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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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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方亮不全是敷衍地问着。
  “还可以吧。”
  郑子云却不管他们,继续谈下去:“因素是多方面的。正像你所说的,只要严
格地按照操作规程办事,质量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何况现在质量管理,已经有了一套比较成熟的科学方法。我们不是在进行全面
质量管理的试点吗但这个问题,为什么长期解决不了难道我们花费的力气还少
也抓思想政治工作,也搞物质奖励,但为什么不那么灵了。难道思想政治工作和
物质奖励都不对了还是我们这套办法不够科学,有改进的余地如果我们还按老
一套的办法去搞思想政治工作,大多数工人大概是不吃那一套了。怪他们吗不,
怪我们自己。前些年,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停留在说大话,说空话,唱高调,喊口
号,扣帽子,批这个,批那个,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上。书本上虽然写着:工人阶级
是国家的主人。
  事实上我们对工人群众切身的困苦了解了、解决了多少我们又尊重了多少他
们的独创精神让他们行使了多少他们理应行使的权力如果说国家暂时还很困难,
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全部解决,那么,在感情上我们又给了他们多少温暖过去在战
争时期,政工干部和群众多么亲哪。到了干部部门,真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现在
呢,他们像是掌握着人家生死簿子的阎王老爷,闹得人家的心都冷了。我们不真正
地把工人当成国家的主人,他们也就不把企业当成是自己的企业。重要的是把这些
冷了的心温暖过来,重新激发起他们的热情。要把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主动地、
积极地去干。否则,再科学的方法也实现不了。实际上,发挥人的积极性也是一门
科学,在这方面虽然我们有过长期的、丰富的实践经验,但它仍旧是一门值得我们
努力去研究的科学。必须使每个车间主任,每个工段长、班组长都懂得思想政治工
作的各项原则和方法.并在实际工作中同时做好它。使它渗透到生产和管理中去,
成为现代化管理的一部分。不能只把它当成一种教育工作,也不能只依靠专职的政
工干部,这也是当前思想政治工作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对于丈夫的高谈阔论,夏竹筠每每持着一种宽容和迁就的态度。如同一个理智
的、绝不喝酒的妻子,对待软弱的、爱喝酒的、又喝不了多少便会酩酊大醉,满嘴
胡言乱语撒酒疯的丈夫。
  谈什么都可以,只要丈夫不做出让头上的纱帽翅颤悠的事,她都可以听之任之。
不论谈什么,她是一百个没听着。别看她在跟前坐着,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这无
非表示,她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家庭妇女,当然,多少也是出于对比较显贵的客
人的礼貌。
  “老郑过两天不是要去拜访那位心理学教授嘛,准备研究研究他提出的那些理
论。”她不大清楚什么是心理学,但是谈谈“科学”
  这个眼下红得发烫的字眼儿,似乎自己也就显得“科学”起来。语气里,免不
了有些小小的卖弄。
  “哪里,如何搞好思想政治工作,这是我和老汪都感兴趣的一个题目。因为实
际工作中的困难,逼得我们不得不去探索、思考解决这些难题的办法。”
  郑子云这番实实在在的话,反倒让夏竹筠感到一些教训人的味道。她站了起来
:“好啦,好啦,还是先吃饭吧,吃过再聊。”
  菜肴不很丰盛,但味道精美。
  夏竹筠细细地品味,从从容容地、耐心地用细细尖尖的牙齿,把每块鸡骨头剔
得干干净净。
  郑子云吃得很有节制,连吃饭也像他的为人处世。
  圆圆匆匆忙忙、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粒,仿佛是在对付一件不得不对付
的事。夏竹筠不满意地拿眼睛扫着她掉在饭碗周围的米粒和菜屑。
  汪方亮则是大刀阔斧,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的随便。他劝说着郑子云:“你再
喝点汤嘛。”
  “喝不下了。”
  “那你就把啤酒放下。喝汤,喝汤。吃饭也同打仗、干工作一样,你得有个主
攻方向。”
  圆圆说:“汪叔叔,我看什么都是您的主攻方向。”说完她伏在手臂上吃吃地
笑着。
  “圆圆,你怎么跟大人开玩笑。”夏竹筠制止她。
  “怎么就不能和大人开玩笑平等嘛。”汪方亮嬉笑地看着圆圆,“今天早上,
起得晚了一些,又赶着要到东方红公社去,匆匆忙忙的,不是在走廊里一脚踢上个
篮球,就是在厕所里被谁的球鞋绊了一脚。我对儿子们说:‘把你们的鞋子、篮球
放好行不行放在地当间儿多碍事。’老二对我说:‘爸爸,刚才我在书房里就让
您放在地当间儿的皮鞋绊了一脚,这叫上行下效。’我没词儿了。小孩子有小孩子
的道理。”
  “你今天去东方红公社的结果如何”郑子云极有兴趣地问。
  “我可是给田守诚来了个突然袭击。”汪方亮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住不说了,
好像有意在卖关子。
  前不久,东方红公社给田守诚部长写了一封人民来信,反映他们公社买了一台
拖拉机,质量极差,不能使用,钱等于白扔了。这个部直属厂的产品,很多用户反
映质量不行。可是这个问题,成年成年地拖着,总也解决不了。向国务院汇报生产
情况的时候,田守减又总是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比方,“文化大革命”初期是什
么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干扰;后来又是林彪反革命阴谋集团的干扰;再后是什么
右倾翻案风的干扰;最后是“四人帮”的干扰
  这一次,田守诚却出乎意料地作出了强烈、迅速的反应,决定派一个部级干部,
带着制造厂的厂长,到东方红公社背回这台质量不合格的拖拉机,并向公社赔礼道
歉,保证负责到底,为他们提供一台优质拖拉机。
  这是怎么回事也许因为“四人帮”垮台已经三年多,再也找不出什么堂而皇
之的托辞了。
  当前经济界要求体制改革的这股风,预示着经济结构上必然到来的彻底变革。
近两年来,很多有远见卓识、有实践经验的领导同志和经济理论家在许多文章里、
讲话里,已经涉及了这个问题。
  田守诚清楚,经济界不是这股风的风源。
  “风源”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一九七六年批判右倾翻案风的那段往事。那时.
他看错了、分析错了形势,以为大局已定。在人心所背的情况下,只有他,煞费苦
心、冥思苦想地打出了《批判一个大政策——最大走资派的进口风》的炮弹。在那
些违心的、按照两报一刊的调子写出的抄书抄报的批判稿中,尤其在他这一层高级
领导干部中,是一发很有分量的、有价值的炮弹。假如不是很快地打倒了“四人帮”,
他将会怎样呢飘在中国上空的政治风云是无常的,至少前几十年的历史是这样的。
  他丢了很重要的一分。
  这股风的风源在上头。那么,这股改革的风,就绝不只限于经济结构,它将波
及到政治结构、干部结构遍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一个丧失了党性原则而又身居要职的人,往往会变成一个混迹于官场的投机家。
  田守诚必然会想:在这场变革里,他得到的将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呢从
东方红公社背回不合格的拖拉机,这样的事还没有一个部门做过。根据目前的气候,
很可能会登报、广播。这可以算是一个小筹码,或者,至少是一粒探路的石子。
  郑子云闹不清在党组会上,汪方亮为什么固执地非要去东方红公社处理这件事
情不可。看着汪方亮那双诡谲的眼睛,他想汪方亮准又在这里面做了什么文章。“
昨天,我让秘书打电话给县委,同他们商议,是不是请各公社的书记、干部,以及
附近的社员尽量参加县里的同志同意了。今天一看,会场安排在县委机关礼堂,
只能容下几百个人。社员呢?
  说是来了不少,但是场地有限。我说:‘咱们还是找个广场好不好’县委书
记为难地说:‘恐怕天气太冷。’我说:‘再冷我也受得了。咱们是共产党,不能
吹牛皮的时候人越多、场面越大越好;等到做检讨的时候,人越少、场面越小越好。
那成什么啦’好,重新到广场上去,临时搭了几个桌子,拉上了有线喇叭,然后,
我就说了:‘社员同志们,作为一个副部长,我为我们把质量这样差的拖拉机卖给
你们感到害臊。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这等于坑了你们,骗了你们。你们的钱,辛
辛苦苦,挣得不容易,我们再也不能这么欺骗你们了。现在,我要给你们交个底,
你们暂时不要买这个厂生产的拖拉机,如果他们不改变这个现状,你们就永远不要
买他们的拖拉机,他们生产的拖拉机,从全国来说,质量是顶糟糕的。
  “‘告诉你们这么一件事,你们就明白了。这个工厂附近的一个公社,买了他
们一台拖拉机。有些零部件,老得拉回厂子去修理。他们还算不错,占了离厂子近
的便宜。一开始,社里还派个社员赶着小驴车,送到厂子里去。后来社里也烦了,
不再用人押送,只要把返修的零部件往小驴车上一放,再给小毛驴一鞭子,小毛驴
自己颠巴颠巴就能拉到厂子里去。往大门口一站,传达室就放它进去。工人把那零
部件拿下来,三捣鼓两捣鼓之后,再往驴车上一放,小毛驴又颠巴颠巴地拉回来。
社员同志们,连小毛驴都跑得识了路,你就说说这拖拉机的质量怎么样吧。’”台
下的人鼎沸了,生气了,着急了。直嚷嚷:‘那怎么办呢我们都订货了。’我当
场回答他们:‘退货——退货——’把那位厂长气得面孔煞白。他当时心里准想:
‘文化大革命’期间这老家伙坐牢真是活该,怎么不多坐几年!可他不敢说什么,
我是部长,他是厂长。等级观念也还有它一定的好处,是不是我真纳闷儿.为什
么这样的厂长,就不敢碰碰他。还了得啦难道背回拖拉机就算完事了以后怎么
办照样生产这样的拖拉机为什么我们的干部、厂长,别管他赚钱、赔钱,能干、
不能干,一当就是一辈子这种厂长、干部,在哪儿工作哪儿垮台。不治治他还行
“底下又嚷嚷起来了:‘退了货上哪儿买去呀我们的生产上急等着用。’”我
说:‘找黎明拖拉机厂,他们生产的拖拉机质量又好,价钱又便宜,服务态度也好。
’这就叫竞争的好处。谁也别想像过去那样躺在包销的办法上吃大锅饭,不行就没
人要。卖不出去就发不了工资,工人就不答应你,你这个厂长就没好日子过,你得
千方百计地行动起来找出路。那种厂长才像个厂长的样子。
  “有个会计问我:‘没有分配指标能买着拖拉机吗’那是老皇历啦,现在
扩大了企业自主权,厂里也有点权啦。‘”我一下子被包围起来,他们不大相信这
是真的。我把你六月份批准黎明拖拉机厂登广告的事情讲给他们听,还告诉他们那
条广告登在几号的报纸上。有个书记问我:’生产资料进人流通领域合适吗马克
思老祖宗可没说过。‘“我说,’马克思没讲的事多了,难道我们就不知道怎么活
了只要对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对发展国民经济有利,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有利,那
就符合马克思老祖宗的原则。”‘说完,还不等别人有什么反应,汪方亮自己便开
心地大笑起来,眉宇之间流露出十分的得意。
  “汪叔叔,您太可爱了。您这才像个部长的样子,要是都像田伯伯那样当部长,
我也能当,不就是划划圈嘛。再不就是什么‘按上面的精神办’,‘我同意大家的
意见’,他自己究竟准备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圆圆。”郑子云严厉地喝住她。
  圆圆噘起嘴巴,把眼睛一翻:“本来嘛。”
  汪方亮说:“圆圆,你怎么可以批评你未来的公公。”
  “谁要他这个公公。”
  “咦,不是你和他家老三在搞对象吗,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夏竹筠脸上很不是颜色。汪方亮说话一向不照顾别人的隐私和面子。
  “哼,我才不和这种人交朋友呢。”
  “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他有什么不好”夏竹筠抢白圆圆。
  “谁觉着他好,谁和他过去。”
  “圆圆,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圆圆把筷子一摔,踢开椅子,一拧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何必提登广告的事呢!”郑子云全然不理会她们的争吵,继续方才的谈话。 


第九章 
 
  汪方亮严肃起来:“老郑,我佩服你的勇气。”他停住,觉得没有必要再深说
下去。彼此是深有了解的老同志,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没见过
但郑子云挺身而出,为黎明拖拉机厂登广告承担责任的做法,还是让他感动。那
还是夏天,刚剐开始谈市场,谈利润,谈竞争。
  像拖拉机这种生产资料,按现行管理体制,工厂按计划数字生产。然后按行政
层次,由省呀、地区呀、县呀一级级切块分下去。
  现在是计划任务不足,工厂的能力还没发挥一半,而下面急着买拖拉机的单位
又没有分配指标。工厂宁可闲着赔钱,也不能多生产一些,卖给急需的单位。谁要
是卖了,就是私分。根据把经济搞活的精神,郑子云和黎明拖拉机厂的同志,一同
详细地研究了厂里的计划任务、能力和材料情况,认为在满足计划外,还可以生产
一批供应市场。并把这一情况报给上级主管部门,取得了他们的同意。
  又建议工厂在报上登个广告,欢迎国内外用户直接订货。生产资料登广告,当
时还是头一回。他对广告稿一个字、一个字地进行过斟酌,认真地做过修改,最后
由他签字批准。他想,就是有一天翻腾起来,厂子里也有案可查,有头可寻。谁能
担保哪一天不会翻个个儿呢以前遇到的这种事还少吗郑子云怕厂子里到时候吃
不消。
  这在过去的年月,也许算不了什么。然而这十多年来,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压
弯了多少人的脊背啊,这不能不让人感到痛心,也更加让他感到郑子云不为世俗利
禄、切身利害而盘算的可贵。
  这一下子,工厂的任务饱满了,亏损扭转了,职工的劲头也上来了。这么一件
合情合理的事情——农民有需要,工厂有能力、有料、又不影响国家计划——却引
起了很多的议论。
  也许几年以后,人们会奇怪,当时为什么那么死心眼,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却
是那么不好办呢人,可能就是这个样儿。钻进哪个模式里去,再钻出来还真不容
易。像鲁迅先生说过的,现在我们吃螃蟹,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世界上第一个吃螃
蟹的人,当时町得有好大的勇气,一定还有很多人、人为他是胡闹——过去多少辈
子都没人敢碰的东西,书上也没有写过,你干吗去碰呢。
  汪方亮沉思着,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郑子云。
  郑子云摆摆手。
  汪方亮那矍铄的目光,不无讥讽地一闪:“老婆下命令了”
  “这么大年纪了,谁还管谁呢,下午吸得太多了。”
  “管归管,干归干,皆大欢喜。我一向就是这么对待不能苟同的意见。”他笑
眯眯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上面印有精致图案的硬壳小纸盒,看了郑子云一眼,
然后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念着:“本品系由砂糖、液体葡萄糖、胶姆基体等添加
部分生物制剂及天然药物制成,经试用,戒烟效果良好,兼有润肺、止咳、提神、
健胃等功能。使用方法:每用一片,咀嚼三十分钟左右,按烟瘾不同,可有二至四
小时之效果。戒烟胶姆糖,要不要试用一下”
  郑子云并不答腔,知道他有时好弄点玄虚。
  汪方亮打着哈哈:“老婆的命令,不可不从。烟瘾太大,不可不吸。我就又吸
烟又吃糖,既照顾了老婆的情绪,又体贴了自己,两全其美。”
  这就是汪方亮。他就这样周旋于各种矛盾之中。
  但对即将到来的,可能会动摇某些根本观念的冲突,这套办法够不够呢过去,
人们爱用什么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这一类的字眼,好像只有在敌对的营垒之间,才
会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难道在同一营垒之内,新的、进步的观念和旧的、陈腐的
观念的冲突会比这和缓一些吗纵使不提你死我活,也找不到恰能说明其激烈程度
的词汇了。
  那些旧观念,根深蒂固地渗透在许多人的意识里,并且被视为天条而不可犯。
  这些旧观念有时真像一张罗网,把所有的人都紧紧地罩住、捆住。要活一块活,
要死一块死。要是这里面有一个人死去了,腐烂了,谁也别想松动一下手脚把这腐
烂的尸体处理掉,谁也别想把鼻子伸到罩子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大家就这么
臭着、熏着。
  历史必然淘汰这许多人会拼死命去维护的天条。困难就困难在这些人,偏偏又
是自己的同志,甚至是好同志。
  然而,共产党人是什么呢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人。
  现在被视为大逆不道的,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天经地义。
  当一八四七年,马克思向全世界发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个号召
时,响应者很是寥寥,而四十二年后,一八九0年五月一日,恩格斯在伦敦为《共
产党宣言》再次重写序言的时候,全世界无产者已真正联合起来了。

                 五
  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指向六点十分,实在该起床了。可以听得见大街上越来越
热闹的市声。也许因为她是汽车制造厂厂长的妻子,在这纷沓的市声中,她对汽车
的声音尤其敏感。现在,她几乎能从汽车的喇叭声,行驶时的隆隆声,分辨出载重
汽车、翻斗汽车、吉普车、小卧车。
  她准备给陈咏明做一顿丰盛的午餐。难得他有一天在家休息.陪她一块吃饭。
想到这里,她微笑了一下。她在笑自己:一个以丈夫为中心的傻女人。一样的饭菜,
但有他在,仿佛连味道都不一样了。一样的房间,但有他在,仿佛连温度都升高了
几度。
  可是,郁丽文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怕惊醒了睡在身边的丈夫。她轻轻地从
枕头上侧过头去,端详着陈咏明那张瘦削的脸。
  他累了。睡得真死,摊手摊脚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眼睛深深地凹进去。
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几乎全白了,又挺长,多久没理发了胡子也没刮。昨天晚上,
当她把脸颊贴在他脸颊上的时候,那胡茬子刺得她好疼。她问:“你多久没刮胡子
了”
  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没有回答,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拍拍他的脸颊:“想什么呢”
  “说不清楚,好像没想什么。”说着,特别经心地亲亲她的额角。
  那亲吻,只是一种疼爱而不是热情。唉,难道她还是那个没和他结婚的小姑娘,
需要他来哄着的吗好像有个沉重的、无形的东西压在他的心上,使他不再对其他
事情发生兴趣,哪怕是拥在他怀抱里的,他其实是那么疼爱的她。
  他们结婚很晚。要不是一九六二年他得急性肝炎住进了医院,他大概永远抽不
出时间去谈恋爱、结婚。这样的事情,现在的青年人已经不理解了,也不相信有人
这样生活过。那年,他三十七岁;她呢,二卜三岁,刚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实习医生。
  每天,他躺在病床f.,巴巴地看着病房的门,看得他眼睛发酸。
  为的是看一眼那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在门前一闪而过,或是笑盈盈地走来。
  他这才发现,除了产量、产值、固定资产、流动资金、国家计划、企业利润
之外,世上竞还有可以占据他的精神、力量和情感的东西。
  那双疏淡的、分得开开的眉,尖尖的嘴角,温和的眼睛,娴静的举止,像一个
可以栖息的窝,坐落在一树浓荫里。
  他谈恋爱,也像他做工作一样,疾风暴雨地、不顾一切地猛打猛冲。
  一见倾心。有人责怪他。
  一见倾心又有什么不町以如果我们真诚相爱。
  她不是共产党员。有人提醒他慎重。
  不是共产党员难道是一种过错被成见关在门外的,一定就比!门里的不好吗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摆脱形而上学的观点而学会从本质上认识事物呢她那双温和
的眼睛惶惑了:“我配吗我会使你幸福吗”
  他把她搂进自己宽阔的怀抱:“小姑娘,你是为我而生的。”
  可是,那是怎样的恋爱啊。
  急急地脱下白大褂,饭也顾不上吃,赶到约会地点。饿着肚子,靠在他的臂弯
里,花前月下地走来走去。“啊,你没吃饭吗”好像他不知道她也像一般人一样,
需要吃饭才能活着。“我真该打。
  打我吧。“他拿起她的小手,执意要她打他。然后,东奔西跑找个可以吃饭的
地方。她呢,又舍不得时间,光吃一顿饭,就会占去他们二分之一的相会时间。而
他给她的时间又少得那么可怜。
  或是,她在公园的长椅上,自白地等上一两个小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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