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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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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呷慢吞的却不多见。呷了半晌,他突然把瓷瓶递给我说,你也来一口吧。我说,我从不饮酒的,来一口就天旋地转。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外面的人把灾想得太可怕了。灾呀,我倒觉着像瘫子村人身上的一个毒瘤,都晓得它毒,也愿意把它割掉,但毕竟这个瘤是长在自已肉里的,谁也没把看作身外的东西。再说啦,灾是既毁了人也壮了人啊,你老弟仔细瞅瞅,那些衣食无虞的繁华之地,有几个人不是意志萎靡消沉不振哦。瘫子村的人,除了我梅子孝,谁也讲不清这个道理,可他们心都一般,斗着灾,习惯了,斗着灾才像个人!咱瘫子村许多人家确是家徒四壁,可过得照样是快活快意呀,大碗喝酒的够畅快吧。灾来灾去快八十年了,我就瞅出了这一点精髓。许多人说我是个疯子,可我这个疯子偏能看出个兴衰之道啊。”
“..........”
“说大里扯,是这些云里雾里的虚理。往实里讲,我是离不开瘫子村的两件东西呀,一是这天底下最肥的一块地,养了我梅氏百儿八十辈的这河滩地。二是这梅氏宗祠,就像你们做官的离不开衙门,我这个百姓就离不开这祠堂,祠堂像你们的衙门,也是一种权力哦。”
那一夜喝了太多的刀子烧。后来回到姜斯年教授白色夹竹桃盛开的小院,在他威严的眼光逼视下,我转述梅子孝这番话时,我确实说不清其准确程度有多少,哪些话在我内心无数次暗暗复述中被篡改?丢掉了一个农民该有的方式?或者我真的是一字不漏地刻下了他的话,像站在一个幽暗的屋檐底下数清了一场雨中闪亮的雨滴?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一夜梅子孝确曾深深触动了我。最后,我一手抢过他的瓷瓶说,老爷子你可别喝糊掉了,我来吧。我仰起嗓子咕咕咚咚将瓶里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
“刀子烧”并未像我曾经害怕地那样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相反地,有一瞬我感觉脑子里陡然一醒。我想起了我尚未出口的问题,我问道:“老爷子,图纸你也看了,话也说尽了,你撤,还是不撤?”
梅子孝说:“不撤”。
陶月婷扑通一下跪在七姑膝前
心尖尖上有个人影儿,
咒他,他不走;
烧他,他不走;
砍他,他不走;
死了,化作一把灰飘散了
颗颗粒粒里,还是那人影儿
————拉魂腔《樊梨花》“自叹”一段
哐————门开了。靠在炕头打盹的七姑一下子惊醒了。多年以来她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她偏爱春日正午的绒毛般柔软的阳光,它如此短促,不紧凑着身子贴向窗前,它一转身就已溜走。它如此叫人满足,斜靠在窗前一闭眼就滑向了慵沉的睡眠中。断断续续地有一些梦的碎片。碎片中有一些人的脸,某个部位比如下巴,坚硬下巴上的一颗黑痣,是那么的清晰,而整张脸却模模糊糊地难以辩认。这颗黑痣印在所有熟识朋友的脸上,都显得那么可疑,所以你就不必再费神去猜了。年少时昏天黑地的荒唐事儿,能记着个一鳞半爪也就足够了。只记得我喜欢穿浅底灰帮的布鞋。年纪大了,她更加珍惜这短短的正午。想想年轻时,梦是深的,一个梦有时就是一曲戏,完完整整的一曲戏。而现在,正午的梦是浅的,“哐”地一声就让她浮出了泡沫覆盖的水面。她有些懊恼地盯着推门而入的人。
进屋的是个穿短袖蓝暗绣旗袍的高挑女人。白脸膏腴,胸前肥沃,腰部却是细细袅袅地一步一摇。发髻朝脑后高高挽起,有几缕微微染黄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耳前,有一种难言的风致。腕上戴着一只黑镯子,像一条黑色的小死蛇。腿细而长,穿着一双高跟尖嘴的橙色皮鞋。手中还拎着两个鼓鼓囔囔的袋子。她有四十五岁,或者干脆刚过三十?都很难说呢。她脸上含着一股浅浅的笑,似笑非笑。七姑从懒懒的姿态中微微挺直了身子,有些心慌地暗想,瘫子村多少年没踏进这般风韵的女人了吧,或许是撞错门了呢?
不料那女人倒先开了口:“您老人家是七姑奶奶,七巧莺姑奶奶吧?可真是难找哦。”
“哦,哦。”七姑一边答应着,一边赶紧下炕招呼她坐下。
“七姑奶奶还记得您有个小师弟叫陶环明的吗?小名叫陶小瘌子,呵呵。他就是我爹呢。您肯定不记得罗,名义上说是您师弟,班子里他年龄最小,其实是跑跑龙套端端茶,一次台也没轮上。七姑奶奶当年红透了四省的半边天,哪记得他哦!我爹死前可是天天念唠着七姑奶奶呢。”那女人一边笑吟吟地问着,一边又自已戳穿了底。“我叫陶月婷,原来也在县拉魂腔的剧团里混过几年。”她说。七姑哦哦地在一旁陪得笑脸。在一大堆吵着闹着帮她提化妆盒的师弟中间,她倒真不记得有个叫小癞子的了。在瘫子村的这几十年,她再也懒得耗神去忆那些早就荒废了的名字。
“祖师爷的南拉魂班子散了后,我爹在乡供销社卖化肥。后来,县文化馆到农村整理老戏本词,无意间找到了他,又把他调到刚成立的剧团。也是仗着祖师爷的名头响,还让他做了副团长。嗨哟我爹哪是什么管人的料,他叫人到处找七姑奶奶,到山东荷泽找、到江苏盐城找,又到阜南、蒙城、界首这些县去找,寄出去的信少说也有几筐子,都是一点影儿没有。渐渐地心冷了,怀疑七姑奶奶您兵荒马乱中死了。老头子难过得好几年呢,他在家卧室里本来只供了一座祖师爷的长生灵位,又来又加了一个七姑奶奶您的牌位,逢年过节都沐浴焚香呢。后来倒也听人说您嫁给瘫子村一个农民了,老头子死活不肯信,草草打过一个电话到乡里,不知为啥这线索就断了。前几天听你们王乡长说起您,惊得我没跳起来。没成想您老人家真的窝在这疙瘩里呀。”陶月婷的话像一串乱蹦的珠子。说着说着,又动了情,眼睛酸酸地发红。
七姑的泪哗地就淌了下来,她有些哽咽地握着陶月婷的手说:“孩子,真是太难为你爹了哇”。陶月婷忙掏出一块手绢替七姑擦着眼泪。
“七姑奶奶,这么多年您怎么都忍住了,不唱一句?”
“孩子啊,唱和不唱,不过是一种生计。早年红的时候,有多少权大利大的公子挖空心思要娶了我,我不从,他们就砸台子烧牌子。我想,这活生生的人都是别人拿来捏去的消遣物儿,何况这几句空落落、轻飘飘的戏词呢?还磨来炼去的,吃尽了苦。我心一横,就不再唱一句了。性子倔,这么多年就挺了下来。现在农村也早就不需要这僵着唱的古戏台了,有几个人能真正听得入心呢?你祖师爷当年也把生计的事看得比戏重哦,要不他哪能冒着砍头的风险夜闯总督府?在他老人家心里,要换瘫子村人的命运,不知比唱戏重多少倍哦。”
“我以前跟您老人家想得一模一样,可现在我像走火入魔了。这几年我经商做生意,挣了几百万块钱,可越挣钱就越像掉了个魂,心里整天没根没底的。时时刻刻在商场上滚爬摸打,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心里想哭的时候脸上假扮着笑,心里从来没个蹩不住想痛痛快快笑的时候,这倒真是在不折不扣地演戏了。这些年不登台了,常常夜里一个人在家穿起旧戏服,对着镜子演给自已看、唱给自已听,唱着唱着感觉自已是真的祝英台了,悲悲戚戚的,疼到心尖上去了。那几钟的人生真是叫过瘾!真解恨!爱是爱、恨是恨地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前几天听到王清举说起您老人家,我心一下子又烧起来了。我想重新唱戏,哪怕抛掉这几年赚的一切,我都在所不惜!真的,我这么一想,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今天我就拜您老人家来了。”陶月婷说。
“孩子啊,你听我一句话,戏是当不得真的。”
“七姑奶奶,你老人家告诉我,这生活就能当得了真?”陶月婷执拗地盯着七姑。
“唉————”七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伸手抚摸着陶月婷地脸说:“你这样会苦了你自已。我在瘫子村熬过四十多年了,我明白了:你一饿着,你快被饿死快被淹死的时候,就把生活当真了。”两人手握着手地,刹那就亲了。
陶月婷的首任丈夫绰号罗拐子。罗拐子其实不拐不瘸。不仅不拐,而且生得雨后新竹般的挺拔颀秀。不仅挺拔,而且是掌握实权的县长之子。不仅是名门之后,而且门坎儿特精,特别擅长拐卖紧缺物资赚取价格的峰谷差额。几个省倒卖螺纹钢的,没人不知道他。全县城的人叫他罗拐子,隐含着无限倾慕中的嫉妒之心。那时候钢材、化肥等重要物资销售,走的是计划内批条子供应与市场调节的双轨制,两条轨道上跑着叫人目眩神醉的价格差异。罗拐子手中握着大量的“条子”,而且在条子上签名的并非他爹。他通的是官场之道。他轻轻松松地张开口袋承接着滚滚财源。在一个偶然的同学会上,陶月婷和罗拐子见面了。第一眼,两人就不可救药地相互爱上了。陶月婷深深地沉醉在如此理想化的姻缘之中,她深信罗拐子就是她灵魂的真命天子。他们的结合被视作典型的金童玉女的匹配,以至在罗拐子的办公室中看见一个女人环抱着他时,他相信了这个“女裁缝”的的确确是在替罗拐子“量胸围”。但她醒得快,第二次看见这个“女裁缝”蹲在地上搂着罗拐子的腿时,她不再轻信“女裁缝”在量裤子的尺寸了。因为量尺寸,无须罗拐子解开裤子,无须露出硬梆梆的命根子。她感到异样的恶心。她跑回家中,把父亲治心脏病一年的用药,一口就全灌了下去。
晕过去的陶月婷被抬进医院灌肠、洗胃,很快清醒了过来。医生说,她装进肚子里的药并没什么毒,她是被药吓晕的,或者是被自已的所见气晕的。出院后,离了婚的陶月婷受到了男人们更疯狂地追逐,一个星期内她竟收到了一百多封求爱信。有一封信打动了她,这封信说:“最理想化的一次婚姻失败后,我知道你很痛苦。我并不祈求得到您的爱,因为我实在是太平庸了。我只想做一个影子,把你那很难消失的痛苦盖住一点点。如果你发现我连那点点都不能盖住,你可以一声不响地离开我。倘若某一天,苍天睁开了眼睛,你爱上了我,我才会从一个影子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才会重新呼吸”。她约见了写这封信的男人,果然相貌很平庸,有点秃顶,身子有点佝偻,说话哆哆嗦嗦,不敢正眼瞧陶月婷一眼,是个中学教地理课的老师。陶月婷毫不犹豫地投身进了这场她认为不会失败的婚姻之中。可仅仅是两个月之后,她在自已家的卧室里,看见肥硕得像只白蛆的他嫂子,气喘吁吁地压在瘦得像捆干柴的他身上。他下作地舔着她的裤衩子。陶月婷说,那一刻,她丝毫也不感到痛苦,只是那场景非常地可笑。那个戴着黑框眼镜、赤条条跪在自已面前的男人,更让她觉得可笑。后来,当陶月婷在钢琴大师勃拉姆斯的情书集中,看到那封曾深深触动她的情书时,她哭了,她为勃拉姆斯而哭。他被一个自称是影子的人抄袭了。从影子中看去,才知原有的阳光是那么的强烈,又荒芜。从此,陶月婷对男人的信心完全丧失了。
她把所有的心思放到了商场上。很快地,县城里的许多男人都开始深信“嗔西施”陶月婷对自已情有独衷了。工商局长、税务征管员、副镇长、县委书记的妻弟、派出所所长等等这些人,他们深夜不寐地激动着,认为陶月婷对自已纯粹是动了真心,而绝不是看上了自已手中那点可怜的权力,虽然陶月婷半推半就地一再使用这些权力。他们深信陶月婷暂时不跟自已上床,恰恰说明陶月婷对自已青眼独睐。在传播小城风流韵事的所有场合,一提起陶月婷的名字,他们便讳莫如深,深怕亵渎了陶月婷对自已纯净的情感。他们在陶月婷的碧海云天浴场中拼命地擦洗着身子,并且鼓励别人或者用权力暗暗压着别人,去碧海云天擦洗着身子。碧海云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红红火火起来。
“你要的东西,生活中没有,戏里就一定有吗?”听了陶月婷的故事,七姑楞了半天才回转过神来,她问。
“当然有。戏里都没有的话,哪里才有?”陶月婷说。
“可那都是假的,脱了戏服又该怎么样呢?”
“当我唱着秦香莲、樊梨花,我就是真的秦香莲、樊梨花。台下若不是当真的,他们哭起来干吗?眼泪总是真的。只要台上那几钟真的,几分钟的完完美美、圆圆满满,我也就够了。《还魂记》中不是有一段么,红萼公主与钟铁衣的魂魄月下再会,她唱道:我跟着你,不管你是鬼是人。一样的,我不管台上台下,戏里戏外。”
“孩子,我有点懂了。”沉默了一会,七姑又问陶月婷:“你说你身后跟着一大串男人,包括王清举吗?”
“或许包括吧。但这个人也难说,他不太像个能被女人耽搁住、能被女人缠掉魂的,又好像很会逢场作戏。我拿不准。”
“你真要拿我当你的七姑奶奶,你就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你紧紧抓住王清举这个人,不要放手。不过孩子你放宽心,七姑奶奶绝不会逼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那又到底图个啥?”
“你祖师爷有件至死闭不拢眼的心愿没完结。这也是搁在我心头的一把刀子,我一睡着它就割着我。我不为什么人,只为死了后能心安理得地去见你的祖师爷。王清举正在做这件事,但我总感觉他犹犹豫豫,不痛下狠心这桩事根本就办不成。我要你帮着他,就是拼了命丢了乌纱帽,也要把这件事办成。”
“那好。”
“孩子,反正你也是祖师爷墙下的人,我今天就破例收你做个徒弟。我要把年青时自编的一些戏段子全教给你,把我自创的七巧腔也传给你,这样它们就不会跟我下棺材。”
煤油灯下,陶月婷朝着七姑的膝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五)
王清举
傍晚,王清举回到乡政府大院的宿舍。刚进屋,身后忽地窜出一个人影,还没等他转过身,那人蹼地一下就跪下了。嘴里不停地唠叨:“王乡长,您积积德啊,干部精简咋也不能减掉我们家储洁呀,我给您磕头啦。”
“哎呀,瞧瞧你老人家,你这是干啥?看您比我亲爹年岁还大呢,不是折我的阳寿吗?”王清举一边往起扯那老人,一边安慰他说:“干部精简肯定是要搞的,再不减人我这乡政府准得破产了。但减谁留谁,都是立了一套死规矩的,公开公平地操作呗。也不是我这乡长随心所欲地乱定啊。再说了,谁说你们家储洁就一定被减掉?”
那老头死活就不肯站起来,仍跪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王乡长啊,储洁这丫头挣碗公家饭吃,真是仰了八辈子的荫德呢。她爹娘早早就撇下她死了,我这个做爷爷的到处拾破烂、捡可乐罐,一分钱一分钱地攒着供她读书,眼睛都熬瞎了,等到她毕了业。要把她减掉,我这把老骨头就吊死在政府大门上算了。王乡长您别瞒我,丫头资格嫩,又没钱送礼,到处都说呢,不减她减谁呀?都说您那规矩是贴在墙上糊砖缝的,根本不会动真格。”
说到这,老头抖抖索索地从口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塑料袋,捧给王清举说:“乡长啊,我们全家就攒了这九百多块钱,实在就剩这么点钱了。我这瞎眼一抹黑,也捡不到啥值钱的垃圾。只够给您买几包烟抽,您要不收下,我就不站起来了。”
王清举接过那脏塑料袋,把老头硬拽起来,按坐在椅子上,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拿着小塑料袋瞅了半天,把钱从袋里倒出来,塞在老头手里,说:“老人家,钱你拿回去。我要收这钱,还不遭个天打雷劈才怪呢!你把现在的官都想成咋样啦?我没权力给你老人家乱许诺。但储洁同志,上上下下的评价都很好,腿脚勤,性子厚道,留在政府工作的概率挺大呢。我收下你这个小塑料袋,好不好?”
老头疑疑惑惑地看着他,连声说:好,好。王清举又费了半天口舌,终于把颤颤巍巍的老人劝回了家。
晚上王清举独自在灯下算帐,算算农村税费改革后的乡财政帐,越算心越焦:四万多人口的硖石乡,伸长脖子吃财政供养饭的人就有五佰七十多,以前编个借口就往农民头上摊派新费种,连“烟囱费”、“养狗费”、“地皮费”这种荒唐的名目楞出笼了,即便这样,全乡税费总额也才九百多万元,入不敷出。一到年底,王清举就要坐在县长办公室里哭穷,县长只好带着他往工商繁荣、富得脑肥腰壮的南部诸镇跑,说是县内调剂,暂借点钱用,大家也都明白覆水难收,借出去的钱就像泼出去的水。心疼之余,酒席间的风凉话就越来越刺耳,王清举只好装聋作哑,干陪着笑脸,回乡后再摔摔凳子泄泄火。一年一年地熬着过,轮到今年的税费改革,把向农民乱收费的口子一招扎死了,全乡税费总额降到了四百多万元。口袋瘪了大半,但今年却要新增一项硬梆梆的支出:财政补贴瘫子村的移民造镇。到了崩溃的边缘,才突然发现要找活下去的办法了。最有效的办法是虱子摆在秃子明晃晃的脑袋上,所有人早也就看见了,都戏谑似地高喊过:“精兵简政、精兵简政!”,一边喊时又都在肚子里烧着求佛的暗香:真该朝死里减人,只是千万别减到我的头上。不减还像什么话?乡广播一年响不了三岔,可乡广播站的牌匾下硬养了三十多张嘴。郭秘书测算过,吃财政饭的人减掉七成,政府的轮子照转,转得还更轻盈更欢快。
嘴里藏着祸水,减掉一张吃闲饭的嘴,等于给自已惹一个埋得深深的祸根。王清举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迟迟下不了狠心。他探过别的出路,他曾热烈地梦想搞一个无痛分娩,办一些能羸利的企业,把政府大院臃肿的人群轰到企业中去。有一些年他带着一干人颠来覆去地跑温州,想学点人家从市场上剐油吃的本事。温州灯红酒绿、蓬蓬勃勃的局面,让乡干部们看得天灵盖冒烟、涌泉穴着火。王清举也是血脉贲张。那些瘦得跟猴筋似不起眼的温州人做到了,咱们这帮虎背熊腰的沿淮汉子就办不到么?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分析,最后全乡干部像一锅油似地沸腾起来。王清举跑到银行,恨不能割下自已脑袋担保着贷款,银行行长也跟着激动了。乡制革厂、锚链厂、窑厂,一家接一家地投产,鞭炮炸得乡政府院中一地的碎红屑。可很快的,碎屑上的红还没有完全褪净,这些厂子又一家接一家地撑不住了。制革厂管中流出的污水毒死了庄稼和鱼,却没有产出一分钱的利润。有一年除夕,乡政府发不出工资,只好将皮革厂残存的牛皮每人割一块,充抵工资,大家都苦笑着过了一年“牛皮年”。等到银行来催债,王清举傻眼了,拿什么还给银行呢?大家彻夜商议,第二天决定征收“企业损失费”,向农民均摊收取。瘫子村的麻三叔串联了三百多个拖拉机手,准备千里围堵省政府,乡长的胆都吓绿了,赶紧作罢。银行行长看着围墙里衰草过膝的厂子,叹口气说:“我的命就栽在这里了,你们提前给我送终吧”。硖石乡农民仍旧把河中捕起的小鱼卖到外地,再美滋滋地嚼着外地运来的包装精致的鱼干。县政府也因此下文,规定各乡镇政府不许再充当投资者、卷起胳膊直接参与市场竞争,政府只能做个市场秩序的裁判员。王清举的万丈雄心,化作寸寸灰烬,做起了一杯清茶的裁判员。乡政府的大院中,济济一堂的也都是裁判员。
到底减谁裁谁?王清举面对着一张清清爽爽的名册,整夜整夜地发呆。一个名字像一根枯荷,扯一扯,会惊动在满池的淤泥下盘根错节的枝叶。王清举太熟悉乡政府的这个院子了,有时,它结构缜密的程序有时像一块铁板,你买一张办公用纸,要经过五、六道审核的关卡。有时,它又松疏脆弱得如无人之境,只要王清举签了个名字,所有的核查便立即失了效。没人敢监督他王清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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