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18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下,他对自己的医道起了怀疑,便找了一个同道来。两人会诊的结果,决不定这是发高
热的开始呢,还是一种忧郁性的神经病:还得仔细观察病状的变化。勃罗姆老是守在阿
娜床头,连饭也不愿意吃了。到了晚上,脉搏并不象寒热,而是极度的疲乏。勃罗姆喂
了她几羹匙牛乳,马上吐掉了。她的身体在丈夫的臂抱中象折臂断腿的木偶。勃罗姆在
她身边坐了一夜,时时刻刻起来为她听诊。巴比并不为了阿娜的病着慌,但非常尽职,
也不愿意睡觉,和勃罗姆一块儿守夜。
星期五,阿娜眼睛睁开了。勃罗姆和她说话,她却不觉得有他这个人,只是一动不
动,眼睛瞪着墙上的一角。中午,勃罗姆看见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瘦削的腮帮上直淌下
来;便很温柔的替她抹着,但她始终流着泪。勃罗姆喂了她一些东西,她完全听人摆布;
晚上又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提到莱茵河,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浅。她迷迷忽忽的始
终想着自杀的念头,想出种种古怪的死法,而老是死不了。有时她不知跟什么人在那里
争论,神气又忿怒又恐惧;她也跟上帝谈话,固执的向他证明是他错了;再不然是眼中
燃着情欲的火焰,说出一些她似乎不会知道的淫荡的话。一忽儿她注意到巴比,清清楚
楚的吩咐她第二天应该洗的衣服。夜里,她昏昏的睡着了;忽而又抬起身子,勃罗姆赶
紧跑上去。她神情好古怪的瞅着他,结结巴巴的,很不耐烦的,胡说一阵。
“亲爱的阿娜,你要什么呀?”他问。
她恶狠狠的回答说:“去把他找来!”
“找谁啊?”
她依旧瞅着他,还是那样的表情,突然之间哈哈大笑;然后用手摸了摸脑门,哼唧
着说:“哎!上帝!你忘了罢!”
她说着又睡熟了,很安静的睡到天亮。快拂晓的时候,她身子欠动了一会;勃罗姆
扶着她的头,给她喝水;她很和顺的喝了几口,亲了一下勃罗姆的手,又昏迷了。
星期六早上九点左右,她醒过来,一言不发,伸出腿来想下床。勃罗姆要她睡下。
她却非下床不可。他问她干什么。她回答说:“做礼拜去。”
他跟她解释,说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关着。她不声不响,尽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手指颤危危的穿衣服。勃罗姆的朋友,那位医生,恰好走进房里,便跟勃罗姆一同劝阻;
后来看她一味坚持,就察看了一下病状,也答应她出去了。他把勃罗姆拉在一边,说他
太太的病似乎完全在精神方面,最好顺着她一点,出去也没什么危险,只要有勃罗姆陪
着。勃罗姆就对阿娜说跟她一块儿去。她先是拒绝,要自个儿出门。但她在房里才走了
几步就摇摇晃晃,便一声不响,抓着勃罗姆的手臂出去了。她身子虚得厉害,路上时时
刻刻的停下。好几次他问她愿不愿意回家,她可是继续往前走。到了教堂,就象预先告
诉她的一样,大门关着。阿娜坐在门口一条凳上,打着寒颤,直坐到中午,然后搀着勃
罗姆的胳膊,悄悄的走回来。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罗姆苦劝也没用,只得重新出门。
克利斯朵夫那两天完全是孤独的。勃罗姆心事重重,当然想不到他了。只有一次,
星期六上午,因为阿娜闹着要出门,他想转移目标,问她愿不愿意见见克利斯朵夫。不
料她立刻显得又害怕又厌恶,把他吓得从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关在自己屋里。忧急,爱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战。他
把所有的罪过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好几次他站起身来想把事情向勃罗姆和盘托
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只能多添一个痛苦的人。他始终受着情欲控制:老是在甬
道里,在阿娜的门外走来走去,一听见脚声又马上逃到自己屋里。
下午,阿娜由勃罗姆陪着出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帘后面看到了。原来是身
子笔直,姿势挺拔的人,现在竟驼着背,缩着头,气色蜡黄,人也显得老了;勃罗姆替
她裹着大衣与围巾,她身子缩做一团,难看死了。但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见她的丑,只看
见她的不幸,心中充满着怜悯与爱,恨不得奔过去跪在地下,亲她的脚,亲她这个被情
欲扫荡的身体,求她原谅。他一边望着她一边想:“这是我的成绩!”
他在镜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脸色一样的难看,身上同样有着死亡的纪录。于
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绩吗?不是的。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致人死命的,残酷的主宰
的成绩。”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巴比到街坊上报告一天的经过去了。时简一分钟一分钟的过
去,敲了五点。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来的阿娜和快要临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来。他
觉得这一夜再没勇气跟她住在一幢屋子里了,理智完全被情欲压下去了。他不知道会干
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除了要阿娜以外。他无论如何要阿娜。想到刚才在
窗里看见的那张可怜的脸,他对自己说:“啊!把她从我手里救出去罢!”
他忽然下了决心,把散满一桌的纸张急急忙忙收起,用绳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
出去了。走在甬道里靠近阿娜房门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紧脚步。到了楼下,他对
荒凉的园子最后瞧了一眼,象贼一样的溜出大门。冰冷的雾刺着皮肤。克利斯朵夫沿着
墙根走,唯恐遇到一张熟识的脸。他直奔车站,踏上一节开往卢塞恩的火车,在第一站
上写了封信给勃罗姆,说有件紧急的事要他离开几天,很抱歉在这种情形之下跟他分别,
希望他和他通信,给了他一个地址。到了卢塞恩,他又换乘开往戈塔的火车,半夜里在
阿多夫和哥施埃能中间的一个小站上跳下来,根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以后也从来没
有知道。他在车站旁边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脚。路上是一片汪洋。倾盆大雨下了一夜,
又下了明天一天。雨水从一个破烂的水斗中泻下来,声音象瀑布一般。天上地下都被洪
水淹没了,溶化了,象他的思想一样。他躺在潮湿而有股煤烟味的被单里,没法睡觉,
心中老想着阿娜所冒的危险,竟忘了自己的痛苦。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受到公众的侮辱,
非给她一条出路不可。在极端兴奋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写信给
城中和他有点来往的少数音乐家中的一个,糖果商兼管风琴师克拉勃。他告诉他说,为
了一件爱情的纠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没到勃罗姆家以前就开始的,他本想在
那里把热情压下去,可是办不到。信写得相当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当的含混,
可以让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补充。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为知道那家
伙最喜欢说短道长,预备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张扬出去。——事实上也果真是这样。为
了进一步的淆惑听闻,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几句,对勃罗姆与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当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着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后几个月,一天一
天的回想起来。他从热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远拿她当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给她一种
精神上的伟大,悲壮的意识,因为这样他才更爱她。阿娜既不在眼前,这些热情的谎言
当然更象事实了。他认为她天生是个健全而自由的人,受着压迫,想挣脱她的枷锁,渴
慕一种坦白的,阔大的生活;然后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压下去,因为它们不能跟她的命
运调和,反而使她更痛苦。她对他喊着:“救救我!”他便紧紧的抱着她美丽的身体。
所有的回忆把他折磨着;他觉得加深自己的伤痕有种痛苦的快感。白日将尽,苦闷越来
越厉害,简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的站起来,走出卧房,付了旅馆的账,搭上第一班望阿娜的城市开去的
火车,半夜里到了那儿,直奔勃罗姆家。小巷子里有一个和勃罗姆的花园接连的园子。
克利斯朵夫翻过墙头,跳进邻家的花园,再跳进勃罗姆的花园,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
片,只有一盏守夜灯的微光照着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里受苦。他再跨一
步就可以走进屋子了,手已经向门钮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门,园子,
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动。七八小时以内,他完全糊涂了,到这时才醒过来,吓得浑身哆
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双好象钉在地下的脚拔起来,奔到墙边,爬过去,逃了。
当夜他就离城,第二天跑到山里去隐在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内去埋葬他的心
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来,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气足,不为形役”
“于是我就起来,拿出我本来没有的,
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么坚强,多么勇敢!”
——《神曲?地狱》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么呀?为什么要打击我呢?从我童年起,你就给了我贫穷,
要我奋斗。我毫无怨言的奋斗了。我也爱我的贫穷。你给我的这颗灵魂,我曾经努力保
持它的纯洁;你放在我心中的这朵火焰,我曾经努力抢救主啊,你却是拚命要毁灭
你所创造的东西,你把这火焰熄灭了,把这灵魂污辱了,凡是我赖以生存的都被你剥夺
了。我在世界上只有两件财宝:我的朋友和我的灵魂。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把什么都
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属于我的,而你从我手里抢去了。我们两个人
的心等于一颗,而你把它们撕破了;你给我们尝到相依为命的甜蜜,为的是要我们更感
到生死永诀的惨痛。你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平空虚。我身心交瘁,我病
了,没有意志,没有武器,好比一个在黑夜里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打击
我。你轻轻的,象个奸细似的,从背后走来把我刺伤了;你对我放出情欲,放出你的那
条恶狗。你知道我那时没有气力,不能奋斗,情欲把我制服了,把我什么都拿走了,一
切都给玷污了,一切都毁灭了我对自己厌恶到极点。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与羞耻
叫喊出来,或是在创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罢了!可是我没有精力,创作的机能也
萎缩了。我象一株死了的树死,我不是等于死了吗?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罢,把
这个肉体跟灵魂一起毁灭了罢,别让我留在世界上了,别让我活下去了,别让我无穷无
尽的在沟壑中挣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杀了罢!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旧向他这样的呼吁。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脉中一个孤独的农家。屋子背靠着树林,藏在山坳里:后面是
一块隆起的高地,挡住了北风;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岩石到了
某个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树挂在边缘上,枝条修长的榉树望后仰着。
天色黯淡。渺无人迹。一片茫无边际的空间。整个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只有半夜里,
狐狸在林间悲啼。那是严冬将尽的时节。迟迟不去的冬天。永无穷尽的冬天。似乎快完
了,不料它又重新开始。
可是一星期以来,昏睡的土地觉得它的心复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
溜入冰冻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树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来。一望皆白的草
原上面,已经有些嫩绿的新芽象针尖似的探出头来;它们周围,在雪的空隙中间,潮湿
的黑土仿佛张着小嘴在那里呼吸。每天有几个钟点,在坚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
喁的声音。光秃的林中,几只鸟唱出尖锐响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没留意。在他,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他不是成天在房里打转,
就是在外边乱跑,绝对没法休息。灵魂被内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们在那里互相搏斗。
被压制的情欲照旧发疯般的乱冲乱撞。而憎恶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样的激烈。它们互相咬
着咽喉,要拚个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们撕裂了。同时还有关于奥里维的回忆,
关于他死亡的哀痛,创造欲不得满足的苦闷,看到了虚无而竭力反抗的傲起。总而言之,
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里,不让他有一分钟安静。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较平静的时
候,他也孤独到极点,在心中找不到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
了。
创造!创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丢在波涛里罢!乘风破浪,逃到艺
术的梦里去罢!创造!他要创造,可是办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没有规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时候,他非但不用担忧精力会
衰竭,倒反觉得过于旺盛的元气是种累赘。他完全逞着性子,高兴工作就工作,不高兴
工作就不工作,没有任何固定的规则。实际上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头脑从来不空闲的。
生命力没有他那么丰富而更深思熟虑的奥里维,曾经屡次告诫他:
“小心点儿。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滚滚,明天可能点
滴无存。一个艺术家应当把他的才气抓在手里,不能随便挥霍。你应当疏导你的精力,
把它纳入正规。你得用习惯来约束自己,按时按日的工作。这种习惯对于一个艺术家的
重要,不下于操练步法之对于一个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骚动的时候,——(那是永远
免不了的),——工作的习惯等于你的一副铁甲,可以使你的心灵不至于崩溃。我很知
道这一点。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听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对你是好的,朋友!厌倦人生吗?哼!我才不
会呢!我胃口太好了。”
奥里维耸了耸肩膀:“物极必反。最强壮的人闹起病来是最危险的。”
奥里维的话此刻证实了。朋友死了以后,克利斯朵夫的内心生活并不马上枯竭,可
是变得断断续续的,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然后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克利斯朵夫没
留意这情形;那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悲痛与方在萌动的情欲占据了整个的思想。——
但是飓风过后,他又想找那个泉源来解渴的时节,便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
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尽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潜流飞涌出来,尽管不
惜任何代价的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不能向习惯求救。而习惯才是忠实的盟友;
我们有时会把一切的生活意义都失掉,只有它始终如一,永远跟着我们,一声不出,一
动不动,直瞪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它那双稳定的,从来不哆嗦的手,带着我们穿过危
险的行列,直到我们重见光明,对人生又有了兴趣的时候为止。克利斯朵夫却是孤零零
的,他的手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
这是最凶险的关口。他觉得快要发疯了。有时他跟自己的头脑作着荒唐而狂乱的斗
争,因为他象狂人一样有些执着的念头,数目和他纠缠不清:他往往数着地板,数着森
林中的树木。有时根音的数目字与和弦的度数在他脑中打架。有①时他象死人一样的虑
脱。
…
①根音为和声学上的专门名词。
没有一个人关切他。他住的是一所破屋,跟正屋分开的。卧房归他自己收拾,——
并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顿饭都由人家送来,放在楼下;他简直看不见一个人。房东是沉
默而自私的乡下老头,根本不理会他。克利斯朵夫吃东西也好,不吃东西也好,那是他
自己的事。连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个
身子陷在雪里,差点儿回不来。他竭力用疲劳来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
有机会能不胜困惫的睡上几小时。
关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头圣?裴那种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过来把
眼睛血红的大脑袋靠在他的膝上。他们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
斯朵夫让它待在身边,象病中的歌德一样,并不为这双眼睛有什么不安,也不想对它们
说:“去你的罢!你这是白费气力,鬼东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听让这一对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时他也很想帮助它们,觉得这
是一颗被拘囚的灵魂向他求告。
因为受着痛苦的磨练,活活的脱离了人生,遭着人类自私自利的蹂躏,他才看到了
被人类迫害的牺牲者,看到了人类得意扬扬的屠杀别的生物的战场,心中不由得又怜悯
又厌恶。便是在幸福的时候,他也一向喜欢动物,不忍看到它们受虐待,对于打猎有种
强烈的反感,只因为怕人笑话而不敢表示出来,或许对自己也不敢承认;但他不愿意亲
近某些人,骨子里的确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从来不能跟一个以杀害动物为乐的人做朋友。
这倒不是为了温情主义:他比谁都明白生活是建筑在痛苦与残忍上面的,一个人要活着
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闭上眼睛,说说空话所能解决的。也不能因此而放平
生活,象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还没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为了生活而
杀戮。但为杀戮而杀戮的人是个凶手。虽然是无意识的,可究竟是凶手。人类应当努力
减少痛苦与残忍: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
平时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的埋着的。他不愿意去想它。想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办法呢?他应当成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业,不惜任何代价的求生存,哪怕
要牺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别想罢,别想罢!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祸害,打了败仗,就非想到不可了!从前他责备奥里维,不该对
于人家所受的和给旁人受的苦难抱着无谓的同情,自己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举。
如今他却比奥里维更进一步:因为他元气充足,所以冲动之下,对宇宙间的悲剧看得格
外透彻。他体会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剥光了。一想到那些动物,
他不由得浑身战栗;悲愤到极点。他完全了解禽兽眼中的表情,看到它们有一颗和他的
灵魂一样的灵魂,一颗无法伸诉的灵魂。它们的眼睛在那里嚷着:“我又没侵犯你们,
干吗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惯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头关在栅栏里哀鸣的小
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带着蓝色,粉红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脑门上的蜷毛,
紫色的面部,向内拳曲的膝骨;——或是一头羔羊被一个乡下人缚着四脚倒提着,把脑
袋拚命望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叽叽,伸着灰色的舌头,咩咩的叫着;——或是挤在
笼里的母鸡;——或是一头被人屠杀的猪在远处哀号;——或是在厨房桌上被人破了肚
子的鱼人类加在这些无辜的动物身上的酷刑,都紧紧的牵着他的心。假定它们也有
一点儿理性的话,世界对于它们该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恶梦!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聋的
人,割着它们的喉管,掐着它们的肚子,把它们腰斩,活活的烧着,看着它们痛苦的抽
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种族里头,也没有比这个更残暴的事。对于一个没有成见的人,
看到动物的痛苦比人类的痛苦更难忍受。因为人的受苦至少被认为不应该的,而使人受
苦的也被认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万的动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杀,大家心上没有一点
儿疙瘩。谁要提到这一点,就会给人笑话。——然而这的确是不可赦免的罪恶。只要犯
了这一桩罪,人类无论受什么痛苦都是活该的了。这是他欠下的血债。如果真有一个上
帝而竟容忍这种罪恶,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债。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末最卑微的生灵就
应该得救。倘若上帝只对强者发慈悲,而对于弱者,对于给人类作牺牲的下等的生物没
有正义,那末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慈悲,什么正义
可怜人类的屠杀在宇宙的大屠杀中还不算一回事呢。禽兽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
物,无声无息的树木,在它们之间也等于凶暴的野兽。所谓森林的恬静,只是文人学士
的好听的词藻而已,因为他们只认识书木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边的森林中就
有着可怕的斗争。杀人犯似的榉树扑在美丽的松树身上,凭着象古希腊柱头那样苗条的
腰肢,使它们窒息。同时它们也扑在橡树身上,把它们拗得折臂断腿。巨人式的百臂的
榉树,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树,把周围的一切都毁灭了。没有敌人的时候,它们便同类相
残,彼此扭做一团,好象洪荒时代的巨兽。斜坡下面的树林里还有皂角树在林边望里头
钻进来,攻击小松树,压着敌人的根株,用树胶把它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