尿布了;她又多么想吃
一碗热乎乎的、煮得软软的挂面,哪怕没有虾仁、鸡蛋在北京的时候,她却顶
讨厌吃挂面。
  应该有一盆炭火,烤干尿布,烧点热水,煮一碗挂面。但上哪里去找火呢她
原是不肯求人的,现在就更加不能。“反革命家属”!这是丈夫留给她和儿子惟一
的遗产。哭吗她才不哭。并非所有的人,在夜路上遇见打劫的强盗都要哭的,人
适应灾难的能力,远远比想象的强。
  感慨、追悔,全都无济于事的。孱弱的她,只能像一头母狼那样顽强地把身边
的小儿子养大。
  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他原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文化大革命”中,像万
群这种“逍遥派”闲得无聊的产物。
  万群在自己心上与其说是找到了母爱,还不如说是找到更多的责任。也许她是
例外,很多人以为女人的爱像蓄水池里的水,随便什么时候一开闸门,就会哗啦、
哗啦地流泻出来。
  丈夫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婚后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和睦,人们的
白眼,阴冷潮湿的小屋,她不得不挣扎着自己照顾自己月子的苦处,万群全当成她
对生活的轻信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没有更多的希求,只求时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时,一切当时觉得惨痛难熬的
东西,都会成为回忆。
  当发湿的木炭,在每一间阴冷的小屋里哔哔剥剥地爆出小火花的时候,人们高
兴得像过年一样。围着红泥小火炉,一面喝着白酒驱寒,一面嘻嘻哈哈地穷寻开心。
就在这时,万群那被人遗忘的小门开了,方文煊和贺家彬背着两麻袋木炭走了进来。
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在雨里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们的样子
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也分辨不出他们之中谁曾是局长,谁曾是某个名牌大学的高
材生。他们只是两个背木炭的人,两个被寒冷、饥渴、劳顿困扰,同时又对一个孤
立无援的女人充满了同情的人。
  方文煊那一头并不浓密的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显出方方正正的额
角。厚厚的嘴唇冷得发青,眼角、额头的皱纹里,亮晶晶地蓄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
水。右脚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划破了,身上那件对襟的老蓝布棉袄太瘦浑身
上下,透着一种挣扎过的狼狈和无奈。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场景,不知怎么竟会使她联想到圣诞之夜和圣诞老人;
想起大学时代,年年除夕的化妆舞会;想起年年“三八节”早晨,宿舍窗台上放着
男同学送给女同学的节日礼物然而,那一切不过是快乐的游戏,这里却是良知
对艰难、复杂、严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
  好像没有干校、没有万群丈夫的自杀、没有反革命家属、没有雨、没有陡滑的
山路、没有木炭好像一分钟以前,方文煊刚刚在北京谁的家里品完茶、聊完天,
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见了万群,打个招呼似的问道:“火炉在哪儿”
  贺家彬从堆满破东烂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炉。
  方文煊又问:“有引火柴吗”
  贺家彬又在床底下乱翻。“没有。”
  方文煊出去了。过一会儿拿来一小段杉木和一把砍刀。贺家彬动手劈柴生火。 


第三十章 
 
  方文煊环顾着让柴火熏黑的棚顶、从门脚下不断渗进来的雨水、墙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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