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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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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站起来,觉得要跌交,赶紧抓住桌子,把桌上的东
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剧烈的痛苦,终于呕吐起来。
    洛莎吓坏了,抢着上前,捧着他的头,哭了。
    赶到能开口的时候,他说:“那决不会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认事实,要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一看到洛莎泪流满颊,
他就不再怀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头来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着脸。她向他探着身子:“克利斯朵夫!妈妈来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见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给泪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
她关上了门,里边全黑了。他随便坐在一个劈柴用的树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边的声
音在这儿已经听不大清;他尽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听到。他便放声大哭。洛莎从来
没看见他哭过,甚至想不到他会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落眼泪,一个男
人的绝望可使她又是惊骇又是哀怜。她对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热爱;而这种爱全没有自
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亲一般的把手
臂绕着他,说:
    “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过头去,回答说:“我愿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
爱她,只爱她!”
    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大了。洛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这样自
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为和他最接近的时候,不料变得更孤独更可怜。痛苦非但没有
把他们拉近,倒反隔得更远了。她很伤心的哭着。
    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声,问:“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吗不写信给我呢?〃他抽嗒着问。
    “我写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到戏院去问,也没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戏院去一定很难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写的?〃他又问。
    她摇摇头:“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怜的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
安慰,便把她拥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欢她吗,你?”
    她挣脱了身子,向他热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话也不回答,哭了。
    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叫我了。”
    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母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阳光。街上有女人叫卖
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骑马在喘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
不高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
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
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
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强,逼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自
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
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刚才她流
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残忍,——将来还是要残忍。
因为他不爱她。他爱她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对自己说她心肠很好
(她刚才已经给他证明了),但她心肠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想:“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个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爱我,她爱我这句话今天可以对我说,明天可以对我说,我
终身她都可以对我说;——可是另外一个,我唯一爱的一个,她可没有说出她爱我就死
了,我也没有跟她说我爱她,我永远不能听她说的了,她也永远不能听到我的了”
    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起: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被洛莎岔开了。于是
他恨洛莎。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低声唤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
觉得有种反感:他埋怨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没用;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声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会了静默。克利斯朵夫很高兴她不用无
聊的话来扰乱他的悲伤。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讲起她。他低声问:
    “她什么时候?”
    (他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到上星期六刚好八天。”
    忽然有件过去的事在他脑中闪过。他问:“是在夜里吗?”
    洛莎诧异的望着他:“是的,在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
    那个凄凉的调子又在他心中响起来。
    “她有没有受到剧烈的痛苦?〃他哆嗦着问。
    “不,不,谢谢老天;告诉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没有什么痛苦,人那么软
弱,一点儿没有挣扎。我们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见她,她自己有没有这样觉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一句也没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样的叫苦。”
    “那时你在那里吗?”
    “是的,头两天她哥哥没有来以前,就是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感激之下,紧紧握着她的手:
    “谢谢你。”
    她觉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静默了一会,他吞吞吐吐的问出那句老是压在心上的话:
    “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很难过的摇摇头。她真想能说出他心里期待着的话,只恨自己不会扯谎。她安慰
他说:“她神志昏迷了。”
    “她说话吗?”
    “我们听不大清。她说得很轻。”
    “女孩子到哪儿去了?”
    “给舅舅带到乡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边,是上星期一从这儿出发的。”
    他们俩又哭了。
    外边,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柴房里温着那些死后
的日子。八天!已经八天了噢!天哪!她变成怎么样啦?八天之中下过多少雨!
而这个时期内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个纸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银扣子,他买来预备送她的。他想起
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脱着鞋子的脚上。那只纤小的脚如今在哪儿呢?一定觉得很冷
吧!他又想到,那个温暖的感觉便是他对这个心爱的肉体的唯一的回忆。他从来不
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体,把它抱在怀里。现在她去了,对他始终是个陌生人。关于她的
肉体和灵魂,他都一无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爱情,他没有拿到一点儿纪念
她的爱情吗?他有什么证据?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到哪
儿去抓握她的爱呢?在他自己心里呢,还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虚无!除了他
对她的爱,除了他自己,她还剩些什么?——可是不管怎样,他努力想把她从毁灭
中抢救出来,想否认死:这种热烈的愿望,使他在激昂的坚信的冲动之下,紧紧抓着那
一点儿最后的残余:
    “我没有死,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身为爱人的灵魂。”
    他从来没读到这几句伟大的名言;但它们的确藏在他的心底里。每个人都要轮到去
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
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关着护窗,免得看见对面的窗子,他避着伏奇尔家里的人,只觉
得他们讨厌。其实他并没可以责备他们的地方:这些人多么忠厚多么虔敬,决不会再说
出他们对亡人的感想。他们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里以为如何,面上总是尊重
他的痛苦,留着神绝对不在他面前提到萨皮纳的名字。但他们是她生前的敌人,便是这
一点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萨皮纳死后跟他们做敌人了。
    并且,他们叫叫嚷嚷的作风并没改变;即使他们的同情是真诚的,而且还是短时间
的,他们也显而易见没有受到这个不幸的打击,——(那不是挺自然的吗?)——甚至
暗里觉得拔去了眼中钉也难说。至少克利斯朵夫是这么猜想。因为伏奇尔一家对他的用
意现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夸张。其实他们对他并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
重。他相信萨皮纳的死既然替房东们的计划去掉了一重障碍,他们一定觉得洛莎有希望
了。因此他讨厌洛莎。只要别人——(不问是伏奇尔夫妇,是鲁意莎,是洛莎)——在
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么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爱的人疏远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
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时候,他就会跳起来。而且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个人有
关。旁人一相情愿的替他作主,不但损害了他的权利,同时也损害了他倾心相与的死者
的权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卫,虽然并没有人攻击那些权利。他怀疑洛莎的好意,因
为她看着他痛苦而痛苦,时常来敲他的门,想安慰他,和他谈谈故世的人。他并不拒绝,
他需要和认识萨皮纳的人提到萨皮纳,打听她病中的细节。但他并不因之感激洛莎,以
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连阿玛利亚在内,让她跑来作长时间的谈话,要
是阿玛利亚自己没有好处,会答应洛莎这样做吗?洛莎不是也跟家里的人有默契吗?他
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诚而没有私心的。
    当然她不能毫无私心。洛莎的哀怜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
光来看萨皮纳,想从克利斯朵夫身上去爱萨皮纳;她狠狠的埋怨自己从前不该对死者抱
有恶感,甚至在夜晚的祷告中求萨皮纳宽恕。可是她,她是活着,每天时时刻刻看到克
利斯朵夫,她爱着他,用不着再怕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已经消灭了,连她留给人的印象
将来也会消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或许有朝一日——这些念头,洛莎能不想吗?
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时候,她能把突然之间冒起来的快乐与非
分的希望压下去吗?接着她马上责备自己。而那些念头也不过象电光般的一闪。可是已
经够了,克利斯朵夫已经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里就凉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萨
皮纳死了而她活着,他就恨她这一点。
    面粉师赶了车来搬萨皮纳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看见门前和街上,堆着一
张床,一口橱,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来的东西。他看得难受极了,便急急忙忙的走
过去,不料在门洞里劈面撞见贝尔多,被他拦住了:
    “啊!亲爱的先生,〃他兴奋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咱们那天在一块儿的时候哪
想得到?咱们多高兴呵!可是她的确是从那次该死的游河以后得了病的。唉,别说了吧,
怨也没用!现在她死了。以后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体怎么样?
我吗,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满脸通红,流着汁,有股酒气。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随便提到她的事,克
利斯朵夫觉得很难堪。面粉师可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朋友能够谈谈萨皮纳;他不了解克利
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现就教人突然之间想到农庄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乐
的往事,一边说话一边用脚踢着萨皮纳的可怜的遗物:这些情形会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
痛苦,在面粉师是万万想不到的。只要他嘴里一提到萨皮纳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
了。他想找个机会教贝尔多住嘴。他踏上楼梯,可是面粉师钉着他不放,在踏级上挡住
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别是乡下人,谈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面粉师便是这个脾气,
他非常细致的描摹萨皮纳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撑着,使自己不至于
痛苦得叫起来),老实不客气打断了贝尔多的话,冷冷的说了声:
    “对不起,少陪了。”
    他连作别的话都不说就走了。
    这种冷酷无情使面粉师大为气愤。他并不是没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恋的情
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这样的不关痛痒,真教他觉得行同禽兽,认为克利斯朵夫毫无
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里,气都喘不过来了。在搬家的时间,他不敢再出门,也决心不
向窗外张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帘后面,瞧着爱人零零碎碎的衣服都
给搬走。那时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给我吧!别把它们带走啊!〃他想求人
家至少留给他一件东西,只要一件,别把她整个儿的带走。但他怎么敢向面粉师要求呢?
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根本没有一点儿地位。他的爱,连她本人都没知道:他怎么敢向别人
揭破呢?而且即使他开口,只要说出一个字,他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
能说的,只能眼看她整个儿的消灭,沉入海底,没法抢救出一丝半毫
    等到事情办完,整个屋子搬空了,大门关上,车轮把玻璃震动着,慢慢的去远了,
听不见了,他就趴在地下,一滴眼泪都没有,连痛苦的念头,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只是
全身冰冷,象死了一样。
    有人敲他的门,他躺着不动。接着又敲了几下。他忘了把门上锁:洛莎开进来了,
看见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惊叫了一声,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气冲冲的抬起头来说:
    “什么事?你要什么?别来打搅我!”
    她迟疑不决的靠在门上,嘴里再三叫着:“克利斯朵夫!”
    他一声不响的爬起来,觉得被她看到这情形很难为情。他拍着身上的灰尘,恶狠狠
的问:“哦,你要什么?”
    洛莎怯生生的说:“对不起克利斯朵夫我来我给你拿”
    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来。“我问贝尔多要了一件纪念品。我想你也许会喜欢”
    那是一面手袋里用的银的小镜子,她生前并非为了卖弄风情而是为了慵懒而几小时
照着的镜子。克利斯朵夫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着镜子的手:
    “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动了,也为了自己对她的不公平非常难过。他一阵冲动,向她跪了
下来,吻着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白,随后却是太明白了;她脸一红,哭了出来。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说:
    “对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对不起,要是我不爱你
    对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爱你,要是我永远不爱你!”
    她并不把手缩回来:她知道他所亲吻的并不是她。他把脸偎着洛莎的手,热泪交流:
一方面知道她窥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为不能爱她,因为使她难过而十分悲苦。
    两人便这样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着。
    终于她挣脱了手。他还在喃喃的说:“对不起!”
    她把手轻轻的放在他的头上。他站起身子。两人不声不响的拥抱着,嘴里都有些眼
泪的酸涩的味道。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他低声的说。
    她点了点头,走了,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们都觉得世界没有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岂不爱人家。
彼此相爱的又早晚得分离。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还不一定
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开始往外逃了。他没法再在家里过活,不能看到对面没有窗帘的窗,
空无一人的屋子。
    更难受的是,老于莱不久就把底层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皮纳的
房里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旧人的最后一点儿遗迹也给抹掉了。
    他简直不能待在家里,成天在外边闲荡,直到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来。他到乡
下去乱跑,而走来走去总走向贝尔多的农庄。可是他不进去,也不敢走近,只远远的绕
着圈子。他在一个山岗上发见一个地点,正好临着庄子,平原,与河流;他就把这地方
作为日常散步的目的地。从这儿,他的目光跟着蜷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树荫下,那
是他在萨皮纳脸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认出他们俩终宵不寐的两间房的窗子:
在那边,两人比邻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门,一扇永恒的门,分隔着。他也能在山
岗上俯瞰公墓,可踌躇着不敢进去:从小他就厌恶这些霉烂的土地,从来不愿意把他心
爱的人的影子跟它连在一起。但从高处远处看,这墓园并没阴森的气象,而是非常恬静,
在阳光底下睡着睡着!哦,她多喜欢睡啊!这儿什么也不会来打搅她了。
田野里鸡声相应。庄子上传来磨子的隆隆声,鸡鸭的聒噪声,孩子们玩耍的呼号声。他
看见萨皮纳的女孩子,还能分辨出她的笑声呢。有一回,靠近庄子的大门,他躲在围墙
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过便把她拦住了,尽量的亲吻。女孩子吓得哭了,差不多
认不得他了。他问:
    “你在这儿快活吗?”
    “快活”
    “你不愿意回去吗?”
    “不!”
    他把她松了手。小孩子的满不在乎使他很难过。可怜的萨皮纳!但孩子的确就
是她,有点儿是她虽然是那么一点儿!孩子不象母亲,她明明是从母腹中经过的,
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给她淡淡的留下一点儿母亲的气息,留下一点儿声音的抑扬顿挫,吊
起嘴唇、侧着脑袋的模样。其余的部分全是另外一个人;而这另外一个和萨皮纳混合起
来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厌恶,虽然他没有明白承认。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萨皮纳。她到处跟着他;但他只有在孤独的时
候才真正觉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过于那个山岗,远离着闲人,就在她
的本乡,到处都有她往事的遗迹。他不惜赶了多少里路到这儿来,一边奔着一边心跳的
爬上岗去,好象赴什么约会似的;那的确可以算是个约会。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
是她曾经躺过的;他闭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围了。他不看见她的面貌,不听见她的
声音,他不需要这些;她进到他心里,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这种热情冲动
的幻觉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而这种境界也是不长久的。——实在说来,自然而然来的幻觉只经验到一次;第二
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后虽然克利斯朵夫尽力要它再现也没用。那时他方始想起
要把萨皮纳真切的形象唤引起来;以前他可是没有这个念头的。有时他居然成功了,象
几道电光似的一闪,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几小时的等待,熬着几小时的黑暗才能得
到的。
    “可怜的萨皮纳!〃他想道。〃他们都把你忘了,只有我爱着你,永远把你存在心里,
噢!我的宝贝!我占有你,抓着你,决不让你逃掉的!”
    他这样说着,因为她已经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隐去,好似水在手里漏掉一样。
他老是回到那里去赴她的约会。他要想念她,便闭上眼睛。过了半小时,一小时,甚至
两小时,他发觉自己一无所思。山谷里的声响,闸口下面潺潺的水声,在坡上啮草的两
头山羊的铃声,在他头上的小树间的风声,一切都渗进他软绵绵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块
海绵那样。他对着自己的思想发气,硬要它服从意志,钉住那个死者的形象;但过了一
忽,他疲倦不堪,叹了口气,又让思想被外来的感觉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来跑去,寻访萨皮纳的印象。他到镜子里去找,那是映射
过她的笑容的。他到河边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经在水中浸过的。但镜子和水只反射出他
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激,清新的空气,奔腾活跃的血,唤起了他心中的音乐。他想既
然找不到她,就换个方向吧。
    “唉!萨皮纳!〃他叹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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