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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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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孩子已经当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设法监视父亲,必要时还代他的职务,在他发
酒疯的日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还是不理不睬;否则醉鬼一知道有人
瞧着,就会做鬼脸,或是长篇大论的胡说一阵。克利斯朵夫只能掉过头去,唯恐看到他
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事;他想聚精会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总免不了听见父亲的瞎扯和
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泪都冒上来了。那些乐师也是好人,发觉了这情形,对孩子很表
同情,便放低笑声,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谈论他的父亲。但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是可怜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马上就会嘲笑的;他也知道父亲已经成为全城的话柄。他
因为无法阻止,好象受着刑罚一样。戏完场以后,他陪着父亲回家:教他抓着自己的手
臂,忍着他的唠叨,想遮掉他东倒西歪的醉态。可是这样的遮掩又瞒得了谁呢?纵使费
尽心机,他也不容易把父亲带回家里。到了街上拐弯的地方,曼希沃就说跟朋友们有个
紧急的约会,凭你怎么劝,他非去不可。而且还是谨慎一些,少说几句为妙,否则他拿
出父亲的架子骂起来,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来张望了。
所有家用的钱也给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挣来的钱去喝酒,还把女人和儿
子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也送到酒店里去。鲁意莎常常流泪,但自从丈夫恶狠狠的说家里没
有一件东西是她的,她嫁过来根本没有带一个钱,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
曼希沃却打他嘴巴,拿他当野孩子看待,把他手里的钱抢了去。孩子虽然不足十三岁,
身体却很结实,对于这种训责开始咕噜了;可是他还不敢抗争,只能让父亲搜刮。母子
俩唯一的办法是把钱藏起来。但曼希沃心思特别灵巧,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有办法
把藏的钱给找出来。
不久,光是搜刮家里的钱也不够了。他卖掉父亲传下来的东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
心的眼看着书籍,床,家具,音乐家的肖像,一件—件的给拿走。他一句话也不能说。
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的旧钢琴上猛烈的撞了一下,揉着膝盖,愤愤的咒骂,说家里简
直没有转动的余地,所有的旧东西非出清不可;那时克利斯朵夫可大声嚷起来了。不错,
为了卖掉祖父的屋子,卖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时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阴的屋子,把那边
的家具搬过来以后,家里的确很挤。而那架声音发抖的旧钢琴也的确不值什么钱,克利
斯朵夫早已不用,现在弹着亲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么破旧,怎么老弱,总是克
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乐那个无穷的天地是它启示的;音响的世界是在它变黄了的键
盘上发见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个纪念,他花了好几个月为孙儿修理完整:那是
一件神圣的东西。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议说父亲没有权利卖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却
嚷得更凶,说琴是他的,谁也不能动的。他这么说是准备挨打的。但父亲冷笑着瞪了他
一眼,不作声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回到家里觉得很累,但心绪还不坏。他
看到小兄弟们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们假装专心看书,可是偷偷的觑着
他,留神他的动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起低下头去看书。他以为他们又在捣什么
鬼了,但他久已习惯,也就不动声色,决意等发觉的时候照例把他们揍一顿。他便不再
追究,只管跟父亲谈话;父亲坐在壁炉旁边,装出平日没有的那种关切,问着孩子当天
的事。克利斯朵夫一边说话,一边发见父亲暗中和两个小的挤眉弄眼。他心里一阵难受,
便奔到自己房里钢琴不见了!他好不悲痛的叫了一声,又听见小兄弟俩在隔壁屋里
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嚷着:
“我的琴呢?”
曼希沃抬起头来,假作吃了一惊的神气,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他看着克利斯朵夫
的可怜相也忍不住掉过头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象疯子似的扑向父亲。曼希
沃仰在沙发里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咙,同时听见他叫了一声:
“你这个贼!”
曼希沃马上抖擞一下,把拚命抓着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砖上。孩子脑袋撞着壁炉
的铁架,爬起来跪着,扬着脸气哼哼的又喊道:
“你这个贼!偷盗我们,偷盗母亲,偷盗我的贼!出卖祖父的贼!”
曼希沃站着,对着克利斯朵夫的脑袋抡着拳头;孩子可是眼睛充满了憎恨,瞪着父
亲,气得浑身发抖。曼希沃也发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着脸。两个小兄弟尖声怪叫
的逃了。屋子里喧闹了一阵忽然静下来。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靠
在墙上,还在那里咬牙切齿的用眼睛钉着他。曼希沃开始骂自己了:
“对,我是一个贼!我把家里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们瞧不起我。还是死了的好!”
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旧站着,吆喝着问:
“琴在哪儿?”
“在华姆塞那里,〃曼希沃说着,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说:“把钱拿出来!”
失魂落起的曼希沃从袋里掏出钱来交给了儿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门了,曼希沃却
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声音发抖的又说:
“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扑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叫道:
“爸爸,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他们俩都大声的哭了。曼希沃自怨自叹的说:
“这不是我的错,我并不是坏人。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说呀,我不是坏人!”
他答应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认手头有了钱就管不
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说道:“爸爸,您知道吗,我们应当”
他不说下去了。
“什么啊?”
“我难为情”
“为了谁?〃曼希沃天真的问。
“为了您。”
曼希沃做了个鬼脸:“没关系,你说罢。”
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家里所有的钱,连父亲的薪水在内,应当交给另外一个人,由
他把父亲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给他。曼希沃一心想讨饶,——并且还带着点酒意,—
—认为儿子的提议应当更进一步,他说要当场写个呈文给大公爵,请求自己的薪水按期
由克利斯朵夫代领。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这么办,觉得太丢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
牺牲,硬把呈文写好。他被自己这种慷慨的行为感动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这封信;而
刚回家的鲁意莎,知道了这件事,也说她宁可去要饭,也不愿意丈夫丢这个脸。她又说
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为了爱他们,一定能痛改前非。结果大家都感动了,彼此亲热了
一阵。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随后给扔进抽屉藏了起来。
过了几天,鲁意莎整东西的时候又发见了那封信;因为曼希沃故态复萌,使鲁意莎
非常难过,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边。她把它保留了好几个月,虽然受尽
磨折,还是几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头压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见曼希沃又殴打克利斯
朵夫,抢去了孩子的钱,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两个人在家的时
候,她就拿出信来交给他,说:你送去罢!”
京利斯朵夫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里已经搅光了,要是想抢救他们仅有的一
些进款,就只有这办法。他向着爵府走去,二十分钟的路程直走了一个钟点。这桩丢人
的事压着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亲的恶癖,他最近几年孤独生活所养成的傲气就
受不住。他有一种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亲的嗜好是大众皆知的,
一方面偏要自欺其人,假装一无所知;他宁可粉骨碎身,也不愿承认这一回事。现在可
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几次想掉过头来回家,在城里绕了两三转,快到爵府
了又缩回来。但这件事不单跟他一个人有关,还牵涉他的母亲和兄弟。既然父亲不管他
们,他做大儿子的就应当出来帮助他们。再没有迟疑的余地,再没有心高气傲的余地:
羞愧耻辱,都得望肚子里咽下去。他进了府邸,上了楼梯,又差点儿逃回来。他跪在踏
级上,一只手抓着门扭,在楼梯台上呆了几分钟,直到有人来了才不得不进去。
办公室里的人都认得他。他求见剧院总管阁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个年轻的办
事员,胖胖的,秃着头,气色娇嫩,穿着白背心,戴着粉红领结,和他亲热的握着手,
谈论着昨晚的歌剧。克利斯朵夫把来意重新说了一遍。办事员回答说男爵这时没空,克
利斯朵夫要有什么呈文,不妨拿出来,让他们跟别的要签字的文件一块儿递进去。克利
斯朵夫把信递给他。办事员瞧了一眼,又惊又喜的叫道:“哎!这才对啦!他早该这么
办了!他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比这个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么会下这个决心的?”
他说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抢回,气得脸都青了: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侮辱我!”
办事员愣住了:“可是,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谁想侮辱你呢?我说的话还不是大家
心里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
“怎么!你不这样想?你以为他不喝酒吗?”
“不,根本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说着,跺了跺脚。
办事员耸耸肩膀:“那末,他干吗要写这封信呢?”
“因为〃克利斯朵夫说,——(他不知怎么说好了),——〃因为我每个月来领
我的薪水,可以同时领父亲的。用不着我们两个都来父亲很忙。”
他自己对这种荒唐的解释也脸红起来。办事员瞧着他,神起之间有点儿讥讽,也有
点儿怜悯。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揉着,想往外走了。那办事员可站起来,抓着他的手
臂说:
“你等一忽儿,我去想办法。”
他说着便走进总管的办公室。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儿,别的办事员都望着他。他不知
道应当怎么办,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时候,门开了,那位怪殷勤的职员说:
“爵爷请你。”
克利斯朵夫只得进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个矮小的老人,整齐清洁,留着鬓脚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干干
净净。他翻起眼睛从金边眼镜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旧写他的东西,也不理会他
局促的行礼。
“哦,〃他停了一会说道,〃克拉夫脱先生,你是请求”
“爵爷,〃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请原谅。我重新考虑过了,不想再请求了。”
老人并不追问他为什么一下子改变了意见,只是更仔细的瞧着克利斯朵夫,轻轻咳
了几声,说道:“克拉夫脱先生,请你把手里的信交给我。”
克利斯朵夫发见总管的目光钉着他不知不觉还在那儿揉着的纸团。
“用不着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用不着了。”
“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的又说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的把揉作一团的信递给了他,嘴里还说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
伸着手预备收回他的呈文。爵爷把纸团小心的展开来看过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让他不
知所云的说了一会,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亮,带点儿俏起的意味:“好吧,克拉
夫脱先生,你的请求批准了。〃说完他摆一摆手,把孩子打发了,重新写他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丧然若失的走出来,经过公事房的时候,那位办事员亲热的和他说:
“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着头,让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凉了。人家和他说的话都回想起来:他以为那些器重他而
哀怜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讥讽。他回到家里,对母亲的问话只愤愤的回答
几个字,仿佛为了刚才做的事而恨着她。他一想到父亲,良心就受着责备,恨不得把事
情统统告诉他,求他原谅。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睁睁的醒着在床上等,直
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难过:把父亲的好处渲染了一番,认为他是个懦弱的好人,给自己
人出卖的可怜虫。一听见楼梯上的脚声,他就跳起来,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可是曼希
沃那副烂醉的模样,使克利斯朵夫一阵恶心,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重新上了床,
好不心酸的觉得自己的梦想简直可笑。
过了几天,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大发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的哀求,
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场。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垂头丧气,对经过的情形一字不提。原来
人家对他很不客气,告诉他关于这件事他不应该有这种口吻,——他还能有这份薪水,
是靠儿子的面子,将来他再要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就得给取消了。所以,曼希沃
马上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扬扬的自吹自捧,说这个牺牲的念头原是他第一个
想起的。这样,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却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给女人跟儿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辈子为
他们卖命,临了倒给人家管束得连一点享用都没有。他也设法骗克利斯朵夫的钱,甜言
蜜语,花样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虽然他并没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
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坚持。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对着这双严厉的眼睛
只觉得心虚胆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捣乱一下,作为报复。他上小酒店去开怀畅饮,一个
钱都不付,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了,不敢争论;他跟母亲俩千辛
万苦的去偿还曼希沃的债。——并且曼希沃自己领不到薪水以后,更不注意乐队里的职
务了,缺席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给人家开了差,连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没用。从此
父亲与兄弟的生活,全家的开支,都只靠孩子一个人了。
这样,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他的傲岂不许他向别人求助。他发誓要凭自己一
个人的力量去解决困难。母亲的到处央求,到处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从小就看了痛
苦极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女太太们家里,高高兴兴的拿了些钱回来,母子之间就得吵一
架。她并不以为人家的施舍有何恶意;而且这笔钱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给菲
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还觉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脸,整晚的不开口了,对
那个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鲁意莎看了很难过,还不识时务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岂不吃;
结果她生了气,说些刺耳的话,他也照样顶回去。末了他把饭巾望桌上一扔,跑出去了。
父亲耸耸肩,说他假清高;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总得想法过日子。乐队里的薪水已经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
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钱的中产阶级里招来不少主顾。每天
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他大,卖弄风情的玩艺儿使
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是奇蠢无比,而对可笑的事倒感
觉得特别灵敏;俏皮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
们身旁,挨在椅子边上,他脸红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
既怕说出什么傻话来,又怕说话的声音惹人笑。他勉强装做严厉的神气,却又觉得人家
在眼梢里觑着他,便张皇失措,在指点学生的时候心里忽然慌起来,怕自己可笑,其实
是已经可笑了;终于他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口伤人。学生要报复是挺容易的;她们决不
错过机会:瞅着他的时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简单的问话的时候,她们都有办法使他发窘,
羞得他连眼睛都红了;再不然,她们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
忘掉的东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必须在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之下走
过房间,它们毫不客气的觑着他可笑的动作,不灵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为不知所措
而变得强直的身体。
上完了课,他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他常常来不及吃中饭,袋里带着些面包咸肉之
类在休息时间吃。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很关切孩子,不时教他代为主持乐队的预习,
作为锻练。同时他还得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接着又有些教课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戏院
开演的时候。完场以后,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弹一二个钟点的琴。公主自命为懂音乐的,
不分好坏,只是非常喜欢。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节目,把平板的狂想曲与名家
的杰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欢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伤的题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里从爵府出来,累得要死,手是滚烫的,头里发烧,胃里又没有一
点东西。他浑身是汗,外面可下着雪或是寒气彻骨的雾。他得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家,
一路走,一路牙齿打战,瞌睡得要命,还得留神脚下的水洼,免得弄脏了他独一无二的
晚礼服。
他终于回到了一向和兄弟们合住的卧房。踏进那间空气恶浊的顶楼,苦难的枷锁可
以暂时脱卸一下的时候,他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
他差不多连脱衣服的勇气都没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觉。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时候,冬季远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课:
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他是自由的,可还得挪出一部分光阴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宫廷
乐师的头衔和亲王的宠幸,使他不得不为宫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应时的乐曲。
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
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
聊,象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不羁。换了一
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二小时的自由,他的
精力就在那一二小时之内尽量迸射,象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
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
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
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倒反过了双
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羁绁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
行动与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
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最丰富的内容,那些缺点
就给纠正了。对于他精神方面艺术方面的发展,这是最重大的影响,——远过于老师的
教导与名作的榜样。在他个性酝酿成熟的那几年内,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作一
种确切的语言,每个音有每个音的意义;他痛很那些言之无物的音乐家。
然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还没发见他的自我。教育把
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
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觉;青春期的热情,还没有
象一声霹雳廓清天空的云雾那样,把他的个性从假借得来的衣服下面发掘出来。在他心
中,暧昧而强烈的预感,和一些摆脱不掉而与自己不相干的回忆混在一起。他痛恨这些
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他很苦闷的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
吃了莫名片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不幸地老是失败。写的
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
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
——例如为庆祝亲王诞辰所作的协奏曲《王家的鹰》,为公主亚台拉伊特婚礼所写的颂
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来,使他恶俗不堪的成绩永垂后世:——因为
他是相信后世的。想到这样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紧紧的年月!无休无歇!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
怎么能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科斯朵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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