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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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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基督的基督徒不过寥寥数百人。其余的都自以为信仰或者是愿意信仰。
①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的骑士迷堂吉诃德的传从。
那些革命家中间,许多便是这样的人。老实无用的加奈愿意相信自己是个革命家,
所以就相信了。但他对着自己的大胆吃惊。
所有这些布尔乔亚都标榜种种不同的原则:有的是从感情出发的,有的是从理智出
发的,有的是从利益出发的;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书》,那一批依附柏格森,
另外一批又依附马克思,普鲁东,约瑟?特?曼德尔,尼采,或是乔治?索兰尔。有的
革命家是为了趋附时髦,有的是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为了需要行动,抱着牺牲的热情;
有的是为了奴性特别强,象绵羊一般驯良。可是全部都莫名片妙的被狂风卷着。你可以
远远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尘滚滚,表示大风暴快来了。
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望着这阵风卷过来。两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奥里维明
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对他们的平庸觉得受不了;但他也窥见暗中鼓动
他们的力量。他所注意的特别是悲壮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却更注意可笑的地方。使他发
生兴趣的是人,不是主义或思想。他对这些故意装做不关心,讥笑改造社会的梦想。他
素来喜欢跟人别扭,再加对于风靡一时的病态的人道主义有种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
做得特别自私。他因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骄人,把一切没有他
那种力量的人看作贪吃懒做。他既是从穷苦与孤独中间挣扎出来的,别人为什么不照样
的做?喝!社会问题!什么叫做社会问题?是指吃不饱穿不暖吗?
“那个味道我是尝过的,”他说。“我的父亲,母亲,我自己,都是过来人。只要
你跳出来就是了。”
“这不是每个人办得到的,”奥里维说。“有病人,有倒楣的人”
“那末大家去帮助他们呀,不是挺简单吗?可是象现在这样去捧他们决不是帮助。
从前人们拥护强者的权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拥护弱者的权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
扰乱现代的思想,虐待强者,剥削强者。今日之下,一个人病弱,穷苦,愚蠢,潦倒,
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坚强,健康,克服环境等等反变了缺点。最可笑的,倒是那些
强者最先相信这种观点这不是一个挺好的喜剧题材吗?奥里维,你说!”
“我宁可让人家取笑,可不愿意教别人哭。”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回答。“哎!谁不跟你一样想呢?看到一个驼子,我的脊
梁就觉得不舒服。我们不能不演喜剧,可不应当由我们去写喜剧。”
有人相信将来会有个公平合理的社会,克利斯朵夫可决不为这种梦想着迷。他的平
民式的头脑,认为将来仍旧逃不出过去的一套。奥里维指摘他说:
“倘若人家关于艺术问题跟你说这种话,你不要跳起来吗?”
“也许。总之我只懂得艺术。你也是的。我素来不信那般谈外行事情的人。”
奥里维也同样不信任这等人。两位朋友甚至过于怀疑,老是跟政治离得远远的。奥
里维不免有点儿惭愧的承认他从来没使用过选举权,十年以来没有向市政府领过选民登
记表。他说:
“干吗要去参加一出我明知毫无意义的喜剧呢?选举吗?选谁?那些候选人对我全
是陌生的,我也说不上看中哪一个。而且我敢断定,他们一朝被选出了,都立刻会背其
他们的主张。监督他们吗?逼他们尽责吗?那不过是白白糟蹋我的生活。我既没时间,
也没精力;既没有辩才,也没有不择手段的勇气和不讨厌行动的心情。所以还不如放弃
权利。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没有参加罪行!”
但他尽管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尽管厌恶政治上一切应有的手法,仍旧对革命抱着
虚幻的希望。他明知道虚幻,可并不放弃希望。这个神秘的现象是从种族来的。奥里维
的民族是西方最爱破坏的民族,为了建设而破坏、也为了破坏而建设的民族,——它跟
思想赌博,跟人生赌博,老是推翻一切,预备从头做起,拿自己的血作赌注。
克利斯朵夫并没这种遗传的救世精神。他的浓厚的日耳曼气息不相信革命的作用。
他认为世界是没法改造的,大家只是搬弄一些理论,说一大套空话罢了。他说:
“我用不着掀起革命——或是长篇大论的讨论革命——来证明我的力量。我更用不
着象那些青年一样,推翻政府来拥立一个君主,或是立什么救国委员会来保卫我。这算
证明一个人的力量吗?那才怪了!我会保卫自己的。我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我喜欢必不
可少的秩序,也尊重统治宇宙的规律。可是我跟这个规律之间用不到中间人。我的意志
会发号施令,同时也知道服从。你们满嘴都是先哲的至理名言,那末该记得你们的高乃
依说过:'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希望有一个主宰,就表示你们软弱无用。力是和
光明一样的,只有瞎子才会否认!你们得做个强者,心平气和的,不用理论,不用暴行;
那时候,所有的弱者都会象植物向着太阳一般的向着你们”
他尽管说不能为了讨论政治而浪费时间,实际上并不真的那样不关心。在艺术家立
场上,他也受到社会骚动的影响。因为一时没有热情鼓动他,他便傍徨四顾,问自己究
竟是为谁工作。看到现代艺术的那般可怜的顾客,身心交惫的优秀分子,存着玩票心理
的布尔乔亚,他不由得想道:“为这些人工作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思想高雅,博学多闻,懂得个中甘苦,能够赏识新奇,赏识古拙的情趣——
(那跟新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的人,并非没有。但他们厌倦一切,灵智的成分
太多而生命力太少,以为艺术是虚空的;他们只对音响的或思想的游戏感到兴趣;而多
数还得为世俗的事分心,为无数不必要的事耗费精神。要他们接触到艺术的核心几乎是
不可能的;他们认为艺术不是血肉构成的,只是舞文弄墨的玩艺儿。他们的批评家造成
了一种理论,证明他们的没有能力摆脱玩票作风是对的。即使有几个人还有相当的弹性,
对于强烈的和弦能够发生共鸣,可没有力量消受;他们在人生舞台上已经残废了:不是
神经病就是瘫痪。艺术在这个病院中间又能做些什么呢?——可是在现代社会里,艺术
根本没法摆脱这些变态的人:他们有的是金钱和报纸;唯有他们才能使一个艺术家活下
去。所以艺术家非受羞辱不可,不得不在交际晚会中拿出他披露肝胆的艺术,充满了内
心生活的秘密的音乐,给一般趋时的群众和厌倦不堪的知识分子作娱乐,——更确切的
说,是给他们解闷,或者是让他们有些新的烦闷。
克利斯朵夫寻访真正的群众,相信人生的情绪和艺术的情绪都是真实的、能够以新
鲜的心情来接受的群众。他暗中受着大家所预告的新社会——平民——吸引。因为想起
了童年的事,想起了高脱弗烈特和一般微贱的人,启示他深邃的生命的、或是和他一同
享受神圣的音乐的人,他便相信真正的朋友是在这方面。象多少天真的青年一样,他想
着一些大众艺术的计划,什么平民音乐会,平民戏院,内容他也不大说得清。他希望革
命可能让艺术有个更新的机会,以为社会运动使他感到兴趣的就只有这一点。其实他是
欺骗自己:象他那么元气充足的人,决不能不受当时最有活力的行动吸引。
他最瞧不上眼的是布尔乔亚的理论家。这一类的树所生的果实往往是干瘪的;所有
生命的精华都冻结了,变了空洞的观念。克利斯朵夫对这些观念是不加区别的。他无所
偏好,便是他自己的主张一朝凝结为一种学说之后,他也不再爱好。他存着瞧不起的心
理,既不理会那些拥护强权的理论家,也不理会奉承弱者的理论家。在无论什么喜剧里,
爱发议论的角色是最不讨好的。观众不但更喜欢值得同情的人,甚至觉得串反派的角儿
也不象他那末可厌。在这一点上,克利斯朵夫跟群众的心理完全相同,认为呶呶不休的
谈论社会问题只能教人品腻。但他很好玩的打量着别人,打量着那些相信的人和愿意相
信的人,受气的和但求受气的人,以劫掠为业的海贼,和生来给人剪毛的绵羊。对于象
胖子加奈一般有些可笑的老实人,他很宽容。他们的庸俗不至于使他感到象奥里维那样
的难堪。他对无论什么角色都用一种亲热而含讥带讽的心情看着,自以为跟他们所演的
戏毫不相干,并没觉得他慢慢的已经参加进去。他自以为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狂风吹
过。殊不知狂风已经吹到他的身上,把他带着走了。
这出社会剧可以说戏中有戏。知识分子演的那一部分是穿插在喜剧中的喜剧,民众
不爱看的。正戏乃是民众演的。旁人既不容易看清情节,连民众自己也不大明白。出乎
意外的变化在那个戏里只有更多。
说白当然多于行动。不论是布尔乔亚还是平民,所有的法国人都是尽多尽少的话吞
得下的,正如尽多尽少的面包都吃得下。但大家吃的不是同样的面包。有为细巧的味觉
用的高级的语言,也有为塞饱饿鬼的肚子用的更富滋养的语言。即使字面相同,捏造的
方式却不一样;味道,香气,意义,都各各不同。
奥里维第一次参加一个民众集会的时候,尝到这一类的面包,觉得毫无胃口;食物
梗在喉头咽不下去。思想的平凡,措词的单调和野蛮,空洞的滥调,幼稚的逻辑,抽象
的理论和乱七八糟的事实,好比做坏了的芥末酱,只能使奥思维作呕。一方面是用字不
恰当,另一方面还没有平民谈吐中那点儿生动的趣味。那完全是一批报纸上的字汇,褪
色的服装,从布尔乔亚的修辞学旧货店中捡得来的。说话的繁琐尤迫使奥里维骇怪。他
可忘了文字的简洁不是天然的,而是修炼出来的,由上层阶级琢磨出来的。大都市里的
平民决不能单纯,老是喜欢寻找纤巧而复杂的辞藻。奥里维不懂这些浮夸的话对听众所
能发生的影响。在这方面,他完全不得其门而入。我们把别个种族的语言叫做外国语。
殊不知在同一个种族里,语言的种类几乎跟社会的阶层一样的多。唯有为人数有限的上
层阶级,语言才是几世纪的经验的结晶;为其余的人,它只代表他们自身的和他们的集
团的经验。那些被优秀分子用旧了、摒弃了的字,仿佛是一所空屋子,从优秀分子迁出
以后,又搬进了新人物。你要愿意认识主人,就得走进屋子。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么办了。
他和工人们发生关系是由一个在国家铁路上办事的邻居介绍的。那邻居四十五岁,
个子矮小,未老先衰,头发都秃了,眼睛陷得很深,腮帮瘪缩,弯弯的鼻子挺大,嘴巴
的长相显得人很聪明,畸形的耳朵,边上的肉裂成了几片:他浑身上下都是衰败的模样。
他叫做阿西特?高蒂哀,不是平民出身,而是中等的、清白的布尔乔亚,家里为了教育
这个独子,把一份薄产花光了还没有能完成他的学业。很年轻的时候,他谋到了一个国
家机关的差事,那在贫穷的中产阶级眼里是救星,其实是死亡,——是活埋。一朝进去
之后,再也出不来了。他又犯了一桩错误——(那是现代社会的许多错误之一),——
爱上一个美丽的女工,结了婚,不久她就露出鄙俗不堪的本性。她替他生了三个孩子。
当然他得养活这一家几口。这个聪明而一心想进修的男人被迫穷困住了,觉得心中有些
潜伏的力量被生活的艰难窒息了,却又不甘屈服。他从来不得清静:当着会计处的职员,
整天消磨在机械的工作里;一起办公的都是又俗气又饶舌的同事,讲些废话,骂骂上司,
算做对无聊的生活出气,同时也嘲笑他,因为他不懂得把求知欲在他们面前藏起去。回
到家里,他只看到一个气味难闻的,丑恶的寓所,和一个吵吵嚷嚷,庸碌之极的女人。
她不了解他,把他当做懒虫或疯子。孩子们一点不象他而象母亲。为什么他得过这种生
活呢?这算是公道的吗?牢骚,痛苦,穷困,无聊的职业,使他从早到晚找不到一小时
的光阴来修心养气,找不到一小时的静默,他给折磨得力倦神气,烦躁不堪。为了想忘
掉这些,他最近又去接近杯中物,结果更把他断送完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悲剧
大为震动:残缺不全的个性,没有充分的修养,没有艺术趣味,但生来是为作些大事业
的,现在可是被不幸的遭遇压倒了。高蒂哀立刻抓住了克利斯朵夫,好似快淹死的弱者
碰到了一个游泳健将的手臂。他又喜欢又羡慕克利斯朵夫,带他去参加群众集会,见到
革命党里的某些领袖,那是他为为怨恨社会而结交的。因为想做贵族而没做成,所以他
跟平民混在一起极感痛苦。
克利斯朵夫却比他平民化得多,…—尤其因为他并不需要做平民,——对这些集会
很感兴味。会场上的演说使他觉得好玩。他不象奥里维那样感到厌恶,对语言的可笑也
并不敏感,认为所有多嘴的家伙都是半斤八两。他素来瞧不起高谈阔论。但他虽没费心
去了解那套辞令,却在演说家与听讲者的心里咂摸到说话的音乐。演说家的力量一朝引
起了听讲的人的共鸣,立刻增加了百倍。克利斯朵夫先是只注意到前者;他为了好奇,
居然结识了几个演说家。
对群众最有影响的一个是加奇米?育西哀,——深色头发,脸很苍白,年纪在三十
与三十五之间,相貌象蒙古人,个子清瘦,病病歪歪的,眼睛的神气又热烈又冷静,头
发很少,胡子尖尖的。他的力量不在于他那种空泛、急促、跟语岂不调和的姿势,也不
在于他的失音的,常带嘶嘶声的浮夸的说话,而是在于他这个人本身,在于他深信不疑
的态度。他似乎不允许人家跟他有不同的思想;而既然他的思想就是群众愿意想的,所
以群众和他很投机。他把大家期待的话三遍、四遍、十遍的告诉他们,象发疯般拚命在
同一只钉子上尽敲;他的群众也学着他的样尽敲,尽敲,直把那只钉嵌入肉里。——除
了这种本领以外,他过去犯的许多政治案子也增加他的声望。他表面上有股百折不回的
毅力;但明眼人可以看出他骨子里给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倦死了,厌烦死了,愤愤
不起的恨着命运。他每天消耗的精力都入不敷出:从小就被工作和贫穷把身子磨坏了,
做过玻璃匠,白铁匠,印刷工人;又害着肺病,使他对他的主义,对自己,常常心灰意
懒,有时又兴奋若狂。他的暴烈一方面是有意的,一方面是病态的;就是说一半是为了
政治作用,一半是为了冲动。他的学问是乱七八糟自修来的:有些事懂得很透彻,例如
科学,社会学,以及他干过的各种手艺;对许多别的事他只是一知半解;但真懂的也好,
不懂的也好,他都很有把握。他有理想世界,有准确的观念,有愚昧无知的地方,有非
常实际的头脑,有偏见,有经验,有对布尔乔亚的猜忌和仇恨。可是他照旧对克利斯朵
夫很好,因为看到一个知名的艺术家来交结他,心里很得意。他那等人是生来当领袖的,
无论做什么事,对工人们都很不客气。他虽然真心要平等,但事实上对高级的人比对低
级的人更容易平等。
克利斯朵夫还遇到工人运动的别的几个领袖。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好感。共同的斗争
好容易促成了一致的行动,可是没有把大家的心联合起来。可见所谓阶级的分野完全是
浮表的,暂时的。许多年深月久的敌对状态不过是被延缓了一下,掩饰了一下,实际是
始终存在。在工人领袖中间,我们照旧看到南方人与北方人的对立,彼此存着根深蒂固
的轻蔑的心理。干这一行的忌妒另外一行的工资,而每行又自以为比别行高卓。但人与
人间最大的区别还不在于这些而在于气质。狐狸,狼,绵羊,天生吃人的野兽,和天生
被人吃的野兽,因为阶级相同,利害相同而集合在一起,但大家伸着鼻子嗅着,彼此都
认了出来,毛都竖起来了。
克利斯朵夫有时在一家兼卖牛奶的小饭店里吃饭,那是高蒂哀的老同事,为罢工而
被撤职的铁路职员西蒙开的;常客都是一般工团主义者。他们总共是五六个人,聚在尽
里头一间屋子里,靠着又小又黑的天井,两只挂在亮处的金丝雀老是叫得很有劲。和育
西哀同来的是他的情妇,美丽的贝德,个子结实而风骚的姑娘,没血色的皮肤,戴着大
红便帽,眼睛迷迷忽忽的带着笑意。一个年轻的小白脸象跟班一样钉着她,那是聪明而
装腔作势的机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这一帮中间的“雅人”。他自命为无政府主义者,
反对布尔乔亚最激烈的一个,但气质上是个最要不得的布尔乔亚。多少年来,他每天早
上都要买些一个铜子一份的文学报,把上面的黄色小说吞下去。这些读物把他变成一个
头重脚轻的怪物:脑子里想着精益求精的寻欢作乐的玩艺,身体却肮脏到极点,日常生
活也鄙俗到极点。他最喜欢病态的富翁们作兴奋剂用的“奢侈”。因为肉体享受不到这
奢侈,他就在精神上享受。那当然是浑身难过的。但这样一来,他跟有钱的人并肩了,
而且他还恨他们。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这种人,更喜欢电器匠赛巴斯蒂安?高加。那是和育西哀俩最受
听众欢迎的演说家,可没有满嘴的理论。他有时不大清楚自己要往哪儿去,只知道勇往
直前,可以说是十足地道的法国人。个子很结实,年纪四十上下,血色很好的大胖脸,
圆圆的脑袋,红红的头发,留着一大簇胡子,脖子跟嗓子都象牛一样。他和育西哀同样
是能干的工人,可是嘻嘻哈哈,喜欢吃喝。虚弱的育西哀看着这么健旺的身体非常妒羡;
他们俩虽是朋友,暗中却抱着敌意。
饭店的主妇奥兰丽,四十五岁,当年大概长得很美,现在经过了时间的侵蚀还颇有
风韵,她拿着件活儿坐在旁边听他们谈话,脸上挂着一副亲切的笑容,嘴唇跟着他们的
话扯动:随时也穿插一两句,一边工作一边颠头耸脑的替自己的话打拍子。她有一个已
经出嫁的女儿,和两个从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男一女,——他们伏在一张满着污点的
桌上做功课,吐着舌头,不时把一两句他们不应该听的话听在耳里。
奥里维陪克利斯朵夫去了两三次,觉得混在这般人中间很不自在。那些工人只要不
受工场中严格的时间限制,不是被那个顽强的汽笛叫唤得去,就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光阴:
或是在工作以后,或是在上下班之间,或是在偷懒的时候,或是在失业的时期。克利斯
朵夫那时无事可作;在旧作已完,新作还没有端倪的阶段,他也不比他们更忙,很高兴
把肘子撑在桌上,抽烟,喝酒,谈天。可是奥里维以他布尔乔亚的本能,以他思想须有
纪律、工作须有规则、时间必须经济等等的习惯,大大的看不上眼;他不喜欢这样的糟
蹋光阴。并且他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喝酒。最后还有那种生理上的不舒服,潜伏在出身
不同的人士之间的反感:心灵要求沟通而肉体抱着敌意,仿佛是肉对于灵的反抗。他单
独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很激动的说应当亲近群众;一朝面对了群众,他可
没法亲近了。而嘲笑他那种思想的克利斯朵夫,倒毫不费力的可以和街上随便遇到的工
人称兄道弟。奥里维看到自己跟这些人隔离,非常伤心。他勉强学他们,和他们一样思
想,一样说话;可是不行。他的嗓子不够响亮,不够清楚,音调跟他们的不一样。他学
他们的某些谈吐,但字眼不是梗在喉头,就是声音走腔的。他竭力留神,觉得很窘,同
时也教别人发窘。在他们眼里,他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人,谁也对他没有好感,他一走,
大家都会松一口气。这些他都知道。他常常遇到一些冷酷的目光,充满着敌意,跟一般
因饥寒交迫而愤懑不平的工人看中产阶级的目光一样。或许这态度同时也是对克利斯朵
夫的,但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见。
那批人中间愿意接近奥里维的只有奥兰丽的两个孩子。他们对布尔乔亚当然没有怨
恨。那男孩子还受着布尔乔亚思想的诱惑呢。他的聪明足够他去爱这种思想,却不够去
了解。长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有一回被奥里维带到亚诺太太家里,看着华丽的陈设出神
了:坐在漂亮的安乐椅里,用手指摸一下鲜艳的衣衫,她心里快活到极点;她有那种小
家碧玉的本能,只希望溜出平民阶级而跳进布尔乔亚的安乐窝。奥里维完全没心思培养
她这种倾向;而她对于他的阶级所表示的天真的敬意,也不能补偿别人暗中对他的反感,
——那是他深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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