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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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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布粘在一起,像撂葱油饼一样,晾干了,这底就梆硬如铁。先得用尖利的锥子钻出一个个小洞,用密集的麻线从这些小洞中穿出,连接鞋帮子。锥子不断地刺破母亲的指尖,细细地渗出血珠,她把手指含进蜃中,吮着,吮着,目光迷离。千层底布鞋耐磨又养脚,梅红曾说过,乡村娃的脚趾又肥又壮,就是让这么好的鞋惯坏的。这是一种叫人忆旧和悲伤的鞋子。 
          
        梅红说:“小时候家穷,三四月起就开始赤脚上学,春寒料峭的,脚被泥渣子磨出了血。记得上初一那年,母亲将我抻到灯前,说,中学生了,得有双讲面子的鞋了。她费了一个冬天的神,手指都勒出一条条血痕了,就做出了一双千层底布鞋。” 
          
        “母亲打了一木盆热水,把我的脚擦了又擦,帮我穿上这双千层底。上学时,她扶着门框,看着我在田埂上走出很远。其实,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初中三年,每年初春和深秋,离家时我穿着鞋,一出村口就脱下鞋,叠起来,藏在书包里。那时上了大堤,还要走大约七八里的土路才到学校,这些路我都是赤着脚走的。到了校门口,我在旁边的池塘洗净脚,穿上鞋走进教室。母亲一次很奇怪地说,咦,三年了,怎么鞋底才蹭破了头一层?可惜脚板大了,鞋再也合不拢脚罗。” 
          
        麻三叔和虎子脚蹬着崭新的瘫子村千层底布鞋,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中被安放进棺材中。按梅子孝的咛嘱,村里的每一条小路上,都插上了竹竿系着白幡的招魂旗。户主辈份较低的,在门前摆上了祭案,案上置萝卜、菜根、白薯的三盘素碟和猪血、鸭脖、牛骨的三盘荤碟,棺材抬经门前,就焚香燃烛,下跪磕头。男子一律地头系白巾、腰缠孝带、臂挽黑纱;女子则被勒令不准跨出门槛一步,在棺木入土前,她们不得听戏、唱曲、梳头、照镜、解衣、哭泣。村口巨柳下的祭台上,摆着一只刚活生生剁下的羊头,还在滴着鲜血的羊头,朝向正北。祭台正中的椅子上端坐着从凤阳皇觉寺来的僧侣,低眉垂目地诵经超度。这一天,瘫子村来了五、六十个外乡人,据说都是麻三叔从洪水中救起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做了村长、兽医、拖拉机维修工、卖耗子药的小贩和农民。他们恭敬地趴在地上磕头。麻三叔的膝下已无子,本应由梅虎捧着的遗像,现在改由二瘸子捧着。麻三叔一辈子没拍过一张照片,梅子孝请来了邻村的一个画匠,对着已脱了形的尸骨绘了张像。在这张似是而非的遗像前,葬仪一直延续到次日清晨。 
      
        薄暮时分,村中户户燃起了祭祀的鞭炮,瘫子村成了雾霭中的混沌世界。葬礼中不邀自至地来了两个客人。王清举独自悄悄地过了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他面对梅祠的废墟伫立良久,晚风吹拂着残砖断梁,焦味仍一阵阵地沁出,透着一种无限荒凉的衰败。他从未踏进这座神秘的建筑一步,以前每次经过,总觉得有口恶痰堵在嗓子,叫他心乱。他看到了自已在梅祠巨大影子中的单薄、焦灼。奇怪的是,现在它垮了,他却一点也没感到轻松,这些碎瓦残砾仿佛积在他的心上,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一点一滴地搬运、清除干净。他又绕到离村口巨柳最近的一个偏僻屋檐下,呆呆地远望着那棵树。巨柳下祭案穆肃、烟氤袅袅。王清举不想被人察觉。刚听到麻三叔杀子的消息时,他浑身禁不住地一震。事件的剧烈转折哗地一下窜出了他预设的轨道。一股空荡荡的茫然撞上他的心头,是啊,几十年了,他仍是不懂此刻已进了棺木中的这个农民。他本想携柱藏香,在巨柳之下祭奠一下,楞了半晌,最终仍空了手来。 
          
        陶月婷第一次踏入了梅虎的屋子。无人的屋子里,发霉和脏乱的农具、桌椅让她鼻子发酸。她颓然地坐在黄泥砌垒的门坎上。朦胧的泪水中她仿佛看到虎子端着大碗,傻呵呵地大笑着,一根闪亮的长针插入他的脉,鲜红鲜红的血液从长针后的胶管中不断流出,注入门外渐浓的暮色。有一阵子,一种少女般的羞涩和喜悦激荡着她的心。她梦想为这个男人生一个儿子。生一个必将长成锦毛鼠白玉堂那般的侠义男子,或者干脆就像他爹那般,不可救药的木讷、笨重。现在这两个男人都如烟散尽。在来瘫子村做祭之前,她已做出了决定,永远地封掉硖石乡的旧戏台,永远不再唱一句拉魂腔。她仿佛突然间懂得了她的师父七巧莺。陶月婷颤抖着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一股悲凉又袭了上来。她扶着门框毫无顾忌地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瘫子村的两桩命案惊动了县里。县长亲自赶到硖石乡政府,来决断搬村建镇的事。由于我跟死去的麻三叔、七姑、村长梅虎和失踪的土匪腊八都很熟,又并非瘫子村人,作为事件的证人是恰当的,所以王清举又一次被破例请我列席了会议。会上,按我的叙述,王清举把梅祠被烧、梅虎被杀、梅麻三投河自杀的三件事,分前因后果地作了汇报。他讲述得有些沉闷,尤其在一些悬置未决的几个疑点上闪烁其辞。比如他努力地把确定毁祠嫌凶的破案方向,引向已毫无踪影的腊八,以避开一些对他有害的传言。这几天,王清举听到一些风声,参与侦破的警察中有人认为,硖石乡以涉嫌挪用村款的名义拘禁梅虎,直接导致了梅虎心理的崩溃并挺险烧祠。甚至有人推断,梅虎受到了某种暗示,只要烧了祠、逼了瘫子村人搬迁上堤,自已的罪名即可得到洗脱。言下之意,烧祠是有人向梅虎阴险授意的,至少可说是“合谋”。王清举感到了传言中隐藏的刀锋,正悄悄逼向自已。他毫不犹豫地揪住了土匪腊八的影子。他直截了当地推断说:“外乡人腊八,才是烧毁梅祠并造就两桩血案的真凶。”但同时,他对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却又避而不答,那就是:“既然土匪腊八是真凶,为何梅虎却自承罪名,并引颈就戳?”。 
          
        案件汇报完了,王清举迅速扫视了一下正陷入狐疑之中的与会人等,小心翼翼地问县长:“真料不到这搬村的事费这么大的周折,都流血殁命了。是不是就暂时搁下了?” 
          
        县长果断地挥了一下大手,说:“清举啊,你怎么如此糊涂呢!瞧你乱扯出这么复杂难辩的一大堆因果关系。照我分析,梅麻三杀梅虎,那是家庭矛盾激化了呗。俗话讲,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父子间的恩恩怨怨,旁人怎么能够理得清?政府也毫无必要卷进这种矛盾嘛!腊八烧祠也罢,梅虎烧祠也罢,梅麻三杀子也罢,哪一件跟我们搬村建镇有必然的因果关系?我看一件也搭不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档子事嘛!一个造福于民的宏伟蓝图,岂能因这些琐事就荒废了呢?” 
    
        王清举顿时为自已的陋见面红耳赤。但我还是窥见了他内心的窃喜。他不露痕迹地疏导了话题,血案动因分析的锋刃紧帖着他的脖子,滑向了一边。他躬身给县长考究的杯子里添了些水,附和道:“到底是县长目光远大,让我们茅塞顿开呀。”县长此行的目的已完全明朗了。两件命案,让他心惊肉跳的两片乌云顷刻化作了乌有。 
          
        县长又挺着臃肿的肚皮腾地站了起来,动情地说:“我也是从洪灾牙尖骨缝里活下来的苦娃子。对搬村的事,我有发言权。我的故乡魏家拐子,跟瘫子村可以说是一个胎盘塞着的难兄难弟。我记得清楚哇,小时候,土坯砌成的房屋被洪水哗哗冲垮,年年建,年年垮。我爹后来索性就搭个庵棚,不再建屋了。一逢雨,全家的锅碗瓢盆都用来接漏。这是种什么样的苦哇?那年代全国都穷得骨头馊,也不觉得特别难捱。现在再让瘫子村乡亲遭这样的罪,良心何安啊。瘫子村的爹娘,无异于我自已的爹娘。看着他们至今仍没搬出灾窝子,我是夜不能寐。农民这个群体,有它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安于现状、目光短视,我们政府可不能短视!我在这里撂下个狠话,明年汛期前,瘫子村再不迁上大堤,我作为一县之长,我就迁到瘫子村的茅棚里去。洪水扑过来,让它第一个就砸死我。小时候我是个活蹦乱跳的浪里白条,现在胖成个旱鸭子了,洪水来了,我绝不躲,死了也值!为什么呀?乡亲们喊我父母官,我不够格嘛,就当我是被父母官这三个字砸死的!”县长讲得鼻子发酸嗓子发硬,全场感动得掌声雷动。会上,我作为血案证人的角色已毫无意义,我悄悄溜了出来,像一个灰心的窃贼的影子。 
          
        下午,我搭乘硖石乡隔日一趟的长途车回到了省城。一年多,我带去写民俗流变史论文的便携电脑里,没敲进去一个字符。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粘稠的泥巴不停地甩上车窗。盛开霎亮黄花的乡野掠过,襁褓般的宁静。路旁闪着破败腌脏的三等小站,三、两个等车的农民,呆头呆脑地看着遥远的天空。一路的废可口可乐罐和旧报纸,几条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在斜坡下的肥美春草中觅着午餐。瘫子村一下子成了股浮云,飘离了地面。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半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在姜斯年教授怒放着白色夹竹桃的小院,我突然接到了王清举的电话。他异常兴奋地告诉我:“瘫子村的农民终于开始清洗那发霉的脑筋了,有几户已到镇上卖旧桌旧椅,近几天就要动迁了。”我问:“麻三叔和梅虎的命案了结了么?” 
          
        王清举愣了愣说:“死就死啦。有什么需要了结的呢?”     
        我说:“瘫子村人的犟性子就这么都顺了?”     
        王清举说:“等他们在安全的堤上过上好日子,不就顺了吗。”说话时,我捏着电话忽地走了神。我的脑中浮出了二瘸子那张老纹错综又眼神执拗的脸,我仿似看见了他挑着个发黑的大筐,筐内装了些锅碗、锩子之类的旧家当。一长溜地村民都挑着这样的大筐,队伍逶迤着向堤上移动着。这是一支彻头彻尾地被打败了的队伍。德贵叔步履蹒珊着赶不上趟地夹在队伍中。背有点驼的梅子孝在队尾歇斯底里地嚎着:“别走哇,别全走了哇!那三个石狮子谁把它搬上来呀!”长长的队列中没有一个人说话,梅子孝的啕哭给空旷河滩罩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凄凉。 
          
        握着电话楞了半晌,我又缓过神来。我没头没脑地问道:“乡长,咱隔得这么远了,你能不能把手搁在心窝上说句良心话。梅虎烧祠的事是你授意的么?”     

        “我能干那缺德损寿的事儿吗!刚开始我确实想给他点压力,促一促麻三叔。我们原料想梅虎只是个抻着成条、揉着成团的软骨头、可怜虫。唉,别成想他性子却这么烈呀。不过在我看来,这父子的鲜血没算白流吧。若不是祠堂烧了,他们父子惨死了,瘫子村怎么可能搬迁呢?”王清举说。 
     
        我说:“死得值不值,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但有一条是肯定的,你很快就会换一顶更乌的乌纱帽戴了。我有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不吐不快。你千万不要把瘫子村的这些农民,包括死掉的麻三叔和虎子,想的那么愚昧无知。你跟他们,甚至也算上我跟他们,是活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这距离不亚于阴阳相隔。” 
          
        王清举说:“你讲什么昏话呀,我听不懂。”没等他再说,我啪地就粗暴挂断了电话。     
        梅红也回瘫子村住了两个星期,回到了省城。她说梅祠烧了后,村子就像丢了魂一样,村民们什么事儿也议不起来了,许多户没跟子孝叔这几个长辈商量,就开始搬家了。“不再像瘫子村了。”梅红感叹说:“那以后许多事儿都突然地变了,在村头村尾转悠,哪里找得到家乡的那种感觉?记得你曾给我念的博尔赫斯的那句诗么,我把它改掉了:我一直在心底暗暗地设想,天堂就应是逝去了的瘫子村的模样。在爹的坟头烧纸钱时,我一滴泪也没流,有些东西死了,以后就永远不会再复活了。” 
          
        梅红说:“你老躲着我电话的那几天,我就整天有一种阴沉沉的不祥之感压在心口,夜里总睡不落枕,总是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一闭眼就看见爹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口。我偷偷地哭了好多回,其实那时爹在我这里提前死过了,真的,这种预感是藏在血脉里的,我就知道他会出事儿。” 
          
        仿佛谁也没在意土匪腊八的失踪。春炽日暖,堤上黄色、紫色的野花灿若云霞,无端端地突然有人说,咦,今年堤内堤外的野狗咋这么多?密得跟苍蝇似的,嗷嗷嚎着,像地里肥屎都舔吃了,叫庄稼饿得慌哦。临淮镇的一些嘴馋的人,夜间牙酸腮硬,低头寻思,哦,瘫子村那个脏话直喷的土匪汉子多时不见了。 
          
        脱离了腊八大砍刀的淮上野狗族,失去控制地繁衍着,夜间四处疯狂地奔跑着,仿似在寻找那个擒着屠刀的男子。      

        乌托邦的河流     
        我做过一个异梦:月光下,一个男子磨着剃刀,又用剃刀去割河流的皮肤。河面一声怪啸,被划出一道伤口,朝外喷着鲜红的血。这血翻山越岭地射到一条繁华大街,刹那间一街女人的牙齿全变得红兮兮的,她们嘎吱嘎吱地挫着牙,下巴一滴滴地淋着血。市长骑着一条白蹄黑脊的母狗逛“梅氏餐馆”,他筷子夹紧的饺子突然变成了一个骷髅。睫毛黑幽幽的骷髅呻吟着:“我饿,我饿。”从峡谷间九曲回肠奔流着的大河着火了,河面布满了碧绿乱窜的火焰。一条青鳞闪闪的鱼蹦出水面,焦急地说:“我是乡长。到大海怎么走?” 
          
        我最后一次去瘫子村,是在去年的主汛期中。我搂着梅红丰润的肩头,站在图书馆昏暗的窗前,望着窗外绵绵不绝的雨丝。街上塞满了伞、警笛、挎包、婚外恋、尖锐湿疣、小偷、愤青、硬卡着互不相让的出租车、靴、恐惧,收音机吐着北方河流水位暴涨的消息。梅红说:“我烦透了。我有一个愿望,如果实现不了,就像个恶性肿瘤一样,疼。你陪我回一趟瘫子村吧。” 
          
        从鲁口子到临淮岗,车子在淮河大堤的窝棚中小心翼翼地穿行。这是一条完全被击败了的大堤。堤内堤内的水位一般平,只是外水浑浊湍急、内水凝滞稍白。若从高处看,我想大堤应像一条黝黑的游丝,可怜巴巴的浮在洪涛中,仿佛一阵狂风就能把它吹断。我说,这样的大堤有什么狗屁意义呢?梅红说,幸亏有内水顶托,否则这么凶的激流早让大堤崩得不像个样子了。我苦笑道,崩不崩还有啥区别呢?瞧瞧灾民,反正早已倾家荡产了。 
          
        我钻进灾民搭建的几座小窝棚。这种临时建筑用巴茅草夹薄泥、粘着塑料膜布做顶,里面约有七、八个平方米,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炊烟、尿骚气、汗臭味都排不出去,是蚊蝇的天堂。一进窝棚,怪味就呛得人睁不开眼皮。不少没救得了床铺的灾民,就胡乱地睡在肮脏的油毡上。同样被洪水逼上了堤的蜘蛛、蛇、土拨鼠、剪尾蝎、野狐等小动物,昏头昏脑地四处乱窜。好在政府救灾行动已经开始了,每个窝棚里都免费发放了用来澄清饮用水的明矾、电筒、止泻药和压缩饼干。堤身太窄,车子卡住了,我们陷在了炸开锅似热闹的灾民堆里。有人看着水中若隐若现的树梢和屋顶在哭;有人坐在堤上,支张小桌子,啃着咸鸭爪、盐腌菜在喝烧白酒,令人惊异地气定神闲。我骂道:瞧这鬼德性,真是没得救了。梅红狠狠白了我一眼说:净胡扯!扯着嗓子嚎才叫有德性?瘫子村人有句古话叫“灾赐人闲”,这可是他们被大灾逼出的一种智慧呢。抗不往时就养蓄着精神气儿,最难熬的也并非眼下,而是洪水退了以后。地里水一退尽,就得拼着命抢栽抢种,怠慢一刻就要挨饿。尤其今冬明春青黄接不上茬时,才真是个难迈的坎儿。 
      
        一个剃铁青光头、赤裸上身的汉子抱着膀子,呆呆地看水。半晌,说:“这狗娘操的洪水把我们困在这里,胆都憋绿了啊。跟我前几年关在监狱里一个毬劲!还不如监狱呢,那儿还能吃闲饭、瞎刮蛋。嗨舅舅,你说这水啥时是个头哇?”一旁佝偻个腰咳嗽的干瘪老头慢吞吞地说:“八子,就你这火爆性子坑了你。瞎急个啥呢,少说还得憋半个月吧。水一退,还不叫你狗日的脱层皮!你娘东拼西凑地给你扯娶亲的礼,全泡烂得跟稀屎似的。那姑娘————”别说啦!汉子朝他的舅舅吼了一嗓,又抱着头蹲了下去。他古铜色暴壮的脊背拱着,汗珠在上面蠕动,在烈日和无际水光的映照下,泛出幽迷动人的光泽。 
        
        我们弃车前行,仿佛离瘫子村的堤段不远了。堤上,不时有举着三角小彩旗的人走过,操着涩浊的广东潮汕口音。梅红感慨地说,资讯真是给灾区带来福气呀。瞧瞧这些都是境内境外的慈善团体。忽然前面传来噼噼啪啪密集的鞭炮声,又有脆亮的铜锣梆子夹着一阵阵的哄叫、尖利哨声,大群轰吵着都往那边赶。我吃惊地说,准是出啥大岔子啦!在我极为有限的洪灾知识中,这锣声是危险的信号。以前看抗洪的电视场景,我总是像根弓绷在沙发上。那些致命的危险藏得如此之深,比如白蚁的巢穴、沙基管涌,堤脚往外呼呼地翻沙,眼见要垮塌了。紧要时盛土的麻袋不够用,就有人活生生地用身体去堵。梅红伸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臭呆子。哪有出险情还炸鞭炮敲锣鼓的?再说灾成这样子了,即使有垮堤的部位,也犯不着拼命去救啦。肯定是哪家在办婚礼呢!”果然,一身溅满泥渍的光屁股孩子不断地撞开我们,雀跃而奔:“抢糖哦。抢糖哦!”等我们也兴奋地赶到办婚礼的窝棚前,瞧新娘子的灾民早已密实不透地围了好多匝。斗大的红喜字贴在脏黑油毡的棚壁上,格外扎眼。鞭炮炸得一堤浓烈的火硝香气。几个蓝眸凹眼地外国人亢奋地嗷嗷叫,捧着摄像机一通乱拍。梅红踮起脚尖激动朝里瞅,说,瘫子村好多人也是在堤上办的婚宴呢。女人们扬着嗓子在那里指指点点。 
          
        “哟,眉毛吊着呢,活活个骚狐精样儿。切。”     
        “你这个眉蔫巴个跟枯瓜藤子一个样,还不是照样闷骚呢。你俩在棚子里那些话,我夜里听见嘞。”两个勾腰掐着笑成了一团。     
        “就是这窝棚里潮气太毒了,一窜进骨缝,一辈子就缠个病根子嘞。要跟这小娘们提个醒呢,睡觉时别稀里糊涂朝死里操。嘻嘻。”     
        “哪敢呢?老老小小都窝在一块,不遮星斗不遮风的。谁像你这个烂蹄子,嗨嗨,把家里男人折腾得皮包骨。”呸呸,两人无限快活地朝对方吐着口水。     
        真没料到遇到的第一个瘫子村人竟是德贵叔。这老头正抡起满是梭角的大手,要抽向对面垂个头的侄子。他的大手在空气中划了个粗暴的半弧,猛地僵住了,他瞥见了梅红。“哟,小红子!”他甩下手就迎了过来。老头脸颊明显瘦掉了一圈,好像牙掉得光了,腮帮子朝嘴里猛烈地缩了进去。头发根子全变霎白了,只是眉毛仍是黑蚕似地卧着精气。以前柴房中的飞天蜈蚣丫儿的浓眉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在省城的无数个似睡非睡的浅梦中,我总是恍恍惚惚地见到木栅窗里的那双粗眉。德贵叔的眉,又猛地把我拉到梅祠废墟中丫儿冒着烟蜷曲的焦尸上,我的心随即沉了下去。老头一手攥着梅红、一手攥着我,呵呵地抖动着。 
          
        哪里还找得出瘫子村的一丝痕迹?瘫子村部位的水面上一无所有。德贵叔指着水面说,按眼下的水位,祠堂的屋脊和一半的夹层、村里所有的树梢都应该露出水面。可祠堂毁了,村子四周阻水的巨柳被村民们抢伐一空,即使没这场大洪水,瘫子村也只剩下些烂瓦罐子、破砖头了。他又指着远处一块高地说,乡里在建的新瘫子村就在那儿。屋子的框架已搭得差不多了,只是那边整夜都是轰吵着的搅拌机,村子里的人还按老习惯,在堤上避水。县长说了,崭新的瘫子村,会有一个崭新的名字,不会再叫那么晦气的名字了。梅红在一旁自言自语道,瘫子村是永远不会再有了。最好洪水过后,一块砖一根草也不要留下。 
     
        德贵叔领着我们,在一个旧油毡窝棚里找到了二瘸子。中午大家在棚子里吃午饭、闲聊。这是一顿透着苦涩的午饭。没有人提起麻三叔,没有人提起虎子。二瘸子说,子孝叔本来就疯疯癫癫,搬迁时可能是真的疯掉了。他拿着一根毛笔在祠堂的石狮子上、断砖上写字,白天也写,夜里也写。黑乎乎地写了好多好多。雨一淋,一脸一胡子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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